揀名門一例神仙眷
「你終於回來了,初陽。我從北京趕過來,在這裡等了你好些天。」是朱桓哲,他用憐憫而瞭然的眼光看著眼前失魂落魄的夏煜。
「桓哲……」夏煜難掩失望地低喃,不是無咎……為什麼不是無咎?!
「趙無咎——他離開了罷?」朱桓哲小心翼翼地問道,一邊擔憂地看著夏煜臉上痛苦之極的神色。
夏煜頹然點頭。「他離開了,他恨我……」
「初陽,有件事我要告訴你。」朱桓哲像是下了決心一般地說道:「我們在北京整理嚴嵩的罪證時,發現在海瑞海大人的舉證中竟然有好些確鑿的證據是趙無咎提供的。我偷偷地私底下去問過海大人,他說半月前趙無咎曾經去北京找過他,將那些證據交給了他……」
夏煜倏地抬頭:「你說什麼?無咎……無咎去了北京?」激動之下他的聲音顫抖不已。
朱桓哲點點頭繼續說道:「據說他將那些證據交給海大人以後就離開了,不過現在他已經……他應該走不遠罷。」他想說現在他想必已經毒發,但是他實在不忍心再次打擊夏煜。那孩子真是——奇特!他難道就一點都不害怕死亡嗎?朱桓哲現在有些瞭解夏煜為什麼會對他神魂顛倒了,他果然有動人心處。
其實朱桓哲知道自己本是不該回來的,可是他左思右想覺得不妥,他們這樣欺騙初陽是否太過分了一些,而趙無咎……他更是對他有萬分的抱歉,他父親是奸臣不錯,可那個孩子是無辜的啊!初陽和他傾心相戀,沒有任何人有權利替他們作出選擇!所以他一知道趙無咎可能滯留北京,就立刻想到了趕回成都來的夏煜,他知道如果夏煜發現趙無咎不在,非發狂不可!放不下心的他立刻也跟著回來了。
「無咎在北京……無咎竟然在北京?!」為什麼要讓他們這樣失之交臂?「我趕回來做什麼?難道……我是百死難辭其咎不成?我惟有一死啊……」夏煜悲吼著,不停地以手擊頭,狀若瘋狂。
「初陽,你不要萎靡不振!」見夏煜舉止失控,朱桓哲連忙打了他一個耳光。夏煜陡然安靜了下來,呆呆地望著他。朱桓哲厲聲地說道:「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你這個樣子怎麼能救他?」
見夏煜冷靜了一些,朱桓哲頓了頓繼續說:「關於那毒藥我雖然不清楚,但是當時我們和明遠一起去求藥的時候,我生怕讓人喝下無解的毒藥太過歹毒,故意留下來問了那位配藥的老婆婆,她告訴我這毒藥的毒性十分奇特,並不是每個中了『纏綿自有時』的人都會斃命……」
夏煜如遭雷擊,身子一晃,他閉了閉眼睛,隨即又睜開,不可置信地看著朱桓哲顫聲問道:「你……你說的是真的?」
無咎可能還活著?老天!如果真是這樣,哪怕是走遍天涯海角,哪怕是等到地老天荒,哪怕是讓他付出一切代價,他也一定要把他找到!無咎,我的無咎,求你不要離開我!
朱桓哲點點頭,「她只說這是唐門最最怨毒的毒藥,不讓人痛痛快快地死去,而只會讓人痛苦不堪,所以才叫了那樣一個名目……我還打聽到原來這位前輩年輕的時候被男子始亂終棄,她氣不過便配下了這樣一劑劇毒,本來想加害那個負心薄倖的男人,但是終究不忍,所以這藥至今尚未加諸於任何人身上,那效果如何也無人知曉,我猜她並不是真的想用這藥來殺人……」他當時沒有把這件事情告訴曾暉,因為他隱隱覺得如果曾暉知道那毒藥並不能一舉置人於死地的話,恐怕會去尋找更加歹毒的毒藥,而朱桓哲並不希望把一切弄得不可收拾。
「我要回北京。」一想到無咎可能在那裡獨自忍受毒發的痛苦,夏煜就無法思考任何事情,他立刻跳起來就要準備離開。朱桓哲一把拉住他。「你等等!看看你這幾天把自己折磨成什麼樣子了?你……」他完全像個瘋子!
夏煜不再理他,用力一掙擺脫了朱桓哲,飛也似地離開了。
※※※
回到京城兩個月,夏煜仍舊沒有找到趙無咎。更麻煩的是張居正在他上次離開以後已經舉薦他進入文淵閣了,要他不久後上任,同時也要籌辦他和張家大小姐的文定之事。
夏煜的心裡非常清楚明白,他已經決定放棄一切身外虛名,窮此一生尋找無咎,就像朱桓哲所說的,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不管要找多久,直到找到他或是自己死掉為止——哪怕找到的是他的屍體、他的墓碑,他也要永遠地陪伴著他。
所以這天他找來曾暉,要把這一切的事情做個了斷。
「明遠,以後我身邊的這些兄弟們,就是你的責任了。」他淡淡的說,「我已經決定離開張府,辭官歸隱。」
曾暉一愣,「初陽,你……你這是在怨我麼?你怨我殺了趙無咎是不是?他之前是奸臣的兒子,現在又是罪臣的兒子,不管怎樣他都絕對不是你的良配,你們在一起根本沒有未來可言……」他滔滔不絕地說了一串,發覺夏煜並不反駁,只靜靜地瞧著自己,眼中帶著憐憫和失望,他霎時說不下去了。
「我要的,和你要的不同……」夏煜深深地望著他說,「也許你比我更合適呆在官場。我決定向張大人推薦你了,不久你就可以進入文淵閣。希望你不忘初衷,為國為民,做個好官。」
「我——我會的。可是你……雖然嚴嵩已倒,但尚有其它黨羽並未除盡,國家正是用人之際,初陽難道不願為國效力麼?」說穿了其實曾暉還是想為他好的。
「報仇?國家?」夏煜譏誚地低聲自嘲著,「報仇和國家給了我什麼?!我失去的還不夠多嗎?它可以毀了我的人生,毀了我的未來,毀了我的幸福,可是……它不能毀了我的無咎!!不用多說了,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但是只有我自己知道什麼對我才是好的。」夏煜憤懣地出聲。
「初陽,我……」曾暉的喉頭一陣哽咽,他從未有過無法理解夏煜的感覺,而如今真的覺得和他離得好遠。他隱約地知道,他們兩個人此生大概再也不能回到原來無話不談的時候了。
夏煜拍了拍他的肩頭說道:「也許我的擔心是多餘的,你本來就很適合為官,可是在官場不比以前,以後你自己要小心了……」
曾暉心機深沈,表裡不一,夏煜永遠也不會有他這種剷除異己時的一個「忍」字,包括堅忍和殘忍——光看他不動聲色地欺騙夏煜、鴆殺趙無咎就知道了。那是從政必備的先決條件之一。
夏煜知道自己永遠也狠不下心來,這注定了他根本不是當官的料——為什麼自己現在才發現這些?如果他能夠早些瞭解……那又怎麼樣?他當時還不是十分憧憬能夠進入文淵閣嗎?但是在失去了無咎之後夏煜才發覺,和無咎相比,那些東西根本微不足道。
曾暉看著他遠去的黑色身影,心中突然掠過一陣惆悵。他知道有許多事情已經和從前不一樣了。
夏煜去求見張居正,向他明白地表示了引退的決心。張居正一聽之下心中大為驚愕——他沒想到真的竟然有人能夠放棄唾手可得的名利和權勢。
「夏賢侄,你可曾考慮清楚了?想當年你爹夏相爺可是叱吒風雲的人物啊!」張居正不鹹不淡地說,心裡對夏煜的行為不以為然。
「張世伯放心,小侄已經想透了,我義弟曾暉是先陝西總制曾銑曾大人的三公子,文武雙全,精明強幹,人品遠勝於我,我舉薦他替我進入文淵閣,一定不會有負世伯的期望。如小姐肯下嫁於他,更是錦上添花,小侄那些舊部,我也盡數托付給他了……」夏煜明白張居正到底打的是什麼主意,所以他讓自己變得毫無利用價值,相信這樣他就不會再對自己有任何興趣了吧?
果然張居正眉毛一挑說道:「這麼說來,賢侄是心意已決囉?人各有志,老夫亦是無話可說……也罷,竹裡坐消無事福,你倒是看得開,老夫也不會強人所難,你自己好自為之便了。」
夏煜淡淡一笑道:「多謝世伯成全,恩德小侄沒齒難忘,就此別過。」
張居正哈哈大笑道:「莫忙莫忙,難道你不當老夫的女婿,我就將你逐出家門不成?那也太小看老夫的器量了吧?這樣,你先留下來,難道你不想親眼瞧見小女和曾賢侄的喜事麼?你也算是男方的親眷吧?」不等事情完全穩定下來,張居正是不會輕易讓他走的。
夏煜無奈只得說道:「那請世伯即刻挑選良辰吉日,夏煜身有要事,恐怕不能久作淹留。」雖然他已經派出不少人幫忙尋找無咎,可是他還是希望快些離開,自己親自去找他。
天下初定,張居正也不拖延,立即將女兒的婚事辦了。曾暉無端加官晉爵,又娶得嬌妻,春風得意自然是不在話下;而其它的幾個兄弟也都分別封了官,惟有夏煜一人在冠蓋雲集之際,悄悄地飄然遠引。
※※※
百尺章台繚亂飛,重重簾幕弄春暉,憐他漂泊奈他飛。
淡日滾殘花影下,軟風輕送玉樓西,天涯心事誰人知!
——《浣溪紗?楊花》
半年後-北京
夏煜在半年之內幾乎踏遍了趙無咎以前曾經走過的每一寸土地,可是仍舊沒有他的任何消息。其實根據夏煜的分析,當時無咎若是真到了北京,根本就不可能再有時間到別的地方去。因為,他身上的毒一定發作了……
北京周圍他當然是翻了個遍,可是茫茫人海中要尋找一個刻意避開自己的人,甚至可能是屍骨已寒的人,真是談何容易呵!夏煜滿面風霜之色,內心所受的煎熬是旁人難以想像的。
回到暌違半年的京城繼續開始第二次的尋找,夏煜心中的悔恨和痛楚已經漸漸地沈澱為對無咎癡狂專注的追尋——不管他到底還在不在人間,無咎是他此生想要追尋的唯一。如果沒有了這個目標,他將不知道究竟生存為何!
在一家酒肆裡休息的夏煜靜靜地坐在桌前,無意識地啜著一杯冰核紫蘇飲。炎熱的季節又來臨了,不知道今生是否還能與無咎共同泛舟採蓮?那時的他們,是多麼的幸福!而無咎,又是多麼的滿足!仔細想下來,原來快樂時的他,才是最美的……只不過是去年的事情而已,為什麼回想起來竟然像是前世的記憶一般?曾經以為可以永遠在一起的——他不禁又將手伸進懷中,取出玉風來拿在手裡輕輕地摩挲著。
「客官,買把扇子吧?」一個十來歲的小男孩拿著幾把折扇突然站在夏煜面前。
夏煜這才從深思中猛地回神,對他微微一笑說:「我已經有扇子了……」然後只見那小男孩的臉上浮現出失望的神情。看他衣衫破舊,身材瘦小,想是他單靠販賣折扇艱難度日,甚屬不易,夏煜不禁再度溫言開口:「不過我還是想買一把,多少錢?」
那小孩一聽,忽地笑開了,露出一口白牙:「不貴不貴,一把十五文錢!上面還有我哥哥畫的畫兒,很漂亮的……」說著他獻寶似地打開一把扇子,夏煜一看那扇面,本來微笑著的臉上登時變色。
那扇面上畫的,分明是成都省身書院裡的風荷四舉亭!
夏煜瞬間像是發狂了一般,搶過那小孩手上剩餘的幾把扇子統統打開——老天,全是的!全是風荷四舉亭的景色,全景、側景、荷花、欄杆、湖水、翠柳……他的手劇烈地顫抖著,那手法,那筆致,那意境,是他,一定是他!除了他,又有誰能夠畫得如此靈動傳神?!他……他還活著!他真的還活著!!
夏煜一把抓住那被嚇壞了的小孩問道:「畫畫的這個人,現在在哪裡?!你快告訴我!」他激動過度,連嗓音都嘶啞了。
那小孩見他突然如此狂亂,害怕得快要暈倒,支支吾吾著不知道要說些什麼:「我……那個……」卻說不出什麼。
知道自己的失態驚嚇了他,夏煜強迫自己緩緩地深呼吸了幾口,硬生生地壓抑住激動,伸手撫上了那小孩的頭,以最耐心的口氣柔和地再次問道:「小弟弟,這些畫兒是誰畫的,你知道嗎?告訴我好不好?」
那小孩這才敢囁嚅著輕聲說道:「是、是我哥哥……」
閉了閉眼睛,夏煜忍住心中澎湃的情緒對那小孩說:「這樣好不好,你帶我去找你哥哥,我把你的扇子都買下來。」
那小男孩驚喜不已地抬頭望著夏煜:「真、真的嗎?」
夏煜篤定地對他點點頭。
那小男孩本來喜不自勝,但隨即卻又躊躇起來,用擔憂的口氣說道:「可是我哥哥……我哥哥他生病了,不能見陌生人,不然……」
夏煜一聽心急如焚,他像是辯解什麼似的對那小孩說道:「我不是陌生人……你哥哥不是你的親生哥哥對不對?他是不是叫做無咎?!」
那小孩瞪大了眼睛驚訝地瞧著夏煜,不可置信地說:「你……你怎麼知道?」莫非這個人就是哥哥經常說的夏先生不成?「你是夏先生嗎?」他脫口而出。
夏煜立刻拚命地點頭,頓時喉頭哽咽,眼眶濕潤。他找到無咎了!無咎……老天垂憐!他沒有拋下自己!無咎,你在生病嗎?請你千萬要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