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襄詫道:「鐵賢弟,這正好可作你的護身符,你為什麼不要?」鐵摩勒道:「我不回去了。這封信請你拿去獻給皇上,我不求什麼功勞,只求抹去這『反賊』的罪名便已心滿意足。」
秦襄苦笑道:「鐵賢弟,在皇上跟前當差的人,誰沒有受過委曲?別說這些負氣的話了!」
鐵摩勒正容說道:「秦大哥,我說的可不是負氣話。我曾答應了郭令公和南師兄,盡忠職責,保護皇上人蜀,邀天之佑,路上雖有風波,聖駕安然無事。現在險難已過,到了蜀境,此去已是一片坦途,我的擔子也可以卸下來了。想你秦大哥也不至於說我對不起朋友,對不起皇上了吧?」
秦襄低聲說道:「我知道,那是皇上對不起你。」
鐵摩勒道:「馬克驛之變,皇上失了貴妃,即算沒有字文通進讒,皇上對我,也是懷恨於心的了。我若回去,縱然這次倖免,下次也會另有其他罪名。秦大哥,你要知道剛才在行所發生的事情麼?」
當下,鐵摩勒將皇帝怎樣騙他,說是給他加官進爵,卻賜他毒酒之事說了出來,然後問秦襄道:「秦大哥,你替小弟想想,我還好回去嗎?」
秦襄黯然不語,虎目蘊淚,不知是為了鐵摩勒的遭遇而難過,還是為了皇帝對忠奸不分而生悲,好一會子,都說不出話來。
空空兒笑道:「這又何須難過,摩勒,皇帝老兒不賞識你,我賞識你。你本來不合適作什麼侍衛的,在宮裡當侍衛,就像猛禽被關在籠子裡一般,那有多問呀!」
空空兒笑了一笑,又道:「我這次帶禮物給你,本來是想對你有點好處的,現在也用不著了。」
鐵摩勒道:「不,還是有用處的。最少也可以令到那位糊塗皇帝,明白誰才是真正的反賊。」說罷,將那封信接了過來,轉交給秦襄。然後問道:「『這封信你是怎麼得來的?又怎的這樣巧,剛剛在這時候送到?」
空空兒道:「這是我在精精兒的身上搜出來的。字文通與安祿山的往來書信,都是他代送的,這次合該字文通倒霉,這封信他還沒來得及送去,就給我揪回山了。
「我搜出了這封信,就來找你,到得廣元的『行所』之時,想不到你已經出了事,我聽得那皇帝老兒正下令追捕你,我則追蹤字文通的馬蹄痕跡,追到了這兒!」
秦襄和鐵摩勒聽了,不禁駭然,一面震驚於空空兒飛行絕跡的輕功;同時對空空兒的這番行事,也感到有點意外。
要知空空兒號稱天下第一聽神偷,一向恃強傲岸,任性胡為,黑白兩道,全不買賬,因此武林中人,十後八九都是咒罵他的,秦、鐵二人,過去也是把他當作「妖邪」看待,想不到就是這個空空兒,兩番幫了他們的大忙,不由得秦、鐵二人不對他刮目相看。鐵摩勒更是心中想道:「空空兒雖然行事怪僻,卻原來也還有幾分俠氣。怪不得段大俠受了他奪子之辱,也還不肯隨聲附和地罵他。」
空空兒側耳一聽,笑道:「追兵已經來了,摩勒,要是你不想回去,這就該走了。」
鐵摩勒道:「秦大哥,數月來多承照料,呵護周全,小弟今日拜辭了。尉遲大哥跟前,也請你代為致意。」
秦襄歎口氣道:「我等三人,肝膽相交,正道是朝中有伴,卻不料今日又勞燕分飛。事已如斯,鐵賢弟,我也不敢強留你了。但願你不要太計較所受的委屈,身在江湖,心存漢闕,同誅逆賊。天下太平之後,咱們還有相見之期。」
鐵摩勒道:「這個不勞大哥吩咐,那昏君雖要殺我,我卻是不會記這私仇的。我準備就潛回潼關敵後,助南師兄抗擊賊兵。」
秦禁讚道:「鐵賢弟,你不愧是個好男兒!我在蜀中等候你們的捷報。請恕我不能運送了。」當下將宇文通捆縛起來,放在馬上,回首一聲:「珍重。」便催馬出林,那匹黃源馬也似知道從此要與鐵摩勒分離,長嘶不已。秦襄頻頻回顧,鐵摩勒目送征騎,兩人都不禁黯然傷別。
空空兒道:「秦襄已經出去與他們會合,追兵是不會到這兒來了。咱們還可以歇一會兒。摩勒,你不記皇帝老兒之仇,可還記著你我之間的舊恨麼?」
鐵摩勒正容答道:「這次,你幫我的忙,我該謝你。但你奪了段大俠的兒子,這件事,我卻是怎也不能原諒你。」
空空兒笑道:』『剛才秦襄在這裡,我的話還只說了一半。實不相瞞,我這次前來找你,除了給你送禮之外,另一半原因,卻正是為了那個孩子。」
鐵摩勒道:『你願意把那孩子交還段大快了麼?」
空空兒道:「那孩子不在我的手中,不由得我來作主。」鐵摩勒大失所望,道:「那還有什麼可說的?」
空空兒道:「不然,你還記得我當年對段大俠的諾言麼?」鐵摩勒道:「你說遲則十年,總之著落在你的手上,將那孩子交回。哎,現在剛好是十年了,你卻又如此說法……」空空兒截斷他的話道:「我是絕不會讓段大俠說我失信的,當然是有了希望才來。你聽我說吧。」
空空兒續道:「收養孩子的那個人其實並無惡意,他對那孩子愛護得無微不至,當真是親生的兒子也不過這般,而且還把一身超凡絕俗的武功也傳了給他。現在,這個孩子雖然不過十歲,武功的基礎已經打得非常扎實了,那個人也願意將孩子交回他原來的父母。不過,要他的父母親自去接他回來。」
鐵摩勒問道:「這人是誰?」空空兒道:「這人是一位武林前輩,他的名字,我不敢說。」
鐵摩勒聽了,不禁大為奇怪,心中想道:「空空兒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對這個人卻竟是如此敬畏,連他的名字也不敢出
口,真不知是甚來頭,能令空空兒如此?」又想:「雖說這人疼愛孩子,但他要了別人的孩子,十年來不許孩子的父母知道消息,這也未免太過不近人情!」
鐵摩勒是個耿直的人,對這位武林前輩的行事殊不以為然,不過,這究竟是一個值得歡喜的消息。當下,鐵摩勒便即問道:「如此說來,你可是為了要打聽段大俠的下落而來找我的麼?」
空空兒道:「正是。兵荒馬亂,四海茫茫,要找一個居無定址的人太不容易,你是跟著皇帝老兒走的,找你便容易得多了。」
鐵摩勒道:「段大俠的行蹤我也不知,我的南師兄和皇甫前輩等人,在潼關附近編組義軍,待我先去找尋他們,然後再打聽段大俠的消息。」
空空兒沉吟半晌,說道:「如此輾轉尋人,只怕要費許多時日,我還有點事情,要到別處去。不如這樣吧,你若找到了段大俠,就請他們夫婦再到玉樹山的玉泉觀來,我在那裡等候他們。會合之後,再一起去見那位前輩。」
鐵摩勒道:「好,我一定替你把話送到。這事情了結之後,我與你的仇恨一筆勾銷!」空空兒大笑道:「好小子,恩怨分明,真不愧是鐵崑崙的兒子!」笑聲尚在林中迴旋,人影已經不見。
鐵摩勒呆了片刻,心想一個人真是難以捉摸,自己曾那麼樣的恨過空空兒,想不到現在竟和他交上了朋友,從空空兒身上又不禁想起王燕羽來,不覺一片茫然。
鐵摩勒那匹坐騎已給宇文通射死,幸而宇文通那匹坐騎只是略受輕傷,尚堪代步,鐵摩勒隨身帶有金瘡藥,給它敷了傷口,便即跨馬登程。
一路平安無事,但離開蜀境,回到關中的來時原路,但見荒蕪的景象,比前更甚,當真是人煙稀少,十室九空,覓食也有點困難。
鐵摩勒一路上獵取鳥獸,有時還要掘野菜充飢,這時已是初冬時分,鳥獸很少出來,野菜也大都枯黃了。鐵摩勒為了尋覓食物,自不能專程趕路,有一頓沒一頓的,常受凍餒之苦,走了一個多月,才到扶風郡境內,離長安還有三百多里。
這一日鐵摩勒正騎著那匹御馬在大路上走,那匹馬本是匹雄健的駿馬,但經過千里馳驅,途中又缺乏水草,早已形銷骨立,變成了一匹瘦馬,疲累不堪了。鐵摩勒愛惜馬力,策馬緩緩而行。忽見前面塵頭大起,有一彪軍馬馳來,前頭打著一面大旗,繡著金龍,並繡有「大燕」二字。
鐵摩勒初時以為是官軍,待到看清旗號,方知不是。原來這「大燕」二字,乃是安祿山的「國號」,安祿山在攻陷洛陽之後,便僭號稱帝,國號「大燕」。這支軍隊竟是安祿山的隊伍。
鐵摩勒大吃一驚,心中想道:「賊軍在此出現,這麼看來,長安是早已陷落了。」再過一會,那彪軍馬的距離更近,隊伍前頭那兩個將軍的面貌也看得清楚了。
鐵摩勒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那兩個偽將軍不是別人,正是薛嵩和田承嗣,十年前鐵摩勒在長安曾和他們交過手的。
鐵摩勒慌忙離開大路,縱馬向田野中奔跑,當真是「落荒而逃」!
相隔十年,薛、田二人已認不出是鐵摩勒。不過,在這個兵荒馬亂的時候,人煙絕跡的地方,卻有一個少年騎馬亂跑,當然會引起賊兵的注意。
薛嵩喝道:「你是什麼人?過來,過來!」鐵摩勒哪裡肯聽,跑得更快了。田承嗣道:「這人定是唐軍探子,不必再問了!」一聲令下,登時有數十驍騎,飛馬來追,箭如雨下。
若在平時,鐵摩勒真不會將這幾十個賊兵放在心上,但此時他腹內空空,氣力已使不出來,他揮劍撥打,打落了十幾支箭,終於中了一箭。
賊兵追得更近,有個軍官模樣的人叫道:「你們看我的箭法!」拉起五石強弓,嗖的一箭,便把鐵摩勒的坐騎射翻。那軍官哈哈大笑,縱馬上來,拋出繩索,要活捉鐵摩勒。另外兩個賊兵,亦已馳馬趕到,成了三面包圍之勢。
鐵摩勒提一口氣,在馬背上縱身飛起,喝道:「你也看我的箭法!」正有兩支箭射到,鐵摩勒在半空中翻了一個觔斗,接過了那兩支箭,就當作甩手箭發出,登時也把賊兵的兩匹馬射瞎,把那兩個賊兵拋下馬來,他迅即一個「鷂子翻身」,又扯著了那軍官拋過來的繩索。
鐵摩勒雖然餓得頭暈眼花,又受了傷,但他到底是具有上乘武功的人,一執著了繩索的一端,立即施展「借力反擊」的功夫,但聽得『勺乎」的一聲,兩人剛好對調了一個位置,鐵摩勒落下地來,手揮繩索,卻把那軍官拋上了半空,摔得個發昏。
隱隱聽得有人讚道:「咦,這人好俊的身手!」聲音似是熟人,鐵摩勒茫然四顧,想要找那說話的人,忽覺一股熱血衝到喉頭,登時眼睛發黑,跌倒地上,人事不知!原來他的氣力、精神也都已用盡了。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鐵摩勒悠悠醒轉,視力還未完全恢復,朦朦朧朧之中但見一個戎裝佩劍的人,正俯著腰看他。鐵摩勒翻了個身,想跳起來,可是力不從心,「咕咚」一聲,又摔倒了。鐵摩勒叫道:「薛嵩反賊,你殺了我吧!」
那人忽地伸出手來,掩住了他的口,低聲說道:「你別胡亂叫嚷,我不是薛將軍!」
鐵摩勒定睛一看,這才認出了這個人乃是聶鋒。
原來出聲稱讚鐵摩勒的那個人就是聶鋒,他心腸較好,又愛惜鐵摩勒的身手,因此便向薛嵩求情,救了鐵摩勒的一命。聶鋒是薛嵩的表弟,又是他的副手,本領比薛嵩強得多,薛嵩的「戰功」大半是靠他掙來的,所以即算撇開表親的關係不談,他也非給聶鋒的面子不可。
聶鋒將鐵摩勒安置在自己的帳中,給他裹好傷口,又把參場給他灌下。
當年鐵摩勒在安祿山的長安府邸裡也曾和聶鋒交過手,事隔十年,鐵摩勒已長大**,聶鋒初時也還認不出他,但越看越覺得似曾相識,待到鐵摩勒醒來之後,一開口便罵薛嵩,聶鋒這才識破了鐵摩勒的身份。
聶鋒拉過了一張毯子,給鐵摩勒蓋上,笑道:「你可是鐵摩勒麼?你好大的膽子!聽說你已經給唐朝的皇帝老兒當御前侍衛去了,怎的卻又單身匹馬,到這兒來?」
當年段圭璋夜間安府救史逸如的時候,聶鋒曾暗中庇護過他;後來他又曾想過法子,想把史逸如的妻子盧夫人救出去,這兩件事情,鐵摩勒都是知道的。當下也不再隱瞞,便直言說道:「不錯,我就是鐵摩勒。我不慣拘束,不想做皇帝老兒的侍衛了,私逃回來,想不到在這兒撞上了你們,要殺要剁,隨你們便。」
聶鋒笑道:「你還是當年的那副倔強脾氣。我若要殺你又何必救你?不過,你可不能胡亂罵人,要是給薛將軍聽到了,我也就無法庇護你了。」
聶鋒又道:「你既不願給那皇帝老兒當差,那就留在我這裡吧。
鐵摩勒冷冷說道:「你救了我的性命,我感激你;你這樣勸我,我卻要罵你了!」聶鋒道:「我這是一番好意,怎麼反而該罵了?」鐵摩勒道:「你叫我留在這裡,你把我看成何等樣人?我是頂天立地的大唐漢子,豈能留在反賊軍中?要嘛,你就殺我;要嘛,你就放我,沒有第三條路了!」
聶鋒面上一陣青,一陣紅,半晌說道:「大唐天子倉皇辭廟,狼狽而逃,因處一隅,偏安西蜀,亦難久存,你又無官守,卻去做什麼大唐的忠臣?」
鐵摩勒冷笑道:「只是做官的才有守土之責麼?聶將軍,你看錯了。皇帝老兒雖然拋棄了百姓逃難,百姓仍然是要保護自己的家園的,現在大河南北,已是民軍四起,你還不知道嗎?何況郭令公已興兵於太原,太子亦督師於靈武,你們現在雖尚能肆虐於一時,亦不過迴光反照而已!」
聶鋒連忙搖手道:「摩勒,在這裡你暫且莫談國事,咱們只論朋情。你願意把我當作朋友的話,就安心在這裡養傷,傷好了我自有分數。」
鐵摩勒翻了個身,說道:「我的傷倒沒有什麼,我只是為你可惜。」
聶鋒睜大了眼睛,想要禁止他說話,但想了一想,卻又不自禁地問道:「你為我可惜什麼?」
鐵摩勒道:「段大俠也曾和我談起你,讚你是個有血性的男兒。想不到你竟然同流合污,甘心為虎作悵!」
聶鋒滿面通紅,過了好一會子,方始歎口氣道:」』段大俠果真這樣讚過我麼?這倒使我羞慚一了。摩勒,這些話請你不要再談了,日久之後,心跡自明。」
鐵摩勒試出了他的心意,也就含蓄地說道:「將軍如此,我也就放心在你這裡養傷了。」
正說到此處,忽聽得有人走來,未曾報帳,便大聲問道:「那小子可活得成麼?」正是薛嵩的聲音。
聶鋒大吃一驚,連忙走到鐵摩勒的身邊,手掌在他傷口的旁邊輕輕一撫,接著又在他的面上輕輕一抹,然後低聲說道:「你切不可胡亂說話!」
鐵摩勒最初莫名其妙,但心念一動,便即恍然大悟:「他把血污塗花了我的面,那是要叫薛嵩認不出我的本來面目。」
聶鋒方才應了一聲,薛嵩已拉開帳幕,走了進來。
薛嵩向鐵摩勒掃了一眼,說道:「這小子可傷得不輕啊,簡直像個血人!」聶鋒道:「還好,受的只是外傷。他體魄強健,調養個十天半月,想必也會好了。」
薛嵩皺眉說道:「這小子武功不錯,醫好了他,倒是個有用之材,只不過在行軍之中,卻是難以伺候他啊,醫藥也不方便!」他橫掌如刀,作了一個手勢,表示不如「卡嚓」一刀,將他殺了算了。
聶鋒忙道:「你猜這人是誰?說起來還是咱們的鄉親呢!」薛嵩道:「哦,是嗎?說給我聽,看我還記不記得?」
聶鋒道:「他是我姑媽的疏堂侄子的外婆的孫子,就是那給人放牛的王老頭的孫子,名叫王小黑的。你說巧不巧?」
薛嵩自小離開家鄉,哪裡記得這些纏七夾八的親戚關係,不過,他有一個「好處」,對同鄉還肯照顧,聶鋒就利用他這個弱點,亂說一通,他也居然相信了,說道:「嗯,那可真是巧了。那就留他在軍中吧,不過要撥出專人來照料他,卻也還是一件麻煩的事情,就讓他自生自滅吧。」
聶鋒道:「小弟已想出個法子了,反正這裡離長安不過兩天路程,我就派人送他回去,讓他在長安好生安養,痊癒之後,再來投軍,那時還要請你多多照顧。」
薛嵩道:「對,你這個辦法很好,就這麼辦!我身邊正缺少有本領的人,他好了之後,可以做我的衛士!」
聶鋒道:「王小黑,你還不謝過薛將軍?」鐵摩勒故意嘶啞著聲音,含含糊糊地說了一聲:「多謝,請恕小人不能起來叩頭。」
薛嵩笑道:「你正在養傷,不必多禮了。哈哈,今天我還幾乎把你當作唐軍的探子宰了你呢!」
薛嵩說了一會閒話,興盡告辭。聶鋒抹了一把冷汗,說道:「好,幸虧你沒有胡亂說話,現在你可以起來吃點稀飯了。你餓得太久,暫時只能吃點容易進口的東西。」
聶鋒早已給他準備了一鍋粥,還有半條蒸得爛熟的羊腿和一碗肉糜,鐵摩勒也不客氣,把稀飯和菜餚都吃得乾乾淨淨。他所受的傷,不過是摔倒之時,給尖利的石子割損了一些皮肉,並無大礙,吃飽之後,登時精神大振。
聶鋒坐在一旁陪他,見他神色轉好,大為快慰,說道:「摩勒,看來,你在明天便可以起程了。咱們相聚之時無多,我想問你一件事情。聽說在皇帝老兒逃難的前夕,曾有人人宮行刺,那時,你可在場嗎?」
鐵摩勒道:「不錯,是有這麼回事,刺客便是精精兒。他是你們這邊派出去的,難道你還不知?」聶鋒道:「正是因為不見他回來,所以想打聽一下。」鐵摩勒說笑道:「他已被他的師兄揪回山去,最少在三年之內,他是不會在江湖露面了。」當下,將那次精精兒行刺的經過說給聶鋒聽,只隱瞞了王燕羽背叛精精兒的那一段。
聶鋒又問道:「你最近可有見過夏凌霜女俠麼?不知她可安好?」鐵摩勒道:「她與我的南師兄已經成婚,好得很!怎麼你會問起她?」聶鋒道:「我以前曾在薛將軍家裡見過她,承蒙她還看得起我,沒有把我當作壞人。」鐵摩勒道:「對了,這事情她也曾對我說過,你對盧夫人暗中維護,她家已知道了。段大俠很感激你。」
聶鋒色然而喜,這倒並不是因為聽得夏、段二人說他好話,原來他那次被精精兒騙去了盧夫人托他轉交夏家的信,生怕夏凌霜被精精兒所害,內疚於心,數年不安。所以他才特別要向鐵摩勒打聽這兩個人的事情。但他卻不知,夏凌霜雖然無事,她們母女卻因此受了許多災難,她的母親也已死了。
也幸虧鐵摩勒沒有對他說起那些事情,減少了他許多顧慮,當下說道:「摩勒,你見到段大俠和夏女俠的時候,請代為致意,就說我聶某人承蒙他們當作朋友看待,將來必定有所報答他們。」
兩人談得越發投機,鐵摩勒聽他口氣,已斷定他不是甘心從賊,當下念頭一動,向他說道:「我還有一件事情請你幫忙,不知你可願意?」聶鋒道:「只要我力之所及,決不推辭。」鐵摩勒道:「我想見盧夫人一面,你辦得到麼?」
聶鋒沉思一會,毅然說道:「摩勒,我可以給你設法,但我也要請你不可做出令我難為的事情。」鐵摩勒道:「你放心,我只是要見她一面,決不在薛家胡鬧,難道你怕我將薛家的家人殘害麼?」聶鋒道:「你是俠義中人,我知道你不會胡亂殺人。但你亦不能將盧夫人劫走。其次,你不能在薛家露出你的身份。」鐵摩勒道:「好,我都答應你。不過,若是別人來救她出去,我就管不著了。」聶鋒道:「她自己願意留在薛家,只要不是用強綁架,她是不會走的。當年我想暗中將她放走,她也不願走呢。」
聶鋒取出一面腰牌,說道:「這是我軍中通行的憑證,你有了這面腰牌,路上就不會受到阻難,到了長安,也可以憑此證明你是在軍中當差的。明天我設法雇一輛車送你去長安,到了長安,你可以住在我的家中,我與薛將軍是比鄰而居,兩家有門相通的。你住下來,自有機會可以見到盧夫人。」
鐵摩勒大喜拜謝,說道:「我的傷已無大礙,只須賜馬一匹代步便可,不必另僱車輛了。」
聶鋒道:「我再寫一封信給你,交給我的管家,他會妥貼招呼你的。我家中人口無多,除了內子和小女之外,只有幾個家丁,他們都是我的心腹,你可以無憂。不過,長安現在還是很亂,沒事你少出門。」
鐵摩勒再拜道:「我理會得,你也請放心。承你肝膽相照,道義相交,我感激不盡。」這個時候,東方已經發白,鐵摩勒取過書信,藏好腰牌,便即動身。聶鋒挑了一匹好馬給他,親自送他出營。
鐵摩勒有了那面腰牌,不但沿途無阻,還可以充作出差的軍官,在各處驛站食宿,免受了饑寒之苦。
第三日到達長安,只見大街上每隔數十步便有站崗的兵士,兩旁商店都是半掩門戶,街頭上行人寥寥無幾,道旁的溝渠還不時可以發現死人的骸骨。原來安祿山攻進長安之後,肆行殺戮,在京的宗室皇親,無論皇子皇孫,郡主公主,駙馬郡馬等國戚,來不及逃走的都給剖腹剖心,文武百官,不肯降順的,也都被一刀了結。小民枉死的,更不計其數。當時詩人韋莊有兩句詩道:『內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碎公卿骨。」便是記錄安祿山破城之後的慘象的。
鐵摩勒好生感慨,「長安數代繁華,想不到今日竟變成了人間地獄,可恨那皇帝老兒,在太平時候,只顧自己尋歡覓樂,寵任奸佞,把楊國忠、安祿山都當作腹心,他宗廟被毀,乃是自食其報,不足惋惜,只是卻連累了許多無辜的百姓!」
聶鋒是安祿山手下有數的將軍,鐵摩勒取出腰牌。以回京辦差事的軍官身份,向站崗的士兵查問,很容易便查到了聶家的所在。
只見兩座大屋毗連,一邊乃是薛府,一邊乃是聶府,鐵摩勒心中暗喜:「我得這個藏身之所,真是最好也不過了。不但有機會可以見盧夫人,還可以等待段姑丈的消息。」段圭璋當日和他分手時,曾發過誓言,無論如何,也要將史逸如的妻女救出魔窟,故此鐵摩勒料他遲早也會到長安來。
當下鐵摩勒便去叩門,將那封信交給了門子,不久管家便親自出迎,帶他進去。聶鋒那封信是把鐵摩勒認作同鄉親戚的,他的家人當然不敢怠慢。
哪知經過了院子,正要踏上台階的時候,忽聽得一個稚嫩的聲音喊道:「看鏢!」
陡然間只聽得錚錚兩聲,兩枚錢鏢,破空飛出,形如「人」字,一高一低,鐵摩勒聽風辨器,已知高飛那枚錢鏢是打他胸部的「靈府穴」,低飛那枚錢嫖是打他膝蓋的「環跳穴」,不由得大吃一驚,做夢也想不到會在聶家遭受暗算!
心念未已,那兩枚錢鏢已到,鐵摩勒反手一抄,把高飛那枚錢鏢接到手中,身形一仰,腳尖踢起,又把低飛那枚錢鏢踢落。說時遲,那時快,錚的一聲,第三枚錢鏢又到,鐵摩勒無可躲避,只得把接來的錢鏢打出,碰個正著,兩枚銅錢,同時跌落。
就在這時,只聽得一個婦人斥道:「隱娘,不可無禮,這是你爹的客人!」鐵摩勒抬頭一看,怒氣消了一大半,卻原來站在台階上發錢鏢打他的人,竟是一個未成年的女孩子,流著兩條辮子,一副淘氣的臉孔,看來最多不過十二三歲。在她背後,有一個中年婦人,想必是她母親。
那管家忙道:「這是我家主母,這是我家小姐,王兄,你不可見怪,我家小姐——」話猶未了,那女孩子已拍起手笑道:「叔叔,你的功夫很好呵!這一手接鏢還鏢真是漂亮極了,他們都比不上你!」
聶夫人呵責女兒道:「你真是越來越野了,也不看看來的是誰,就胡打一通。幸虧這位叔叔沒給你打著!要不然我可要給你氣死啦!」跟著對鐵摩勒解釋道:「這是小女隱娘,從小就歡喜拈槍弄棒的,這幾天她學會了用銅錢當暗器,玩得正起勁,總是纏著家丁,要他們『接鏢』,哎呀,真是不好意思!」那女孩子道:「打著了也沒什麼,我會給他解穴的。叔叔,你不會生我的氣吧?」聶夫人怒道:「你還要辯,待你爹回來,我告訴他,叫他撕了你的皮!」
鐵摩勒這才明白,敢情這女孩子誤將他當作家丁,拿他試「鏢」來了。他小時候也是個淘氣的孩子,嗜武愛玩的,非但不惱,反而替聶鋒歡喜,「我在她這樣年紀的時候,暗器功夫還遠不如她呢!」當下便讚她道:「真是將門虎女,巾幗英雄。夫人不可怪她,暗器打穴,本來是要多練的。」
聶隱娘得意笑道:「媽,你聽聽人家是怎麼說,不練怎麼行呢?」聶夫人笑道:「你再誇獎她,她更要胡鬧了,她爹爹已經把她寵壞了。你練暗器,也不該把活人當靶子呀。」聶隱娘道:「媽,這你就外行了,錢鏢打穴,除了找活人『喂招』,那還有什麼辦法?」鐵摩勒道:「我倒有一個主意,叫人給你造一個木人,按照人體的穴道部位圖上圓圈,叫人找著木人飛跑,你發錢鏢打術人的穴道,不也是一樣嗎?」
聶隱娘拍著小手叫道:「這個法子真好,我怎麼沒有想到呢?叔叔,你一定是會家子,你陪我練武。」
鐵摩勒笑道:「我是個鄉下人,只懂得幾手莊稼漢的把式,要我陪你練武,那就只有挨打的份兒了。」
聶隱娘撅著小嘴說道:「我不信!我的三枚錢鏢都給你接了,你還說不懂,騙得了誰?」
聶夫人道:「隱娘,別胡鬧。王叔叔才來,茶都未曾喝一杯,你怎麼可以就歪纏客人,要人家陪你練武?簡直是不懂規矩,走遠一些!」跟著笑道:「都是他爹把她寵壞了,好在王叔叔不是外人,若是在別的客人面前,人家不笑話你也會怪我沒有家教呢!」鐵摩勒道:「這正是將門本色,她年紀輕輕,有這樣的武功,人家稱讚她還來不及呢,怎會笑話?」
聶隱娘給她母親一罵,不敢再纏,但也不走開,看來不單是父親寵她,母親也把她嬌縱慣了。所以她對母親的話聽一半不聽一半,看那樣子,似是還在等待鐵摩勒和她練武。
聶鋒的信上說鐵摩勒是他的同鄉王小黑,還沾著一點親戚關係的,聶夫人不免和他敘敘鄉情,並問起一些相識的人來。好在聶夫人亦是離鄉日久,對鄉下的事情並不清楚,鐵摩勒又曾得聶鋒之教,聶鋒早已預料到他妻子會問起那些人,給鐵摩勒準備了一套說話,鐵摩勒東拉西扯,還勉強可以應付。遇到他不大清楚的,便避重就輕,揀自己知道的多說一些,含混過去。
聶夫人不過是為了禮貌關係,出來見他,並非有心盤問,談了一會,要問的也都問了,當下便道:「在這兵荒馬亂的年頭,難得有鄉親來到,你在這裡住下,不必客氣,要當作在自己家中一般才好。房間我已給你準備好了。」
那管家正要帶鐵摩勒進房安歇,忽地又有一個女孩子走來,叫道:「隱娘姐姐,今天還練劍嗎?」
聶隱娘道:「紅線,你來得正好,這位王叔叔是新來的客人,他的武功高明得很,咱們的劍法是關在屋子裡練的,沒給外人看過,也不知是行還是不行。不如請王叔叔今天給咱們評一評吧!」
聶夫人道:「隱娘,你又來纏王叔叔了。你們自己練去吧。」聶隱娘道:「反正王叔叔現在已沒事了。他茶也喝過了,你說他是咱們的自己人,爹不在家,我請他指點,有何不可?」
名叫紅線那女孩子長得非常秀麗,年紀比聶隱娘小,看來至多十歲,鐵摩勒望了她兩眼,只覺她的相貌很像一個人,不覺心中一動。
鐵摩勒道:「指點二字,我當不起。讓我開開眼界,倒是真的。這位小姑娘是——」聶隱娘道:「她是我的薛家妹妹。紅線妹妹,你也來見過王叔叔。」聶夫人補充道:「她就是隔鄰薛將軍的掌珠。她們一對表姐妹倒是好伴兒,天天在一起玩的。薛將軍想必你已是見過的了?」鐵摩勒道:「薛將軍很重鄉情,我這次到長安來,就是多蒙他的照顧。」
薛紅線過來請了個安,說道:「我的劍法還是初練的,等會你看了可別要見笑。」她的態度比聶隱娘要文靜得多,更惹人愛。鐵摩勒頗感詫異,心裡想道:「難道我所料想的錯了?她當真是薛嵩的女兒?奇怪!薛嵩怎會生出這樣的好女兒?」
鐵摩勒已然答應了去看她們練刻,聶夫人也就不再攔阻了。當下,聶隱娘便帶鐵摩勒進人後花園,她家的練武場,就在花園之內的。兩旁有兵器架,十八般兵器,—一齊全。
可是這兩個女孩子並不拿起真刀真劍,而是各自在兵器架上揀出了一柄木劍來,想來這兩柄木劍就是專為給她們練劍用的。場邊有一桶石灰,聶隱娘將木劍在石灰中一插,反身躍出,叫道:「來吧!」
薛紅線學了她的樣子,木劍蘸了石灰之後,說道:「今天我不必你先讓我三招了。」木劍揚空一閃,腳踏中宮,進了一招,鐵摩勒一看,不覺大吃一驚。他起初只道是小孩子的玩藝,哪知薛紅線使出來的竟是上乘劍法,看她中宮進劍,使的明是「白貫貫日」的招數,招數未曾使老,倏的劍鋒一顛腴滑過一邊,左刺肩腫,右削腰脅,變化的迅速輕靈,竟無殊武林高手。
聶隱娘的應招更怪,只見她橫劍當胸,站定不動,待得薛紅線的木劍已經刺到,她突然雙足交叉,往下一蹲,矮了半截,薛紅線的木劍幾乎貼著她的頭皮削過,卻沒有刺著她。薛紅線跟著一招「紅霞鋪地」,木劍抖起了一個圓圈,就在她的頭頂上罩下來。鐵庫勒正在心想:「要是當真對敵,這一招可不容易躲避。」心念未已,陡然間,只見聶隱娘單足支地,打了幾個盤旋,沉劍一引,便倏的上挑,薛紅線的木劍被她絞著,轉了幾轉,她那先手攻勢,已給解了。
兩柄木劍一合再分,薛紅線繞場遊走,鐵摩勒暗暗注意她的步法,竟是踏著九宮八卦方位,絲毫不亂。聶隱娘展開了攻勢,儼如蝴蝶穿花,一柄木劍指東打西,指南打北,非但中規中矩,而且往往有出人意表的招數,連鐵摩勒這樣一位劍學行家,也料想不到的!直把鐵摩勒看得眼花繚亂!正是:
長江後浪推前浪,英雄巾幗勝鬚眉。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