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後台北
清晨的空氣中透著濕冷的寒意,寂寥的街道上只見徐行的早晨運動者;一切都是安靜的,像是沒睡醒的城市,帶著寒意的薄薄霧氣更添上幾分詩意。
少女享受著這片刻的安寧,緩緩地踏著平穩的步子,朝著公車發車處行去,遠遠便可見公車的排氣管噴著白煙,引擎聲是靜謐早晨中唯一的喧囂。
聽見引擎聲,少女加快腳步,蹬蹬地踏上公車。在無人的車廂中隨意地選了個位子坐下。
不一會兒,司機出現了。
「早啊,司機伯伯。」少女輕輕地叫喚,帶著甜甜的淺笑。
「早啊,小姑娘。」司機同少女熟悉地打了招呼。
此時又有一位身材高挑的男人也上了車;這教少女有些出乎意料,因為平時這早班車的發車處總是只有自己一個人搭乘,得多行幾站才有人上車。多了個人陪她搭早班車也沒什麼,只是這男人的打扮實在不像會搭公車的人。
就算少女再怎麼不識貨,也看得出男人身上的西裝價值不菲,不是古古板板的老式西裝,而是像走秀模特兒穿的高級裝扮──搶眼,卻不過分招搖,尤其在他身上帶出一股氣勢。她瞧見他往自己走來,最後竟十分自然地坐在自個兒的身旁。
「啊……」少女微張口想說什麼,想對他的舉動有些表示,但卻也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只微微側頭看著他。
撇開他的衣著不談,光是他本身所散發出的氣質便與眾不同,沉穩、內斂,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魄力;雖未置一詞,卻教人直覺他若是開口,便一定足以征服眾人。
除了這些,在他身上似乎還有些什麼不同的地方……
她的眼睛定在他俊逸的側臉上,嗯……剛毅俊臉帶著十足的男人味,濃密的髮梢、飽滿的額頭、挺立的鼻樑、堅定的嘴唇,下顎勾勒出……
突然,她發現男人的嘴微微揚起一絲玩味的笑意,這一驚,才發現他已側過臉直盯著自己瞧,四目瞬間交接,他的眼睛散發出熾熱的光芒。倏地,她才發現自己竟直勾勾地盯著一個素不相識的男人看,並且……
咦,他的笑容是什麼意思?那絕不是一種善意的笑,反像是一種帶有邪氣的笑容,還有他的眼神……是在笑自己吧!一個女孩子竟不知羞慚地盯著一個大男人。
在與他四目相對的瞬間,她立即羞紅了臉別過頭去,不再接觸他的目光,但仍可感覺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游移了一陣,這教她呼吸急促、心跳加速了起來;她盡力不顯露自己的不安,直在心下叫自己鎮定。
此刻,公車的門緩緩關上,一聲重重的引擎起步聲響起,掩去了些許少女的心跳聲。
公車轉了個彎,隨著慣性作用,她的身子微微傾斜,為了穩住身子,她下意識地想扶住椅子,卻不慎觸碰到男人的大掌。她震了一下,迅速收手。
突然,男人的大掌反過來捉緊了少女的小手。她倒抽了一口氣,轉過頭看著這大掌的主人,但卻發現它的主人竟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根本沒瞧她,彷彿是別人握著她的手般。
「你做什麼?」她迅速地將手抽回。
那男人又一笑,再度伸手將她的小手兒納入他的手掌之下,教那少女再也掙脫不了。
對身旁男人無禮的舉動,少女只感到吃驚。素昧平生,他怎敢有如此輕薄之舉?
「先生,請你放開我。」她恢復冷靜,用冷冷的聲音道。
那男人衝著她一笑,卻教她搞不清究竟是怎麼回事。
那不像一般登徒子般的輕浮表情,反倒充滿了奇妙的魅惑力,她一時間竟看傻了眼。這時,男人的大手突然一使力,緊緊地握住了她,不待她叫出聲旋即放開,然後便像沒發生任何事般地站起身,此時公車也到了將停的站。
男人下了車,留下一臉迷惑的少女。
「潔如──」一個女孩上了車,對著少女叫道。「果然你還是搭這最早班的車。」女孩想也沒想地就往她身邊坐去。
「早,雅蓓。難得看你那麼早,有什麼特別的事嗎?」
戴雅蓓──潔如的大學同學,也是死黨,只是她從來都是到上課了才出現,幾乎未曾如此早出現過,況且她每回都說潔如很奇怪,沒事那麼早到空空的校園做啥?
「沒什麼,只是有些好戲是不容錯過的。」
「好戲?」潔如不解。
「你不懂的啦。」
「你有什麼事瞞著我?什麼事需要那麼高的智商才能懂?」潔如一派的安閒自若,一副對方說不說對她都沒有影響的態度。
其實她的心思仍停留在剛才那教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情景,究竟那男人是什麼意思?看他的外表絕不是靠搭公車來解決交通問題的人,並且,他也只坐了短短的一站就下車了,彷彿是特地來和自己開個玩笑般。
她陷入自己的思潮中。
看著潔如的模樣,杏眼微張,細緻白皙的皮膚襯著小小的紅唇,不必任何妝點即有著淡淡的粉紅色,長長的秀髮隨意地披散在纖細的頸間,一切都是那麼自然。雖然穿著T恤牛仔褲,卻頗具古典美,十分脫俗;她那安閒自得的樣子,恍若不食人間煙火。
戴雅蓓雖然已認識潔如有好一段日子,卻每每教她的美給震懾住。以香氣來做比喻,她絕不是濃烈的花香,而是夾在風中若隱若現的淡淡幽香,是那麼的不可捉摸、不可侵犯。
雅蓓歎了一聲。「你真是美!」
「呃?」潔如從自己的思緒中被拉回現實,莞爾一笑。「你沒事開什麼玩笑?」她這死黨每回都有此出人意表的言行,就連她認識雅蓓這麼久,也常摸不清她何時是認真,何時又是說笑。
「我說你美,你竟不識好人心,還說我開玩笑?」
「好啦,你既然不告訴我你要看什麼好戲,我也不追問了,倒是別再說些有的沒的。」雖然是出自女孩的讚美,潔如依然淡淡地醺紅了雙頰。
「這麼簡單就臉紅,看你以後怎麼面對男人!」雅蓓調侃道。
雅蓓的話倏地使潔如心跳加速,又想到剛剛的那一幕……
「沒正經!」潔如溫和地叱道。
「我可沒你那麼脫俗,那麼不食人間煙火。」雅蓓頑皮地回話,又再打量一回這小美人兒。
「不同你扯這些不正經的,要嘛你說些別的,不然就閉嘴,好好感受早晨的美好。」
雅蓓見她如此說,便不再多說什麼,自個兒想起別的事來,自顧自地在心中竊笑,表面卻裝得一本正經。
這件不尋常的事因沒有後續,潔如很快地將之置於腦中不常用的區域,就這麼樣轉眼間個把月過去,又到了蟬鳴滿溢的畢業季節。
校園內到處是三五成群的學生,或談天或說笑,洋溢著活潑熱鬧的氣息。
「潔如。」一聲叫喚止住了抱著書本緩步而行的潔如。她轉過身對著聲音來源,一聽就知道是她那活躍的死黨──戴雅蓓。只見她小跑步朝自己而來,潔如停下腳步微笑地等著雅蓓趕上自己。
「真有精神,每回見你都像是有用不完的活力。」
「是你太沉靜了。」
她倆雖是好友,但看在他人眼中卻是十分奇怪的組合。一個是熱力四射的校園美女,像是朵嬌艷的紅薔薇;而一個卻是清新可人、纖柔婉約的美少女,如出水蓮花般清麗。
不只是外貌有分別,個性上的差異也頗大,戴雅蓓是各種活動中的靈魂人物,能輕易帶動活潑的氣氛,親和力也高;而白潔如就如同蓮花,可遠觀,卻教人為她的靜謐所卻步。她從不參加任何課餘的活動,下了課往往一個人靜靜地就消失了蹤影;像抹幽香,稍不注意轉瞬就淡遠了去。
雖然性格上頗多差異,但兩人同是校園注目的焦點所在,而她們的情誼更增添兩人獨特的魅力,她們走在一塊兒教人不側目也難。
「你下堂什麼課?」雅蓓已趕上了她。
「國貿法,你呢?」
「下午沒課,特地來找你。」
「有什麼事?」
「下了課陪陪我,再告訴你。」
「那麼神秘?」潔如輕笑。
「那是嘍,五點校門口見。」雅蓓定了時間。
「嗯,五點。」
「拜!回頭見!」雅蓓眨眨眼示意,回過身轉往另一個方向去了。
「雅蓓,你帶我來這是什麼地方?」
潔如環視四周,儘是裝扮時髦的美人與一身高級衣飾的男人們。餐廳的服務生彬彬有禮,不論站姿、言談,皆透露出此地的高貴氣派,更遑論餐廳的裝潢,堂皇而有氣勢、富麗而不減清雅。相較之下,兩人的衣著顯得格格不入。
「什麼地方?吃飯的地方呀。」雅蓓轉著眼珠子道。
「我可負擔不起一這頓飯錢哪。」潔如侷促不安地將眼光再一次掃視周圍的一景一物。
她曉得雅蓓是出身富家,但自己卻不是含銀湯匙出生的命;雅蓓也明白這一點,從來也不曾在她面前多說什麼,也未曾帶她到不適合她的地方,更不會做出任何類似施捨的舉動。她十分瞭解潔如的個性,這就是為何她倆能有如此友誼的原因。
但今天的場面卻一反雅蓓的作風。
「放心,這頓有人罩著,用不著你擔心。」
這話更教潔如疑惑。不少人喜歡卻接近不了自己,時常想透過雅蓓來居中牽線,但從不被雅蓓所理睬,只因她太瞭解潔如,並且也覺得這些沒勇氣的男孩子根本配不上自己的好友,一概不予任何機會。
「你知道我的。」雖然她曉得雅蓓一向的行事作風,但她的話卻無端教她直覺不對勁兒。
「我當然知道你,難道你不知道我?」
潔如無話,她從不接受任何形式的慷慨或示好,但如今卻不知眼前這小妮子葫蘆裡賣什麼藥,只能一臉疑惑地覷著眼審視雅蓓。
看出潔如的疑惑,雅蓓笑了起來-
「放心暢快地吃吧,別多問什麼了,還有要緊事呢!」
「要緊事?」
這時侍者已走向她們,向這一對引人目光的女孩有禮地頷首。
「請問可以點餐了嗎?」
「可以了。」
雅蓓自在地點完餐,但潔如卻無法同雅蓓一般自在,那菜單中的價格教人咋舌,怎麼有人願意花那麼多錢吃這樣的一頓飯?
雅蓓見潔如的模樣,知道她心底想些甚麼,搶在她之前幫她點了一樣自己欣賞的菜式。
「你別做出那種表情。」只見潔如一臉的不知所措,一向鎮定的她也驚訝於這多金世界的不可思議。「咱倆認識這麼久,從來也沒讓我盡力地請過一頓,就這麼一次,你就別拒絕我了。」
「剛剛你可不是這麼說的,有人罩著是什麼意思?」潔如不傻。
「嘿!」
「嘿?什麼意思?」
「別談這個了,就要畢業了,工作有著落了嗎?」轉移注意力是好方法。
這是很現實的問題,這招倒是有效,一想到工作的問題,剛才的事潔如也就不那麼在意了,未來出路的確是一件重要的事。
「寄了幾封履歷,何教授也說他可以幫些忙。」
「那老禿驢?」何教授頂著一頭閃亮的地中海。
「喂,別沒大沒小的說話。」雖然雅蓓的話並無惡意,但這畢竟不是稱呼教授該用的詞兒。
「他給你什麼建議?」
「他在一些企業做咨詢顧問,認識不少人,應該可以為我找個好公司吧。」
「是嗎?」雅蓓不以為然。「寄履歷部分呢?」
「沒寄多少天,還沒回音。」潔如頓了一下。「這個時候畢業生傾巢而出,想找份好差事不僅要有實力,還得要有運氣。」
現實迫人,就算她看來再怎麼不食人間煙火,遇到這問題再也不能老不與人接觸。
「是,是要有運氣。」雅蓓神秘地一笑。「我這兒有現成運氣,你要不要?」
潔如知道雅蓓是「戴氏」未來的繼承人,她若開個口自然是沒任何問題,況且「戴氏」是國內有名的大企業,多少人擠破頭想踏入它的大門-
「這樣不公平。」
「白小姐,我說你的不食人間煙火也過了頭吧?連我這不知人間疾苦的大小姐也曉得這世界根本沒『公平』兩字可言,你怎麼這麼不開竅呀!」
這自然是實話,沒有可辯白之處。
「今天沒要你去偷去搶,師父引進門,修行可得靠個人哪!」
此時美味的餐點早已送上面前,邊說雅蓓邊開動。
想想其實現實也是如此。
「那這現成的運氣我能要嗎?」潔如還是得向現實低頭。
「只怕你不要而已。」雅蓓一口吞進一塊鮮嫩的牛排。「不過不是在我老爹的公司,而是『碩頂』。」她繼續道。
「碩頂?」潔如驚訝得張大了口。
如果說「戴氏」是開封府,那「碩頂」可就是皇帝爺住的宮殿,可望而不可及,執商界之牛耳可非它莫屬。
「怎麼會是『碩頂』?那可是只有頂尖名校的頂尖畢業生才站得住腳的地方,就算再優秀也未必能踏入它的門檻。」這實在令人不可置信。
「快吃,再不吃可對不起辛苦的大廚師,也對不起你的五臟廟。」雅蓓提醒,自己倒是沒停過。
潔如緩緩地吃將起來。
「『碩頂』又如何?不是一樣需要人為它效力才能運作,需要個人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雅蓓一派自然地說道。
「什麼性質的工作?」雅蓓的話不無道理,有時很多事是自己想得太多太複雜了,世界不就是這麼運行的嗎?
「不太清楚。」
「不太清楚?」
「只說要一個頭腦靈活,不多嘴多舌的人。你既聰明又心細,想來是十分合適的。」
潔如雖沉靜,但卻是十分聰慧。
「什麼人說要人的?你又從哪裡知道有這缺?他們為何不公開徵人呢?只要報紙一登出來,不怕找不著合適人選。」
「唉,你是擔什麼心啊?」雅蓓深知潔如的話有理。「不過是在裡頭工作的親戚向我提提罷了,問問我可有合適人選。」
太奇怪了,像「碩頂」這樣的大企業,人事運作怎麼可能如此隨便?如此毫無制度?
「這很奇怪,真的很奇怪。」潔如仍抱著懷疑的態度。
「奇怪也好,不奇怪也好,介紹你我可不丟臉,我相信你有能力勝任,一句話,要不要接受挑戰?」
轉念一想,這樣的機會不可多得……不,根本是凡人不可得的機會,想不到今天竟掉到她頭上,接受又何妨?況且這是做一輩子夢也夢不到的事兒。
「聽任安排。」潔如嫣然一笑。
是啊,師父引進門,修行在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