逐心 十二、鄉愁
    藍燼推開那扇班駁老舊的木門。

    那是城郊北固山下一座簡陋的茅舍——他的家,他離開了三年有餘的地方。

    三年前和姐姐一起淒淒惶惶地逃離這裡,沒想到現在只剩下自己孤身回來。

    如果不是姐姐在遺囑中吩咐自己一定要將她帶回家,他是死也不想回到這裡來的。看來,又免不了要和皇甫家那群道貌岸然的傢伙打交道了……藍燼的眼中閃過一絲難懂的光芒——他可沒有忘記當初自己是因為什麼而帶著姐姐屈辱地匆匆逃離的!

    嚴予心跟在藍燼身後,好奇地打量著屋內。許久無人居住的房間自然是四壁蕭然、滿室灰塵,但因為是藍燼的家,嚴予心卻顯得頗感興味:「燼……以前住在這裡麼?」他問道,走過去推開面南的窗戶,只見對面一個小小的庭院裡種著一片蓊鬱的青竹,掛綠垂翠,嫩生生的煞是喜人。

    「嗯……倒是沒有什麼變化……」藍燼有些意興闌珊,他靠過去將頭放在嚴予心的肩上,雙手抱住他的胳膊,彷彿十分疲憊一般。因為他知道自己將要面對不堪的回憶和那些不想見到的人,所以現在先要積蓄一些力量讓他不至於臨陣退縮。雖然不知道他的用意,嚴予心仍舊愛憐地伸手撫了撫他的臉頰。

    半晌藍燼抬起頭笑著說:「這裡髒死了,要先打掃一下才能住人,你幫我。」說完他立刻動手拿了掃帚,卻見嚴予心左顧右盼,彷彿不知要做什麼才好,他不禁失笑:「是我糊塗了。你一個大少爺,又怎麼會這樣的粗活……」

    「我可以學的,你教我怎麼做。」嚴予心立刻自告奮勇地強過藍燼手上的掃帚,開始笨拙地打掃起來。藍燼看著他認真的樣子,突然輕輕地歎了口氣。

    「明天我要去見皇甫洋,讓他把姐姐的牌位收歸皇甫家的祠堂。」這是皇甫心香的遺願,藍燼縱然覺得根本沒必要,卻還是寧願順著姐姐的意思。

    嚴予心聽他直呼皇甫洋的名字,似乎很是不屑,微覺奇怪。因為他知道皇甫洋是藍燼的大伯,也是當今皇甫家的當家,藍燼對他這般稱謂可說十分出格。「皇甫洋……他不是你伯父嗎?」

    「哼,他也配?偽君子!!」藍燼絕對不會忘記他對姐姐和自己的絕情寡恩。其實他很清楚一定是因為發生了那件醜事,皇甫洋才不顧一切地要趕他們走的……可歎了姐姐,她一直到死都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當年要莫名其妙地拉她離開家鄉……藍燼一下子沉浸在回憶當中,他呆呆地坐了下來。

    「予心,明天……陪我一起去皇甫家。」最後他幽幽地說道。

    翌日

    嚴予心跟著藍燼從北固山腳下向城內皇甫家大宅走去。

    來到朱漆大門前,藍燼扣響了門,不多時大門應聲而開,來人看見藍燼,不禁一呆,吶吶地道:「四少爺……」

    藍燼不去理他,拉了嚴予心走進大門。此時另一人快步走了過來,見到藍燼他竟然不由分說地舉手就欲往他臉上摑去,「小畜生!!你還敢回來……」

    那人來得如此地迅雷不及掩耳,嚴予心大驚,立刻不假思索地將藍燼拉向自己的身後,同時也使自己成為了攻擊的目標,霎時他結結實實地挨了一個火辣辣的耳光,耳邊嗡嗡作響,讓他腦子裡一陣七葷八素。

    藍燼見嚴予心如此,臉色頓變,「皇甫澄!你少狐假虎威!」他大罵出聲,「去叫皇甫洋來見我!」

    那皇甫澄聽藍燼用這樣不敬的口氣對自己說話,還口稱叫大哥的名諱,立刻又氣急敗壞地舉起手向他打去,卻被回過神來的嚴予心一把抓住固定在半空中。

    嚴予心森然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說道:「來者是客,這難道就是赫赫有名的吳中皇甫世家的待客之道麼?」他向來溫柔,是從不知道對別人說重話的,但是見這個人如此窮凶極惡地對待藍燼,饒是他脾氣再好也不由得心頭有氣——還好自己擋下來了,剛才那一巴掌打中的若是燼,嚴予心知道自己絕對會爆發!!

    雖然嚴予心平素並不對人頤指氣使,但畢竟是生長在萬人之上的大戶人家,說話行事自然有一股威嚴在。皇甫澄被他的神色震懾住了,一時竟然呆住了不知該怎麼辦。此時一個五十來歲的文士走了過來,他看見嚴予心,登時一呆:「嚴公子……」

    因與嚴嵩交往甚密,皇甫洋是見過嚴予心幾面的,可卻怎麼也想不到他會到自己家來,莫非是嚴相爺有何吩咐……他連忙厲聲呵斥:「四弟!你先退下!」

    嚴予心甩開皇甫澄的手,他立刻識相地退在了一邊,垂手站在皇甫洋的身後,神色甚是惶恐,大概是不知道哥哥為何如突然此嚴厲。

    「嚴公子突然光臨,為何事先並無消息,老夫實在怠慢……難道是有要事相商麼?」他一時著急,竟沒有發現站在嚴予心身後藍燼。

    嚴予心搖搖頭緩緩地道:「我是陪同貴府公子皇甫藍燼一同前來安葬你家小姐的。」

    皇甫洋一驚,這才看見藍燼從一邊走了出來。

    「心香?她……」他吶吶地問道,似乎有些不太敢相信。

    「死了。她執意要做皇甫家的人,我要你把她的牌位供在祠堂裡。」藍燼的語氣中不帶絲毫感情,簡短地說道。

    「她……她怎麼死的?」皇甫洋不能說沒有歉疚,要不是當時害怕五弟做出來的荒唐事外揚,他也不會這麼狠心地將這姐弟倆趕走。

    「與你何干?你不必知道。」藍燼根本不想費事和他囉嗦,皇甫洋聞言默然。「就是這件事。予心,我們走。」說完他拉著嚴予心,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在市鎮上買了些柴米油鹽回到家中,藍燼立刻燒了一壺熱水替嚴予心熱敷——剛才皇甫澄那一巴掌打得著實不輕,讓他俊秀白皙的臉腫得老高。

    「哎……」藍燼輕輕將熱帕貼在嚴予心的臉上,歎了口氣,「你又何必替我去擋?他也未必能夠打得中我……」雖然藍燼相信自己是能夠躲得開的,但心中還是因為嚴予心的舉動而感到既滿足又心酸——血緣至親,竟然遠遠比不上一個萍水相逢的他!

    「我——我一時著急,什麼都來不及想……」嚴予心照實說了,反正他就是見不得藍燼受任何委屈和傷害。

    「……謝謝你。」沉默了會,藍燼突然正色瞧著他說道,一貫帶著戲謔的鳳眼中浮現出從未有過的誠懇和真摯,那眼神讓嚴予心看得呆住了,這一剎那他的腦袋裡只有一個念頭——巴不得臉再腫高幾倍——至於自己難免會因此而變成豬頭,他倒是沒有想這麼多。

    嚴予心正在感動中,下一秒卻見藍燼正經沒超過一瞬間的眼睛又恢復了似笑非笑的神情,他立刻有不好的預感。

    「你……你的臉怪怪的……哈哈哈……好滑稽!!」果然藍燼終於忍不住爆笑出聲,他倒進嚴予心的懷中,將臉埋在他的胸口囂張地笑著,雙肩不住地抖動。嚴予心暗歎了口氣,帶著幾分無奈輕輕擁著他。

    過了好一會兒,嚴予心才發覺不對——不知何時開始,藍燼從在他懷中狂笑變成了低低地啜泣,他明顯地感到胸前的衣服濕了一片。

    怎麼可能?怎麼回事?!怎麼搞的?!!嚴予心登時手足無措,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為什麼突然會哭?一向愛玩愛笑的他——

    「燼?」他不確定地喚著,抓住他的肩頭想將他的身子扳離查看,但藍燼固執地要待在他的胸前,拗不過他,嚴予心只好放棄,任他靠著自己的胸膛。

    「燼,別哭好嗎?我的心好慌……」無法得知藍燼的情況,嚴予心六神無主地拍打著他的背溫柔地央求著,一顆心亂亂的不知該如何是好。

    「予心……」藍燼終於抬頭看他,臉上淚痕斑駁,「你以後一定會討厭我的……我……我壞得很……」

    嚴予心心中一痛,卻無法安慰他。因為他明白藍燼一定有他不知道的心事,而他不想對他說些空洞無聊的言辭。於是他只有捧起藍燼的臉,輕輕拭去那讓人疼惜的淚痕,然後湊過頭去吻住了他微微顫抖的唇瓣。

    「嗯……」藍燼淺淺地低吟出聲,抬起雙手圈住了他的脖子主動加深這個吻,舌尖也開始在嚴予心的口中不安分地翻捲起來,身上霎時燃燒起無法撲滅的火焰——此時此刻,他強烈地需要有人肯定自己存在的意義!

    不停地變換著角度,輾轉地吸吮品嚐,身體緊密地契合沒有一絲距離……兩人投入得沒有發現有人正在窗外窺視他們的一舉一動。那人看到這裡,立刻匆匆地離開往城內走去。

    「燼……」終於結束了這動搖心旌的長吻,嚴予心沙啞著嗓音柔柔地呼喚著他,「這可能沒有什麼用,可我還是要說——如果,如果我以後負了你,就讓我……」他正想對藍燼做出承諾,希望可以安撫他忽到的感傷,誰知藍燼卻打斷了他,「你若是敢負我,哼,我就立刻喀嚓一刀……」他突然住口,不接下去。

    嚴予心一愣,「你殺了我嗎?」他呆呆地問道。

    藍燼壞笑,「我才不要殺人,那可是要償命的。」他拉過嚴予心的頭在他耳邊輕輕說道:「我要讓你變成太監,再也不能和別人做那種事!!」

    嚴予心登時呆若木雞,藍燼則再度倒在他的懷中,狂笑不已。

    半晌他才安靜下來,突然出聲道:「幾年前……我把自己賣給戲班,一共換了四十五兩銀子。」他的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說自己喜歡吃大白菜,接著他輕笑一聲,自嘲似的繼續說:「還算值錢,是不是?通常一個小孩的價格是三十兩,我很會討價還價呢。」

    嚴予心眼眶一熱,抱緊了他。他知道藍燼要向自己傾訴心中的話了,可是他懷疑自己有勇氣聽完他的遭遇。

    「本來我和姐姐在這裡雖然過得清苦,也不至於到要賣身的地步,可是皇甫洵——那個自稱是我五叔的禽獸,竟然想對姐姐不軌——」

    當時皇甫洛去世不久,皇甫心香已然十五六歲,出落得十分美貌。那皇甫洵偶然一見之下,對自己的親侄女竟然心懷邪念,便想欺他們年幼失怙。他騙皇甫心香說要送他們姐弟一些安家度用的銀子,要她晚上到他的住處去取,天真的皇甫心香哪知道他心中的齷齪念頭,自然是高高興興地一口答應。

    十三歲的藍燼得知此事卻覺得很不尋常——如果皇甫洵真要送他們姐弟銀錢,何必要姐姐親自去取?皇甫世家僕傭眾多,派個人來送不就好了?又為何一定要在晚上去?況且上從皇甫洋開始,他們四兄弟一向對他們這兩個侄子都是不聞不問,何以突然關心起來?無事獻慇勤,其中必然有詐!

    本來藍燼叫姐姐不要去,可是皇甫心香說不能拂逆五叔的好意——她一直是希望能夠回歸那個家族的。當下藍燼只有說服姐姐讓他去辦這件事,皇甫心香不虞有他,也未曾在意藍燼謹慎的態度,便讓他去了。

    「我走進他的房間,學著姐姐的聲音叫了他一聲五叔——我從小就很會學各種聲音哦——」藍燼平靜地說著,嚴予心靜靜地聆聽,眼光逐漸變得幽深,只將他抱得更緊。

    「他似乎很高興,叫我進廂房去。雖然有些害怕,但是我不知道他想幹什麼,只有戰戰兢兢地走進去,大概沒想到我們會使掉包計——他一把抓住我——」藍燼抖了一下,似乎心有餘悸,「撕開了我的衣服……本來以為他發現是我就會停下來,可是他卻說我也可以將就——」

    嚴予心閉上眼睛,不忍再聽下去,卻聽藍燼又輕笑一聲說道:「你以為我會讓他輕易得逞麼?我早料到他不安好心,所以身上帶著刀子——我殺了他!刺了他好多好多刀……他的血濺得我滿臉都是,可是我的心裡卻很高興,想侮辱姐姐的人,死不足惜!!」他的唇邊竟然揚起了笑容,呼吸也有些紊亂。

    嚴予心無言——藍燼小小年紀性子已是如此激烈!!可是他根本無法責怪他,只是心疼他慘淡的遭遇,一個無助的孩子能夠這樣自救,誰也不能說他有錯!他以前從不提起,一定是不願再次回味這傷害……

    「不過他沒死,他的慘叫聲引來了很多人……後來他們都一口咬定是我潛進皇甫洵的房間想偷東西——他們當然知道是怎麼回事,可是沒有人會為我說話。他們怕家醜外揚,我和姐姐就被趕走了……姐姐始終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連我賣身到戲班,她也以為是戲班老闆心腸好收留了我們……她一直都那麼天真,什麼都不懂,最後才會被嚴慎騙……」

    藍燼後來常常在想,是不是自己保護姐姐過了頭,以至於她總是不知世事險惡,所以才會這樣?!「是我害了她……我不是個好弟弟……在戲班的時候我拚命掙錢,希望能讓姐姐過上好日子……我什麼都肯做,連那些好色的老頭都陪過……我得到很多很多錢了,可是姐姐為什麼沒有等我?」他像是自言自語,輕輕地問著。

    「燼是最好的弟弟!最好的!!」嚴予心心痛地抱著他,不停地啄吻著他冰涼的臉頰,「再也沒有人比燼更好了!!」他的玩世不恭和精靈古怪到哪裡去了?他不要看到這麼悲傷的燼啊——此時嚴予心寧願他更變本加厲地胡作非為,而不是如此的失魂落魄!

    藍燼突然望著嚴予心脆弱一笑,「希望你會一直這麼認為。」他疲倦地將頭埋在嚴予心的胸口悶聲道:「你太純潔了,予心,配不上我的。」

    「我知道,」嚴予心低低地回答,「我知道。所以我一直在追趕著燼——」

    「我等你。」他喟歎一聲。

    「嗯,請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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