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白髮紅衣的少年推開門,只見侍女們一個個臉板得平平的,與往日裡柔媚嬌婉相去甚遠。心下一動,暗覺奇怪。
疑惑在看到主位後的青年時升到最高點。
青年可愛的娃娃臉也是板得光滑平潔全無波紋,唇角抿成一直線,目光凌利地看著自己。
難道教中發生了什麼大事麼?
——月後娶親了?
——暗羽嫁人了?
不然為何會有如此嚴肅的臉色?
少年行了個禮,心下不斷推敲著這幾日武林中有何大事。
「煌帝座,發生了什麼事?」
青年沉痛的搖了搖頭。
「……煌帝座是不信任屬下的能力?!」
青年微微遲疑,板著臉再搖了下頭。
「煌帝座!」
青年一驚,嘴巴微動,就在這臉皮鬆弛的剎那。
「哈嚏哈嚏——哈……嚏!!」
一連串的噴嚏讓之前端莊嚴肅威武沉重的氣氛全換成啼笑皆非。官慈側目一掃,但見周圍的侍女們都是一副要笑又不敢笑的樣子,臉皮絞得死緊向平衡神經極限挑戰。上位者眼淚鼻涕一起流,頭也不轉地自一旁順手扯了條手絹掩住口鼻,一陣擦拭後,再順手扔到後方早準備好的篋笥,動作優雅技術純熟,絕非一朝之功。
「……煌帝座……」官慈歎息。
煌惱羞成怒,順手再抽了條手絹擦淚水。「怎麼,沒見過生病的人?!」
見是見過,但沒見過這麼誇張的。官慈無言地看著後方堆得快滿的篋笥,很顯然只是一早的成果。青年原本便是一張娃娃臉,再紅眼眼紅鼻子的,看來倒像隻兔子,哪還有半點身為無帝的威嚴。
「不許說本座像兔子!」再次扔掉手中絲絹,見官慈一臉驚訝地看向自己,顯然被說中了心事,煌嘿嘿一笑,一臉莫測高深。
——打死也不說,一早見過自己的人,最後都爆出這句話來。
真是倒霉……為什麼今天會一直打著噴嚏呢?還一身惡寒,毛毛地讓人坐立不安。
嗚……該不會有什麼壞事要降臨吧?
坐在崑崙-無名山-無名樓中的五代無帝-夜語煌突然機靈靈地打了個囉嗦,之後,又是一連串震天響的噴嚏。
之一
「官慈,將落霞山莊送來的黃色資料拿過來,看看今年淮南一帶向總壇新進了多少人?」聽到有人推門進來,煌頭也不抬地說著,一手捂著鼻子,一手煩燥的抓著頭皮,正為每年年底都得來一次的大清算大雜亂那漫無邊際的資料而痛苦不已。
腳步聲微頓,轉向一旁。幾聲書頁翻動聲後,溫潤柔和地聲音緩緩讀道:「金階七人、銀階二十六人、銅階七十一人、暗衛三十五人、御夜四人、藥殿二人……合計145人。」說著,黃色資料就放在他左手邊上,伸手可及。
「謝了。」漫不經心地應了一句,取過資料來,大翻著白眼跟數字作對。「到底是怎麼分的?各個歸到哪裡去了?……」
溫和的聲音又響起。「金階七人,日君兩個,月後兩個,暗羽兩個,調為無帝貼身侍衛一個;銀階二十六人,日君七個,月後八個,暗羽六個,藥師也要走五個;銅階七十一人,除暗羽要走十個外,其餘皆編入護山營;暗衛三十五人,日君、月後、暗羽、藥師各要走二個為侍衛,其餘二十七個編入護山營……所以,日君要走十一人,月後要走十二人,暗羽要走二十人,藥師要走九人,護衛營要走八十八人。另有御夜歸於無帝,無帝要走五人,合計145人。」
「對對,本座少計了御夜,難怪怎看都不對勁。」煌一拍掌,大喜之下揮筆連書,寫了三個字後,猛然停了下來。
……日君?月後?暗羽?無帝?
無名教中,有何人敢如此直稱?!
有些僵硬地抬起頭,書桌旁,月白色的人影正好整以瑕地等著。一臉溫柔寵溺的笑容,等待兄長最親愛的迎接。
嘴巴張大了半天,終於,一個驚天動地的——
噴嚏!
惡夢~~~~~~~原來之前的不祥預兆竟是為此而來!
冷靜地舉起資料,將天降甘露盡擋其外,夜語昊唇角弧度完美優雅地彎了起來。
「煌啊,你好像病得不輕?」
「你……你!」煌激動地跳起來了,瞪著眼無聲無息潛入無名教重地的傢伙,簡直是手足無措手舞足蹈手忙腳亂手足情深,最後終於想到該怎麼幹了,一手揪住昊的衣領,大聲拍案怒吼。「你這傢伙你這傢伙,你不知道你已經是惡名昭彰的通緝犯了麼?!連接攪黃了兩次論劍大會,又連連帶跑武聖莊與神仙府的老大,現在武林黑榜上神仙武聖聯名搜索你下落的賞金已直逼萬兩了!!你可知道我身為你兄長,實實是倒了八輩子的霉都不止,整整四個月耶!!!四個月你知道嗎?!這是個什麼概念?!你逍遙了四個月,我也替你背了四個月的黑鍋,找不到柳殘夢算帳的武聖莊,找不到臭小子當家的神仙府……真真是關本座屁事,怎麼一個個都追到無名教來了,算準跑得了和尚跳不了廟?!放屁,第一個想剝了你皮的就是我了……你你你……」吼到這,突然想到。「對了,聽說你拐跑了那個混帳。」
「那個混帳?」夜語昊咳了聲,伸手往旁一指。「……你是說他嗎?」
煌的脖子再次僵住,慢慢轉動時,依稀可以聽到骨骼咯嘎聲。
一旁的檔案架前,錦衣青年拿著本紅色資料,正在低頭細心研究。察覺到煌『熱烈激情』的目光,他抬起頭來,微微一笑,點了點頭,眉目神采風流,一派名士風範。
一個惡夢加另一個惡夢等於什麼?!
兩個惡夢?
錯!
等於循環再循環,數不盡的惡夢!!
連阻止的力氣都沒有了。看著理論上的敵人將教中極密資料隨意亂翻,理論上的同伴、援手、親人、兄弟笑嘻嘻地由著他。
一狼一狽兵不刃血地佔領了天下三大禁地之一的無名教總舵。
「聽說你們是七夕就逃走的?」
「是的。」
「目標是崑崙?」
「是的。」
「為什麼走了五個月?」
「這個啊,用南轅北轍的道理,應該很容易說明對吧?」
「……#……你們到底怎麼來的?!」
「岳陽、洞庭、靖州、宜昌、三峽、武威、劍閣、……」白衣青年如數家珍地屈指計算著一路行程,無視於身前之人臉色越來越黑,額角青筋直爆。
「夠了!我沒要你報告!」趁自制力尚在時用力打斷,青年深吸口氣。「說出你的目的吧。」
「幾年不見,煌是越來越善解人意~」白衣青年讚歎有加地笑笑,馬上被青年毫不容情地打斷。
「黃鼠狼給雞拜年,能安什麼好心?!你居然敢找上門來,要沒個目的,我腦袋給你。」
「太客氣了~無帝的腦袋我怎麼敢要。」
「不是客氣,不過先告訴你下事實。」青年冷笑了聲。「你敢自動送上門來,就休想這麼輕易離去。所以,你有什麼目的就快說,說完,我們趕在春節前帝位傳承。你給我老老實實收回這攤子!——這麼多年,這鳥氣我受也受夠了!!」
白衣青年眨了下眼,對青年的話既不推卻也不接受,只是不置可否地笑笑。
「老實說,的確有件普天同慶的大事,所以我才來找你的。那個……」
聲音低下來,嘀嘀咕咕。
青年臉色越聽越難看,到得最後,爆發出震天怒吼。「胡說八道什麼?!不幹,本座不答應!那小子……本座沒將他剁了餵狗已是功德一件,還談什麼……」
說沒說完,又被白衣青年拉下腦袋,繼續嘀嘀咕咕。
青年臉色難看依舊。
「給我個理由。」
嘀嘀咕咕。
青年越聽臉色越扭曲,最後不受控制地張大了嘴巴,一臉震驚、不信、沮喪、憤怒、面紅、耳赤、恍惚、羞澀……萬般形容詞也難說清他那調色板般的臉色是如何精采。
「你……你……」喘不過氣來地瞪著白衣青年,臉上紅一陣青一陣,想到氣處,綠肥紅瘦,想到羞處,彤雲密佈。見白衣青年說完話,一臉從容平靜,似乎只說過你吃飯了沒之類的家常話,望著自己笑得開心,當下,前任日君現任無帝的臉馬上燒成蕃茄。
「昊昊昊昊……你被教壞了。」
「會嗎?可是採取主動本來就是我的個性啊。在這方面當然也一樣。」說到這,站起身。「好了,該說的我都說了,現在我帶軒轅到後山禁地去住。煌,你可以慢慢考慮,如果覺得自己一個人不平衡的話,將暗羽他們拖下水也成。」
他突然靠近煌,撩起煌耳畔的散發,細心地攏到耳後,又伸手抱了抱兄長。「當然,你若願意同情弟弟,幫這個小忙,昊將感激不盡。」
官慈進來時,就見煌如化石般,以遠古前的姿勢仰頭望天,左肩微聳,手肘半舉。
研究半天,確定上司應該不是在思索著什麼人生問題宇宙來歷生命誕生之類的哲學問題後,敲了敲他的手。「煌帝座,你的手不酸麼?」
煌失神地轉動目光,看著官慈。
「你知道嗎?」用發現了什麼重大秘密的語氣,食指噓在唇前,小聲道:
「昊……真的變壞了……都是我不好~~~~~~我不該將他交給軒轅那隻大色狼~~~~~~~」
無帝-夜語煌——目前暴走中
之二
重回舊地,兩人都是輕車熟路。看著夜語昊轉動機關,跳入那漫天雲霧,軒轅緊隨其後,墜於平台。一路在黑暗中彎彎折折,到光明重回時,只見天穹破了道圓口,光線落下,幾面晶鏡反光折射得洞內亮如白晝。近百頃的空間,一池碧水便佔去大半,水邊石屋數間,旁栽梧桐楊柳,濃煙密密,若隱若現,一片世外桃源。
想到多年前,天下一賭,夜語昊以病弱之體強撐八日,將軒轅與柳殘夢軟囚於此半月,最後改變了天下大局一事,兩人皆是唏噓不已,頓生物是人非之念。
只是,幸好呢,這物是人非,但最重要的人,卻始終能陪於身側。如此,便是看著人間物換星移,生老病死,有情人心中,卻也應是喜樂無限罷?
微微一笑,走近石屋。這裡原本是用來囚禁教中重犯的地方,自是簡陋。尤其兩人出現得突然,煌根本不及事先準備。石屋雖然依舊,屋內卻空空如也,昔年纖手弄香,調箏吹笙,水畔嘻偎的少女們,都不見蹤影,忠心隨侍,卻被逼著嘗了三人手藝以至最終畏三人如虎的侍衛們也無處可尋。太久沒有人來過,室內滿是蛛絲塵埃,倒教軒轅與夜語昊齊齊止步。
哎呀,真是自找麻煩啊。兩人相視苦笑。
方才進來後啟動機關將平台沉下時,不是沒想到接下來的事情都得兩人親躬。好歹近半年的餐風飲露,這衣食住行還好說。可打掃起衛生,就斷非二人之長了。但兩人又不想讓侍從們來打擾這片回憶,當下苦笑歸苦笑,還是折了些桐葉代替掃把,先從蛛絲掃起,憑著輕功滿屋子蝙蝠亂飛。
蛛絲掃落,帶落的灰塵也將兩人鬧了個灰頭土臉。兩人落回地上,軒轅笑嘻嘻地從昊的頭上拉下巴掌大的蛛網,昊也從他肩上拍落一隻寸長的花蛛。
「昊啊,你確定我們接下來幾天都要住在這裡嗎?」揉揉鼻子打個小噴嚏,軒轅看著空無一物的簡陋石室,牆角越看越硬的青石床,開始嘀咕起來。
夜語昊聳聳肩,轉身走了出去。「軒轅,你既要提出那樣一個主意,你就該接受這現實——你總不至想留在總舵中被煌他們下毒下蠱設陷設陣吧?這次是我也保不住你,還是老實留在這好。」
軒轅聞言,狐狸眼兒轉了轉,又彎了起來——留在這兒是受罪,可是昊還是願意陪在他身邊,而不是留在煌身畔——昊越來越直接可愛了~~~~
龍心大悅下,再不管這一室簡陋,軒轅笑得純善又甜蜜。「昊啊,瞧我們現在一身塵圬,後山記得有不少溫泉,不如我們去泡下可好。」
夜語昊皺眉打量了兩人不復潔淨的衣物,若有所思地點頭同意。「是有這個必要。」
軒轅還來不及笑,已被夜語昊順手一推,推進了身後整座無名山中唯一的寒湖。「不過我討厭熱的溫泉。」
咯咯咯咯……來不及運功護身的天子陛下抱著身子牙關打顫,看到前任無帝眼中不容否認的殺機,才剛蔭出來的一點小小色心早被凍到非想非非想天去了——嗚,果然還是踩到地雷了。
無名山總舵-無名樓內,坐了四人。無、日、月、暗各據一方,品賞香茗,其餘人等早被摒退,僅餘壁角熏香一爐。
四人的中心,是張小几,几上擺著四封紙,以重墨正楷端端正正地各寫一字:歌、舞、樂、侍。
月後羽扇微搖,暗羽閉眸品香,日君撫著頸側的白髮,無帝凝眸窗外,四人看來都很閒暇很輕鬆,似乎只是高層的例行聚會
——如果能忽略掉月後如玉般纖美的手已青筋直爆;暗羽微微下撇難復優雅的笑容;日君瞧會兒桌几,又瞧會兒窗外,隨時欲以公事之名逃之夭夭的神色;還有無帝回眸時,不能錯認,幾欲大義滅親的殺機。
「諸位意下如何?」身為上位者,就得有上位者的氣度。煌先開口打破寂靜。
「當初讓軒轅帝逃過一命,是本後畢生憾事!」月後羽扇稍頓,一字一字冰冷崩出。
「煌帝座身為兄長,卻無法以身作則達到兄友弟恭,本座很遺憾!」暗羽微微一笑。
煌欲辯無言,轉眸瞪向官慈。官慈一如往常的淡漠從容,放下茶盞。「官慈一向以帝座馬首是瞻。」
見煌臉色稍霽,他咳了兩聲,小心提議:「帝座真的不考慮暫離崑崙麼?」
『簌啦——』一陣高溫,煌手中的杯墊已碎成粉末。
暗羽歎了口氣。「可憐的煌帝座……」頓了一頓,微笑。
「看來大家意見都一致。」
這是結論。
雖然月後氣得快扭斷手中羽扇,暗羽笑得風度都要保不住,官慈數番轉著逃離崑崙的主意,煌一度大動殺機。
但,他們都不能拒絕,夜語昊第一次向他們提出,非為公事,非為無名,只為夜語昊個人而存在的『小小』請求——
哪怕它荒謬到將四人齊齊陷於不義之地!
無言看著桌面四張紙半晌,暗羽伸手抽走了『樂』字。
「音律一道,非本座莫屬。三位若有意見,不妨提出。」
在場之人自知沒人能在音律上勝過這個天天抱著瑤琴的貴公子,無話可說。官慈咳了聲,眼明手快搶過『侍』字。「官慈年歲不及諸位,無論是閱歷,地位,皆敬陪未座。有事弟子服其勞,這張應屬官慈,諸位沒意見吧。」
邊說邊將字放入暗袋,一臉你有意見我也不給的平板神色。
沒想到這兩人敢偷襲,一下子就去了半壁江山。看著剩下的歌、舞二封,煌與月後臉色大變,齊齊出手,絕招盡出,一個『袖振江山』,一個『穿花拂柳』,但見千百道掌影袖風在『歌』字封上飛舞交錯,一連串『霹靂啪啦』的掌擊聲。
「夜、語、煌!是男人的話就放手!」
「水、橫、波!是女人的話就跳舞!」
「你!」
「你!」
前任日君與現任月後一人抓住『歌』字一邊,鼻子瞪著鼻子,下巴瞪著下巴,綠眉毛紅眼睛地,誰都不肯接下那個『舞』字。
暗羽笑瞇瞇地倒了杯茶給官慈,官慈投桃報李,將身旁果盤上的蟠桃取了一個給暗羽。兩人喝茶吃果看戲,十分愉悅。
蚌騖二人瞪著一旁的兩隻漁翁,煌待要發火,水橫波突然大聲道:「夜語煌,我喜歡你!」
此語一出,煌一蹦三丈高,只嚇得扔下紙條不斷搖手,一句話也說不出;暗羽一口咬在果核及舌尖上,險些咬崩銀牙,疼得臉都白了;官慈欲笑不敢,抿緊雙唇,結果茶水全從鼻孔噴出。
瞄了眼狼狽的三人,水橫波彈彈手中『歌』字,冷冷一笑。「蠢材。」
煌瞪著唯一剩下的『舞』字,欲哭無淚,好一會兒,自我慰勉。「比起被月後喜歡,本座更願意面對這個現實。」
月後羽扇微搖。「本後榮幸。」
煌肚裡大罵這妖怪女人,看了會兒那『舞』字,忽然也是一笑。
官慈怕他氣瘋了。「煌帝座可是想到什麼好事?」
「本座想到,昊並未為我們指定題材吧。」
「煌帝座的意思是……」暗羽眉一挑,若有所思一笑。
「意在沛公。」
——劍舞!
「昊啊,你為什麼要給他們留條後路。」軒轅無聊地趴在寒池邊,被凍得有賊心無賊力,只能看著昊乾瞪眼。「朕比較想看官慈彈琴,暗羽唱花間集,月後跳反彈琵琶舞,偶爾使一下煌小兄的場面。」
夜語昊自水中冒出頭來,抹了把臉,秀挺的眉毛全攏到一處,瞪著閒極無聊的皇帝老子。「軒轅,你就這麼想看朝廷與無名教再次對決?」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耶!他們會答應你的只有這一次,你會答應朕的也只有這一次,朕付出這麼大的代價,當然要有回票價耶~」
軒轅嘿嘿地笑了起來
與此同時,遙遠的京城,佔地數千頃的祈王府中
『叮叮咚咚』的捶打聲從別院傳來,煙視媚行的佳人好奇地走進一看,只見一身鵝黃公子衫的青年在樹下不知捶打著什麼。
「你在幹嘛?」
「釘草人!」
……佳人無語。
「廿七快到了。」
「所以我要用力釘釘釘!」
「到時皇上大壽,百官朝賀。」
「我更用力釘釘釘!」
「寶又逼你幹什麼?」
『轟』地一聲,大樹跟著草人一同灰飛煙滅。黃衣青年解氣地回過頭來笑笑。「紅袖,你老哥好歹是暗流首領對不對?」
「呃,好像沒錯。」佳人小心地退了一步。
「那為什麼我天天的任務就是去捉拿那只逃得無影無蹤的混球?還得三天兩頭被那個冰塊壓搾,易容成混球去蒙騙世人?我也有腦袋瓜子要保啊!你知道我每次穿著龍袍都會折壽三年,早晚要嚇出少年白!為什麼我堂堂祈世子會淪落到這種地步?」黃衣青年問得很平靜很疑惑,紅袖倒退三步,背上的寒毛都豎起來了。
完了完了,老哥抓狂了。
皇上現在到底在哪裡啊?
之三
臘月廿七,奉天年間普天同慶的大好日子。
應夜語昊請求,整個無名教都動員起來,正值年關,各地分舵清點上報,人手流動一片雜亂,還得準備歌舞筵宴,人人忙得焦頭爛額。煌四人自是不願說這次歌舞是為軒轅慶壽而開,只說是新春將至,屆時繁忙,故提前數日舉辦慶宴。教中之人不查有變,只道真是如此,個個喜氣洋洋熱心佈置排練,無日月暗雖氣得牙癢癢,卻也無奈。
不過煌也非省油之燈,絕谷作為幽囚之地,並無儲糧常備,軒轅與夜語昊二人雖想藉機不理世事,但到了晚膳時間,還是得出來與大伙共同進食。煌以眾人對歌舞不熟,不知該如何才能讓兩位滿意的大借口,生生將昊借到身邊指導,再將皇帝老子踢到絕谷中,一個人去體會自食其力形影相吊的美妙滋味。
夜語昊鄭重考慮了片刻,也不知思量了些什麼,在軒轅期待的目光中,問煌——要將他留在身邊,他真的不後悔?
煌見他語氣有所鬆動,軒轅一臉震驚哀淒,哪還顧得其它,反正最困難的事情都已經答應昊了,還會有什麼更後悔的事,當下不假思索便直點頭。
軒轅此時才發現,自己之前在絕谷好像感動得太早了。夜語昊根本就是謀定而後動,瞧他現在一臉無奈地樣子,很『勉強』地留在總舵中吃香的喝辣的,對照之下,自己被扔回山谷,形孤影單,缺衣少食,天寒地凍,石壁孤燈,吃不飽睡不好,卻是萬般可憐。
他沒有反省這是自己一路上太過囂張的報應,心下將自己的可憐之處轉了片刻,馬上省起一件事——煌居然讓昊來挑歌舞……天啊,他已經可以想像,自己會像木偶一樣看遍了韶、隸、羽、萬、般樂、桑林之類的只適合在宗廟祭祀會場上演奏的各色枯燥無味兼有嚇人作用的歌舞了。
乾坤一轉丸,日月雙飛箭,世事一向是有事則長,無事則短,轉眼已至臘月廿七,名為慶春實為祝壽的大好日子已經來臨。
因過年而回總舵匯報的各級分舵主來了不少,聽聞有此盛宴,個個旁敲側擊,向自家上級磨著要加入觀賞,一級磨著一級,最後磨到了最高的無日月暗處,四人臉色青了又青,推拒無效後,雖是一口應下,但那陰鬱之色,將三堂五壇的主掌們嚇得以為此歌舞極度驚世,一出將天下大亂。
夜語昊的回教原本就是極隱秘的事,兼且他與軒轅二人身份特殊,目前正被整個天下通緝,若真身揭露,怕引起騷動,故一直未曾以真面目出現在眾人面前。見到他的眾人只以為他是無帝哪裡請來的教坊樂師,不甚在意,偶爾還有失禮之處,但夜語昊原便不在意這類俗塵繁瑣之事,見默默無聞,更樂得以此身份在教中遊走,隨心所欲。
但這身份同時妨礙了他前往教中禁地的自由,絕谷名為禁地,戒圍森嚴,要去見軒轅,必須要得到煌的首肯,不然暗衛們是不肯放行的。昊雖然可以隱秘潛入,但目下該忙的事情甚多,也忙得很有趣,便沒那興致去與暗衛們躲著玩,於是,直至廿七為止,宣葉二人都不曾再見過面。
再次見面,已是廿七晚上的歌舞筵宴了。
軒轅隨著侍從們來到廳外,便見夜語昊一身月白長袍,髮束竹簪,雙手抱臂斜倚在朱柱上,望著自己露齒微笑,牙齒雪白整齊。
皮笑肉不笑地嘿了聲,軒轅靠了過去。「浩在等我麼?」
——煌畢竟也怕將軒轅一人扔在絕谷會不小心餓死,在昊示意下,塞了幾個侍從過去服侍,因此,軒轅要說慘也稱不上多慘,只是一人獨自淒涼,難免神色抑鬱,此時見了昊神清氣爽,更是一臉沒好氣。
「宣,我努力為你安排節目,你卻擺這樣臉給我,未免過份了。」夜語昊輕笑哄著軒轅,邊說邊摒退侍從,毫不避忌地手拖著軒轅的手進了大廳。「放心,如果你看過後還不滿意,那我們之前的約定就作廢。」
被夜語昊手一握,軒轅原只是面子削不下,早就不氣了,再聽昊這般一說,心知他不會說沒把握的話,也不知是喜是愁,小聲自語道:「其實,朕倒希望你不要這麼用心……」
劍眉一剔,夜語昊似笑非笑地撇了他眼,清亮星眸中,隱隱有著取笑之意。
酉時過半,人已到得差不多,開始入座。按照慣例,無帝高踞正中寶座,兩側各置一案幾,坐著日君月後。暗羽隱身暗處,從不在眾人面前現身,軒轅與夜語昊身為來賓,坐在四人後側。前方隔了一排供奉之位後,依次往下的就是三堂五壇各級舵主的位置。
眾人端坐方畢,堂外一聲清板,廳門大開,四排紫衣舞者魚貫而入,插穿成方陣,正是八八之數。六十四位剛勁有力的紫衣舞者身著大袖裙襦,長髮結髻上漆,足穿皮履,躬身往東南方向行了一禮,正巧是軒轅所坐位置。
軒轅原稍霽的面孔又板了起來,唇角一路撇到下巴。《功成慶善樂》傳自唐朝,慶善宮便是昔年唐太宗的誕生地,貞觀六年,太宗宴群臣於慶善宮,賦詩十韻,後由樂府譜曲渲奏,名為功成慶善樂。其舞姿安徐輕緩,象徵君王文治武功天下安樂。雖然是好兆頭,但那無聊程度也足夠悶煞死人。他幾乎每年過壽都會看上一遍,熟得都可以自己下場跳了,哪還會想要再看。
扁扁嘴瞪了夜語昊一眼。夜語昊回以一笑,示意稍安勿燥,轉過頭觀賞自己的心血。這批舞者皆是習武之人,身段柔韌,對於方位一板一眼絕不會有所偏斜,雖是短時間訓練出來的,但比起宮廷中久駐的舞者,怕也是不遑多讓。夜語昊只瞧得不斷點頭撫掌,大歎孺子可教。
一曲舞罷,紫衣舞者整齊退下,軒轅略有心灰意冷,只道要重溫當日高唐惡夢,正想尋個藉口溜走,等下再回來看無帝親奏的歌舞。不料廳門再開,一女子衣色華艷,髮束高髻,上衣斜衿交襦,下著長裙,長袂拂面,快步旋入了廳堂。堂下鼓聲一響,女子長袖揚空一振一甩,合著樂拍在空中飄揚,那袖擺色澤艷麗,舞動時忽如煙起,忽如虹飛,極盡飄逸之秀美輕柔。衣擺下的蠻腰纖纖,輕不勝衣,翩若驚鴻,隨著舞袖急旋,輕盈得似乎隨時可以乘風而起。
中山素女,撫流於堂上,鳴鼓巴俞,交作於堂下。軒轅不意昊居然會點了這漢代楚舞,想跑的念頭馬上拋到九霄雲外,眉開眼笑地瞧了昊一眼,靠近低聲輕笑。「委蛇(女冉)(女弱),雲轉飄忽,體如游龍,袖如素(蟲倪,去掉中間人字……我恨古文!!!)。當年掌上可舞的趙飛燕想來也不過如此吧。」
「楚舞一向以輕柔飄逸見長。若要將此舞舞出神髓,當今天下只有一人……」夜語昊看著素女纖腰,若有所憾地歎了口氣。「不過我想,那人的兄長肯定是不肯吧。」
「你又肯定他不肯?」軒轅泥金折扇平舉掩唇,笑嘻嘻地附到昊的耳畔。「只要代價合理,就算讓柳大少親自上場他都會肯的。」
「你想看嗎?」
「哪位?柳大少還是柳小姐?」
明亮的星眸微微瞇起,夜語昊笑笑。「好像很有剝削一頓的價值。」
一狼一狽相視一笑,心下都有了主張,下次見著柳殘夢,一定要想辦法哄他跳上一頓。
楚聲稍弱,綵衣舞女如出現般突然地消失於廳堂。接著一陣琵琶聲卻不知自何處響起,飄揚細碎宛若仙樂。軒轅眉毛一動,笑得只見眼縫不見眼白。「不會吧。」
「為何不會?」
「你竟會這般好心。」
夜語昊又是輕笑,看著一陣煙霧縈殿,舞姬們自煙霧間無聲無息地冒出出來。高髻雲鬢,壓金花鈿,上身僅披瓔珞短衣,下著素白綢褲,赤裸的雙足束著紅玉銀環,懷抱琵琶翩然舞出,纖柔的玉臂上,串串臂釧手鐲相映生輝,撞擊間一陣碎響。
堂後悠悠傳來樂府長歌,隨著歌起,舞姬們琵琶齊齊往上抬舉,當心一劃,如流雲般四散開來。而或側身反彈,而或昂首斜彈,而或置於腦後,而或置於背上,千姿百態不一而足,乍看似是散亂,偏又散得亦到好處,只教人賞心悅目而不覺雜亂。大弦嘈嘈,小弦切切,琵琶反彈,曲聲正幽,突有二姬著紅裙,一舉琵琶一掛腰鼓,纖腰一波三折,相對而舞,舉琵琶的急步顛顛,反身右側,右手向著背後的琵琶彈拔,另一人亦是反身左側,足擊節拍擊打長鼓。二姬皆是貌美如花,身形曼妙,這一般舞動,看得在場男子個個食指大動,鼓掌不絕,漸入酒酣耳熱之時。
月上中天,舞終人散。
各堂主壇主舵主們滿意帶笑地告退。
察覺身後狼狽二人不懷好意的目光,無名教四大首領頭髮怵,端坐不動。
最後一位客人也走了,侍從們開始收拾杯碟狼籍,清理善後,好奇座上四尊為何動也不動。
軒轅和夜語昊二人很有耐性地欣賞著眾人的尷尬。
收拾好廳堂,換上六盞香茗,侍從們從他們僵凝的氣氛中瞧出不對,識相告退。
笑吟吟地啜口茶,軒轅確實不解四人為何皆是一臉怨恨地死瞪自己。嗯,昊答應他們的要求應當有很大的彈性啊,難道……他輕笑了聲,放下杯子,不著痕跡地側掃了眼身畔的昊。
「昊!你真的不改變主意?!」四人齊齊出聲,最後一次不死心。
夜語昊但笑不語,掃了軒轅一眼。「今日壽星是這位,四位可以問他要不要改變主意。」
四人再度死瞪向軒轅。
軒轅很無辜地眨了幾下眼。
「朕錯過了什麼有趣的事情嗎?」
之四
磬響箏鳴,笛清簫和,四般樂器相互交錯,引出第一散序。
暗羽一人操縱四種樂器,雖還舉止從容,但心下想想,四種樂器不斷輪換,與街頭賣藝耍猴戲的一般,自覺狼狽,一股怨氣化入樂曲,舒緩悠揚的散曲被他一奏,竟是殺氣隱隱,盡數射向賓座的蹺宮皇帝。官慈三丫梳鬟,兩截穿衣,一身侍女打扮提著把瓊壺站於軒轅身側,以備隨時為他斛酒布菜,額角免不了青筋直跳。垂睫之際,再次悔恨當初該與獨孤離塵交換任務,那現在遠在苗疆的就該是自己了。
月後站在暗羽身側,幫他拿著樂器,紗巾掩去絕色容光,不知作何感想,聽得散序漸近尾聲,百般不甘,還是在轉入中序時,揚聲輕唱。
「案前舞者顏如玉,不著人間俗衣裳。虹裳霞帔步搖冠,鈿瓔纍纍佩珊珊……」
歌聲清潤乾脆,吐字清晰,如冰盤走珠,霜凍脆鈴。
軒轅撲哧一聲,及時以折扇掩唇,運起護身罡氣擋下暗羽險些失制的音殺,同時左手連連彈開官慈在旁射出的『斷千魂』,探頭靠向夜語昊。「你還真捨得大手筆啊。」
莫怪會被四人會如此怨恨啊……能讓跺一腳天下側目的無名教暗羽奏樂,日君為侍,月後歌曲,無帝反串女角大跳以綺艷出名的『霓裳羽衣舞』,這真是凡人作夢也難以想像的奇景。若非身畔這個,天下還有哪個人敢說出這樣的主意——連他也只敢想想而已。
「來者是客,煌需要明白,如果面對喜惡失去自制,將會面臨什麼樣的後果。」夜語昊無動於衷微微一笑,托腮斜倚在扶手上,看著自家兄長身著色紋明艷,隱爍虹光的羽衣霓裙,僵硬地在樂曲歌聲中入場。「況且,那日也說過,有本座在,哪個敢冷落了你。他們想要欺負你,本座自該為你討個公道。」
官慈在旁,聽得仔細,省起那日煌定要夜語昊留下教舞時,夜語昊似笑非笑的神情。
『想要留下我,你們就不可以後悔。』
——天見可鑒,他們早已後悔地無以復加了。
煌原便長了一張清秀稚嫩的娃娃臉,換上女裝,頂多高了點,倒也不顯得突兀,再戴上步搖鳳冠瓔珞佩飾,雖不曾描眉點檀,亦是清麗地教人驚艷。舞動時十分尷尬落入眉間,化作幽怨風情,軒轅只瞧得身子不斷打顫,怕驚散了難得一見的場面,好半晌才吸著氣笑讚道:「果然美人啊。」
其餘三人本也是心有怨言的,但看到無帝的不幸後,皆忘了自身悲哀,月後的歌聲與暗羽的樂曲越荒腔走調接不上節拍,官慈也無暇再發暗器,三人拚命忍笑。
「……飄然轉旋回雪輕,嫣然縱送游龍驚。小垂手後柳無力,斜曳裾時雲欲生……」
歌聲樂聲由平緩低昂過渡到急促的拍子。中序舞姿極盡柔婉,便如歌曲所云,柔逸中現嬌媚,清婉間見情色,不然當年楊貴妃也不能憑這『霓裳一曲千峰頂,舞破中原始下來』。
此時換了日君來跳,雖妝扮起來似模似樣,可以以假亂真,但畢竟還是男子,不及女人家身段嬌嬈。一曲霓裳羽衣被他重新註釋,僵硬得幾乎可見骨節嘎嘰作響。手上動作是一絲不苛,卻哪有半點風情,舉袖彎腰顧盼低旋間,但凡有機會,一定將衣上纍纍珠鈿扯下當成暗器打向始作俑者。
軒轅這番歌舞瞧得開心,卻也瞧得辛苦。這四人皆是明目張膽地表白了自己的不滿,雖因承應夜語昊,不得不親自上陣,但一有機會,絕不放過。軒轅既要用護身罡氣擋住暗羽的音殺,又是要顧及左側官慈的暗器,再加煌的珠鈿,月後冷不防一扇天風,四大高手的怒氣,哪怕他功參造化亦有力所不及之處。比量一下四人招數的危險性,他只有忍痛讓煌的珠鈿三不五時在身上打個小包出氣——當然,如果煌存心要將珠鈿打上他的俊臉,那他是寧可去扼官慈見血封喉的『斷千魂』。
樂曲漸急,鏗鏗錚錚,已到『入破舞腰紅亂旋』的入破。這是霓裳羽衣舞最後也是旋得最急之處,月後歌聲也越來越急:「……繁音急節十二篇,跳珠憾玉何鏗錚……」
煌當真錯步急旋起來,身下霓裳斜斜飛揚,滿身瓔珞旋成一道道白線,撞擊出急速的風聲。他越旋越急,發上步搖墮散,羽衣霓裙上所綴的珠鈿受不住空氣的吸力,紛紛掙脫細線,飛旋而出。
這下軒轅再也坐不住了,身形一動,也不見作勢,就平躍上畫梁。但那珠鈿以漫天星雪之勢,近到椅前,卻猛地盡數往上捲去,顯然施力之前就已知軒轅會跳上畫梁。
手掌一伸一劃,軒轅借力引力,大把珠鈿全數拂散,彈在牆上,穿透而過,牆上洞穿了近百個小孔,引來北風陣陣,廳內燭火一時明滅不定。
煌在珠鈿飛旋時便已立定身子,十二旋一結束,不待樂聲停止,手一撕,身上羽衣霓裳盡數撕開,現出下面的黑色勁裝來。當軒轅拂散珠鈿,他亦跳上了畫梁,左腕從不輕用的降龍鐲機簧一響,軟劍應聲而出,劍指軒轅。「昊,你要求的霓裳羽衣舞我已經作到了,接下來的算帳時間,你還顧著兄弟之情,就不許插手!不然我與你誓不兩立!!」
「哈,煌小兄別這麼大動肝火。」畫樑上總共只這麼一點地方,煌又動用降龍鐲,這上古神兵威力強絕,軒轅再自大也不敢徒手接招,眼見劍劍殺機,不離身上各大重穴。笑避幾招,已臨無路。「這次煌小兄跳舞的事,朕確實不知詳情啊……」
「誰管你知不知!」煌怒髮衝冠,劍罡直達數丈,軒轅一片衣角頓時飛離主人。「總得有個給本座出氣的人!」——而他又捨不得向真正的始作俑者出氣。
軒轅笑得更苦,眼見立身之處已危機重重,當下右手長袖一捲,勉強捲住降龍鐲,並在劍身割破衣袖即將切斷胳膊之前以極速將手臂自劍罡範圍內抽了出來,左手在煌被袖子緩了一緩之際,打破身後早已百竅千孔的牆壁,順勢飛了出去。
「哪有這麼輕鬆!」煌一頓足,追了出去,月後與官慈對看一眼,冰冷的笑容越發冰冷,隨之也縱身追出,參加這一場狩獵皇帝的盛事。
暗羽一個人慢慢將最後的長引奏完,起身斛了杯茶,以內力催熱,遞與夜語昊。
「昊帝座似乎瞧得很開心。」
「是啊。」笑瞇瞇地承認,接過茶,小飲一口,「難得如此有趣的場面,暗羽不也看得很開心麼。」
——無論軒轅會不會被教訓一頓,能看到一向得意慣了的皇帝老子這般狼狽鼠竄,已經很有回票價了。兩人對視默契一笑,坐下喝茶。
尾聲
「搜,給本座用力搜,哪怕把無名山都翻過來,也要找出那個痞子!!」無名教的無帝叱吒風雲,號令天下,暴跳如雷。「發現那傢伙的,本座重重有賞!」
「是!」暗衛們精神抖鑠,點頭稱是,一聲令下,四面八方散開。
「居然還敢再次提議要本座……軒、轅、逸!」眼見沒人,無帝一字一字咬牙切齒。「你未免辱人太甚!!」
抬起頭,正好見到窗外一弦彎月,掛在如洗碧空,青煙濛濛,彎彎的月牙好像軒轅笑彎的眼。
煌氣沖沖,刷地一聲,拉下了捲簾。
「搜,給本後用力搜,但凡草木昌盛不易搜尋之處,把藥師的醉斷魂拿去放了!」羽扇微搖,飄逸若仙,月後據說是個生氣時比平時可怕十倍,微笑時比平時可怕百倍的美人。「搜不出那混蛋,你們統統給本後切腹謝罪!」
「是!」暗衛們應得又整齊又大聲,為自己壯膽。
「那你們還不退下?」月後微微一笑。看著下屬們以透支潛能的速度離去。
「軒轅逸……今次若還讓你逃開!!我們無名教就不用混了!」
月光灑落在水小姐身上,她微微一笑。「月娘呵,本後說得可對吧。」
「資料統籌如何?」白髮少年立在一旁,看著暗羽將各文件歸類研究.
「最後行蹤止於煌帝座將他一掌打下斷龍石,其後方圓十里未見半絲行蹤……」暗羽沉吟著,修長的手指撫在下巴上,讚賞一歎。「果然不愧是成精狐狸。」
「無論如何,一定要將他找出來,然後將那一狼一狽統統送離無名山!!!」官慈十指一收,掌心裡的宣紙化成片片蝴蝶。他冷眼睨下,在旁的御夜使者識相請纓。
「屬下願為君座尋出那狐狸行蹤!」
「去。」
「是。」
暗羽將資料收攏一下,歎了口氣。正好月斜西樓,自天窗看到那蒼冷的月色,不由笑了笑。「月兒月兒,你真若有靈,就請聽聽我們的心願,快點將那兩人送離無名教吧,隨便他們要去荼毒誰都成……」
「就是別再叫我們去唱大戲了!!!」官慈一臉鐵青補充。
門簾開合,細碎的雪粒濺在地上的紙屑,隱約暈開些字跡,此時若有人將他們拼一下,或許就能看出——
生:月後-水橫波
旦:日君-官慈
淨:暗羽-宇文真
丑:無帝-夜語煌*
……
尾聲二
一彎新月娟秀若眉,盈盈灑向人間,照在石邊斜倚於巨石的月白人影。清絕的容貌與清艷的月色融為一休,已是超出人類想像的景色,似是恆古流傳,天地之始便該如此,完美地教人無從指責挑剔起。
背後傳來一陣輕響,青年轉過身,看著一錦衣人自遠而近,含笑走來,待得近了,才發現那一身原本質地高貴的錦衣,早已破碎成就是天下最吝惜的人也不見得會收下的破布。東一團西一堆,不是泥污就是土漿。雖然如此,但錦衣人卻一臉輕鬆自得,毫無一絲不自在的樣子。原本他的一身髒污與清雅潔淨的青年站在一起,應是雲壤之別,但瞧著他那懶懶的神情,竟毫不遜色於青年的清絕,同樣令人產生非是凡塵中人的感概。
「我已經等你三個時辰了!」青年皺眉提醒情人的失職。
「拜託別這麼小氣,要不是跳下斷龍石時突然起風讓煌小兄眨了下眼,朕現在還得陪他們捉迷藏呢。」來人咧了下嘴,挨挨蹭蹭磨到青年身邊,看著他手中的包袱。「要下山了?」
青年從袖內取出個玉瓶,扔了過去。「當然。」
狐疑瞧了青年一眼,用牙咬開瓶塞,將藥粉倒在右臂小傷口上,有些笨拙地研究要怎麼單手包紮。「聽來怎麼好像你又幹了什麼事需要逃跑……」
「我告訴他們,你想看他們唱《牡丹亭》。」
鐺啷——瓶塞從軒轅嘴裡掉了下,夜語昊眼明手快,及時搶救回一瓶上好金創藥。
「……告訴朕!」軒轅瞪了夜語昊好一會兒,才一臉正色。
「你是怎麼知道朕心裡一直在盤算著這事的……」
「不這樣他們怎麼肯放我走。」夜語昊大笑,背好包袱,快步先行。「我的目標是,橫波扮小生,一定俊秀,官慈的旦角……」
正說著,時至夜半,不知無名教中哪家人在放煙火,彭彭彭連串巨響,突然間彩蓮舫和賽明月一個趕著一個迸炸,千枝萬葉滿天星,瓊盞玉台在火光中飛旋轉繞,亮一個閃一個,煙硝晦迷中,又有八仙捧壽噴濺著星火,各顯神通;七聖降世渾身冒火,燦爛爭開,光影飛濺。
軒轅與夜語昊抬起眼看了半晌,不由得癡了。兩人不是沒看過煙花,在皇城中,更美麗更奇詭的煙火也都是有的,但有人曾在崑崙絕頂上,看著一片出塵雪白上,突然迸出五光十色的星火麼?
鴉青暮空,千山寒雪,皆被星芒照得明滅絢彩,煙花世俗的華艷渲染上崑崙清絕的頰,傳說中的瑤池之所似乎突然墮入了塵世,觸目無盡的空曠明遠,卻綺麗炫目得讓人從心底顫笠起。
靠在一起靜默了片刻,夜語昊突然一笑。「軒轅,你今次大壽過得可開心?」
「啥……」軒轅回過神來,乾笑一聲,目光左轉右移,含糊應著。夜語昊也不在意,繼續道:「來崑崙之前,我答應你,你過壽時,一切聽從你的安排,相對而言,我生辰那日,你也該一切聽從我的安排,這個條件是你親口答應我的吧。」
看著夜語昊眸中光芒輝璨,一片狡詐之色,軒轅苦笑不已。
當初真不該被他三哄兩哄,哄得答應了這喪邦賣國的條約……他只是不小心被昊描繪的那個歌舞樂侍有趣場面煽動了,才會不假思索地點頭;他只是誤以為昊的意思是過個熱鬧的節日,他只是……
他下半生的貞操危機啊~~~~~~
哎,現在時間還早,快點想辦法想辦法,一定要在昊生辰到達之前,想出個合適的辦法,讓他別再轉這個腦筋了——看自己被壓在下面,真的是、那麼有趣的事情嗎??
煙火散盡,新月彎彎,空中的月娘第三次不忍心地將彩雲拉過來掩住面容。
月光下,無名教人頭惶惶,一致禮月求天,願君知我心:月娘啊,有生之年內,請不要讓那兩隻狼狽再走在一起了!!
——END——
*註:過去京劇中丑為生旦淨丑四角之首,享有特別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