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無一點風色。玉界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裡俱澄澈。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
清清朗朗,鏗鏘錯落的聲音自湖面響起,驚起沙鷗兩三隻,船娘們笑吟吟地回頭,目光你游我移,都落在青草湖邊那一葉扁舟上。錦衣公子卻若無所覺,含笑回首看著坐在船沿百無聊賴的月白色人影。
「應念嶺海經年,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短髮蕭騷襟袖冷,穩泛滄浪空闊。盡吸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扣舷獨笑,不知今夕何夕。」
輕笑聲中,另一道柔和中帶著沙啞的聲音隨著先前的聲音之落而起,慢吞吞地吟著,聲音雖慢,卻有種不可違逆的豎定,等吟到『扣舷獨笑,不知今夕何夕』時,凡是過往遊船畫舫都緩了下來,船上的賓客們亦不由看了過來,只覺此詞凝集下千古以來的傲氣凜然皆由青年道出,平平淡淡的語氣卻讓人渾身熱血一震,當真是滿江桂漿,北斗挹酌,萬象為賓客!
之一 風情萬種
小舟晃悠悠地從青草湖向洞庭湖劃去,操舟的船娘秀靨微紅,操舟的同時時不時輕挽鬢髮,明知沒人會注意她一個小小船娘,但不整個儀表姿容的話,又覺是愧對身後那兩位神仙也是的人物。
窺空偷眼向後瞄著,但見一個依然坐在船沿看著周圍碧水共天,簡潔柔順的月色長袍穿在他身上,益發清雅絕塵,唯有一句謫仙人可形之;另一人站在船頭,迎風而立,衣袖被日光一映,泛起金波,整個人便似籠罩在朦朧光影中,長眉帶情,鳳眼含笑,卻是說不出的高貴雍容。
兩人皆是背對著背,一靜一動,一立一坐,看來似是全不相干,但船娘又覺得不是那麼一回事,這兩人似乎是對對方瞭解甚深,甚至不用親眼見著,一個風吹草動就能知道對方到底想幹些什麼了。譬如此時——
「唔……」船頭的錦衣人不知發現了什麼,微微彎下身看著下方。白衣人盤膝托腮,正看著身邊流水,聞聲微笑道:「洞庭銀魚出-山、君山湖中,嬉游於清水草灘的緩流之處,小才盈寸,長二、三寸,至四、五寸則賤物矣。眼見黑點者佳,以火焙之,勝日干者。只是此魚向來中產於冬夏,此時已近中秋,居然還能見到此魚,甚為難得。」
錦衣人又唔了一聲,打量著舟前緩緩游過的圓條狀的小魚,銀白透明,週身無鱗,瞧來甚是怪異,方才乍見下還當是眼花。「原來這便是洞庭銀魚啊……昔日在『家』曾吃過,只是風味難如親臨此處來得鮮美。」
兩人說到這,還是背對著背,像是各說各的,船娘卻聽得幾乎要懷疑這兩人是不是背後也長了眼睛。不過這種問題以後再研究,現下有更重要的。
紅著臉咳了一聲,清清嗓子,秋波橫向錦衣人。
「葉相公真是好見識,這洞庭銀魚向是久負盛名,數度進貢於朝廷,是天下有名的珍品,只是即小且貴,一盤下來便合常人家月餘所需,一般酒樓都不提供。今日難得見到,若宣相公有興趣,奴家打撈幾尾供相公品嚐。」
錦衣人一怔,回過頭來,仔細瞧了船娘一眼,小靨秀唇,清麗秀致,不由鼓掌笑起。「蓮娃不愧是洞庭湖排名第一的船娘,如此善體人意,可不憐人。」
船娘受此一讚,臉色更紅,本來微抬著的頭也忍不住低了下來。
白衣人睨了錦衣人一眼,微微一笑,指著前方小山,柔聲說道:「君山七十二峰,畢竟也不是會有人煙,瞧著那處,我們等下下船烤個魚也是不錯的。」
船娘聞言放下撐桿,正要下網捕魚,錦衣人笑吟吟地伸出手來,也不見如何作聲勢,湖水突然倒衝上來,水中,挾著幾尾亮晶晶的銀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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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葉、宣兩人正是自七夕夜三言兩語便決定離家出走的不良教主與翹宮皇帝。原本他們是要上崑崙的,路也是向是崑崙而行的,只是為什麼會偏移到兩湖一帶來,卻是不怎麼清楚的事。反正兩人走了個把月,以崑崙為目標,從京師一路走至湖南……然後算算時間快中秋了,軒轅就說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賞月合當來洞庭,即有雲夢的委婉,又有湘妃的淒艷,說不得遇上湘夫人,那才叫艷遇。
夜語昊擺脫無帝之職後,無事一身輕,只是即不能留在無名教,也不願留在皇宮,便這麼四海為家當個天涯浪子,聞言覺是無甚不可,便與軒轅一道來了,兩人先是上了岳陽樓,觀看了滕樓上因范記、蘇書、邵刻而名傳千古的岳陽樓記,又雇了葉扁舟在湖面閒蕩,等著中秋來臨。
『嚓』地一聲,小舟微蕩,在荒山邊停下,這一路劃來左彎右曲卻不曾碰上半點山石,有若臂指,軒轅看得讚歎不已,連聲誇著。見少女先下舟尋盤石繫住小舟,隨之下舟一同尋找。
夜語昊瞧見了也只是笑笑,自己抄起裝著銀魚的竹簍也下舟,不與那兩人一起瞎摻和。
和風輕拂,八月的天已將涼,他有些疲憊地閉上眼,感受著風中的水氣拂在臉上,清潤濕冷。耳邊聽得軒轅小小聲地與少女研究該往哪裡綁,該如何綁,這樣可對否……還有少女清脆的回答,嚦嚦在耳,雖尚困頓,亦聽得啞然失笑——這軒轅還真是敏而好學,不恥下問,連繩結在哪種石頭上該綁幾個結都要問個一清二楚……不過那少女想來也是正中下懷,教得開心吧。
收起唇畔淡淡淺笑,夜語昊睜眼瞧了那兩人一眼,軒轅蹲在石前,左右拉扯著繩子,少女彎著腰站在他身後低聲指點,長髮垂下,有幾絡拂在軒轅的肩上。
果然呢……夜語昊攏緊了被風吹亂的劉海,抿唇冷笑,微挑的眉也不知在轉著什麼念頭。
「昊。」軒轅與少女說了幾句,招手喚人。夜語昊提著竹簍走過去,只見軒轅指著兩塊巨石合圍出的空地,笑道:「你瞧這地勢,正好給我們烤魚擋風用,我們就在這裡烤銀魚如何?」
夜語昊定定瞧了他片刻,微微一笑。「好啊,你去尋些柴火,我來處理這些銀魚。」
少女聞言正想自告奮勇為軒轅帶路,話未出,夜語昊笑瞇瞇地看著她。「蓮娃姑娘,不好意思,在下與這位朋友向來無酒不歡。據說君山的醉太白是有名的佳釀,不知能否請姑娘為我們買兩壇回來?」問是問著,手裡不知何時已取出一錠銀子,邊說邊塞入少女手心,同時又解開系舟的繩結塞過去,一臉笑容溫和無比,哄得少女暈淘淘,就這麼糊裡糊塗地上了小舟買酒去。
回過身來,軒轅已經不見,瞧著足印延伸,大約是入林尋找柴火去了。
夜語昊雙手架在胸前,再次挑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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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火引燃,在八月的仲秋白日間,多少還是會帶來熱意。軒轅手中四季常伴的玉扇總算有了用武之地,體貼地為坐在火堆旁左右轉著魚串的夜語昊打扇,一雙狐狸眼笑瞇瞇地盯著正漸漸變色,噴噴香的小銀魚。
夜語昊漫不經心地將魚串翻了個身,拂開垂到眼睫前的劉海。「軒轅,我很熱。」
「什麼?!怎麼會!!朕不夠賣力嗎?」軒轅大驚失色,手上的扇子搖得更氣勁,嘴巴也不住吹著氣來降低溫度。「朕幫你吹吹氣,不熱哦~」
夜語昊再翻一串魚,頭也不回地伸手將架在自己肩窩上正向耳朵吹著熱氣的龍顏推擠開,推皺了一張俊臉。「勞駕讓開,別再壓在我身上可成!」
「昊~」膩膩叫了一聲,見到夜語昊平穩堅定的手微顫了下,白晰的頸項間浮起小疙瘩,龍心大悅,一把將人兒整個攬在懷。「你在生氣嗎?想想也是,這一路玩來,我們都沒有太多機會……」
沒太多機會幹什麼軒轅來不及說,夜語昊一個轉身,將剛烤好的整串魚都塞進他嘴裡。要不是他及時抬手捏住,他相信這根尖尖的樹枝一定會一不作二不休地貫穿了他的咽喉。
燙啊~~~~~~
軒轅的慘叫在夜語昊冰冷的目光下,盡數胎死腹中。
「我烤得如何?」
……這樣一張臉下,敢表達出負面評語實在是需要勇氣的。軒轅識相吞下可能會引起錯誤理解的慘叫,吹了吹烤魚上裊裊青煙,小心地咬了一口。
夜語昊神色微冷,一臉的不在意,目光卻緊緊盯在軒轅臉上。
軒轅本來是打定主意,不管嘗到的味道如何糟,都一定要強撐下去——畢竟多年前在崑崙無名山中,三人大顯身手荼毒了無名教那群精英中的精英一事,他一直是慎之戒之莫敢忘之(推其緣故,自是離山時被獨孤離塵下了超級瀉藥,親身體會到當時那群侍衛們的痛苦……)——沒想到夜語昊這魚確實烤得不錯。洞庭銀魚無鱗無刺,肉質極其細膩,但因魚體長不盈寸,火侯一個掌握不當,不是夾生便是焦炭。此刻他口中之物,細嫩豐腴,嘗來外焦裡嫩,鮮美難言。
「怎了?」夜語昊瞧他古怪地瞪著自己,目光詭譎。
「……朕啊,本來用來哄你的話都想一簍筐了。」軒轅歎了口氣。「不過朕現在一句都不想說!」
為什麼不想說——自然是不願認輸。夜語昊微笑地撇開頭,不過他心底倒是鬆了口氣。
對於當年崑崙之事,忘不了的不只軒轅一人。這些年來孤身一人走天涯,少不了露宿荒郊的機會,乾糧吃多了難免反胃,唯有自己親自動手炊食。幾年下來,再次確定了天下除了生小孩外,沒有什麼是他學不會的。只是他一人慣了,煮的東西雖是合了自己的胃口,卻不敢肯定一定會合軒轅這錦衣玉食慣了的胃口,方才多少還是有些擔心的。
軒轅三兩口啃完手中魚串,舔了舔唇,突然拋開樹枝。「來來來,讓朕也來烤幾枝與你嘗嘗。朕就不信你作得出朕便辦不到。」說完,一定要夜語昊讓出位子來。
夜語昊無甚不可地瞧了軒轅一眼,當真便讓出位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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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費力地抱著一罈酒向巨石走去,方靠近便聞到一股焦味,黛眉不由皺起,想著那位葉相公明明弄不來廚事,偏要自告奮勇,還讓自己去買酒,浪費了不少銀魚,教人可惜。
待繞過巨石時,才發現自己念著的葉相公正柔和地坐在一旁,臉上似笑非笑,看著另一位被煙燻黑了臉的錦繡公子。
「宣相公~」少女急忙放下酒罈。「這等粗事還是讓奴家來作好了……」
軒轅正聚精會神地瞪著那魚串,小心地將它們翻了個身,簌簌地又掉了些碎肉。他嘴裡唸唸有辭道治大國若烹小鮮治大國若烹小鮮的,哪聽到少女在說什麼,依稀聽得有聲音在響,反射性地答了聲。「快了快了……」連抬個頭都沒有。
少女想拍他的肩,卻被他自然反映的護身罡氣震得五指酸痛,心下驚極訝極,雙手捂著心滴溜溜地看著軒轅。
夜語昊溫柔一笑。「蓮娃姑娘莫訝,他不過走火入魔而已,等那串小魚完全焦了他就會恢復正常。」
啊?!
少女莫名其妙搖了搖頭,合上張得太大的櫻桃小嘴,眼睛轉到身旁那罈酒時,才想到小舟上還有一壇,忙小碎步地跑回去。
「那裡,那裡有條船……」一陣急促的喊叫聲自山林處傳來。少女來回抱了兩罈酒,正累得趴在壇上喘氣,聞言抬頭,但見一群黑衣人衝了過來,當頭的一個手裡提著柄精鋼寶劍,看到時還在林邊,才一回神就近到可以看見劍上的血跡了。呆了呆,立時放聲尖叫。
「啊啊啊~~~~~~」
「臭婊子,閉嘴!」那群人直線衝過來想搶小舟逃命,小舟在三人背後,三人立時變成這群人的路礙。其實這群黑衣人只要稍稍繞幾步就可以順利通過,但不知是否殺人殺得多了起性,見三人除了少女在尖叫外,另兩人全沒半點反應……吃定自己不會拿他們怎麼樣嗎?!一時惡向膽邊生,手中劍花一挽,爆出數十朵亮芒,決意趕時間以煞招一招殺了這三人。
「啊∼∼∼宣公子啊~~~~~」少女見軒轅居然還在小心地翻著手中的魚串,連頭也沒抬一下,不由掩面大泣——太好了,這樣自己下地獄就有兩位絕色美男子陪著自己了~
夜語昊微微一哂,瞧著那劍氣凌身寒意入骨,漫不經心地伸出左手來,漫不經心地探入劍花,再漫不經心地隨手一捏,數十朵劍花亮銀立時只剩下一道劍芒。
十拿九穩的黑衣人們奔勢突頓,呆滯的表情像見到鬼似地瞪著夜語昊,還有那只捏住長劍的手。
白皙修長。
不紅不黑不黃不紫,很漂亮的一隻手。
夜語昊還是笑得很溫柔,連唇畔那抹嘲諷看起來也是很溫柔的。左手一轉一彎,黑衣人握得死緊的劍就落到他手上。
彈指擊了下劍身,為那清越的回音喝了聲彩。
「好一柄寶劍,可惜被血所污,早失當初鑄劍之意。」
惋惜地歎口氣,順手地將百煉精鋼比折大白菜還乾脆地折成了十七八片廢銅爛鐵。一連串『嘎崩嘎崩』,聽得黑衣人們臉都青了,相視一眼,兵器一舉紛紛向這妖人砍來。
「這般小氣……這破銅爛鐵我不要了。」
夜語昊淺然微笑,十七八片廢銅爛鐵漫天花雨地飛了出來,直劃交弧,錯影鏗鳴。這群黑衣人的身手絕對不弱,單獨站出去也是上有名聲下有名氣的一方高手,可是相比起曾被武聖譽為天下第一的無帝,那就叫魯班門前舞大斧了。
預料之外,意料之中,少女尖叫之聲還沒停止,便見現場變魔術般換了個場面,黑鴉鴉的一群人就這樣奇形怪狀地保持著舉劍操刀揮鞭出拳的樣子,猙獰恐嚇驚惶扭曲的臉色各具特色。
聽到身後山林間再次傳來雜亂的腳步時,眾人臉色一片死灰。
那群正追趕得辛辛苦苦的灰衣人見自己所追逐的對象被人制住,大喜過望,急步上前向三人一個拱手。領頭之人洪聲道:「多謝小俠們撥刀相助擒住這班惡人,幫了在下大忙。」說到這,頓了下,見那群黑衣人全是被鐵片插在華蓋穴上,制住不動,心下極訝——要用鐵片隔空制住人不難,一霎間全部制住也不難,可是一霎間,居然計算好所有人前進的方位,正正巧全部擊在同一個穴道上,那就不叫不難,而叫神話了。他咽口口水,繼續道:「在下瀟湘山莊總教頭雷百動,請教兩位小俠大名?」
「原來是瀟湘山莊的雷總教頭,久仰了。在下只不過是個無名小卒爾,勞不得雷教頭親自過問。」夜語昊不欲多事,笑吟吟回了一禮,腦海中依約記起瀟湘山莊似乎與什麼事情相關,只是一時省不起。
「不不不,小俠暗器手法高明為在下生平僅見,斷不會是默默無名之輩。但小俠即不願相告,在下也不敢強求,不知幾位可願上敝莊一遊,由敝莊主親自奉茶道謝。」
「客氣了……」夜語昊微微一笑,正要拒絕,身後傳來一聲大叫。
「啊~~烤好了!」接著又是一連串急聲。「昊昊昊,過來嘗嘗!過來過來!!」邊說邊小心拿著手中完整的烤魚串,大笑著抬頭。「啊,你在這啊,過來過來,嘗嘗看,嘗嘗看。」
夜語昊冷著臉瞪了他一會兒,還是走了過去,接過軒轅手中唯一一串完整作品,咬了一口。
「如何?」軒轅期待地看著他。想他如此專心如此專注,如此全心全力地烤出如此完美的烤魚串兒,瞧著那金燦燦的外表就可知絕非繡花枕頭,而是大有真材實料,絕對名符其實名至實歸名正言順的~~~~
「唔……」夜語昊應了一聲,三兩口吃完第一條魚,沉吟片刻,將其餘幾條也全部吃下。
「喂!朕……正好我自己也還沒嘗啊……」軒轅抗議了一聲,不過對於夜語昊如此奉自己的場總是開心的,嘴上念著,狐眼兒彎彎,狐尾兒擺擺。「有評語要說嗎~~~」
夜語昊沉默片刻。「雷總教頭方才不是想請在下上貴府一歇?如不嫌在下冒昧,我們現在就走吧。」
「昊,有風度點,認輸就認輸~何必轉移話題。」軒轅大笑,說完才看著身前一大堆人。「……這些人是什麼時候來的?」
夜語昊冷冷地瞪了他一眼,轉身跟著大喜過望的雷百動離開。
見鬼了,這軒轅逸真不愧是絕無僅有的天子陛下,連這麼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東西都能弄出來——方方入口便立時見效的夜語昊強忍著反胃的噁心,不知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善良。留下一條打擊軒轅這過剩的自信心不也是好事一件!何苦替他瞞了。
只是……
唉~~~~~~
孽緣啊~~~~~~
之二 瀟湘山莊
瀟湘山莊位於君山南側,築於半山腰間,自上及下範圍廣達數十里,叢林環抱間,青瓦白牆,屋舍層層疊起,高低錯落,規模甚是宏偉。
自山腳一路排開的松樹筆直峭拔,護著整整齊齊青石磚鋪就的跑馬大道,一路蜿蜒至山門。盡頭處朱漆大門釘著亮燦燦的銅釘,映日生輝,白玉石階的兩側各踞一隻張牙舞爪的玉獅,以凝在遠古的威姿睨視著蒼天。此時朱漆大門洞開,一道紅氈由門口一直延伸入內,門口還站著數字迎賓之人。
「嘀嗒嘀嗒——」清脆的馬蹄聲遠遠自山道響起,數騎良駒風捲殘雲,捲起身後漫天微塵,在山門前嘎然而止,馬蹄因衝擊的慣性而高高仰起,高聲嘶鳴,當先一騎的褐衣男子喝了聲,不待馬蹄落下,就這麼利落地跳下馬來。
「頭兒!」守門迎客的青年見著下馬之人正是自家總教頭『驚雷』雷百動,慌忙上前扯住馬轡頭。「你老這麼快回來啦。」
雷百動將手中韁繩交到來人手上,大拇指向手一揚。「這兩位小俠助我們逮住那幾隻剝皮的兔崽子,給我話傳下去,好生伺侯著,哪個小子敢殆慢了人家,等著老子廢了他!」
霹靂叭啦吼完話後,雷百動回過頭來,向夜語昊及軒轅一拱手,聲音倒是和細。「兩位小俠請勿怪在下失禮,只是莊主為了等這群惡人的消息,早已寢食難安。所以在下告個罪,先行一步向敝莊主報迅,就由這小子帶兩位上翠微堂吧?」
又是坐船又是騎馬顛波了好半天終於才到達目的地,夜語昊不著痕跡地按著腹部,忍不住也苦笑起自己的決定——這下好了,胃腸翻騰地更厲害了。
翻身下馬,順眼掃過張燈結綵裝扮得炫燁耀眼的門面,微笑道:「雷總教頭有事自去無妨,不用顧及我們……」話還沒說完,雷百動就已拱拱手急驚風地離了去。他聳聳肩,向牽著馬的青年一笑。
青年不知為何臉一紅,急忙將手中的韁繩交給身後的下人,「兩位貴客,請。」
夜語昊搖搖手,又笑。「不是兩位,是三位。」
嗯?!青年眼睜睜地看著,錦衣華服的那位青年身後,又小心地探出個腦袋來——小靨秀唇,顏若春燁,正含羞帶怯地笑出細小潔白的貝齒。
青年當前帶路,夜語昊及軒轅跟著後面,蓮娃又跟在兩人後面,小步急走著。
庭院深深,連進數重。這莊主似是極為好客,莊中客人極多,一路上帶路的青年不斷地向著不小心遇上的貴賓們行禮,耽誤了不少時辰。夜語昊還好,笑笑不語,軒轅就有些不悅了,當第七次停下前進的步伐時,他睨了夜語昊一眼,傳音入密。「發現了嗎?」
夜語昊點了點頭。
這莊主的貴賓們,精氣神充足,舉手投足間帶有一定的彈性規律,顯然都是一流的高手。但奇怪的卻是年歲一致都在弱冠以上,而立之下。
會遇上這種的事,難怪雷百動怎麼說都要請他們過來……夜語昊苦笑地看了軒轅一眼。軒轅哼了一聲,撇開頭,望著蓮娃微笑。
夜語昊無奈踏前一步,走在青年身邊,帶笑搭話。
「貴莊主好大的面子,這些客人在武林中該是大有名聲來歷的人吧。」
青年對著別人說話時還是進退得宜,一看到夜語昊,臉就開始發紅。「敝莊主在武林中有個魯仲連的名號,都是拜各位奉場罷了……不過兩位難道不知道嗎?」
「什麼?」
「今年正逢五年一度的重九論劍大會在君山召開。敝莊適逢其場,莊主決定在論劍大會之前,中秋佳節之時,在敝莊先辦場小論劍大會,評論近年來武林中有名的新人們。」
「哦……」夜語昊點了點頭,依自己與軒轅的年齡,也可以歸類入新人,難怪會被雷百動看上。想到這,不由笑了起來。
青年靦腆地看著夜語昊一眼,笑道:「看來公子對江湖之事果然不太瞭解。方纔我們見到的那幾人,有一位就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四絕之一,西絕百變書生衛公子。」
四絕?夜語昊想了想,似乎有過映像。只是他太久不過問江湖之事,聽著耳熟,卻怎樣想不起。看了軒轅一眼,軒轅還在與蓮娃笑吟吟地,細語卻已傳到耳畔。「四絕都不關我們的事。除了東絕慕容戀塵來自九華山無夢谷,是武榜四尊之一慕容霽雲的侄子外,其它三人都是獨門獨派的獨行俠。」
慕容霽雲?
好久以前的名字啊……
夜語昊想到自己當年初任無帝,武聖莊技壓四座,連敗祈紅袖,太史絕,慕容霽雲,除二十八鐵衛,最後卻被軒轅趁機廢了武功的往事,瞪了軒轅一眼。
青年還以為夜語昊在想衛公子是哪一位,好心提醒他。「衛公子就是那位衣服穿得破破爛爛,看來很像酸儒的。」
夜語昊『唔』了一聲,點頭。「我記起了。」
兩人閒談著,腳步就越來越慢了。
「近年來江湖人才輩出,一代新人換舊人,出名的除了四絕外,還有三姝,二邪,一佛。不過名氣都不及四絕大。四絕各據一方,東西南北,平日裡少與人來往,但都有一技之長,冠絕武林。像西絕衛公子,他的易容模仿之術,據說只要給他十天的時間,他就會讓你把真的爹當成假的,以為他才是你爹。」
「這倒是有趣。」夜語昊微微一笑。
「還有南絕的南離火沈公子……」青年見夜語昊當真是什麼人都不清楚,得意之下,忙將自己所知的資料歷數出來,簡而言之言而簡之,就是目前瀟湘山莊的確聚齊中武林中大部分的青年俊材,盛會難逢不看可惜錯過這一村就沒這一店。
走得如何再慢,一莊的迎客之廳總也不會太遠,當青年說到北絕絕情公子謝長纓時,一聲咳嗽傳來。雷百動早已在翠微堂前等候多時。
青年抬頭看到自家老大的臉色,嚇得摸摸鼻子,小聲道:「老大,是你說好生伺侯不許殆慢的,小子是應他之請為他介紹山莊風景如何優美如畫的,老大你可別誤會。」
雷百動早一臉鐵青皮色,聞言哼了一聲,死光眼掃過,留個走著瞧的記號,這才滿臉堆歡地看著夜語昊與軒轅二人。「兩位小俠可來了,敝莊主在廳內侯教多時,兩位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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瀟湘山莊的莊主秋莫群,是個眉目疏朗,五柳長鬚,看來有如神仙中人的名士,標標準准的望之儼然即之也溫。不知雷百動生前為兩人說了什麼好話,一場話談了下來,秋莊主不住地捻著長鬚點頭微笑,軒轅不住地點頭微笑,只有夜語昊,不住地點頭苦笑。
他沒辦法不苦笑,當秋莊主將他當成未來女婿侯選人越談越開心,當軒轅笑瞇瞇地黑了張臉也越談越開心時,他只剩下苦笑了——早知如此,還不如吃上一整天軒轅的手藝好了。
「……葉公子,瞧你的年紀也不輕了,不知家裡可有婚配?」秋莊主話題七轉八轉,終於轉到重點。
「在下尚未婚配……」夜語昊微微一笑,掃了軒轅一眼。「不過已有了鍾情之人。」
軒轅滿意一笑,臉色好多了。
「哦?」秋莊主有點意外地怔了下。「已有了鍾情之人,那葉公子為何還不將人家迎娶入門?」
軒轅不動聲色地瞪了秋莊主一眼——嘖,敢叫昊來娶朕,不要命了!!
夜語昊自然瞧出了軒轅的臉色,捺下笑意莊容道:「在下功未成名未就,浪跡江湖居無定所,不忍讓那意中之人隨在下受苦,只有忍著這兩地相思。不過幸好在下這意中人與在下是青梅總角之交,情貞意濃,孽緣難斷,不勞莊主多操貴心。」
「這……」秋莊主收住驚訝,也不知一席話他是信了多少,最後笑道:「這倒是老夫冒失了,葉公子見諒則個……老夫已吩咐下人晚上在翠微堂為葉公子與宣公子辦桌迎客宴,不知兩位可願賞光。」
夜語昊與軒轅對看一眼,自知一時間離開不了了。
又說了幾句應酬對答的話,秋莊主教雷百動為兩人在西院的上廂房安排個住處,先去稍歇。
兩人帶著蓮娃隨雷百動離去,才走出門口,還沒拐過牆角,就聽得環珮叮鐺,香風微送,月門外分花拂柳地走來位美麗少女。烏黑的長髮隨意挽成鬢,露出修長的頸子,冰肌如雪,鴉鬢堆雲,紫紗長裙自纖腰柔軟地迤邐開,簌簌逶落一地風情。
軒轅與夜語昊都是見慣了美女的人,身畔來來往往哪一個不是國色天香。但乍見這紫裳少女,還是不由喝了聲彩!少女美不美尚未看清,只是這尊貴高傲的氣質風情,便已教人側目。難怪秋莊主能用她引來如此多的少年英豪,這般嬌娃,誰不想收入內室私人賞玩。
紫裳少女身後還跟著幾位少年,或衿持或火熱地與少女說著話,不過大半都是自言自語著,少女微帶冷淡,偶然才回一句,已喜得那群熱血少年們難以自勝。
他們自然也見著了方從翠微堂離開的四人。那群少年們的眼光落在夜語昊及軒轅身上,馬上爆烈出敵意來,眼光在評估過兩人成為敵手自己的勝算幾何後,目光中的惡意值立時直線上升。
雷百動見雙方都已對上眼,想不介紹也不行,只得干打了個哈哈,領著三人走過去,向紫裳少女打個招呼。「賢侄女,你也出來了。雷叔叔給你介紹下,這位是葉浩葉公子,這位是宣逸宣公子,是雷叔叔剛剛從翠山那兒請來的貴客。」
說著,又向葉宣兩人介紹道:「兩位小俠,這位是敝莊主的掌上明珠秋離衣秋姑娘。旁邊這幾位小俠……」
聽著雷百動辛辛苦苦吃力不討好地為自己介紹黃衣的是什麼人綠衣的是什麼,夜語昊只是微笑。一顆心有八分注意放在秋姑娘身上。秋離衣遠觀絕倫,近看更是驚心動魄的美色,眉若霜凝,眼波一動便是一分傲氣,卻不會教人生厭。見著四人時曾見她神色稍變過,但卻不似識得兩人身份的樣子,近前了對兩人也不見有更多的注意。
雷百動終於介紹完秋姑娘身邊的狂蜂浪蝶,那群少年聽宣葉二人名字耳生,又不似有高深功夫的樣子,想來不是什麼重要人物,應對間都有幾分傲慢,只是在美人面前,勉強還保持著個禮儀罷了。
倒是秋離衣眼珠在三人身上一轉,斂了幾分傲氣,微微一福,道:「葉公子,宣公子。」
「不敢,秋姑娘。」夜語昊忙回了個禮,軒轅揚揚眉,沒作聲,目光只落在夜語昊身上。
雷百動見兩人都是彬彬有禮,看來似是看對了眼,心裡偷笑,當然也得給兩人有個相處相識的機會,當下咳了聲,道:「賢侄女,瞧你們一大群的,現在是要到哪去?」
秋離衣皺了皺眉,道:「侄女是來向爹爹請安的,至於這些貴客們……」話一頓,少年們忙七口八舌道:「我們是來找秋莊主論文(道、劍、武#¥%……)的。」
「哎,真是不巧,莊主剛才還在,現在說是去蓮湖賞蓮,怕是先走……我說離衣啊,反正請安不差這一兩天的,叔叔現在有事,不如你幫叔叔帶這兩位貴客去西院的上廂房安排個住處吧。」
秋姑娘微一沉吟,目光掃過三人,緩緩點頭。「如果三位不介意的話,侄女倒是無妨。雷叔叔有事請自便。」
此語一出,那些跟著的少年臉色都青了,瞪向夜語昊的目光莫不帶了幾分酸意與怨毒。這群人誰不知秋姑娘孤傲不群,對異性向來不假辭色,如今居然答應帶這兩位不知什麼身份的客人,親自為他們安排住處,想想就叫人妒得吐血。再加上雷百動這推波助瀾,怎會看不出瀟湘山莊已將這葉浩列入女婿的重點人選。心思較歹的,已經在想如何在這段路上給他個好看,最好在秋姑娘面前出個大糗,那時這姓葉的臉皮再厚也不好意思留下。
無端惹來桃花劫,夜語昊想想也是自覺不幸,胃腸一陣催一陣地痙攣著,表面上還得瞞著軒轅,又得應付這一群酸意透天的『英雄豪傑』——他已經連苦笑都苦笑不出來了。
頭也不回地將手微抬,挾下背後第十七、十八、十九顆暗器,隨便看了一眼,放進袖口暗袋。
秋離衣當先引路,並沒有回頭,自然也不知道後面勾心鬥角已快燒起來了,由最先的石頭樹枝,到後來無所顧忌的暗器明器,雖然都被夜語昊不動聲色地收了下來,那群少年卻是惱羞成怒越挫越勇,不信自己竟會鬥不過一個默默無名之輩,快要拳腳齊出了。
軒轅牽著蓮娃的嬌滴滴嫩滑滑的小手走在一旁,笑吟吟地哄著她莫要怕這滿天飛來飛去的玩意兒。他一來知道這些東西奈何不了夜語昊,二來也氣昊居然不直接拒絕秋離衣,當下只是置身事外,冷眼旁觀。
再次接下二個鐵蓮子,一個子母針,五粒飛蝗石,以奇快的速度放入袖袋後,又及時接下連環射來的飛刀袖箭……不住收放收放,遠遠看著的蓮娃眼都花了,就看夜語昊那修長潔白的十根指頭在身後像變魔術一樣不停地翻著花樣,東西飛過去就這麼全部不見了。
「到西院了。」秋姑娘終於停下腳步,回過頭來向夜語昊介紹。她這一回頭,滿天飛鐵都停止了,夜語昊也收回負於身後的雙手,微微一笑。
「有勞秋姑娘帶路,葉浩感激不盡。多謝姑娘如此盛意。」
秋姑娘大有深意地瞧了夜語昊一會兒,似是一語雙關又似只是應酬地說道:「葉公子一路辛苦了,請入內稍歇吧。」
秋離衣額外的注目與關懷細語又惹翻了醋桶,當下便有一位黑衣少年踏前一步,雙手向著夜語昊用力一拱,道:「葉兄既然要休息,楊某也不敢再打擾,告辭了!」
夜語昊含笑回禮,雙手舉起時,有意無意地遮在腰腹間的幽門穴前,衣袖無風自動。 「楊兄太客氣了,請恕在下不送。」
黑衣少年狠狠瞪了他一眼,眼見無功,也不多話,憤然轉身離去。
另一黑衣少年見了,大笑道:「哎,我大哥走了,那我也不便久留,葉公子,我們明天再見。」說完豪爽地伸出手來拍了拍夜語昊的肩。
「明天?」夜語昊舉起手敲了敲腦袋,手肘不小心撞到黑衣少年的手臂,黑衣少年的手一震,無力地落在夜語昊肩井穴上。「對啦,明天就是中秋,秋莊主辦的論劍大會就要開始了。」
悻悻收回震得發麻的手,黑衣少年的笑比哭還難看,跺跺腳也轉身離去。
眼見兩人都無功而退,身著儒衫的文雅秀士大袖一拂。「葉兄身手非同凡響,小弟期待明天得以一睹葉兄與四絕公子的精采對決。」
這次勁道極大,全無顧忌地直襲胸前數處重穴,遠遠便是厲風撲面,再依先前那般輕描淡寫,根本就避不過的——眾少年都如是想。
夜語昊亦如是想,所以,他隨意抬手,指著軒轅,以整條手臂擋住了來襲的暗勁。「若說精采對決,在下相信由這位宣兄來,定比在下精采上十倍。」
「哦!」眾人都看著軒轅,看這個一路只在與船娘打情罵俏的風流少爺有哪一點值得期待。最後又一至轉回頭,只當夜語昊只是借題發揮——瞧那細皮嫩肉養尊處優的架子就讓人無法期待起。
夜語昊聳聳肩,想著你們不信也就算了。其實論武學造詣兩人各有千秋,但夜語昊點到而止,甚少傷人;軒轅卻是手段殘辣,出則見血,論起精采度,自然比夜語昊精采十倍有餘了。
秋離衣一直莫不作聲地看著,此時方道:「葉公子,時候不早,請入內歇息吧。」
這是她第二次提醒了,語氣微帶不滿地掃過身邊諸多護花使者。見美人生氣,眾人就算心中還有不服也只好按下,識相告退。
秋離衣帶著三人進入西院,拍拍手,喚出四位青衣小婢,吩咐她們盡心侍候後,又沉吟片刻,望著夜語昊。
「葉公子,我心中有事,想與公子談談,不知公子可願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