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哪處曾見,相看儼然
大明嘉靖年間-成都
錦城的夜晚鮮少有月,但今天卻是個少見的意外。月色清朗,朦朧著滿園岑寂的暗碧,夏煜信步走在西院的林間——這裡最是幽靜,平時幾乎無人問津。他打算在此地就著這難得的月華練練劍法。
「唉……」
剛走到林邊,一聲幽幽的歎息阻擋了他的腳步。
怎麼?除了自己,還會有人中意此地麼?夏煜不由得一愕,而這聲音……世間怎會有如此清冽甘美,仿若山泉的聲音?而這人的聲音裡,又怎麼會帶著如此沈甸甸、濃鬱鬱的哀愁?連不相干的他聽了,也直想皺起眉頭——
「高田種小麥,終久不結穗。男兒在他鄉,焉得不憔悴?」山泉開始淙淙地流動起來,珠璣四濺,散落玉盤。
是哪個學生嗎?初來乍到懷念家鄉了吧!夏煜聽著這首古樂府,心中一動。難為他小小學童竟然也知道這首詩……他記得自己當初喪父失母、被迫流亡之際無意間看到這首詩時,立刻就心有慼慼焉,而現在,在這月色朗朗的夜晚被如此空靈的聲音念出來,對夏煜而言又是另一番的震撼,他不禁握拳在身邊的樹上輕輕一擊。
「誰……是誰?!」動聽的聲音中立刻滲入了幾分驚慌。夏煜知道他看不見自己——他一向習慣穿著黑色的袍子。於是他朗聲說道:「是哪位賢契如此風雅,乘著月色在此吟詩,為師的打擾了……」話音未落,只見白影一閃,那人匆匆地跑開,快得讓夏煜心中霎時充滿了失落感,他踏步走進林間張望,那道人影已然走得遠了。
惋惜地搖搖頭,夏煜只好自己在這裡進行他原本打算的練習。跨出一步,突然腳下有什麼物事梗住了他。也不蹲身,他足尖一點將那東西踢飛起來拿在手裡一看,是一把玉骨折扇,觸手溫潤滑膩,估計是剛才那人逃得匆忙不小心遺留下來的。
打開扇面就著月光一看,夏煜不由得又是一愕——紙上畫的不是一般扇面常見的富貴牡丹或是傲骨紅梅,而是一幅水墨秋雨圖,幾枝殘荷就著霏霏細雨,一葉孤舟伴著點點寒鴉,在銀白的月光下這風景顯得煞是淒清動人。畫邊題著一首小詞云:「干荷葉,色蒼蒼,老柄風搖蕩。減了清香越添黃,都因昨夜一場霜,寂寞在秋江上。己酉九月丙寅無咎自書。」幾行行草墨跡濃淡有致,乾濕相彰得宜,字畫都是上品。
己酉年……那是兩年前了,如果這把扇子是那人掉的,那麼以這裡學生的平均年齡來看,兩年前的他應該也不會有多大吧!小小年紀能有這手字畫工夫,真不知道是哪家父母有這等福氣。
無咎……夏煜確定他過目不忘的腦袋裡沒有這個特別的名字,難道是自己記憶錯誤?他突然很希望是這樣,看來以後要在學生裡面多多留神了——這孩子一定是個可造之材!可是……隨即夏煜皺著眉又想,他何以像是背負著萬苦千愁的樣子呢?方纔的輕歎和苦吟,還有這折扇上淒清的意境,無不在昭示著他的哀傷,可是聽聲音他分明還是個孩子啊!
帶著連自己都不明白的遺憾和垂憐,他喟歎一聲收好折扇揣在懷裡,開始了推延了好一陣子的練劍。
※※※
省身書院坐落在錦城西邊的浣花溪附近,與杜甫的故居和武侯的祠堂遙遙相望,院內氣氛清幽古樸。它是由先正德帝時的大學士李東陽先生早年創辦,現下李先生業已去世,但這書院的名頭卻並未凋落,反而因為學生中不停地出現翰林、進士而令莘莘學子趨之若騖,然而也因為在這裡讀書花費不貲,所以省身書院裡的學生大多數又是當朝高官的子嗣。
近來嚴嵩一派的奸黨對忠良的迫害日見加深,李氏的後人為了明哲保身,不得不從江南遷徙到這平靜富庶的蜀地來,希望可以偏安一隅,繼續教書育人。當然也有許多學生不願意跟著搬遷而退了學,但大多數都還是為了前途著想,仍然跟著過來繼續求學。
夏煜和曾暉、湯愈之、朱桓哲、謝雲霓、金譽等人一起躲在這個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名為教書,實則在策劃著替父報仇為國除害——他們這幾個人都是被嚴嵩一黨陷害的忠良之後。當年夏煜的父親夏言、曾暉的父親曾銑和謝雲霓的父親謝如龍一起被誣問斬,其餘幾個的父親皆是陸續被罰戍邊,最後戰死沙場。所以現在只要提起嚴嵩和他的任何一個黨羽的名字,他們都是恨得牙根咬碎。
除了此間主人值得信賴以外,在這裡教書還可以隨時打聽到朝廷裡的一舉一動,這也是他們選擇聚集在此的原因之一。現在這裡的學生中除了當朝鼎鼎大名的首輔徐階的孫子徐英以外,還有徐階的學生、大學士張居正的大兒子、大學士申時行的大兒子、吏部侍郎趙文華的大兒子、江浙總督胡宗憲的小兒子……還有許許多多說不上名字卻都是朝廷命官的子嗣或親戚的學生,簡直可以稱得上是個未來的小朝廷了。
趙文華的大兒子……夏煜輪廓分明的薄唇勾起一記冷笑。看著學生名冊上的名字——趙崇文。他並沒有見過他,這人去年秋天在杭州入學的時候夏煜正在北京收集一些情報,然後他得知書院已經搬遷,就直接從北京轉到成都來,前些天才剛剛趕到這裡,因而未曾在杭城碰到過姓趙的。
也虧得嚴嵩的子孫後嗣自視甚高不來這裡讀書,鄢懋卿的兩個兒子又都無心仕途,否則如果這三個奸賊家的子弟都聚集在此,夏煜恐怕自己的那班兄弟們會忍不住直接和他們拼了。
暫時不去想這些吧!報仇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嘉靖那狗皇帝對嚴嵩甚是寵信,看來要在短時間內扳倒他是不太可能的。最值得慶幸的是如今畢竟還是有很多好官,比如京中的張大人、申大人,還有淳安的海大人、南京的吳大人……也許世道會一天天好起來也不一定。
不管怎麼樣,既然選擇在這裡教書,就算是一時的權宜,也該把它教好。至於這個趙崇文……如果他是來讀書的,看在他爹的「面子」上,夏煜發誓絕對不會讓他好過;如果他膽敢是趙文華派來的奸細,那麼等待他的,絕對會是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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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煜在省身書院主要教授的是《詩經》和《春秋三傳》。因為他本人對孔孟程朱的經義往往不以為然,自認並不合適去教授那些課業,所以他選擇了比較不帶倫理道德色彩的《詩經》和《春秋》來教。
他知道講壇上的自己是個完美的道貌岸然的先生,滿口的之乎者也仁義道德,有時候連他自己都覺得非常虛偽。
「徐英,上次的《宮之奇諫假道》可有背誦熟練啊?」上了幾天的課,夏煜已經大致上摸清楚每個學生的品行性格了。他將學習最勤奮的徐英叫起來作示範。其實所有的老師和一部分的同學都知道徐英其實是徐階的孫女,是個不折不扣的女孩子,她祖父拗不過她,勉強同意她女扮男裝來這裡學習。
徐英大大方方地站起來,用清脆的聲音說:「夏先生,我已經背熟了。晉侯復假道與虞以伐虢……」她一路琅琅地背下去,一字無訛。
「很好。」夏煜滿意地點點頭讚了她一句,然後又說道:「申慎,你來背一背。」
那叫做申慎的少年霎時漲紅了臉,戰戰兢兢地起身說:「我……我還沒有背熟……」說著額上見汗。
夏煜看他嚇成這樣,搖了搖頭溫言道:「那你下去好好花些工夫,下次要再背不好,為師就要罰你了。」一句話既慈愛又威嚴,申慎鬆了口氣似地坐了下來。
這幾天夏煜刻意叫遍了所有的學生起來背書,可就是沒有像他預期的那樣再次聽見那天夜裡從林間傳出的聲音——如果不是懷中的折扇為證,他幾乎要以為那是自己的幻覺或是遇上了什麼鬼怪。
「趙崇文呢?怎麼,他還是沒有來麼?」乘著大家在亂七八糟地自行背誦的時間,夏煜問了問坐在趙崇文鄰座的徐英。夏煜本來一直想好好「招待」他,探探他的來意,可是那天他第一次上課的時候徐英就來對他說趙崇文病了,需要休養,所以暫時不能來。
「他……就快好了吧?也許明天就可以來了。」徐英不確定地回答。夏煜點點頭不再多問,反正那姓趙的也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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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學以後夏煜用過午膳,在離自己住處很近的風荷四舉亭裡等著他那班兄弟。那亭台延綿十二欄杆,修建在綠漪湖中間,亭子四面種的都是荷花,現在是三月,雖只有小小的荷尖和稀疏的葉盤,但已經足以讓人想見六七月份那種「一一風荷舉」的美景。
夏煜湊巧出生在夏天的早晨雨過初晴的天氣裡,父親乘景給他取了個字叫做「初陽」,取的是周美成「葉上初陽干宿雨」之意,希望他的出生能夠掃去陰霾。所以夏煜初到此地時,幾乎是立刻就喜歡上了這個名字跟自己頗有淵源的精緻亭台。
獨坐在亭中久侯幾人不至,甚感無聊的夏煜從懷中取出那把玉扇拿在手中把玩,然後打開來仔細端詳著扇面上秀麗的字畫。
無咎……夏煜發現自己很喜歡念這個名字時的感覺,這究竟是誰呢?他無法解釋自己的好奇,平常的他絕不會莫名其妙地對什麼東西感到好奇,而且一好奇就是好幾天。不知為什麼他就是想知道能吟出那首詩、能作出這幅畫的人究竟是個什麼模樣。
「把扇子還給我。」一道冷冽的聲音在他的上方響起。夏煜一震,猛地抬頭一看,霎時他愣住了,手中的折扇「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一個皓衣如雪的少年冷冷地看著他,見扇子掉落地面,他似乎非常疼惜,立刻彎腰拾了起來拂拭一番,珍而重之地放進懷中,然後惱怒地瞪了還在發愣的夏煜一眼,不再理他逕自離去了。
「喂!無咎!你是叫無咎吧……你等等……」如夢初醒的夏煜看他馬上又要走遠,這次他可不願意再失去認識這個人的機會,施展輕功他三兩步就追了上去。聽他叫出這個名字,那道身影停了一下,然後又繼續走著,直到夏煜擋在他的身前。
「夏煜與賢契似曾相識。」夏煜篤定地望著面前這個眉頭微皺的人。他的震驚不是因為眼前清麗絕俗的容顏,而是他那雙溢滿愁悒的眼睛和無助的神情,雖然他一直在努力隱藏,但夏煜卻很難忽略……他確定!自己一定在哪裡見過他!只是一時想不起來罷了……
「崇文與先生素昧平生。」他答得也篤定,動聽的聲音此刻彷彿結了冰。
「不對!三年前……你去過嚴嵩家拜壽對不對?!」夏煜知道自己能想出來,原來他就是那個在嚴嵩的八十壽宴上離群索居、憑欄而望的小男孩!夏煜那時無意之中看到他,立刻為他臉上早熟的悲哀而感到震顫。「難道你……你就是趙崇文?」
怎麼可能!他怎麼會是趙文華的兒子?趙文華的兒子怎麼會有這樣的才情、這樣容貌和這樣的——憂鬱?!趙文華的兒子應該是腦滿腸肥不學無術胡作非為……他應該是任何的形象,而不是眼前這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夏煜突然恨透了自己的推斷。
「我就是趙崇文,請先生行個方便。」聽夏煜提起三年前,趙無咎的心被狠狠地撕開一個口,好不容易熬過去的痛苦和不堪彷彿又加在了自己身上,而從那傷口裡淌出的血污,就算是穿著這身雪白的衣服,也掩蓋不了……趙無咎的面色立刻變得比他身上的衣衫還要白,他咬著牙關低下頭,匆匆地繞過夏煜的身旁走開。
「等一下……」心有不甘的夏煜還想追上去,可是曾暉他們已經在風荷四舉亭裡向他招呼了。夏煜只好無奈地再次看他跑開,那有些荏弱的身子好像站不穩似地微微晃動。
「初陽,剛才那是誰?」金譽問道,因為夏煜的臉上有著明顯的懊惱和失望,這是他們從來沒有見過的。
「趙崇文。」他悶悶地說,心裡暗自責怪自己的愚蠢——明明就只有一個學生他沒見過了,而他卻該死地沒猜出來他是誰。不過也難怪,他又怎麼會把這樣一個孩子跟他欲除之而後快的趙文華聯繫起來?他居然是趙文華的兒子!這個認知讓他非常鬱悶。
「他?」曾暉聞言忍不住插口,「你也認為他有古怪麼?」
「古怪?他有什麼古怪?」夏煜脫口問道,「難道他是趙文華刻意安排在這裡的人嗎?」
「這個我不敢確定,」曾暉搖搖頭說,「不過按他名帖上的年庚,他今年應該有十九歲了,可是看他的樣子可不像是十九歲啊!頂多十六七的樣子。」
「那咱們可要小心盯著他,趙文華的人……不得不防。」
「這小子真要敢在我們面前耍花招,看我不把他……」
「不要衝動,眼下還不清楚……」
聽著眾兄弟七嘴八舌地議論著趙崇文,不知為何夏煜的心中漸漸升起一絲煩躁,而那雙憂鬱的眼睛,也一直在他的腦海裡盤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