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雪飄,眼前呈現一片霧白之景。
隆冬已至,今年的寒冬來得早,家家戶戶皆閉門準備度過這難熬的天候,街上只剩下幾個人走動,那些人也身穿厚重的衣物御寒。
噠噠的馬蹄聲傳來,馬車上的簾子掀起,平子丹明亮的眸子望著外頭,十三歲的他正值對什麼都很感興趣的年紀。
平夫人怕兒子著涼,連忙喚道:「子丹,快把簾子放下,外頭風大。」
平子丹回頭笑道:「娘,外頭好白、好美……」頭再一轉,他眉頭一皺,忽而大喊:「停車!」
前頭的馬伕聽見了,手急忙拉住韁繩,馬車隨即停下。
見兒子走下馬車,平夫人連忙跟著下車。「子丹、子丹,你做什麼?」下了車的平夫人定睛往兒子前行的方向一看,驚訝地掩住了口。
在一間緊閉著門的店外躺著一名奄奄一息的少年,少年全身佈滿大小、輕重不一的傷痕,衣不蔽體,發抖的身體僅剩下蒼白的顏色,全身上下唯一紅潤的大概只有傷痕與嘴唇了吧。
平夫人看了,心頭不禁一沉。
「怎麼會有人如此殘忍,將孩子打成這樣還放在這兒不管呢?」平夫人張望四處,就連窄巷內也沒有半個人,看來是故意的,真狠哪!
平子丹上前,一手摸著少年的臉,斂緊的眉宇沒有鬆開過,二話不說便解下自己的外袍蓋在少年身上。
平夫人見狀趕忙要兒子穿回去。「子丹,你這樣會凍著的啊!」跟別人家的孩子相比,她當然是擔心自己的兒子。
少年睜開眸子,透過細小的縫看見一張絕美的容顏,然後他淡淡的笑了——因為他以為自己快死了,天上的神仙要來接他。
少年不知打哪來的力氣,忽然扣住平子丹纖細的手腕,急切地懇求:「帶我走!求求你……帶我走吧!」
他不想再繼續留在這無情的人間了,沒人愛他、沒人需要他,他們都當他是可有可無的,不但棄若敝屣,還完全不將他當個人看待,掙扎、反抗的下場就是被打、挨餓;漸漸地,他累了、倦了,再也不想爭什麼了。
此時,他只想靜靜地合上眼,然後死去,這樣便足夠。
他的心願,僅僅如此而已。
平子丹驚愕於少年充滿痛楚的低啞嗓音,目光複雜地凝望著他,他彷彿能由少年的身上感受到他所承受的痛苦一樣。
少年見了,十分厭惡地大吼:「不要那樣看著我!為什麼連神仙也要那樣盯著我看?我真的有……有這麼污穢不堪嗎?」頓了一下,他吸了一口氣,氣喘吁吁地說:「不要同情我!」
瞭解少年的心理,平子丹淡淡地笑了,拍拍他的手示意他放心。「我不是同情,我是在想,你我應該是有緣吧,要不然怎會遇上?既然被我遇上,我不會不管你的。」既然被他遇上,絕對幫到底。
平子丹每一下輕拍,都猶如安撫一般地落在少年的心上,教他緩緩放鬆了心情,笑得更滿足了。「那……你會帶我走嗎?」
緩慢而肯定的頷首,平子丹答應了。
少年見狀,終於身子一鬆昏厥過去。
平子丹連忙抱緊他,雙手環住他,一點也不嫌髒地給他溫暖;誠如他所言,若他適才沒掀簾子應當就不會看見他了,既然是有緣,他便不能冷眼旁觀。
回過頭,平子丹向娘親說出他的決定:「娘,您不是說孩兒還欠一個伴讀嗎?就讓他跟在孩兒身旁吧。」
平夫人見少年可憐,也沒露出嫌惡狀,只是這樣的一個人,要他當平府少爺的伴讀,似乎有點抬舉,畢竟兒子很有教養的,她自然希望來的人即便不懂四書五經,至少也要識字,不過這少年一看應該是連名字也不會寫吧?
「子丹,他是個陌生人,我們跟他不熟,萬一他心懷不軌,我們豈不引狼入室?」他們平府家大業大,覬覦者不在少數,因此他們總是處處行善、處事低調,就是不想太張揚,免得惹上風波。
若在平日,平子丹肯定會聽娘親的話,但今時此刻他卻執意自己的堅持。「娘,您可以做主的,他已經這麼淒慘,難道您真忍心讓他一個人待在外頭凍死?惹您不答應,那麼孩兒就要在這裡陪著他不回府了。」
「這……」原本還在想理由拒絕的平夫人,一聽兒子居然要待在外頭,什麼也不顧的馬上答應了。「好了、好了,娘全都依你。」
「謝謝娘。」平子丹天真的笑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娘,您會有好報的!」
突然,平夫人想到剛才帶著兒子去廟裡拜拜,在半路上遇上一個算命師,算命的師父說兒子今日會遇上能改變他一生的貴人,所以在回程的路上,無論他想要什麼,統統要答應,否則他將死於非命。
平夫人半信半疑,可這會兒卻發生這事,要她不信也難了。
再說兒子很少要求過什麼,她最疼的就是這個小兒子,他說出口的事情,她怎麼捨得不幫他完成,好讓他開心呢?
算了,這少年的背景日後再查探,且不論算命師說的是真是假,若少年真的沒問題,兒子又喜歡的話,就寧可信其有吧。
平夫人隨即招來馬伕,將少年搬上馬車。
馬車又開始慢慢往前行走了。
見兒子仍緊抱著少年不放,平夫人總覺得不太妥當。「子丹,都在車上了,不用一直抱著他吧?」
「他身體很冰,我抱著他比較好些。」
「回府後,記得跟你爹說是你拚命央求的,知不知道?」
平子丹笑了,朗聲道:「當然知道,孩兒不會害娘的。」
低頭望著那張沉睡的臉龐,平子丹湊近一點,感覺到少年的呼吸,這才慢慢寬了心。
看少年滿身是傷,令他內心實在不舒服,怎會有人下如此毒手?這少年看來也不過十二、三歲的年紀,就受到這般凌虐,那些打人的人實在是可惡至極。
也不知怎地,平子丹第一眼看見少年,就很想將他留在自己身邊,他的兄長姐姐們年紀都比他大上許多,令他從小就是生活在疼愛與被照顧之下,就算有同年紀的玩伴也是僕人的子女,他們都不敢太親近自己,教他是寂寞又不敢吭聲,誰教長輩們都讓他、疼他。得了如此厚愛,自己還敢奢求什麼?
好在,如今多了這少年。他想自己一定能跟他成為朋友的,他必定會好好照顧少年,讓他變成自己的好朋友。
懷著這樣的期待,平子丹心頭十分滿足。
在平子丹的強烈堅持下,加上平夫人又在一旁幫腔,平老爺終於答應讓少年留在平府內。
這天,大夫來看過少年,開了幾帖養身的藥方,然後再叮嚀要給他多吃點有營養的食物後便離開了。
在平府內,一切講理,不過主僕之別的區分極為嚴格,少年即使重病,也得待在僕人房內,是因為平子丹繼續爭取才讓他換到單人的房間去,不過平老爺也囑咐平子丹不准靠近。
平子丹表面道好,可趁平老爺一轉身去忙事,他便又偷溜到少年房內。
深夜,萬籟俱寂,屋內僅剩一盞油燈忽明忽滅地閃著,將來人的影子打在牆上,那搖晃的影子配合著外頭颯颯的風聲,格外可怖。
平子丹卻天生大膽,生來就不怕什麼鬼怪、黑暗之類的,他拉了凳子坐在床邊陪伴少年,心底默默祈禱少年能趕快好起來,如此一來就能陪著他玩耍。
閒著也是閒著,平子丹自顧自的說:「唉!你都不曉得整天窩在這府上,又沒人能跟我作伴,真的是無聊透頂呢!現在可好了,有你來陪我作伴,真是太好了。我叫平子丹,你叫什麼名字呢?醒來後一定要告訴我喔!我們要做一輩子的好朋友呢!幸好你今兒個遇上我,所以說了,我們的確有緣啦……說不定是菩薩聽見我的祈求,才派你來做我的朋友,因此你非做我的朋友不可,要不然可就對不起菩薩的美意了……」
突地風大,把窗吹開,發出了猛烈的聲響,連平子丹也不禁嚇了一跳,按了按心口後,連忙把窗戶關上,又坐回凳子上。
也不知是不是被平子丹的嘀咕聲給吵醒,還是被那陣強風給驚醒,少年終於動了動身體,眸子半開,眼前的一切模糊得很,一臉虛弱地望著剛剛不斷有聲音傳來的地方,想看清楚究竟是誰在他身旁。
以往他總是避開人群、厭惡有人出現的地方,這當下,他卻十分希望有人能陪著自己走向地府,至少一路上也不會寂寞。
「醒了啊?你覺得如何呢?還有哪兒不舒服?統統告訴我,明天我再幫你請大夫過來!」那聲音彷彿是得到寶貝似的懇切。
一聽到那聒嗓的稚嫩聲音,少年直覺那人是個孩子。
仍在迷糊間,少年的腦子不禁閃過「不行」,孩子還小,怎能這麼快就跟著自己,孩子應該是要有爹有娘疼的,他不希望那個孩子跟自己一樣不受疼愛、不受重視。
「回去吧,別跟著我了……」少年緩緩地開口,想勸跟在自己身旁的孩子回去。
平子丹聽了一頭霧水,「你說什麼?要我回去哪裡?」
「我……就快要死了,走的是黃泉路,你不必陪著我的,回到你娘身邊去吧。」少年大發善心地說。那孩子的聲音很天真清澈,應該是生活在幸福的環境下吧。
平子丹心疼地牽起少年的手,微笑地說:「看看我,我的手還是熱的,你也沒有死啊!」
少年一聽,奮力睜開眼睛,映入眼底的是剛才一閃而逝的端麗容貌,難道不是神仙嗎?難不成他……還沒死?
「我還活著?」他氣若游絲地問。
「是啊,我把你帶回我家,以後你就住在這裡陪我,千萬別擔心我會把你打成這副不成人的模樣。平府上下都是好人,你可以安心待下的。」
望著握著自己手臂的小手,少年內心如沸騰的水般冒著熱氣直衝入心坎。「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自小到大,從來沒有一個人像眼前的男孩一樣對自己這般溫柔,那態度宛如是對待珍寶,令他心動不已。
「因為我們有緣啊!」平子丹記得少年不愛有人同情他,他謹記在心。
少年不信地哼了聲。「這麼好的話,若你明天又遇上一個乞丐,不就又把他帶回來了嗎?」
「嗯?這……」說的也是,覺得少年說得有理,平子丹性子天真,被問倒了也不知如何作答。
說老實話,他是覺得自己與少年有緣,一半又是同情;畢竟在這樣的天氣下,沒人能撐過一晚的,他其實也沒思考太多,幾乎是當機立斷就想帶他回府,至於其他,還真的什麼都沒想過。
似是存心刁難平子丹,少年訕訕地問:「難道不怕我是有所圖?」
這男孩身穿錦衣華服,屋內儘是上等傢俱,看來就是出身富貴人家,他生平最恨的就是這些道貌岸然、只會做表面功夫的有錢人家了。
他的上一個主子就是個富翁,成天嘴上說要行善積德,其實背後也是幹盡喪盡天良之事,好事……一件也沒做成。
富翁說是看上他的能力要提拔他,怎知當他那個不知是第七還是第八的小妾莫名喜歡上自己後,他表面說不計較,一轉身就叫人將他打成重傷趕了出來。
「我相信人性本善,你的眼睛很亮,不像是那種宵小之輩,我相信你的!」平子丹小小年紀就認定自己有識人的本事,他將來可是要跟爹一樣做大事的人,自然不能小家子氣。
平子丹閃著真誠的眸光,如兩道火炬,看間平寒玉幾乎要汗顏,不敢抬頭。
我相信你的——多麼沉重的一句信任哪!
若是他沒做到,豈不辜負了他的誠意?
平子丹的這句話宛如千百斤重的石頭,直直落在少年的心中,將他的惡意全部強壓下,終於顯露出他沒剩多少的善良。
「而且我也希望你留在府上。老實說吧,其實我很無聊的,念完書又沒人陪我,那些書本又很簡單,很快就看完了,所以我希望你能陪我,好嗎?」猶如為了能留住少年,平子丹加重手的力道,握緊他的手腕。
「我不會視你為奴僕,你可以留在平府工作,有親人的話,也可一併接到附近同住。也不曉得為什麼,第一眼見到你,我總覺得我們必定會很投緣的……好不好,為我留在平府吧!我一定會對你很好的。」
長這麼大,終於有樣東西是他很想抓住的,平子丹當然會想拚命留住。
好不好,為我留在平府吧!
究竟等了多久?他要聽的就是這句話,不管有著什麼理由都好,只要是有人需要自己,這樣就夠了;如果是眼前這個男孩的話,那麼他非常願意為他赴湯蹈火,即便犧牲自己的性命也再所不辭。
他要的一直都是這麼簡單的一句話,只要有人需要他而已——不論是誰。
「你還沒回答我呢?」平子丹死命追問答案。
「好!」少年虛弱地回應,眉間瞬間全舒展開來,一掃過去的傷痛。
平子丹開心地笑了。「太好了,你真是個好人!對了,我叫作平子丹。平安的平,孩子的子,丹青的丹。」
平子丹……真是個雅致的名字,由他爽朗的性格來看,他肯定是個倍受疼愛的孩子,是父母掌心上的寶貝。
「你叫什麼名字?」
臭要飯的、臭小鬼、混蛋、小王八蛋……
經平子丹提醒,少年這才察覺自己是沒有名字的,至少在他有印象的記憶裡,沒人喚過他的名字。十八年來,總是一再替換不好的形容詞,就是沒人想要喊他的名字。
少年臉上浮現一抹淡淡卻含著無限悲哀的笑,「我……是個孤兒,從來就沒有名字。」
在那一瞬間,平子丹心疼了一下,心情也跟著變糟。
「這樣啊……如果你不介意,我幫你取個名字可好?」在少年不反對之下,平子丹還真的搖頭晃腦起來,努力想個好聽又美麗的名字。
這少年是他的第一個朋友,當然要起個很不一樣的名字才能襯托出他的俊雅……是啊,擦掉少年臉上髒污之後,露出的竟是張好看到連婢女小蓮看到都羞紅了臉的俊容,他也懂得分辨美與醜,若照他的標準來看,少年是超過他標準以上很多、很多了。
「嗯,叫什麼好呢……既然進了平府,就跟著我們姓平……然後我又是在寒冬遇見你……」他覺得少年就好像一塊猶如身在寒冬、未經琢磨的碧玉。「叫作平寒玉,如何?」
少年細細嚼著自己的名字:「平寒玉、平寒玉……」一遍又一遍反覆的念著,似是一點也不覺得煩;末子,他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說:「我很喜歡,謝謝你。」
「那就好。其實我懂得的字不多,要幫你取名,還得是我懂得的字才用。」平子丹小小自嘲了自己。「寒玉的意思就是『寒冬中的碧玉』,夠簡潔明瞭吧?」
自此,少年有了名字。
「嗯。」
「你快點休息吧,這樣才會早點好。」才能早點陪我玩。
十三歲的平子丹,縱使有著不符年紀的聰穎,但多半的時候他還是個天真愛玩的孩子,只想有伴,有得玩就萬事太平。
「你也回去歇息吧,太晚睡對身體不太好。」平寒玉的聲調流露出成熟的味道。
平子丹覺得自己也該離開,好讓平寒玉好好休息,「好吧,那你早點睡,我明天再來看你。」
正當平子丹要將桌上的油燈吹滅時,平寒玉出聲制止了他:「別,讓它亮著。」
平子丹點點頭,又轉過頭來將平寒玉身上的被子蓋妥後,這才離開。
待房內沒了半點聲響後,平寒玉望著桌上的油燈凝思,回憶如洪水般湧向他的面前,而他彷彿像個局外人般地觀望著。
生活在最複雜、最低賤的地方,他的心早就爛透了,除了要想盡辦法讓自己活下去,他腦子裡再也裝不下什麼至聖先師的大道理。
什麼「以和為貴」、「好心會有好報」,那些他壓根兒不信,「錢」與「權」才是至高無上的真理,這是他很早就參透的。
日子一久,他真的厭了、倦了,也不想活了,直到遇上平子丹。
慢慢地,他的思緒由往昔抽了回來。
桌上的燈燃著、亮著,彷彿也帶著一絲光明滲透到平寒玉最骨子裡的黑暗之處;但那盞油燈還不是最光明的,平子丹的笑顏才是他希冀的神聖之火。
從現在起,他會為了平子丹封印住自己最邪惡的部分;為了平子丹,他什麼都願意犧牲。
只要是為了平子丹。
撫摸著平子丹握過的手腕,那兒彷彿還有他的餘溫殘留,暖和了他空虛、冷漠的心;如果能繼續待在平子丹身邊,他想,總有一天自己也會覺得幸福滿足吧!
眸子緩緩合上,他再也聽不見外頭強烈得宛如要將一切都吹散的風聲。
今晚過後,他不再是沒有名字的孤兒,而是平寒玉——
一塊寒冬中誕生的碧玉。
***
自此,平寒玉便留在平府。
他換了不少主子,遇過教他識字的主子,又念了些書,平老爺便放心讓他跟在平子丹身旁伴讀。
後來,平老爺見他沉穩又內斂,觀察一些時日後,便命管家有空就教他一些帳務上的事情與商務。
時間一久,平寒玉不凡的能力逐漸表現出來,他向來不多話,但他做事卻是有目共睹。平寒玉不僅幫平老爺做成不少生意,過人的頭腦更是讓許多人刮目相看,連平夫人也對平寒玉讚譽有加,莫說是平府上下全對平寒玉十分欣賞。
獨獨有個人十分不愉快,那人正是平府最小的少爺——平子丹。
他本以為自己撿了個同伴回來,哪知在經過他細心照顧後,瘦小的少年一下子竟變成了遙不可及的大人,原來平寒玉早就滿十八,不過是營養不良才沒有原本該有的樣子,真是令他百感交集。
他想要的是個玩伴,不是個兄長啊……
平子丹輕歎著,心想從此府內又多個管他的人了,真是自找罪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