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蕾的信上只是寥寥數行,叫他諸事辦妥之後,即到東門外的碧羅山上相會。那碧羅山是個名勝之地,靠近瓦刺京城,山上有幾處人家。張丹楓看信之後,心中暗暗納罕:雲蕾從未到過瓦刺京城,人地生疏,怎麼會住到碧羅山上?而且又沒寫明住址,找起來豈不麻煩?又想到她急急遷居,定是逃避也先的偵騎,免不了為她擔憂。
雲蕾既走,張丹楓只好先行回家。也先派來監視的衛士果然全已撤走,澹台滅明給他開門,兩人相見,自有一番歡喜。澹台滅明道:「前幾日我們被困在府中,真是悶極了,依我的性兒真想打出去。只是主公卻堅決不許。」張丹楓笑道:「還是不要打的好。我的父親呢?」澹台滅明道:「主公近日心事重重,你回來了正好。他就在書房內。」
張丹楓輕輕走進書房,只見父親正在支頭默坐若有所思。張丹楓叫了一聲「爹爹」,張宗周道:「嗯,你回來了,我還以為今生難以再見你呢!」眼淚潸然而下。張丹楓道:「不孝兒回來請罪了。」張宗周道:「我聽澹台將軍說你已到過蘇州了?」張丹楓道:「正是為此請罪,祖先的寶藏和那張地圖我都已發掘來,但卻送給明朝的于謙,讓他幫助朱家天子,打退瓦刺了。」張宗周道:「你的行為,我從澹台將軍口中亦已約略知道,你此舉對中國有功,但咱們張家卻永無機會再爭天下了。」張丹楓默然不語,正想措詞勸說,張宗周又歎口氣道:「生不願為上柱國,死猶不願作閻羅,閻羅點鬼心常忍,柱國憂民事更多。我經過了這場巨變,雄心壯志,已漸消磨。宰相亦不願做了,做皇帝那更麻煩,你既不願作開國之君,我亦願就此終老異國了。你做的事情我不怪你就是。」張丹楓勸道:「爹,落葉歸根,我還是望你重回故土。」張宗周又歎了口氣揮揮手道:「你日來勞累,先去歇歇吧,今晚再說。」
晚飯之後,張丹楓與父親漫步園中,但見明月之下,花影扶疏,繡檻雕欄,風光如昔。兩父子倚欄相對,久久無言。張丹楓折下一朵梅花,道:「此處梅花開得比往年更好了。」張宗周道:「是麼?你到過蘇州故宮,那裡的風光如何?」張丹楓道:「那裡已給官家賣出,作為土霸的園林,壁上的碑帖亦已剝落模糊了。」張宗周不勝歎息。張丹楓道:「爹爹不必擔心,那地方又給孩兒贏回來了。」張宗周道:「怎麼?」張丹楓將當日與九頭獅子賭快活林之事說了一下,張宗周雖然心事滿懷,也給他引得哈哈大笑。張丹楓道:「為兒不孝,但願能侍奉爹爹回去,讓爹爹在園中安享晚年。」張宗周更歎口氣,神情落漠之極。
張丹楓道:「爹爹正好趁此機會,退出是非之場。」將今早與也先的談話,都告訴了父親,說道:「我已擅作主張替爹爹答允了也先,明兒一早遞上辭呈,不再做這勞什子的瓦刺丞相了。」張宗周道:「這正合我的心意,做了二十多年的丞相我是覺得很疲倦了。當年本就無心做這丞相的。」張丹楓道:「雲無心而出岫,鳥倦飛而知還。爹爹,咱們還是重回家園的好。」張宗周又歎了口氣,低聲吟道:「雲無心而出岫,鳥倦飛而知還。陶淵明這兩句說得好,歸去來兮,是應該歸去的時候了。」張丹楓喜道:「那麼爹爹明早遞上辭呈,咱們待明朝的使臣到來,兩國議和之後,便行歸國。」張宗周搖了搖頭,忽地沉聲答道:「我所說的歸去,不是你所說的歸國。」張丹楓怔了一怔,道:「怎麼?」張宗周道:「酒闌席散人歸去,富貴繁華一夢空。我在塵世混了六十年,也應歸去了。」聲調蒼涼之極,原來他說的「歸去」指的乃是「撒手歸西」。張丹楓顫聲說道:「爹爹老當益壯,距百年之期尚遠,何為出此不祥之言!」張宗周淒然笑道:「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張丹楓急道:「江南水軟山溫,正宜回去頤養。」張宗周道:「我還有面目重回江南嗎?昔日楚霸王不肯渡過烏江,他也是不願重見江東父老呀!」矛盾苦悶的心情溢於言表。張丹楓道:「這怎麼能相比呀?」猶待勸說,張宗周擺擺手道:「我意已決,不必多言,丞相之職可辭,祖先的土地是不願重踏了。」張丹楓道:「那麼爹爹是否認為孩兒此次中國之行是做錯了?」張宗周抬首望天,遠處隱隱傳來胡笳之聲,半晌說道:「若然是我年輕四十年,我也會像你這樣幹的。因人成事,大不可靠。現在我已知道想借瓦刺的勢力恢復我們大周的國運,這想法是錯的了。」張丹楓既憂且喜,激動叫道:「爹……」張宗周截著說道:「不必說了。哎,不過我可得提醒你,也先此人,甚是狡猾,還得提防他反覆才好。呀,我但願明朝的使臣快快到來。我縱死在瓦刺,也終於忘不了中國呀。聽你所說,于謙是百年難遇的賢臣,但願中國從此國運昌隆,我能見著他派來的人也好。」
這霎時間,張丹楓覺得與父親距離很近又似很遠,感覺到父親心弦的跳動又似覺不能理解,正自凝思,忽見花樹扶疏之處,人影一閃,陡聽得澹台滅明喝道:「何人如此斗膽,擅闖相府?」呼的一掌劈去,只聽得「□刺」一聲,一棵花樹,登時斷了,一個灰衣人從花樹叢中直竄出來,澹台滅明踉踉蹌蹌地倒退幾步才穩得住身形。張丹楓大吃一驚:誰人有此功力?只聽得那人哈哈笑道:「丹楓,你回來了?」張丹楓定晴一看卻是自己的大師伯董岳,歡喜之極,立刻介紹他與父親相見,陪他回轉客廳。
賓主坐定,董岳啜了口茶,哈哈笑道:「澹台將軍,你的鐵琵琶掌功夫比以前更俊了。」澹台滅明也笑道:「你的大力金剛手也更難抵擋了。」張宗周道:「小兒這次在國內得師伯照顧,感激不盡。」董岳道:「敝師弟在瓦刺十年,得你照顧我更感激呢!」又笑道:「丞相之心,我今夜始知,敝師弟果然沒有說錯,好在我沒有魯莽行事。」張丹楓心中一怔想道:「幸而他聽到我爹爹半截的談話,若是二師伯,只怕一來就要動手了。」
張丹楓道:「師伯見到我的師父了嗎?」董岳道:「見著啦。」張宗周道:「謝先生去了多日,事先我毫不知道,擔心得很。他既回到京城,何以不與先生同來?」董岳啜了口茶,沉吟不語。澹台滅明道:「也先的衛士雖已撤退,難保他不會再派人來暗探。我到前面查夜看看。」話畢即行。張丹楓道:「澹台將軍也忒多心,他怕我們有什麼話不便在他面前說。」董岳道:「不錯,我所要說的正是他師父的事情。」澹台滅明的師父上官天野正是玄機逸士的對頭。張丹楓怔了一怔,道:「怎麼?上官這老魔頭不是早已埋名隱世,難道現在又再出山了麼?」
董岳道:「他可沒有出山,但我們卻要給他去拜山了。」張丹楓道:「怎麼?」董岳道:「這老魔頭不知怎麼打聽到我們幾師兄弟都在瓦刺,派人通知了我,要我們進山去謁他。」張丹楓道:「他這是什麼意思?」董岳道:「我也不知道呀。大約是想較考較考我們吧。他是老前輩,既有此命,不可不依的。」張丹楓沉吟說道:「可不知澹台將軍知道此事否?」董岳面色一沉,道:「他若不說,你休提起。」武林中規矩,兩派的尊長若有相爭,門人弟子縱有往來,也應避忌。張丹楓對這些規矩本不放在心中,但見師伯說得如此鄭重,也就不好多所說話。
董岳續道:「三十年前,咱們的師父與上官天野在峨嵋之巔,鬥了三日三夜不分勝負,那時本有三十年之後重會之約。但不久他們兩人就都隱居,一在中原,一在蒙邊,彼此不相往來。我也以為這事說過便算了。哪知今年春初,聽這裡的一位武林朋友說,上官天野仍有意踐約。所以我才趕回去通知你的師祖,當時他老人家不置可否,只說你們先到瓦刺去吧。還不知他會不會來呢。」張丹楓道:「我聽師父說過,師祖所創的雙劍合璧的玄機劍法,就是準備對付這老魔頭的,想來他老人家不願親自出手了。」董岳道:「雙劍合璧的威力我尚未見,三師弟和四師妹雖然聰穎過人,比我強得多,但若說要對付那魔頭,那卻還相差尚遠。」張丹楓深知雙劍合璧的威力,對董岳之言,殊不相信。但不願在師伯面前誇耀自己師父的劍法,亦不出聲。董岳忽道:「丹楓,你的小友呢?」
董岳口中所說的「小友」,當然指的乃是雲蕾。張丹楓心頭一跳,他尚未與父親談過,不願便即提出,當下拋了一個眼色,董岳似解不解,道:「你就不掛念她了嗎?」張宗周道:「楓兒,你既與好友同來,就該請他來見我呀。」張丹楓道:「他有事先走了。」董岳道:「她不是要到唐古拉山南面的峽谷去找母親嗎?」張丹楓心頭又是一跳:原來董岳亦已見著雲蕾了,要不然他不會知道此事。當下歡喜之情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來,他是絕頂聰明的人,當然猜到雲蕾之住到碧羅山乃是董岳的安排了。
張宗周面上現出疑惑的神情,問道:「什麼朋友?」張丹楓道:「一位肝膽照人的朋友。」張宗周道:「既然如此,他日你一定要請他到咱們家裡來。」張丹楓應了一聲,想起雲蕾發誓不願見他父親,心中無限淒酸。
董岳又道:「上官魔頭就在唐古拉山北面的高峰,從南面峽谷愕羅族人聚居之地北行,爬上北面的高峰,大約有三日的路程。適才張大人問起天華,他已經先去了。」張丹楓問道:「上官天野叫你們何時拜山?」董岳道:「日期尚未確定,總在清明之前。天華先走,是我叫他去先會一位武林朋友,必要之時,出來調解的。你的二師伯呢?聽說他也來了,只是天華和我都還沒見著他。」張丹楓道:「他和震三界畢道凡在一起呢。」當下將昨夜發生之事,約略說了一遍。董岳笑道:「潮音的脾氣還是依然如故。好吧,我再逗留幾天,找到他後和他說話。」張丹楓忽道:「那麼,明天我也先走了。」
張宗周愕然道:「楓兒,你剛回來,怎麼又走?」張丹楓道:「師尊有事,弟子服其勞,我的師父既然前往履險,我怎能不追隨呢?」張宗周想自己的兒子乃是謝天華一手培養成材的,張丹楓所說的自是正理,當下雖覺黯然,卻也不加阻撓。只是問道:「你那匹照夜獅子馬呢?」張丹楓道:「我那位朋友帶它先走了。」張宗周「哦」了一聲,心道:「他和這位朋友交情確是不比尋常。」心中越發想知道那是何人。
第二日一早董岳和張丹楓向張宗周辭行,張宗周道:「我送你們出去。」攜著兒子的手,緩緩而行,董岳則在澹台滅明陪伴之下,先到門前相候。張丹楓道:「爹,你回去吧,你還要上朝呢。」張宗周道:「辭呈昨夜我已修好了,不必著忙。從此我無官一身輕,只有盼望你回來了。」張丹楓道:「爹爹不必掛心,我和師父都會回來的。」張宗周道:「只恐你回來這後,又要走了。你回來時,明朝的使臣想亦應當來了。」張丹楓道:「你為什麼不與我們一同回去?」張宗周道:「昨夜早已說過,不必多說了。」張丹楓忽道:「大人可還記得以前那位明朝的使臣雲靖嗎?」
張宗周怔了一怔,張丹楓只覺他的掌心淌汗,微微發抖。過了半晌,張宗周歎了口氣,說道:「呀,三十年了,三十年前之事還歷歷如在目前,雲使臣是我生平所見的第一條硬漢,我怎會不記得?算起來他回國也有十年了。」張丹楓道:「他剛踏進國門,便被王振假傳聖旨,將他害死了。」張宗周道:「這事情我亦聽說。呀,都是我的罪過。想那時我少年氣盛,恨極明朝的天子,連同效忠明朝的人,我都憎恨,以至令雲靖在冰天雪地的湖邊,牧馬了二十年。他二十年來飲冰嚼雪,對朱家天子始終是丹心一片,他雖然是與我作對,我倒很佩服他的。近年來我一想到這件事情,就覺得難過,這是我生平所作的唯一罪孽。我倒希望將來明朝派來的使臣,也像雲靖一樣,是個鐵錚錚的硬漢。」張丹楓忽道:「聽說雲靖還留下兩個孫兒,一男一女,年歲和我差不多。」張宗周道:「是嗎,但願能見著他們。」張丹楓道:「若然他們有求助於你的地方,你願意嗎?」張宗周道:「你是我所寶貝的兒子,若然要為了他們,捨棄了你,我也情願。」忽又歎道:「他們若然還在人世長大**,定知他爺爺當年之事,他們一定將我當作仇人,又怎會向我求助?」張丹楓聽他父親所說的話,出於肺腑,心中大慰,只聽得他父親又道:「你怎麼知道這兩個孩子下落?」張丹楓本想將他與雲蕾之事說知,但一轉念間,卻忍著不說,只道:「聽說他們也跟了明師,學成了一身武藝,雲靖的孫兒好像還在明朝為官呢,我是聽得江湖上的朋友說的。」張宗周喜道:「這樣我就安心了。但願將來明朝派來的使者,就是雲靖的孫兒。」
說話之間,已到了門邊。張丹楓道:「爹爹保重。」和董岳走出後門,只見張宗周淚光瑩然,還倚在門邊凝望。
董岳道:「天華師弟真有耐心遠見,現在我才知道他肯留在你們家中十年的理由。你的父親願暗助中國,看來也先亦興不起什麼波浪了。」
張丹楓道:「師伯,咱們現在上哪兒?」董岳道:「當然是上碧羅山呀,你的小兄弟正在掛念你呢。」張丹楓道:「原來是你老叫她上山去住的。」董岳道:「碧羅山上有我的一位朋友,雲蕾在客店居住,終是不妥,因此我叫她到這位朋友家中暫住。」
兩人腳程甚快,不到一刻就來到了碧羅山。寒冬肅殺,滿山黃葉,但張丹楓心中卻充滿生氣,對著殘冬臘月,卻如看見了明媚的春光。走上半山,只見山坡上一家人家,土牆木門,倒也齊整,門前倚著一個少女,正是雲蕾。張丹楓叫道:「小兄弟,小兄弟,我回來了!」雲蕾淡淡應了一聲,神情甚是冷漠。董岳瞧了他們一眼,搖搖頭道:「你們真是一對冤家。」
張丹楓道:「我和父親談起當年之事,他甚是後悔。」正想告訴雲蕾他的父親是怎樣盼望能見到他們,雲蕾冷冷說道:「我也在後悔呢。」張丹楓道:「後悔什麼?」雲蕾道:「我的爺爺牧馬,我的母親現在給人家放羊,將來若和你一道見著母親,我也不知該怎說好。」張丹楓歎了口氣。原來雲蕾是覺得和他相好,對不起母親,故此後悔。董岳笑道:「你們這兩個小傢伙一見面就唉聲歎氣,真令我這老頭子莫名其妙,有話進裡面去說。」張丹楓歎氣道:「我就是赴湯蹈火,也要同你尋著母親。將來不論伯母怎樣責怪我,我也甘受。」雲蕾忽地噗嗤一笑道:「責怪你做什麼?我的母親生平從不責怪人的。別作得那樣可憐相啦。」一笑之下,春意盎然,好像滿天的陰霾都被陽光驅逐了。
董岳的朋友是一位客居蒙古的回族武師,甚是豪爽,接他們進門之後,便自去洗剝昨日獵來的一頭黃羊,給他們下酒。三人坐定,雲蕾道:「三師伯和師父昨天已經走了。」董岳說道:「我已與丹楓說過,我還要在這裡逗留幾天,待尋見你的二師伯和畢道凡之後,再趕到唐古拉山的南高峰赴會。你們尋到了雲蕾的母親後,也要即時趕往,也許咱們老幼兩代,都要合鬥那老魔頭呢!」雲蕾道:「那老魔頭就這樣厲害嗎?」董岳道:「咱們合鬥他,我看也還沒有把握必勝呢。」雲蕾道:「如此說來,豈不是比紫竹林中那位老婆婆還要厲害?」董岳一怔,道:「什麼老婆婆?」雲蕾想起謝天華的話,說是此事除了師祖之外,只有大師伯知道,立即問道:「是一位不肯透露姓名,能夠用竹葉作暗器打人的老婆婆。大師伯,你知道她的來歷嗎?」當下將那日在紫竹林中所遇到的事情一一說與董岳知道。董岳道:「想不到這位老前輩還在人間,尚未忘情當年之事。她既然現身,將來或許也會插手,事情只恐怕更麻煩了。」雲蕾道:「她到底是什麼人?」董岳道:「她和咱們的祖師與那個老魔頭大約都有過一段淵源。只是咱們做小輩的不便談論,將來你自然會知道的。」雲蕾不敢再問,心中更是納悶。
吃過了午飯,方交中午,雲蕾思母情切,催張丹楓收拾,辭別了主人和大師伯,先行動身。那匹照夜獅子馬被雲蕾帶到此地,多日不見主人,見張丹楓走近,便昂首長嘶表示親熱。張丹楓手撫馬頸,笑道:「又用得著你了。」與雲蕾各自跨上寶馬,絕塵而去。
時序已是深冬,愈向北行,朔風愈烈,道路都已被雪掩蓋白茫茫一片,與原野相連,分辨不出。路上絕少行人,張丹楓在馬前揚鞭,高聲放歌道:「但得兩心如白雪,不教半點染塵埃。」雲蕾道:「酸秀才,你再風呀雲呀的一吟,風雪一來,那就更冷得難行了。」張丹楓笑道:「再大的風雪也冷不了我的心。」說話之間,風雪果然來了。
雪片紛飛,朔風怒號,儼如有萬馬奔騰之勢,張丹楓與雲蕾逆風奔馳,衣襟上、馬鞍上儘是雪花,張丹楓索性解開衣紐披襟迎風,揚鞭顧盼,大呼痛快。雲蕾忽道:「咦,你聽,這是風聲還是嘯聲?」張丹楓側耳細辨音響,奇道:「風聲中夾雜著清嘯之聲,還有馬蹄追逐的聲音呢。而且發嘯之人,定是武功高明之士,咱們上前看看。」
張、雲二人放馬飛跑,跑了片刻,只見前面白皚皚的雪地上,有一團黑影滾來滾去,正是兩條大漢在雪地上廝打。旁邊還有三騎健馬,馬上騎客是兩個女人和一個身軀魁梧的大漢。
張丹楓道:「似乎是我們認識的朋友。」再放馬走了半里之地,勒著馬頭,向前一看,原來前面那幾個人正是黑白摩訶和他們的波斯妻子,在雪地上和人廝打的是黑摩訶。張丹楓叫了一聲,再看清楚時更奇怪了,和黑摩訶廝打的人竟是以前明朝的大內總管康超海!
只見那康超海一身蒙古牧民的服飾,衣裳已被黑摩訶抓裂幾處,更顯得形容憔悴,滿面風塵之色。康超海的氣力遠不及黑摩訶,就在張丹楓勒馬而觀的時候,只見他又被黑摩訶摔了一個觔斗。張丹楓正自奇怪他們為什麼打架,只見康超海摔了一觔斗,立刻翻身起來拔出一柄馬刀,狠狠地向黑摩訶劈去,口中罵道:「惡強盜,膽怪在太歲頭上動土,偷我的東西,趕快還來,萬事皆休,否則就一刀將你劈了!」黑摩訶哈哈大笑拔出綠玉寶杖,反手一迎,只聽得當□一聲,火花飛濺,康超海的馬刀碰了一個缺口。黑摩訶笑道:「我還未見過太歲哩,你好好和我說,還有商量,你若想逞強,哼,哼!看是你一刀劈了我,還是我一杖打碎你的狗腿!」話說之間,兩人手底都不放鬆,瞬息之間已換了三四招。張丹楓十分奇怪,黑白摩訶所做的珠寶買賣,規模之大,世無匹敵,何至於要偷康超海的東西?但看那黑摩訶杖法雖然凌厲,卻是未下殺手,又似乎是有意相讓。
張丹楓知道康超海不是黑摩訶的對手,心道:「此人雖行為卑鄙,但總算和我有一面之雅,不知他何故與黑白摩訶發生糾紛,不如我上前替他們調解吧。」縱馬上前,就在這一瞬間只聽得康超海驚叫一聲,連連後退。
白摩訶駐馬觀鬥,這時也看清楚是張丹楓來了,歡喜之極叫道:「大哥,是張公子來了!」黑摩訶叫道:「張公子來得正好,你把那幾件寶貝給他瞧瞧,看他認得麼?」張丹楓道:「什麼寶貝?」康超海見是張丹楓,心中更是吃驚,但又希望他能幫助自己,急忙叫道:「這兩個強盜,偷盜了我的寶貝,丹楓,你給我主持公道!」
張丹楓問:「你有什麼寶貝?」跳下馬來正想上去勸解,只聽得黑摩訶大笑道:「是啊,你有什麼寶貝?你昨日不矢口否認身有寶物,怎麼現在又說是你的了?」康超海急道:「丹楓,那真是我的寶貝。」張丹楓道:「你哪裡來的寶貝?」白摩訶拿出一個黃布包裹,遞給張丹楓道:「你瞧都在裡面,我看那幾件寶物,來路不正,敢情也是這□偷來的,你給我們瞧瞧,給我們認認這幾件寶物的來歷。」
張丹楓心念一動,這黃布包袱乃是他見過的。明軍在土木堡被圍之時,康超海陣上私逃,到一家農家投宿,恰好被張、雲二人撞見,他背上背的就是這個黃包袱,裡面都是金元寶,當時曾被張丹楓擲於階下,他拾起來就逃跑了。張丹楓心道:「這幾個金元寶怎會放在黑白摩訶心上?」解開包裡,忽見寶光外露,原來除了十幾錠金元寶之外,還有好幾件異寶奇珍!
一件是尺餘長的碧玉珊瑚,通體晶瑩,毫元瑕疵,比雲蕾送給石翠鳳做聘禮的那支珊瑚還要名貴得多。一支是嵌有兩顆「貓兒眼」寶石的頭簪,簪上有「孝欣皇后」幾個籀文篆字。另一樣是鎮紙用的寶石獅子。還有一樣就更名貴了,竟是正統皇帝的龍紋漢玉私章,有「正統皇帝之印」幾個金文刻字,那是僅次於國璽的寶物。另外還有一件商代的古董,一串珍珠項鏈,都在價值連城的大內寶物。
張丹楓冷冷一笑,道:「你哪裡來的這些寶物?」康超海道:「都是皇上歷年賞賜我的。」張丹楓冷笑道:「皇上連他的私章和皇后的頭簪都賞給你嗎?」這時張丹楓已是心中了了料想定是康超海在土木堡私逃之時,把皇帝隨身攜帶的珍寶一古腦兒偷了,以至連那「天子之印」以及皇后送與皇帝留念的頭簪都一同盜去。剛從土木堡逃出之時他還不敢包在包袱內,所以當時張丹楓沒有發現。
張丹楓所料不差,那些珍寶都是康超海偷自正統皇帝身上的。那時他以為中國必被瓦刺所滅,天下定將大亂,所以他想偷了這些珍寶,然後隱姓埋名做個富家翁。不料後來也先兵敗新皇登基,康超海做賊心虛,而且他的兩個師叔鐵臂金猿與三花劍又都給張丹楓收服,投了于謙,對他臨陣私逃的行為很是不齒。他生怕師叔追查,又怕新帝知道他偷了正統皇帝的寶物故此把心一橫,逃到蒙古,想在蒙古購置牧場,安享餘生,但那些寶物卻又難以脫手。他又想獻給也先,在瓦刺求一官半職的,正自躊躇不定,卻在路上碰到了黑白摩訶,黑白摩訶做了幾十年的珠寶買賣,一看就知道他身上藏有非常的寶物,對他的來歷甚是懷疑,當時本想向他收買,但康超海矢口否認,黑摩訶一時性起,就在晚上施展空空妙手,將他的寶物以及黃布包袱內的金元寶都盡行偷了。
此時康超海被張丹楓質問,頓時口啞,答不出話來。張丹楓道:「虧你是大內總管,皇帝待你不薄,你在危難之際,棄他而逃已是該死,還敢偷內府的寶物!」黑摩訶大笑道:「果然你也是偷來的。哈,你還是什麼大內總管嗎?好,吃我一杖吧!」天摩杖法一展,有如天風海雨,逼人而來,倏地便下殺手。康超海施展平生本領,使盡吃奶氣力,擋了五招,第六招再也招架不住,馬刀給黑摩訶一杖打飛,杖頭下戳,眼看就要插進他的丹田要穴。張丹楓心有不忍,叫道:「饒他一命,廢了他的武功吧!」黑摩訶一杖下戳,杖頭一偏,便在他的肩頭重重擊了一記,可憐康超海肩上的琵琶骨已被敲碎,所練的金鐘罩也給破了,武功盡廢,只能像常人一樣的了。
張丹楓笑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你今幸而不死,算天大的造化,以後好好做人吧。」康超海得饒了性命,哪裡還敢說話,急急落荒而逃,他從懷有重寶變成身無一文的窮漢,武功又廢,後來只好在牧場替人做工,勞碌一生,鬱鬱而死。
康超海走後,黑白摩訶重與張丹楓施禮相見,彼此大笑。張丹楓道:「你們從哪裡來?」黑摩訶道:「我剛從印度做了一趟買賣回來,前日才經過唐古拉山。」張丹楓心頭一動道:「那是愕羅族的地方啊,你們有見著酋長嗎?」白摩訶笑道:「我們是買賣人,哪有閒功夫去拜會酋長。倒是另有一些貴人去拜會他了,酋長這幾天正忙著呢。」張丹楓道:「什麼人去拜會他?」黑摩訶道:「說是也先的使者。」張丹楓道:「嗯是也先的使者嗎?」白摩訶道:「聽說也先要收買他,共同對付阿刺,我也是在路上聽得朋友說的,看來瓦刺將有內亂,我們的同行怕戰亂之中會有損失,都準備南下。呀,你的父親是瓦刺宰相,這事情你還不知道嗎?」
張丹楓道:「聽到一點風聲。」眼珠一轉,忽道:「你們將那兩件寶物,圖章和玉簪讓給我吧。家父在瓦刺京城還有點產業,都折價與你交換吧。」黑摩訶大笑道:「不賣不賣!」這兩樣東西,一件是國寶,一件是皇后的東西,張丹楓想贖回來將來送還正統皇帝,聽黑摩訶說不賣,甚是失望。只聽得黑摩訶又笑道:「賣是不賣,但可以送給你,反正是拾來的。不止是那兩件寶物,這黃布包袱裡面的都送與你!」張丹楓道:「什麼,這怎麼行?」黑摩訶又大笑道:「天下就只許你仗義疏財嗎?上次蒙你發還我們輸掉的地下寶藏,這幾件東西你既合用,就一定要請你收下了。」張丹楓眼珠一轉笑道:「好,既然兩位這樣慷慨,那我也就不再客氣,全收下了。我還要請你們兄弟代做一事。」
黑白摩訶平生對誰都不買帳,唯獨佩服張丹楓,當下便說道:「你說吧,天大的事情,我們兄弟也能為你擔當。」張丹楓微笑道:「也不是什麼大事,請你們順便替我帶一封信。」黑摩訶道:「送給誰的?」張丹楓道:「你們此行,大約要經過阿刺知院管轄的西部部落吧?」白摩訶道:「不錯,你是要送信給阿刺嗎?」張丹楓道:「正是。」旅途沒有紙筆,張丹楓就用寶劍在一塊羊皮上刺出字跡,「寫」好了一封信,又取了兩件珍寶,交給黑摩訶道:「就煩你們將這封信和這兩件珍寶,送給阿刺。」黑摩訶隨手收下,當下與張丹楓告別,分頭趕路。
雲蕾問道:「大哥,你寫的是什麼信?」張丹楓道:「替愕羅酋長與阿刺相約聯盟的信。」雲蕾詫道:「你怎麼知道愕羅酋長會與阿刺聯盟?」張丹楓笑道:「此事已在我安排之中了,三日之後,你就知道了。」
兩人的坐騎,都是世所罕見的寶馬,雖風雪路滑,每日仍能走三四百里,三日之後,果然趕到了唐古拉山的山南,兩人放緩繩□,慢慢走進峽谷。
雲蕾放眼舊遊之地,童年情事,依稀尚能記憶,雲蕾指點沿途景物,說是在那棵大樹下曾和鄰家的女伴捉迷藏,那個大石邊,曾是她經常坐臥的地方,說著說著,不覺滴下淚來,顯得既是興奮,又是悲涼。張丹楓道:「就要見著媽媽了,還哭什麼?」雲蕾揩了眼淚,道:「我是太高興了。嗯,嗯,你說我好不好和你一同去見她?」張丹楓道:「有什麼不好,怕媽媽笑話你嗎?」雲蕾道:「就怕她知道你是我家的仇人。」張丹楓道:「只要你不把我當作仇人,伯母也一定會將我當作侄子看待。」雲蕾一想母親是個極慈祥的心地善良的女人,如果把和張丹楓的事詳細給她說個清楚,她一定不會怪責,只要母親允許,就不怕哥哥阻撓,想到此處,不覺展眉一笑。張丹楓道:「你笑什麼?」雲蕾道:「就要見著媽媽了,難道還不高興嗎?」
忽而想起媽媽現在正在酋長家做飼馬的傭婦,不知受盡多少委屈辛酸,又不覺悲從中來,笑容頓斂,愁鎖眉端。
張丹楓作了一個鬼臉,笑道:「忽哭忽笑,何苦來哉!」雲蕾給他逗得又是展顏一笑,道:「你也是這樣的啊。」張丹楓道:「那麼咱們是越來越相像了。」雲蕾杏面飛霞道:「油嘴滑舌,不再和你說笑了,咱們快去見酋長。」
張、雲二人駿馬雕鞍,舉止不凡,早就引人注意,走進峽谷便有人跑去報告酋長,說是有如此這般的兩個陌生人進來。雲蕾在前帶引,到了酋長門前說出來意,立刻有人進去通報,酋長門前,張燈結綵,顯然是招待著貴賓。張丹楓等了一陣,酋長便派人喚他們進去。
張、雲二人將馬匹交給下人料理,便隨著「哈那」(替酋長管事的僕人)進去。哈那將他們帶進一間房子,房中燒著兩個「火炕」,暖融融一室如春,哈那請他們「上炕」(北方習俗,每到冬天在土炕之下燒火,燃料或是馬糞或是煤炭,此炕可作睡床,有客人來時,便請他們坐在炕上取暖。),說道:「酋長正在前廳招待賓客,吩咐你們在此等候,他叫『吹忠』來接待你們,有什麼事情,可以和『吹忠忠乃是一個部落中的「法師」,權力僅在酋長之下,酋長派吹忠來接待他們,已算是十分看重。
雲蕾急於想見酋長問母親的消息,聽說酋長不能接見他們甚是失望,聽到外面馬嘶之聲,正是張丹楓和自己那兩匹馬的叫聲,不覺想道:「不知這兩匹馬是不是我母親去照料?呀,我們在這暖和的房子裡做酋長的賓客,她卻在馬廄裡替我們飼馬。」心中鬱鬱不樂,坐在炕上,不發一言。
張丹楓卻在有一搭沒一搭的和招待他們的那個「哈那」聊天。張丹楓問道:「酋長招待什麼賓客?」哈那道:「聽說是也先的使者。」張丹楓道:「他們不是早就來了嗎?」哈那答道:「是呀,他們已經來了七天。」張丹楓道:「那麼為何現在才盛筵招待?」哈那支支吾吾,欲說不說。張丹楓微微一笑摸出一錠金子,道:「你在這裡辛苦了,這錠金子送給你買酒喝。」哈那替酋長管事,平時所得的賞賜最多是一兩錠小銀,幾曾見過這麼大的一塊金子?禁不住眉開眼笑,接過金子,連連道謝,不待張丹楓再問,便自行告訴他道:「聽說今天酋長準備和也先訂盟,現在外面盛筵招待,恐怕就要舉行儀式。」
張丹楓心中一驚,暗道:「幸喜來快一步。」酋長指定來接待他們的那位「吹忠」還未見到,張丹楓忽然站起來說道:「那麼真是巧極了,我們也是太師派來的人,正好趕得及見見他們。我們的太師見他們久不回來,所以派我們來問訊呢。」又掏出兩錠金子,道:「請你代我們獻給吹忠,作為敬神的禮金。請他不必等候我們了。明日我再去拜會他。」哈那見張丹楓出手闊綽之極,心道:「敢情他們真是也先派來的人,要不然哪有這樣闊氣。」便道:「那麼我請示酋長,叫他派人帶你進去。」張丹楓道:「不必再驚動這麼多人了,我們自己會進去。你還要在這裡等候吹忠呢。」問明前廳所在,不待分說,便和雲蕾跨出房門。哈那受了張丹楓的金子,又被他拿話唬著竟然不敢攔阻。
張丹楓和雲蕾走出房門,急奔向前廳,酋長家中的僕人不知他們的來歷,只道是酋長請來的,都沒有阻攔。兩人一直走進客廳,只見裡面燭光明亮,酋長正在向兩位貴人敬酒。
驟然之間,見張丹楓與雲蕾走進,廳上諸人,無不相顧詫異,也先的使者見這兩人衣服華麗,器宇不凡,以為是酋長邀請來的賓客,被張丹楓眼光一掃,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點首為禮。酋長因此也誤會他們是貴賓的友人,走上前去迎接。
張丹楓微微一笑,將一封信遞給酋長,未待酋長髮問,又將那件碧玉珊瑚與寶石獅子,取了出來,放在桌上,這兩件東西是皇帝隨身所攜帶的大內奇珍,一取出來,毫光四射,端的非同小可,酋長眼都定了。只聽得張丹楓微笑說道:「這點薄禮,敝主人請酋長一定要賞面收下。」酋長道:「怎敢當太師再賜重禮。」他還以為送禮的是也先,一看那信,只見具名的乃是阿刺知院,吃了一驚,尷尬之極。張丹楓朗聲說道:「敝上請王爺即答盟約,共擊也先!」
此言一出也先的兩個使者又驚又怒,登時跳起來道:「你是何人?」張丹楓道:「咱們都是同行,你們是也先的使者,我是阿刺的使者。」也先的使者怒道:「你敢來破壞咱們的盟約。請王爺發命令,將這兩人擒下,獻給太師。」酋長躊躇不決,張丹楓笑道:「請王爺三思而行。也先虎狼之性,吞併了阿刺之後,你焉能獨存?」也先的使者喝道:「你這□好生大膽,竟敢公然挑拔,詆毀太師,王爺請速下令,將這兩人擒下了。」酋長見那兩個也先使者跋扈非常再三催促,心中不悅,冷冷說道:「我自有分數。不勞兩位費神。」張丹楓又微笑說道:「目下情勢,也先兵強,阿刺力弱,助強抑弱事情甚易。不過呀,王爺可有否想到:力強者難以抗衡,力弱者易於相處麼?」酋長心中一怔:這正是他七日以來,遲遲未答覆也先訂盟的原因。這時一聽張丹楓這兩句話,有如被利針刺了一下,冷汗直流,暗自思量:「此話說得當真不錯!也先兵力比我強數倍,事成之後,他若一旦反臉,我是毫無辦法抵擋。阿刺兵力與我差不多,他要聯合各族酋長共抗也先,那麼事成之後,彼此還可相安,各保疆土。」
也先的兩個使者見酋長眼光閃爍,顯得心思不定,又急又怒,生怕有變,這兩人都是也無帳下的武官,刀法甚精,一時氣起,不待思量,便雙雙拔刀來斬張丹楓。張丹楓做了一個鬼臉,把手一引,輕輕一閃,閃到酋長背後,那兩口刀收勢不及幾乎砍到酋長身上。酋長勃然大怒,喝道:「給我拿下這兩個兇徒!」也先的兩個使者怒道:「誰敢拿我?」呼呼兩刀將酋長衛士的兵刃打飛,就想闖出廳去,陡然間忽覺腿彎一麻,不由自己地屈膝跪倒在張丹楓面前,張丹楓笑道:「何故如此前倨而後恭?」酋長的衛士搶上前來,一下就把這兩名使者踢翻綁個結實。這兩個使者糊里糊塗,被人擒了,還不知道這是張丹楓的暗算。
酋長命令衛士將也先的兩個使者帶下,關禁起來,毅然說道:「好,我與你們的知院訂盟。」他雖然畏懼也先,但事到如今,勢成騎虎,也不由他不與阿刺聯盟,以圖自保了。
張丹楓與酋長當下歃血為盟,雲蕾在旁邊看得暗暗發笑,心道:「丹楓真是神妙莫測,古怪之極!他假冒阿刺的使者,居騙得酋長這麼相信。」其實張丹楓早已料到有今日之事,在托黑摩訶帶信之時,已將訂劃寫在羊皮之上托他交給阿刺了,這盟約阿刺將來必然承認,所以他這使者倒並不是純屬假冒。
訂盟之後,酋長就用酒席招待他們。雲蕾心急如焚,想起母親,酒難下嚥,客套一番之後,急忙問道:「請問王爺,有沒有這樣一位飼馬的老大娘?」將母親形貌,憑自己的記憶,約略描述。酋長見貴客忽然問起一位飼馬的大娘,十分驚詫,想了一想,說道:「好像有這麼一個人,我也記不清楚了。待我問問管理馬房的哈那。」
片刻之後,管理馬房的哈那已被酋長傳來,雲蕾又問了一遍,哈那搔首思索,過了許久,才緩緩說道:「不錯,是有這樣的一位老大娘。」雲蕾大喜,急道:「請那位老大娘出來,我們渴欲與她一見。」雲蕾本想說明這老大娘就是她的母親,但話到口邊卻又忍著,想等到相認之後,再向酋長說明原委免得酋長難為情。
那管馬房的哈那又搔了搔頭,半晌說道:「這位老大娘到府中飼馬,那是七年前之事了,嗯,她現在--」雲蕾心頭一跳,叫道:「她現在怎麼了?」哈那驚異之極,看了雲蕾一眼道:「她現在已不在這兒了。三年前她離開這兒,聽說還是住在原來的地方。嗯,她的境遇很是悲慘,不過嘛,現在聽說倒好了點兒。」
哈那絮絮不休地還待說那老大娘的事情,雲蕾站起來道:「好,我們現在就想去見那位老大娘,王爺,咱們告辭了。」酋長和哈那都是驚詫之極,格於禮節,不便向貴賓盤問。酋長道:「要我派人給你帶路嗎?」雲蕾道:「我自己認得。」匆匆一禮,便與張丹楓告辭出門。等他們去了之後,管馬房的那位哈那才想起雲蕾的面貌和那位老大娘甚為相似。
雲蕾和張丹楓取了馬匹,覓路前往,一路上雲蕾默不作聲神情興奮之極,淚珠滴了下來,揩乾了一次又滴一次。走了一陣,雲蕾猛地勒往馬□,道:「轉過這條小溪,前面那家黃土泥房就是我的家了。唉,門前的梅花還是像舊時一樣。山坡後的松樹也還沒有斬伐,小時候媽媽常在松林裡唱歌給我聽。」張丹楓跳下馬來,一笑道:「苦盡甘來,伯母今天見到你,不知該多高興呢!」
雲蕾望見家門,心中無限辛酸,倏時間,兒時情事,都一一湧上心頭,不自覺地唱起小時候母親教她的牧羊小調:
我隨著媽媽去牧羊,
羊兒吃草吃得歡,
山坡的花兒開得香,
媽媽的歌兒唱得響,
我的小心肝真歡暢。
哎呀,天邊盤旋著大兀鷹,
它要抓去咱們的小綿羊,
小綿羊躲躲閃閃真可憐。
不要怕呀,我的小心肝,
小綿羊靠在母親身旁,
你也靠著親娘,
哪一處地方都沒有母親的身邊安全。
兀鷹抓不去小綿羊,
也沒有誰能搶去我的小心肝。
雲蕾一邊唱一邊走近家門,張丹楓眼角也不覺潤濕了。忽聽得呀的一聲,那兩扇破門忽地打開,一個包著頭巾的蒙古大娘走了出來,顏容憔悴,兩隻眼睛瞇成一條縫,衣裳雖然還算乾淨,但卻釘上無數補釘。雲蕾淚如泉湧,飛奔上前,抱著那個大娘。那老大娘淚下如雨,攬著雲蕾,顫聲叫道:「我等了十年了,真的是你嗎?我的小心肝!」雲蕾咽淚笑道:「娘,是我呀,你看不見我嗎?」那老大娘道:「湊近一點讓我瞧,啊,果然是我的小寶貝,小心肝!」可憐雲蕾的母親,當年因為她的丈夫和女兒突然夫蹤,哭得淚都幾乎干了,視力模糊,雖尚未全盲,但在三尺之外,便只見一團黑影,她連女兒的面容都看不清楚了。
張丹楓心中無限難過,想道:「將這位善良的老大娘累成這個樣子,呀,這都是我家的罪過。」他一路來時,所想好的千言萬語,所想好的安慰她們母女的話,竟然一句也說不出來了,只是茫然地走上前去。可是雲蕾和她的母親正在抱頭相哭好像竟然忘記了身邊還有張丹楓這個人。
這一瞬間,張丹楓只覺得比雲蕾還要加倍酸苦,忽聽得那老大娘叫道:「阿蕾的爹,你聽見了嗎?」屋內又走出一個人來,雲蕾抬頭一看,不覺呆了。
只見這人面上交叉著幾道傷痛,一蹺一拐地走了出來,原來是跛了一足,頭髮稀疏,一半斑白,衣裳也是破破爛爛,神氣極是駭人。雲蕾驟眼之間,幾乎認不出他是誰來,聽得母親喊他做「阿蕾的爹」,心頭卜通一跳,這才從醜陋的顏容隱約看出她父親當年的面貌。正是:
艱難歷劫餘生在,父女重逢最斷腸。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