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誓山盟(下) 第十三回 心不死於情結
    燕雲山莊後山,半山腰的樹林旁邊,一夜內新建了一幢小木屋。

    祈世子在木屋外大罵著飯桶無用,也不知細查,居然會讓一塊偽造的如朕親臨金牌使得團團轉讓敵人長驅直入;又罵周圍守著的暗衛們全是廢物,發現事情不對也不敢阻止,只敢跑回皇宮報信,耽誤了時機……一輪痛罵下來,沒幾個不是灰頭灰臉的。

    伊祁自那日見到夜語昊,就是一臉泫然欲泣,奔上前握住昊的手後,就說什麼都不肯放開。到後來太醫上來清理傷勢,他也不肯迴避。看著昊身上傷痕纍纍,骨現肉開,咬得唇都流血,連軒轅來勸也不肯離去。

    軒轅站在角落處,遠遠地靠在柱子上看著床邊床上相依相偎的兩人,唇角微彎,帶著苦笑。他原來是在皇宮中批折下令忙得不可開交。但看到本應氣怒攻心的人在此時竟還是一副清明理智,指揮下令鎮定自若的樣子,連喜怒不形於顏色的寶親王也覺得可怕起來,哪還敢讓他留在皇宮裡,直接丟到燕雲山莊去。

    真是多事的兩人啊。軒轅歎息。夜語昊身上諸多舊傷原本便是拜他所賜,他也一直以此為樂,祈與寶為什麼會認為今次不一樣呢?連上次傳來夜語昊死訊時,他們都沒有這般過激的反應,幹嘛鬧得連他也跟著心慌起來了……

    軒轅想拿出扇子來扇扇,最後還是用手捂了捂額頭,閉目。

    心,的確是有些慌,跳得極快。

    像夜語昊那般狡詐自負,冷靜從容,含笑指點著江山大局的人,是不會輕易就死去的。所有人都抱著這個想法。三年前,大家理智上都是相信了柳殘夢心狠手辣的個性,相信了他的死訊,但在感情上,卻沒有一人相信過。

    猶記得五日前在山上尋找到他,慘白的臉,慘白的唇,暗紫的血塊污了一身雪衣;陰鬱的青氣,細不可聞的呼吸,完全不像活人。

    第一次,他會從自己懷中離去,他會消失在天地間這個意念,打破了軒轅記憶中,夜語昊全無弱點,無論如何擊倒,都能再次站起的來印象。

    一時間,竟是心跳如狂,痛若刀絞,

    七彩大地盡化黑白,萬物皆是了無生趣。

    復恨自己下手過輕,讓漏網之魚傷了他。

    看著伊祁毫無顧忌地說哭就哭,說不放就不放,緊纏在昊身邊,怕一閉眼他就不在。軒轅知道,自己作不到這樣。

    昊現在最放不下的就是伊祁了。有伊祁在旁守著,昊沒那麼容易就撒手跑人。如果換了自己在旁……

    如果換了自己在旁,昊會怎麼樣呢?

    心中突然有種衝動,想將昊晃醒,問他一問。

    「師父師父!!你醒了!!」伊祁突然尖叫出聲,驚動了室內外所有人。

    軒轅一驚,站直身子看了過去。

    夜語昊長睫又顫了下,慢慢抬起。

    眾人屏息,看著他微冷的眸光掃過與伊祁交握的手,望了少年一眼,轉開了視線。

    軒轅下意識地挺直背脊,唇角微翹,一臉似笑非笑的調侃。

    夜語昊冷冷地瞧了他片刻,唇角一動,再次閉上眼。

    「師父!!」伊祁大驚失色,連聲音都抖了起來。「師父~~~~~~~」

    「伊祁,你冷靜點!」軒轅雙手按在少年單薄的肩上。「昊能醒過來,已經沒事了。」頓了頓,又道:「如果會被那些敵人,那些傷勢打倒,他便當不得所有加在他身上的稱號了,對吧。」說完,拭去少年頰畔不小心滾落的淚珠,微笑著拍了拍他的腦袋。

    少年抬起臉,一張小臉,儘是將要崩潰的脆弱。見軒轅那一臉的寵溺,那種無論他犯下了多大的錯誤也願縱寵的神色,他嘴唇哆嗦著,突然放手,整個人趴在軒轅懷中,出事以來第一次放聲大哭。

    「都是我不好……」

    看著很快就被眼淚鼻涕糊滿的前衿,軒轅點頭承認。

    「都是你不好。」

    「要不是我,師父也不會……」

    「就算有你,你那師父奇怪的邏輯也不是你追得上的。」軒轅說著實話,換來少年更大聲的哭泣。

    「嗚……我都說是我的錯了!」

    「朕沒反對啊。」難得看到少年哭得唏哩嘩啦,軒轅咳了一下,突然發覺自己的劣性在不斷上升,只想讓他哭得更慘烈點,當下也無意克制這種慾望。「小伊祁太笨了,沒有發現敵人聲東擊西,白白被師父騙走,果然是不可原諒的錯誤。」

    「哇~~~~」伊祁聽了,果然哭得更加傷心。「哇……」

    「而且,太過逞強,一定要自己找線索,卻能力不足,走上半天錯路。」

    「嗚~~~~~~~~~」少年想到自己幹的蠢事,手忙腳亂地擦著淚水。

    「更糟糕的是,就算知道事情有了變化,卻也沒有能力逆挽乾坤,只有事後後悔不已地哭著。」

    「嗚~~~~~~~~」抽噎不已,紅眼睛紅鼻子的喘不過氣來,連話都說不出來。

    軒轅伸手托起伊祁下巴,心中暗讚,欺負小鬼,果然是件賞心悅目之事。

    「哭夠了?」

    伊祁哭得太過失控,只能抹著淚水輕輕點頭。

    「對床上那位有幫助嗎?」

    看著床上靜靜躺著的夜語昊,少年眼眶一紅,淚水又滑落,不語地搖頭。

    「在這裡哭泣自責後悔,讓時間白白流過,你知道你錯過了什麼?」

    少年繼續搖頭。

    「錯過了追查的時間,補償的時間,你除了影響軍心,讓事態停滯不前外,還有什麼作用?!」軒轅大聲喝問。

    少年一驚,瞪大了眼看著軒轅。

    「哭夠了,就該動腦吸收教訓。昊是不會同情弱者的。」軒轅松下緊繃的臉色,柔聲道:「乖,外面去想吧。」

    糖果加鞭子,少年乖乖地被哄了出去——

    坐在床沿,低頭看著夜語昊微微顰起的眉端,軒轅伸出手,挑開沾在他額際一綹汗濕的黑髮。

    手指撫過飽滿的天庭,落在眉上,睫上,唇上……

    灰白色的唇,黯無生機。軒轅凝眸片刻,抬起手,一個用力,之前被劍鋒割傷的創口再次迸裂,鮮血溢出。

    鮮血抹在昊的唇上,手指順著唇形,一點一滴,細心描繪。灰白的唇轉成妖異的媚,濃艷艷的朱紅水光,連上等的胭脂香粉也比之不上,纖薄而優美,看得軒轅目不轉睛。

    掌心摩挲著迅速瘦削下來的左頰,慢慢地停了下來。掌下的觸覺,依然如冰玉般清冷,卻少了主人的氣息,那般脆弱的呼吸……

    手再次往下滑,經頰畔一路滴下血痕後,落在了昊的頸間。

    蒼白的臉上劃出一道妖艷的血紋,緊閉的眸子沒有睜開。

    稍稍收緊手,綻血的唇受力微啟,眸子,緊閉如故。

    軒轅歎口氣,收回手,轉而握住夜語昊擱在被外的手。又冰又冷,全無生氣。

    不斷換著姿勢,溫熱五指的每一寸隙縫,感覺他脈門處微弱的跳動

    「剛才朕……真的很高興……」摩挲著冰冷的手,軒轅唇角上彎,似笑非笑,似悲非悲。

    到了那隻手慢慢熱起來後,他低聲輕喃。

    「……你願意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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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喝雄黃,插艾草,包粽子,賽龍舟……端午節就這麼過去了。

    自暮春到初夏,夜語昊昏迷了近十天才完全清醒過來,到全身傷勢調養得差不多能起身時,早過了梅雨之時,春衫已換。但他肉眼可見的外傷雖愈,內傷卻依然沉重——尤其他的內力為軒轅所廢,一身經脈遠弱於他人,兼又引發了早年未曾全愈的舊創,更是遲遲不見起色。

    軒轅在眾人面前皆是一副漫不經心聲色不動的樣子,只是偶爾過來看看療傷進度如何。太醫們不需看懂帝王隱藏在深眸下到底有何種含義,只消靠近一點,就能明白帝王張狂的怒氣已經越來越無法自我控制了。

    伊祁送藥過來時,就見夜語昊坐在窗旁懶洋洋地看著書,雖是初夏,還是蓋著一條薄被,頭髮梳得整整齊齊,衣服穿得端端整整,清爽乾淨得好像剛剛出門轉一圈才回來,而不是已經在床上躺了快一個月的人。但月前只是文弱的蒼白已轉成病態的青白,此時此刻,用弱不禁風來形容都不為過,瞧起來便是三歲兒童都可以輕易地傷到他。

    少年抿緊唇。「師父,吃藥。」

    夜語昊抬起頭,微微一笑,溫文如故,深沉如故。

    看著師父接過藥碗,毫不猶豫地一口喝盡,少年臉色微微扭曲,見他再次推拒了宮女們準備好的時令瓜果糕點,僅微啜了口茶,少年忍不住懷疑,就算在藥裡加上一把黃連,師父是不是也感覺不出?

    「……師父,你好像很喜歡自找苦吃?」

    夜語昊正在飲茶,聞言嗆聲。當下放下茶盞屈指彈了少年額頭一記。「小伊祁,你能不能用好一點的形容詞?比如說天將降大任之類的,為師聽了會很高興。」

    生病的人是不是會變得比較任性?

    少年懷著這個疑惑離去,唇角帶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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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上,事情好像有些失控了……」

    軒轅一手托著下巴,心不在焉地聽著,手上紙張翻得霹叭響,鳳瞳微微瞇起,將面前那些早已看過的資料重組分合,一絲細漏之處都不肯放過。

    「淮北漕運被劫;河南蝗災;高陽齊王在倫王回京之後就將人請了過去,讓我們沒機會發作……皇上!!臣在與你匯報啊,你怎麼還有空看這些早就過期的東西?!」祈世子跳腳。「這天災人禍分明是有心人搞鬼,而且邊關處據稱曾見過柳殘夢在車騎將軍府出現——此事若成真,代表柳殘夢息隱三年再入江湖,以他的權勢能力,要煽動李凌文投向倫王簡直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嗯。」軒轅點了點頭,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資料,「然後呢?」

    「然後你老人家什麼時候才行動啊?!」祈世子差點就想拍桌子犯上了。難道自家主子會因為無帝傷勢過重而受影響變得不思長進了?!變成什麼為情傷風為愛感冒的——胡說八道!!

    軒轅終於放下資料,鬆鬆地往後一靠,閉上眼。

    就在祈世子等得耐心盡失時,微帶疲倦的聲音響起。「祈,你覺得,朕掌握住昊了沒有?」

    祈世子眼角微搐,他在跟皇上說著家國大事,皇上卻來跟他說兒女私情,當下整張臉都臭了起來,斬釘截鐵乾脆利落道:「沒有!」

    「……果然是不可能的事嗎?」軒轅慢慢睜開眼,望著窗外濃烈日光,笑了笑。

    「不用行動,這次朕又輸了一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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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錦衣青年進來時,夜語昊右手握著一本苦岐黃,置於左臂上,腦袋微側,正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青年也不打擾,順手取過拋在一旁的披風,為他蓋上。轉身回到桌前,站著斛了杯茶,見茶湯微黃,茶梗沉下,慢慢地飲了口。

    回頭看了眼夜語昊,沒有醒過來的意思,當下自袖內取出一軸卷軸,微笑打開欣賞。

    熏爐內香煙裊裊,隨風逐絲,靜沁無語。

    一爐篆字燃盡,青年回頭,見夜語昊還是保持著那樣的姿勢,眼睛卻是不知何時已睜開,斜支著頭,清冷的眸子靜靜地落在自己身上,微微的迷惑。

    自重傷之後,這是夜語昊第一次在清醒的狀態下見到軒轅。

    軒轅目光清朗,笑容高貴中帶著皇室中人特有的疏離,落在他身上時,卻是溫柔靜溢,依稀是當年初遇時曾見的神色,卻少了寂滅。

    對於這麼平靜,沒有冷嘲熱諷種種的軒轅,總覺得不習慣。

    軒轅一笑,揚了揚手中的卷軸。昊瞧得極是眼熟,再看一下,突然明白,那是三年前,天下一賭前自己所寫,最後贈與軒轅的半闕水調歌頭。

    「瑤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溪……只恐花深裡,紅露濕人衣。」軒轅慢吞吞地吟著,突爾一笑。

    「佛教中有八難之說,六道中地獄、畜生、餓鬼三道、北巨盧洲、長壽天、聾盲瘖啞、世智辯聰、佛前佛後——這些人都是見不到佛的。」他在世智辯聰上加重了語氣,說到這,微微一頓,睫毛遮住了憐憫的目光。

    「朕想,太過聰明的人,是看不到最簡單的道理。有時,事情明明就已擺在眼前,卻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什麼都看不到……」

    夜語昊咬緊牙關,但覺內心深處最為惶恐之處將被人揭破,當下冷冷打斷。「你到底想說什麼?」

    眼見夜語昊冰心已亂,防衛現出破綻,軒轅卻是一笑,轉移話題。

    「朕近日來一直思索著一事,到現在都還沒得出答案。」

    玩味一笑。「你是要請教我?」

    「可是算是。」

    「請說。」夜語昊坐正身子,合上書,順手放到一旁,卻聽軒轅慢吞吞地說著。

    「殺一人,救百人,是罪麼?」

    手心一緊又鬆,突然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

    能隱瞞下這麼久,連自己大約也覺得驚訝了。

    他抬起頭,眼睛眨也不眨。「這種對比數目不公平,你該問,殺百人,救萬人,是罪麼!」

    「你的答案?」

    「是罪。」

    「那,殺百人,救一人呢?」

    「也是罪。」微微一笑,將膝上披風拔開,立起身來。「殺人便是罪,是罪就要有人承擔。」

    「軒轅,無論你問什麼,死人都是注定的,答案也都不會改變。重點是,親手殺人的是我。」

    兩人針鋒相對,終於扯上正題——十五年前,為夜語昊博得殺戳之名,被強掩下去的真相。

    「你只是一把工具。一把血欲門借刀殺人的工具。在那種情況下,就算你不動手,也有其它的人會動手。何以如此想不開?」軒轅不解

    想不開?!夜語昊失笑地走了幾步,回過頭來。「軒轅,你也是有殺過的人……」

    想了會兒,又道:「可是,你有親手殺過手無寸鐵,全然無辜,只是被牽連進去的人麼?」

    見軒轅默然無語地抿緊唇,他再次失笑。

    「你沒有。你輕易說出諒解的話又有什麼用?!」

    目光漸遠,回首憾事。

    「……那時,我居然想不出更好的方法,只能殺了那些中了褐筮盎的人。」

    「褐筮盎?!」軒轅雖有作過推測,卻沒想到竟是傳說中早已絕種百多年的極毒之盎,而且被下盎的還是五毒教的。這種盎母根本無法用內力壓制,除了下盎之人,旁人無法引出,且被五毒浸潤後便在人體產卵,快速繁衍,一旦宿主死亡,就會破體而出,另尋宿主,以一及百,遺禍無窮。

    軒轅當日一直想不通一點——李教主若是為血欲門盎毒所困,為何不敢選擇自殺,而要將一切造成像是被御夜使者逼上絕路的樣子。

    現在想來,自殺也是無法解除危機的,若非將一切佈置得順理成章,塑造出五毒教被殺只為叛教之故,一直暗窺的血欲門之人說不定在發覺不對時就會提前引出褐筮盎來。以當時形勢之險,只要稍稍走漏出一點消息,危機便提前爆發——所以,李教主連自己的下屬也瞞住了——人心難測,不是所有人都有捨己為人的情操。

    「有什麼好奇怪?否非那種天時地利人和全集於一身的盎母……」夜語昊一笑無語,不再往下說。但覺手指微寒,被挑起的往事又再度浮現在眼前。他突然斛了杯茶,想溫暖雙手,止住這寒顫。

    茶溫是冰的……比冬天的雪更冰的溫度。捂上去後,連心都冰冷了。

    慢慢地放下茶杯,不想讓身前之人看出自己的無措,越是小心,便覺得茶盞在自己手中發出的噪聲更大了,置於桌面前,他忍不住微一停頓,這才放下。

    清亮的聲音——軒轅也在同一時放下茶盞。

    他抬起頭來微微一笑。

    軒轅看著他也是一笑,有點勉強,過了會兒,突然伸手拉過他,用力地摟進懷裡。

    「為什麼我們到了這個時候還是要勾心鬥角呢?!」

    微帶痛楚的沉重聲音在胸膛間迴響,強而有力的手臂緊緊箍在身後,夜語昊一驚,猛地就想掙脫。「放開!!」

    「不放!!」

    「別怪我不客氣!」

    「你在害怕!」

    此話一出,夜語昊手勢微頓,呆得一呆。

    「害怕這種脆弱的時候,你會再次相信我。」軒轅冷靜指出。

    沉默片刻,夜語昊在軒轅懷中一曬。

    「不錯啊,我是怕呢。你一直步步進逼,不就是想看我脆弱,崩潰,最終依賴你的樣子——就像那日在山上,你明明看到那個博望候的下屬持匕向我刺來,你卻一直在旁觀看,直到我反殺了他,傷重昏迷後,你才出來!」

    「原來你知道。」軒轅怔了怔,記起大約當時自己目睹昊的傷勢,激動之下忘了將氣息隱藏好。

    夜語昊冷笑著,只覺這種問題連回答的必要都沒有。

    軒轅猶豫片刻,手指按在夜語昊的肩膀,感覺衣物下的淡淡的體溫,清雋的藥香,半晌,歎息。

    「朕……是不敢出來。」

    ——軒轅知道夜語昊為往事所困,原本便沒什麼生存下來的意志。在山上之所以掙扎求存,不過於本能傲氣驅使,不願死在個無名小輩手上。一旦他出來,夜語昊放下心來,一縷求存意志消散,以那傷勢,根本撐不到太醫的到來。

    夜語昊心思百轉千折,聞一知十,軒轅只需一句,他便已知軒轅未盡之語,這出乎意料的答案讓他心下一跳,頓時啞然。

    倒不是為了軒轅這個心思,而是軒轅肯說出來。

    ——軒轅一向霸道,平生最恨便是輸於夜語昊。兩人青城相識至今,已有十三年之久,軒轅求勝之熾,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便是最好的說明。

    而此時,他竟肯說出這等形同坦白認輸的話來……

    軒轅說出那句話,自己心裡似也不適,雙手勁道微鬆,夜語昊這才能推開些距離,扭頭看他。

    頰暈微紅,鳳瞳極清極澈,分明已擺脫了所有的迷惑,下定決心。

    是什麼決心?夜語昊無法看懂。

    怔然了片刻,心中一團亂麻,但覺計劃好的一切全被攪亂,本來條理分明的思緒條條中斷,哪條該聯上哪個都想不起了,不由苦笑。

    「我們兩個勾心鬥角都成習慣了,越是重要關頭,越是……」不敢表露真心。

    他回答了軒轅之前的問題,推開軒轅。「這樣說你滿意麼?」

    軒轅歎口氣,再次轉移話題道:「月餘前,朕最後一次去找你後,下令查找了關於你與五毒教的恩怨。」

    夜語昊唇一抿。

    「可是,關於你為御夜令的事,無論過去還是現在的資料,都無法查出新的,你的師父將一切資料都毀去了。虛夜梵會救你,也是因為你的師父他們的請求。他們覺得當初正確的選擇,在你身上,已經變成錯誤了。

    你符合一切上位者的條件,冷靜理智,狠忍從容,為了大局,你會選擇最好的,也是對自己最殘忍的方法。就像十五年前一樣——當日你明明可以將事情交與下屬,又或直接拒絕的。可是,為了保護那批手下,為了保護周圍村莊無數人命,你選擇了自己一個人動手……」

    「不是保護!」夜語昊一直靜靜聽著,此時卻猛然打斷他。「——而是不信任!我不信任他們能保持不動聲色直到完成任務。你莫要忘了,你自個兒也說過,我是誰都不信的!」

    「這是你後來為自己選擇的立場!在最早時,當你知道必須殺死在場所有人時,你真的是這麼想麼?你真的只因為不信任屬下就一個人扛下了所有的罪孽?!如果你當時是這樣的人,無帝根本不會將帝位傳與你。」

    夜語昊深吸口氣,冷笑。「軒轅,你這是想當然。並不是理所當然!」

    「昊,你這樣堅持著自己是錯的到底有何意義?!」

    「我沒有堅持,我只是告訴你事實。」

    「事實是,你在不斷加重自己的罪惡感,你怕自己會忘了這種罪惡感。你奪走太多無辜人的幸福了,所以,你認定了自己不可以擁有幸福!!」

    夜語昊一怔,這次是真正地呆住了。

    「你沒發現?!你一直都將自己處於最糟糕的狀態……太醫說你的身子,撐不過今年!」

    強撐的平靜終於被打破,軒轅一把揪住昊的衣領,以著幾欲絞死他的勁道,咬牙冷笑。「你就是這麼一意孤行,隨心所欲,根本沒想過旁人的心情……對啊,你原本便是天下第一狠心人,連自己都捨得傷害的人,還有什麼是你捨不下的?!在你身後追著的人,都是自找的,他們的心情,你根本顧不到!你有想過,伊祁的心情,我的心情,無名教中被你拋下之人的心情?!」

    「我為什麼要顧著別人的心情?!我就是一直顧著別人的心情,我才活得這麼痛苦!!你說我沒顧及你們的心情,那你可有想過——老人,小孩,婦人,傷患……你能想像我在他們的哀求下下手,是怎麼樣的感覺?!他們根本不想死,也沒有死的義務,你有看過他們拚命哀求,拚命掙扎,只為救得一條活路的目光嗎?看到身為首領的我年歲最小,圍繞過來磕首哭泣!!我卻殺了他們,然後,在他們死不瞑目的眼光下親自放火燒了屍體——因為我必須顧全大局,顧全所有人!!」狠狠推開軒轅,夜語昊第一次有著失控的感覺。

    「他們與你有什麼關係?」軒轅暴怒不下於他。「我們呢?!你寧可顧及那群陌生人,也不為我們這些真心牽掛著你的人著想?!」

    「正因為他們與我沒關係,我的傷害才不可原諒!」

    「你……」軒轅詞窮,罵了聲:「莫名其妙。」

    「是莫名其妙,但這也是身為人的最後底限。我可以拋開不顧,畢竟事情已經過去了那麼久,根本不會有人來找我算帳的。可是,法理好逃,天網不可逆。」

    「如果朕說,你沒罪呢?!」

    「舉頭三尺有神明。」

    「神明也不能定你的罪!」

    「為什麼?!」

    「朕會陪著你,一直陪著你——無論是神是佛是閻羅,朕都會告訴他們,你沒罪,沒有人能定你的罪!真要定罪,朕願代你領下!」

    夜語昊身子一顫,幾乎是自內心發抖起來。

    很久很久以前,是不是也有誰說過了這句話?!

    夜語昊目不轉睛地看著軒轅,軒轅不退不避。迎著堅定激烈的目光,他慢慢地坐了下來。

    是誰說過啊……

    『……生死由命,都不是我們可以掌握的,那些人命也許是上天藉著你的手,把他們送上應有的軌道。你無需為此自責。相信著自己的選擇,放手幹吧。如果真的會下地獄,我陪你去,我會告訴閻王,一切罪過我都願意代你領,沒有人能定你的罪。』

    是了,從湖邊撿回自己,擦著濕漉漉的頭髮時……

    煌,這麼說過!

    ——————————————————

    「皇上。」在宮中等候已久的祈世子一見軒轅,便迎了上去。軒轅揮揮手,先坐下來,飲了口茶,這才看向祈。

    「東西呢?」

    祈世子自軒轅回來後,就一直在察顏觀色,但直到現在,還無法看到軒轅那種深深鬱鬱的目光到底是喜是憂是悲是怒,只得慢吞吞地自懷內取出兩個玉瓶來。

    小巧的玉瓶,不過指高。一個潔白如玉,一個紅艷似血。

    「這瓶,是醉斷魂。」祈世子指著其中一個,猶豫片刻,又問。「皇上,你真的要……?」

    如癡如醉,夢裡斷魂,名列天下奇毒榜首,絕對無解。

    軒轅靜靜地看了會兒,目光複雜,沉溺、溫柔、激昂、痛楚,尖銳的感情在他眸中作著鬥爭,上上下下翻騰不已。過了會兒,他不吭不響地取過一瓶,納入袖內。

    祈世子不知該鬆口氣還是該將心繼續吊在嗓子上。

    「祈啊,你該明白……朕的獨佔欲是極強的……」微微憂鬱地看著窗外,頓了片刻,他喃喃低語。「你……不想勸勸朕嗎?」

    勸?!現在還有機會麼?祈世子苦笑。「皇上並非臨時起意,微臣自知無能推翻皇上想了十多年的執念。」

    「十多年麼?」笑笑,軒轅歎氣。「看來,真的該斷了啊……」

    「只是,朕如何捨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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