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花多嬌,春鳥意多哀。春風復多情,吹我羅裳開。
好一個良辰美景俱俱會全的春日時光裡,養心殿卻有人看著擺在自己面前的御膳哀聲歎氣。
「皇上,臣也真的沒辦法了。祈王爺說了,目前淮北蝗災,河南澇災,都是吃緊的事情。皇上身為君主,要以身作側,與民同苦。所以現在太府寺是一毛不拔……」掌握御廚的李總管小心翼翼稟報,連天的叫屈加無奈。
「朕知道……」揮揮手,有氣無力地摒退還想訴苦下去的李總管。軒轅有一口沒一口地吃著自釀的苦果。當初讓祈掌管太府寺,一來給他安個職,免得出入宮禁惹人閒話,二來也是為了暗流的調度方便。太府寺是皇上的私人錢庫,將暗流的支出列入宮廷費用,可以省事不少。只是沒想到,今番居然會連累了自己。
說來奇怪,就像自己先前說的,那種藥會有派上用場的時候,兩藥效果還不是差不多嘛~頂多他換的那種激烈了點。祈出其不意,大約會吃些苦頭,何必氣成這樣……
狐狸皇帝東想西想,死活不肯去想最不想要的答案——祈世子有可能已經不小心被柳殘夢吃干抹淨為這個答案的可能性,軒轅眉毛一會兒揚一會兒塌,不知該為愛卿感到高興還是默哀。
不過……最近還是先為自己的龍胃默哀一下比較好吧!伸筷挑了挑桌前的青菜,軒轅嗚呼於心。罷罷罷,清粥小菜,正好養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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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京師,又陷入了繁瑣的人事應酬之中。雖是做慣了得心應手,也有厭煩的時候。尤其方自邊塞回來,心猶自翱翔在廣闊天地間,益發覺得意興索然。非不得已,多半閉門謝客。
拜貼一堆又一堆,都讓侍從們搬去引火用,送來的禮物毫不客氣地收下充公用。回來的路上救了個叫沈焱的少年。說救也談不上,只覺少年長得如此賞心悅目,合不該受小人非難,便暗助他一臂之力,沒想到這一順手,終於想起那塊玉珮被自己怎麼處置了。
當年大青山下,劍河之役,軒轅下定決心臨陣換將。消息尚未傳到邊關,已有先一步得知君心的尚書令暗遣殺手,準備在蘇星文失勢心亂之時殺他洩恨——尚書令的二子也從軍,他倚仗乃父之勢,不服軍令,被罰之後,聚眾鬧事,被蘇星文以軍法處置斬首。
祈那時遊走江湖,聽得邊關戰事,雖無官職在身,還是前來邊關,美其名曰是看熱鬧。他雖離開暗流,但還是有各種管道將戰場朝野之事一併收入耳目。知道此事後,不忍見蘇星文良材受辱,便趁夜投柬軍營,附上這玉珮,一來,證明自己的身份,這消息非是無的放矢;二來,若有需要,這玉珮的另一面是祈王府的表記,可用來逃離。
蘇星文收到消息後如何處置不知,三日後,欽差大人到來時,已人去帳空,那玉珮的下落也就不得而知了。
難道柳殘夢認得蘇星文,所以那日在大青山才會為蘇星文的愚忠不值?手中玩轉玉珮,俊美的臉上儘是苦笑。心知這不是正確的答案。
——柳殘夢會留下這玉珮,目的正在於表明自己的身份。
蘇星文橫空出世,掛印為將時,年方十六,這正與柳殘夢當時年歲相當。而且回京後搬出舊日的卷宗對照,便能發現,蘇星文的行事手段古怪陸離,行人所不敢想之險,與柳殘夢也是極為相似的。柳殘夢的資料在暗流中,一直呈空缺狀態。或者說,在他十七歲由柳清秋介紹與大家知道之前,誰都不知道武聖莊除了柳依依之外,還有一位公子。柳殘夢之前的經歷幾乎完全空白,除了謎團外,別無形容。
眼下雖有眾多證據證明這兩人極可能是同一人,祈卻下不了決心稟報軒轅。因為——蘇星文正是九王爺當初在朝庭立下軍令狀,以命推薦的人才。
年前,倫王之亂方平,皇上不得不負了九王叔。此事尚未有個定論,如果知道九王叔當初力薦的人才居然是柳殘夢……煩燥地扒了扒頭髮,祈知道自己已違背了為臣之道及暗流的規則,卻還是忍不住想將這個情報壓下來。
「柳殘夢你這王八羔子!」忍不住啐罵了聲洩恨,飛鏢一揚,草人頭上又多了一鏢。
「柳殘夢怎麼了?」略略冷淡的聲音,寶親王一身十二章紋的紫色官服,走了進來。他是出入慣了的,下人也沒有多事稟報。
「被他逃了,我正後悔啊!」祈恨恨地又投了一鏢——對,這次真的後悔了,原不該對他存著什麼善心,到頭來,倒霉的全落在自己頭上。
寶親王上下打量了他會兒。「沒事吧?」
「傷都收口,早就沒事了。」展示左右二手,右手的傷雖然深,但傷口較小,早已脫疤,只是手上有些地方新肉色彩比較明顯,紅紅白白的,左手銅絲網上利匕所割的傷也差不多快掉疤了。
寶親王看著他不住炫耀左右雙手的完好,突然出手。祈早有準備,側身一退,右手「手揮五弦」反切向寶親王的肘臂筋骨。
寶親王翻掌下切,右腳踢向祈世子左腰。
兩人拳來腳往數招,祈捉住寶親王攻向他左肩的拳頭,笑道:「信了麼?」
寶親王慢慢收回手,突然袖內甩出一枚袖箭。祈沒想到以他身份也會使用暗器,左手待要上揮,卻猛然僵住。
寶親王哼了聲,屈指彈落那枚快射到的袖箭,上前一步握住祈的左手,助他真氣歸脈。
看了看小雲可以刮下三層冰霜的臉,祈世子乾笑:「剛才是意外……」
「生死相搏沒有意外可言!」截然打斷祈的強辯,寶親王自懷裡取出一小藥瓶,「一天一粒,吃下去。」
「沒這麼嚴重啦~」一邊說一邊伸手收下大還丹,難得小雲這麼大方,不要白不要,「慢慢就會好的。」
「你左手都快廢了,還慢慢好!」寶親王眉毛倒豎時,連當朝天子都不敢擋其鋒芒,祈只得唯唯應是,將大還丹取出一粒現場吃了。
看他運功吸收藥力,寶親王也不打擾,便在一旁坐下。見桌上玉珮,拿起來看了眼:「這長命符……你不是丟了?」
心下一驚,險些岔了氣:「最近找回來了。」
「最近?」眼波不興,放下玉珮,寶親王卻不多說,再問了一次:「你真的沒事?」
「我為何要有事?」藥力已化開,示意下人換壺茶來。這時正好有侍兒奉王妃之命,來問祈世子晚上要吃什麼。祈心思不寧,隨口道:「叫化雞。」
「叫化雞?」寶親王咳了聲,「上回在驚雁閣,你不是說死也不吃這種泥巴堆裡扒出來的菜?」
「此一時彼一時,當時是去砸場,說的話怎麼做得准。」哈哈笑了兩聲,知道再跟寶親王說下去只會錯的更多,轉移話題道:「你今日找我為何事?」
「皇上將軟筋散換成纏綿的事,我已知道……」
「纏綿?!」祈世子差點跳了起來。
寶親王一怔,原以為皇上最近吃齋念佛,便是纏綿惹的禍,怎麼祈看來卻是大受震驚的樣子,完全不似作偽?
祈世子確實不是作偽,他此時的心態,已非言語可表之了。
纏綿與嫵媚都是春藥,但這兩種藥的等級,簡直是雲壤之別。嫵媚是中之無解的頂級春藥,而纏綿只是一般增進情趣的催情劑,一杯清水照頭一潑就可清醒的。
想到那夜柳殘夢一臉受控失去理智,掙扎著要清醒,最後還是陷入慾海之中,將他翻來覆去折騰了整整一夜的事……祈世子牙齒咬得格格響 ——
柳殘夢柳殘夢,下次見著,不將你抽皮剝筋,本王名字就倒過來寫!
「真是的……哪有這種拿下屬生命當玩笑的主子……」說完,順手捏碎了個龍泉窯的上好瓷杯。
祈世子這種臉色,讓寶親王一時也不確定起來,瞧了他會兒,最後說:「沒事就好。」
怎麼會沒事!手撫著腹部,祈世子臉上紅一陣青一陣。
軒轅,你繼續去吃你的豆腐青菜吧!
於是,皇帝老子的伙食等級又下降了一個層次。
這種行為名之為——遷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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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城九門門九開,願逐明月入君懷。
入君懷,結君佩,怨君恨君恃君愛。
築城思堅劍思利,同盛同衰莫相棄……」
彩扇半遮玉容,飛旋的歌舞終於謝幕,餘韻裊裊。如蝶如燕掌上可舞的麗人纖腰不盈一握,幾乎要折斷般地逶拖於地上。凌波出水,脈脈含情,全身上下,無一處不動人。
「好啊,盈盈的歌舞果不愧朝月閣的鎮樓之寶。如此清音妙人,銷魂無雙,雖隋珠卞玉亦是捨不得交換。」黃衣青年鼓掌大笑,眉飛色舞,伸手將一曲稍歇的盈盈拉到自己懷中。
「祈爺總愛說笑。盈盈真有祈爺說得那麼好,為何祈爺回京兩月,都不來見盈盈。」盈盈倚在祈世子懷裡,一臉幽怨,背身嬌嗔。「只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盈盈怕祈爺又是看上哪裡的良家婦人,捨棄了盈盈這朵薄命之花。」
「原來美人生氣了,哎,都是我不該。回來時就是覺得冷落盈盈太久,叫鏤蘭居打造了一對龍鳳金釵,想給盈盈一個驚喜。誰知道他們誤解了我的意思,打出來的龍鳳釵……咳,只合給小家碧玉用,哪配得上我們盈盈的高雅,把我又急又氣地那個,唉……僥倖當家的劉師傅出門採購回來,重打了一遍,我才有顏面來見盈盈。兩個月不能相見,痛煞煞我也~」祈世子說起甜言蜜語來嘴上抹油全不打滑,只聽得盈盈回嗔作喜,輕身幫祈世子揉了揉胸口,示意祈世子幫她戴上鳳釵。
「祈爺晚上可願留下?」
「不行,晚上皇上有召。沒辦法,你知道像我這樣的大忙人,實在很難有完全的自由。我有多麼羨慕街上來來往往的平凡人,可以自由操縱自己的時間,哈哈哈哈。」
在京師裡,祈世子永遠是這樣一副輕浮又討人嫌的語氣,也是遠近知名的縱褲子弟。
盈盈陪著他,一臉的惋惜:「祈爺的名聲京中有誰不知,盈盈知道祈爺是大忙人。所以祈爺總是嘴上哄我們姐妹高興,若是真心,哪怕是等到天亮,盈盈也會等的。偏祈爺不給盈盈這個機會。」
軟玉溫香,祈世子卻想起最後一次在天香樓的事。這一想,臉色又變了,手撫在腹部,好一會兒才笑道:「盈盈莫鬧了,我晚上真的有事。」
盈盈瞧他神色不對,湊上前低聲問:「發生什麼事?都快不像你了。」
祈世子吃吃笑著咬住她的耳朵。「傳令紅袖速速回京。」說罷,眉飛色舞道:「就是這樣,盈盈乖,不要再鬧了。我走後,要記得婦德老老實實等我哦!」
看著破天荒上來一會兒便離去,速度幾乎是逃難般的祈世子,盈盈笑揮著小手絹,甜甜送別:「祈爺慢走,盈盈等你喲~」
回身無人時,眉毛顰起。
「耶,這不是祈王爺嗎?」祈世子走出朝月閣,身後跟著兩位侍衛,聽到有人跟他打招呼。頓步一看,臉上立時浮起輕薄的笑容。
「原本來南安候啊~好久不見。」
一群縱褲子弟們擁了過來,七嘴八舌道:「王爺好久不見。」「二個月都沒見著王爺,整個京師都無聊起來了。」「王爺安好,最近又在哪裡春風得意……」
為首的南安候見眾人注意力都集中在祈世子身上,有些不悅地哼了聲。看看祈世子的身後,突然笑道:「祈王爺剛從朝月閣出來麼?」
「正是,才從盈盈那兒聽了一曲清歌,可惜皇上有召,不然倒要多留一夜了。」祈世子這話只說得南安候咬牙切齒,誰不知盈盈姑娘是被祈世子包下來的,他縱能倚仗乃父之勢,也無法一親芳澤,早就讒得牙癢癢的。
「祈王爺大忙人,哪是我們這些閒人能比。只是聽說王爺已經有兩個月沒在青樓楚館過夜了……當然,我是知道王爺府上美人無數,但還是不得不關心一下,王爺不會是……」
「你說對啦!本王有喜歡的人,該開始收心了。多謝小侯爺關懷。」祈世子笑得臉上開了花。
南安候還等再說,身後的人扯了扯他,怕他說什麼不中聽的,真的惹怒了祈親王。祈親王是皇上眼前的紅人,能不得罪還是不要得罪的好:「祈王爺,難得回來見面了,聽說玉雪園多了位清倌,體懷異香,十分妙人,不如上玉雪園去飲杯酒吧。」
「好好,有空的話,本王定會跟諸位一起去的。現在本王要入宮了。」
又是一通閒扯,送走這群公子哥兒們,心知接下來京師怕是會有不少閒語——他已回來兩個月,卻沒有在任何一個煙花之地過夜。
手下意識地拂過腹部,那裡正有他的難言之隱。
——那夜暈迷之後,柳殘夢在他那私密之處刻了個印記。這印記也不知加了什麼,都過了兩個月還消不去。
帶著這樣的印記,如何去逢場作戲?頂多只能去吃吃嘴上豆腐,真要過夜……
瞇眼狠狠打量前方那高高挑起的驚雁閣,想到某人溫溫和和,就算明知他的名聲,還是會有人上當受騙的笑臉,心下一陣氣怒,陰陰地考慮要如何去挑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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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七,癸巳日,滿
窗外下著雨,春意闌珊,暮春的風還是很冷。
暗流的急報放在龍案上,醒目的紅字十分剌眼。暗衛們找不到首領,只有直接將情報送入皇宮。
軒轅睜開一直閉著的眼。
「今天又是三月初七了……」
從早朝時,祈世子就已經不見蹤影了。
十年前,也是這樣一個大雨傾盆的日子,黃衣少年拒絕了侍從們的打傘,在洗心庵外,獨自站了整整一天。
此後,每年的三月初七,他必會推開一切瑣事,佇立青松之下,等著那不可能的希翼。
吸了口飽含雨腥的濕冷空氣,軒轅突然步出養心殿。太監們急急為他打上黃羅傘,他看著滴濺在地上的水花濕了他的履襪。
想到也是那樣一個雨天中的分別,轉眼已快一年,軒轅微微笑了起來。
「小雲啊!朕的決定,是否真的是正確無誤?」
寶親王默然。「沒有誰能是永遠正確。」
「嗯。」
「但您是皇上,您犯的錯,關係天下蒼生福禍。」
「所以說……」低聲輕輕地笑了起來,伸手在盆景中摘了朵十八學士,「朕是不能犯錯誤啊!」
雨水沾濃了錦黃的衣袖,花朵嬌艷,綠葉厚實。
「但就算朕犯了錯,你與祈還是會追隨我吧。」
寶親王抬頭。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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拙實的庵門緩緩打開,灰衣緇帽的小尼姑撐著一把油紙傘走了出來。
站在青松下的黃衣青年靜靜地抬起頭,看向小尼姑臉上與每年所見如出一轍的,隱隱有些不忍的漠然。
「庵主今年還是不見施主,施主請回吧。」
點了點頭,表示知道。
雨水從發上飛散,滴在小尼姑執傘的手上。
她的目光落在水珠上:「施主請回吧。」
搖了下頭,黃衣青年露齒一笑:「區區並未進入洗心庵十丈之內。小師太無權趕人吧!」
小尼姑眼波一動,好一會兒才緩緩道:「庵主不會見你的,再等下去也沒有結果。苦海無邊,執著是苦。施主何不早日看破。」
「等哪天真的看破了,區區或許就不再來了。」黃衣青年又是一笑。雨水沾得他瀏海微卷,臉頰蒼白冰冷,唯有一雙眸子,明亮得可怕,「而無塵若真的看破了,也不會對我一直避而不見。」
「這……」
「同是看不破的人,我一年也只能陪著她受苦一天。小師太就成全區區這片心意吧!」
看黃衣青年狀若灑脫的笑容,小尼姑知道自己勸不了他。手中油紙傘舉得高了點,遮住黃衣青年。
微訝地看了她一眼。
「貧尼非是施主從人,施主也無權喝令貧尼吧!」
雨下得越來越大,一把油紙傘已遮不住兩人。黃衣青年看了看小尼姑半濕的肩頸:「你還是回去吧。我早就濕透,也不差這些。」說罷,轉身離開傘下。
小尼姑固執地追了過來:「施主不回去,貧尼也不回去。」
「何必。」
「何苦!」
心一顫,又離開小尼姑幾步。雨水不停地從他臉頰滾落,膚色冷白的象陶瓷。
「回去吧!我是練武之人,這點雨不礙事。」
「貧尼亦習過素女心法。」
素女心法?
黃衣青年再次沉默下來。
『阿情,你來了。』
『無塵不歡迎麼?為何把寫了一半的東西遮起來。』
白衣女子抿嘴一笑,頰上笑靨隱隱。『就你眼尖兼多心。我是在重撰素女心法。』
『啊?素女心法不是自黃帝時便流傳下?』
『不錯啊。但我近來獨自思索,另有一些心得與意見,不願讓老古人專美於前,所以就寫了。』
『無塵會這麼做,一定是有大發現與大把握。』少年嘻皮笑臉,『所以姐姐給我看一下吧!我提上一兩個意見,到時轟動武林驚動萬教,小弟不才,也沾沾光。』
『不行,我才改了三章,等全改完再給你看,免得你管中窺豹,盡給我胡說八道。』輕笑著敲了下少年的額頭,女子起身收拾桌面。少年跳起來,自告奮勇,越幫越忙。
可惜改到第四章,無塵就遇上了寒驚鴻。
於是,此文始終未完成,便已隨著青絲逶地,掩入洗心庵。
「素女心法……無塵修改完了麼?你練到第幾章了?」
「庵主尚未修完,貧尼不才,才學得五章。」小尼姑並不意外黃衣青年知道庵主在修素女心法的事。
「原來……」黃衣青年心下一痛。這傷,到幾時才能痊癒?
全是看不破的蠢材。
可是明知糾纏無益,還要沉墮在這無望之局的自己,才是真正的蠢材吧。
不甘心自己的全無地位……不甘心無塵寧願看著自己淋上一整天的雨,也不肯出來一見!
當年與小雲去找雲照影時,曾與小雲說:苦肉計也得願者上鉤才成。他若沒那個意思,你裝得再苦也沒用。
此話竟是一語成緘,全應落在自己身上了。
苦笑著想要舉手扒下瀏海,卻因保持著同種姿態過久,左臂又出現酸麻。
低頭看看雙手,隱隱約約的疤痕。
還有看不見的,沉伏在經脈的傷。
這傷,大約也會跟著自己一輩子了。
淋了一夜的雨,回到祈王府時,天已亮了。
早有下人送上乾淨的巾帕為他擦拭,他剛將雨水從臉上抹去,已有人稟報:「爺,昨天邊關急報,已送入皇宮,皇上讓小的跟爺說,一回來就入宮晉見。」
「邊關?」將手中巾帕隨手塞到一旁侍者手上,阻止其他下人打水拿衣要服侍他入浴的舉動,急道:「替換衣服拿過來,快。」
頂著一頭濕漉漉的頭髮,一路上看傻了不少侍衛。祈哪有心理睬,長驅直入養心殿,卻見寶親王也在。
三人昨夜俱未就寢,自己在洗心庵外守了一夜,兩人也養心殿商討了一夜。
為失職一事單膝跪地請罪。卻見軒轅和寶親王皆是一臉怪異地看著他。軒轅咳了會兒,道:「祈啊!你打七歲起,就一定要打理整齊才出門,朕以為這是個好習慣。」
——不然看到早就看得熟的人,頭髮微卷,一臉倦意,透出跟紅袖一樣媚入骨髓的情色,還真是一種震撼。
很好,有空說這個,大約事情已有計較了。祈世子咬咬牙站起身。
寶親王瞧了他會兒,將龍案上的情報遞給了他。向來八風不動的語氣間,多了點情緒:「我們還是慢了一步。」
「嗯?」
「班布達單于被囚,柳殘夢已奪得汗位。」
「怎麼可能?!」祈聽得身子一震,險些捏皺手中的情報。
「我原先也以為,柳殘夢這次與你逃難,縱有目的,也不過是想挾天子以令諸侯,將班布達單于的幼子扶上王位作傀儡。只是沒想到,柳殘夢身上竟有一半的呼衍氏血統,其母親曾祖,即為呼衍氏。三十年前,呼衍氏未代主盤殷未立子嗣便在田獵中被人暗箭射死,其堂弟,亦是班布達單于之父逵赫被眾人捧為單于,慶國一直有流言傳說其位來之不正。如今柳殘夢借了這個拔亂反正之名……」
翻開手中情報,連翻數頁,聽得寶親王的解釋,眉毛越皺越緊:「如此重要的事情,皇上為何不早點叫臣回來?」
「反正事情都發生了,也不差這一兩天。」軒轅打起玉扇搖了搖,苦笑:「昨日是個好日子,朕也不希望紅塵瑣事接近洗心庵。」
「臣先代無塵謝過。」眼也不抬地應著,終於將情報一目十行地看完了。
軒轅與寶親王對看一眼,心下奇怪,也不說破。
「皇上為了倫王,三年佈局。看來柳殘夢也沒有白費這三年。」祈世子收起情報。
「班布達單于好大喜功,窮兵黷武,在慶國久有民憤……」軒轅說到這,沉吟了下。寶親王接著道:「只是沒想到暗流的推波助瀾,卻是成全了柳殘夢。現在班布達單于被囚,國師、左右賢王、谷蠡王,還有紫衣莫絮,皆向柳殘夢宣誓忠誠。不管柳殘夢的母親是否真的是呼衍氏的後裔,只要有這個名份在,加上他手上現有的勢力,該有的血統、人心、武力已盡落在他手上!」
心知要讓寶親王下這樣的斷語是極難的。祈世子心緒已平,慢慢想起與柳殘夢在塞外相逢後的一切,突然省起一事,看向軒轅。
軒轅玉扇一搖,半遮住臉,唉了一聲:「你想要朕說什麼呢?誰都不知道,昊居然幫的是柳殘夢而不是班布達單于……」
要不是夜語昊將柳殘夢的那張畫送與班布達單于,班布達單于也不會知道柳殘夢蒙騙於他,柳殘夢照樣在塞外春風得意。所以當初知道柳殘夢被追殺時,眾人皆以為夜語昊送畫幫的是那批助他偽裝倫王的塞外來客——也就是班布達單于的大世子。後來猜出柳殘夢被千里追殺真相並不簡單時,也只道柳殘夢是借題發揮,利用這個機會來完成自己的大願,卻不知,這些一開始便已全在算計中,夜語昊當初送畫實質上是助柳殘夢篡位,將單于引出王城,調空兵力。
這也是眾人不知柳殘夢來歷之故。塞外極重血統,像柳殘夢這種異鄉人,要在慶國站隱腳跟,非得有後台不可,後台一旦失勢,他便處於劣勢,故之前倒沒人想到他會這般大膽,將自己置之死地而後生就是為了除去班布達單于。
祈世子再想細一層,突然又冷笑:「果然是他。」
「怎麼?」
「武相便是莫絮!」
「你確定?」
「若非他是武相,柳殘夢豈敢冒險接下黑煞掌,將班布達單于引出王宮。只有莫絮才有辦法從班布達單于那裡問出黑煞掌上的威力,班布達防得再多,又豈知自己這心腹一開始就不是心腹!」
這反間計與苦肉計說來簡單,但要執行,卻不是那麼簡單。為了將班布達身邊最強的鐵甲兵團牽制在陰山,柳殘夢可將自己利用得苦了。莫絮不將他們擊成重傷,班布達是不會相信,以至親臨陰山落入陷阱,那最後一步就無法完成。
難怪他們自王府逃難開始,便一直逃不出莫絮的掌握,在莫絮將所有兵力集中在隱鶴谷時,他心中但已作此猜想了。只是莫絮手段太毒,連對柳殘夢也全不容情,他才被瞞過。
在隱鶴谷之役後,自己暈迷的那段時間裡,柳殘夢大約去見了莫絮,那時他的黑煞掌就已治好了。
十指深陷掌心——柳殘夢柳殘夢,你到底還騙了我多少,利用了我多少?!
還以為,你對我是不同的!
我無法讓你另眼相待嗎?!
挫折與失敗百味雜陳,手心又是一個用力。
眼見祈世子說完話後,臉色變了好幾回,寶親王沉下臉,卻被軒轅阻止。他仔細打量祈片刻,正想說話,祈卻抬起頭來,臉色恢復常態。
「皇上,臣自願請纓,再入慶國收集情報。」
「不行!」軒轅還沒回答,寶親王已一口否定:「你這次出門,債還沒算清,莫想離去!」
「就是因為要還債,所以才要去啊!」祈世子理直氣壯地自懷裡掏出一疊帳單,「這些本來可以向武聖莊索還的,現在他們都跑了,剩個空莊,不去塞外向柳殘夢要,哪裡索地回?!」說到這,臉色扭曲,險險捏破寶貴的帳單,「我哪能讓他就這樣逃開——休想!」
「只怕你舊債討不回來,新債又添了一堆。」寶親王板平臉,「留下,不許去。」
「不要老是認為我出門只會破壞。」祈世子覺得很冤,翻臉抗議。
「想叫屈之前先看清事實!我不介意讓你看看你一路破壞損耗成果如何。」寶親王臉色越來越冷,「宗正寺的大門隨時為你而開。」
「你!」祈世子氣結,卻被寶親王氣勢壓倒,縮了縮脖子,道:「去不去是由皇上決定的,你叫再大聲也沒用。」
「好,那就問皇上!」
軒轅在龍椅上搖著玉扇,常覺自己的養心殿象菜市場。莫怪祈每次想出京,都得挑寶親王不在的時候,不然結果鐵定是這樣了。連當初去崑崙迎接自己,去的本該是執掌暗流的祈,也被寶親王強制留在京中,替代而去。
有時也想勸雲不要這麼擔心,這兩人感情自幼交好,卻為了驚鴻照影與瑩無塵一事,第一次決裂。那次之事,他們二人對祈都有所虧欠。而祈一去便是數年,更讓雲將所有的過錯都攪上自身,也造就現在的結果——雲心下內疚,又怕祈再次棄他而去,寧可濫用職權,也不許祈離京;而祈因當初棄二人而去,回來後也是心有內疚,對雲處處退讓……一筆糊塗帳吶。
他正回頭想要如何安撫兩人,哪知戰火已燒上自身,兩位愛卿一左一右逼著他。
「皇上,請准臣所奏,讓臣(不讓他)再入慶國。」
「這個……」軒轅刷地一聲收起玉扇,微笑:「其實,朕有個更好的主意。」
「嗯?」
「說。」
「就是,兩位都不用爭了。所謂王對王,這慶國嘛!就讓朕自己……」
「不可能!」
今次回答得倒齊聲,震得軒轅耳鳴。
「皇上九五之尊萬乘之體,豈能輕入險境?!而且你這一去經月,誰來主持朝政?繼續稱病?!還是讓微臣易容!」
「皇上真要去,請將後事安排妥當。如選定太子,定好詔書,立好輔政大臣,以防萬一刀劍無眼天下大亂!」
……自己真的是皇帝嘛~~~?被肱股之臣們逼得難以開口,手中合起的玉扇一甩,遮住快靠近自己的猙獰面容,哀歎道:「朕只是提議……」
「君無戲言,豈容兒戲!」
眼見寶親王還要順勢訓話下去,窗口傳來「嘻」地一聲,引來三人注意。
軒轅眼睛一亮,招手道:「小伊祁,你回來啦~」
身形挑高不少,已達軒轅耳際的少年推門而入:「三位都不用吵了,慶國由我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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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道上二騎如風,席捲而過,輕快乾脆的馬蹄點在濘地上,泥漿飛濺,聲如雷鳴,在這一切色彩都是沉滯陰晦的天氣中,令人不由目光一亮,縱目追隨而去。但只見著那二匹通體一色,高近八尺的龍駒,已然瞠目歎息不已,哪有空理會馬上的騎士是何等模樣。
馬高八尺謂之龍,龍駒難求,千金不易。便是關外最有名的天蒼牧場老場主亦因無法得一龍駒為騎而憾恨終身。如今不但在這官道上見著了,而且一見便是二騎,怪不得路上稍有識貨的行家都大呼怪事,難以置信。
「為什麼會是跟你……」坐在龍駒上悶悶不樂的少年甩著珊瑚鞭,哼哼唧唧發著牢騷,不明白自己在皇宮中死掙活掙到底是為啥。
「有區區陪著同行有什麼不好,勞你抱怨了這麼百多遍。」另一匹上的黃衣青年在如此急的風聲中猶自聽到少年的抱怨,回頭露齒一笑:「再說,都已經來到邊關了,你再抱怨也沒用。面對現實,聽話一點,乖~」
看著遠方雄踞青山的高牆,少年臉垮了下來。
最討厭祈世子的油腔滑調,從不正經,從雁蕩第一次見面起便從沒改過想法。偏這傢伙又是老江湖,一路行來安排得井井有條,衣食住行起坐歇息,他雖是一心吹毛求疵,卻也挑不出什麼毛病來,被迫著同行了如許之遠,眼見雁門在望,心下更是鬱悶。
雁門山,古稱勾注山,在代郡城西北40餘里。這裡群峰挺拔、地勢險要,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它與寧武關、偏關合稱三關。附近峰巒錯聳峭壑陰森,僅有一路盤旋幽曲穿城而過,險要異常,是歷代戍守重地,雄居天下『九塞』之首。相傳每年春來,南雁北飛,口銜蘆葉,飛到雁門盤旋半晌,直到葉落方可過關。故有「雁門山者,雁飛出其間」的說法。
守城的太守聞報祈世子再度微服而來,不敢怠慢,府上美酒佳餚擺了一桌,本欲在天香樓設宴,卻被祈世子所阻。
「咦,王爺為何不願在天香樓下榻?說來卑職第一次得以目睹王爺風采,便是在天香樓。當日王爺左擁右抱意氣風發,舉止之間龍姿虎步,令卑職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祈世子哼了一聲,太守急忙轉口:「再說名姬姑娘也一直記掛著王爺的。自從一睹王爺風采後,凡夫俗子再也難入名姬姑娘美眸。姑娘終日悶悶不樂,常問卑職是否有機會再一睹王爺尊面,以償心願。」
這次是伊祁哼了聲:「難怪趕得這麼急……祈王爺真是好威風好名聲!」
「小伊祁,不要嫉妒,你還小,沒人要是正常的。」祈世子眉開眼笑,看著伊祁登地起身,橫眉豎目。
「就是有你們這種只知貪花好色吹溜拍馬的人,軒轅這個皇帝才會當得這麼辛苦,師父也才會離開!」咬緊唇,恨恨瞪了兩人一眼,轉身沖了同去。
太守看得目瞪口呆,好一會兒才婉轉打聽:「好烈性的小公子,不知是京中哪位人家才養得出如此佳兒。」
祈世子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華大人唾面自乾好風度,邊關有華大人這樣的好官看著,本王真是放心的很。」
「哈哈哈哈,王爺過獎了,比較王爺,卑職是自愧不如,慚愧慚愧吶。」
兩人對望著,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