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 第二卷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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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室裡亂糟糟的,康南站在講台上,微笑的望著這一群嘰嘰喳喳討論不休的學生。這是班會的時間,討論的題目是:下周旅行的地點。程心雯這個風紀股長,既不維持班上秩序,反而在那兒指手劃腳的說個不停。坐在她旁邊的江雁容,則用手支著頭,意態聊落的玩弄著桌上的一支鉛筆,對於周圍的混亂恍如未覺。黑板上已經寫了好幾個地名,包括陽明山、碧潭、烏來、銀河洞,和觀音山。康南等了一會兒,看見沒有人提出新的地名來,就拍拍手說:

    「假如沒有提議了,我們就在這幾個地方表決一個吧!」

    「老師,還有!」程心雯跳起來說:「獅頭山!」

    班上又大大的議論了起來,因為獅頭山太遠,不能一天來回,必須在山上過一夜。康南說:

    「我們必須注意,只有一天的假期,不要提議太遠的地方!」程心雯洩氣的坐下來,把桌子碰得「砰!」的一聲響,嘴裡恨恨的說:「學校太小氣了,只給一天假!」說著,她望望依然在玩弄鉛筆的江雁容說:「喂喂,你死了呀,你贊成到哪兒?」

    江雁容抬抬眉毛,什麼話都沒說。程心雯推她一下說:

    「一天到晚死樣怪氣,叫人看了都不舒服!」然後又嚷著說:「還有,日月潭!」全班嘩然,因為日月潭比獅頭山更遠了。康南聳聳肩,說了一句話,但是班上聲音太大,誰都沒聽清楚。程心雯突然想起她是風紀股長來,又爆發的大喊:

    「安靜!安靜!誰再說話就把名字記下來了!要說話先舉手!」立即,滿堂響起一片笑聲,因為從頭開始,就是程心雯最鬧。康南等笑聲停了,靜靜的說:

    「我們表決吧!」表決結果是烏來。然後,又決定了集合時間和地點。江雁容這才懶洋洋的坐正,在班會記錄本上填上了決定的地點和時間。康南宣佈散會,馬上教室裡就充滿了笑鬧聲。江雁容拿著班會記錄本走到講台上來,讓康南簽名。康南從她手中接過鋼筆,在記錄本上簽下了名字。不由自主的看了她一眼,這張蒼白而文靜的臉最近顯得分外沉默和憂鬱,隨著他的注視,她也抬起眼睛來看了他一眼。康南忽然覺得心中一動,這對眼睛是朦朦朧朧的,但卻像含著許多欲吐欲訴的言語。江雁容拿著記錄本,退回了她的位子。康南把講台桌子上那一大堆作業本拿了,走出了教室,剛剛走到樓梯口,突然聽到身後有人喊:「老師!」他回頭,江雁容侷促的站在那兒,手中拿著一個本子,但臉上卻顯得不安和猶豫。「交本子?」他問,溫和而鼓勵的。

    「是的,」江雁容大膽的看了他一眼,遞上了本子說:「日記本,補交的!」康南微微有些詫異,日記本是學校規定的學生作業之一,但江雁容從來沒有交過日記本。他接過了本子,江雁容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轉身慢慢的走開了。他拿著本子,一面下樓,一面混亂的想著江雁容那個凝眸注視。

    回到了宿舍裡,康南關好房門,在桌前坐了下來。燃上了一支煙,泡了一杯茶,他打開了江雁容的日記本。在第一頁,他看到下面的幾句話:

    「老師:這只是一些生活的片段,我記載它,並非為了練習作文,而是希望得到一些人生的指示!」

    翻過這一頁,他看了下去,這是一本新奇的日記,她沒有寫月日,也沒有記時間,只一段段的寫著:

    「是天涼了嗎?今天我覺得很冷,無論是學校裡,家裡,到處都是冷的,冬天大概已經來了!

    代數考卷發了,二十分,物理三十。媽媽說:『弟弟妹妹都考得好,你為什麼不?』我怎麼說呢?怎麼說呢?分數真是用功與否的代表嗎?

    妹妹回來晚,媽媽站在大門口等,並且一定要我到妹妹學校裡去找,幸好妹妹及時回家,笑笑說:『和同學看電影去了!』媽媽也笑了,問:『好看嗎?』

    星期天,真乏味,做了一天功課,媽媽說:『考不上大學別來見我!』我背脊發冷,冬天,真的來了嗎?

    生活裡有什麼呢?唸書,唸書!目的呢?考大學!如此而已嗎?

    弟弟畫了張國畫,爸爸認為是天才,要再給他請一位國畫老師。他今天頗得意,因為月考成績最低的也有八十五分,我的成績單怎麼拿出來?

    好弟弟,好妹妹,把你們的天份分一些給我!好爸爸,好媽媽,把你們的愛心分一些給我!一點點,我只乞求一點點!

    媽媽:別罵我,我又考壞了!以後絕不再偷寫文章了,絕不胡思亂想了,我將盡量去管束我的思想。

    妹妹又拿了張獎狀回來,媽媽說:『叫我怎能不偏心,她是比別人強嘛!』

    思想像一隻野馬,在窗外馳騁遨遊,我不是好的騎師,我握不住韁繩。誰知道我心中有澎湃的感情。誰知道我也有希望和渴求?

    又是星期天,和弟弟打了一架,爸爸偏袒了弟弟。小事一件,不是嗎?我怎樣排遣自己呢?我是這樣的空虛寂寞!

    和爸爸嘔氣,不說話,不談笑,這是消極的抗議,我不屬於爸爸媽媽,我只屬於自己。但生命卻是他們給的,豈不滑稽!

    渺小、孤獨!我恨這個世界,我有強烈的恨和愛,我真想一拳把這個地球砸成粉碎!

    爸爸和我生氣,用飯碗砸我,誤中小妹的頭,看到小妹頭上冒出的鮮血,我失去一切思想和力量,我心中流出了百倍於妹妹的血。妹妹,妹妹,我對不起你,我多願意這個飯碗砸在我頭上!妹妹,你打我吧!砍我吧!撕我吧!弄碎我!爸爸,你為什麼不瞄準?為什麼不殺了我?

    我怎麼辦呢?怎麼辦呢?怎麼辦呢?爸爸媽媽,別生我的氣,我真的愛你們!真的!可是,我不會向你們乞求!

    我怎麼辦呢?」

    康南放下了這本日記,眼前立即浮起江雁容那張小小的蒼白的臉,和那對朦朦朧朧,充滿抑鬱的眼睛。這日記本上一連串的「我怎麼辦呢?」都像是她站在面前,孤獨而無助的喊著。這句子深深的打進了他的心坎,他發現自己完全被這個小女孩(是的,她只是個小女孩而已。)帶進了她的憂鬱裡,望著那幾個「我怎麼辦呢?」他感到為她而心酸。他被這個女孩所撼動了,她不把這些事告訴別人,卻把它捧到他的面前!他能給她什麼?他能怎樣幫助她?他想起她那只冰冷的小手,和那在白襯衫黑裙子中的瘦小的身子,竟突然渴望能把這個小女孩攬在胸前,給她一切她所渴求的東西!假如他是參孫,他會願意用他的大力氣給她打出一個天地來。可是,他只是康南,一個國文教員,他能給她什麼?

    他把日記本再看了一遍,提起筆來,在日記後面批了四句話:「唯其可遇何需求?蹴而與之豈不羞?果有才華能出眾,當仁不讓莫低頭!」寫完,他的臉紅了,這四句話多不具體,她要的難道就是這種泛泛的安慰和鼓勵嗎?他感到沒有一種評語能夠表達自己那份深切的同情和心意。望著面前的本子,他陷進了沉思之中。桌上的煙灰碟裡,一個又一個的堆滿了煙蒂。

    這本子壓在康南那兒好幾天,他一直不願就這樣交還給她。她也不來要還,只是,每當康南看到她,她都會羞澀的把眼光調開。旅行的日子到了,是個晴朗和煦的好天氣。按照預先的決定,她們在校內集合,車子是班上一個同學的家長向電力公司借的。一群嘻嘻哈哈的女孩子上了車,雖然有兩輛車,仍然擁擠喧囂。程心雯捧著點名單,一共點了三次名,還是鬧不清楚是不是人都到齊了,最後還是班長李燕再來點一次,才把人數弄清楚。康南是導師,必須率領這些學生一齊去,兩輛車子都搶他,要他上去。他隨意上了一輛,上去一看,發現程心雯、葉小蓁、江雁容、周雅安都在這輛車上。看到江雁容,他竟有點莫名其妙的滿意,下意識的高興自己沒有上另外一輛。車子開了,女孩子們從繁重的功課中逃出來,立刻都顯出了她們活潑的,愛笑愛鬧的天性,車子中充滿了笑鬧叫嚷的聲音。程心雯在纏著江雁容,不許她看窗子外面,要她講個故事。江雁容也一反平日的沉默憂鬱,大概是這陽光和清新的空氣使她振奮,她的黑眼睛顯得明亮而有生氣,一個寧靜的微笑始終掛在她的嘴邊。

    「老師,」程心雯對康南說:「你知不知道江雁容最會講故事,她講起故事來,要人哭人能哭,要人笑人能笑,她有汪精衛的本領,只是她不肯講!」

    「別胡扯了!」江雁容說:「在車上講什麼故事,你去叫周雅安唱個歌吧!」這一說,大家都叫了起來,周雅安成為圍攻的核心,周雅安對江雁容皺眉頭,但江雁容還了她一個溫柔的微笑。於是,周雅安說:「好吧,別鬧,我唱就是了!」

    她唱了起來,卻是救國團團歌:

    「時代在考驗著我們,

    我們要創造時代!……」

    馬上,部份同學合唱了起來,接著,全車的同學都加入了合唱。她們才唱了幾句,立刻聽到另一個車子裡也揚起了歌聲,顯然是想壓倒她們,唱得又高又響,唱的是一首不久前音樂課上教的歌:「崢嶸頭角,大好青年,

    獻身社會做中堅。……」

    她們也提高了歌聲,兩輛車子的歌唱都比賽似的越唱越響,唱先一個歌馬上又開始另一個歌,中間還夾著笑聲。唱得路人都駐足注視,詫異著這些學生的天真和稚氣。康南望著這些年輕的,充滿活力的孩子,感到自己是真的老了,距離這種大叫大唱的年齡已經太遠了。江雁容倚窗而坐,欣賞的看著這些大唱的同學,卻微笑著不唱。但,程心雯推著她強迫她唱,於是,她也張開嘴唱了。歌聲到後來已經變成大吼大叫,聲音高得不能再高了,結果,兩車都不約而同停止了比賽,爆發了一陣大笑和亂七八糟的鼓掌聲。坐在前面的司機也不禁感到輕飄飄的,好像自己也年輕了。

    到達目的地是上午十點鐘,下了車還需要步行一小段路才是烏來瀑布。大家三三兩兩的走在窄小的路上,提著野餐和水壺。也有的同學跑去乘一種有小軌道的車子,並不是想省力,而是覺得新奇。江雁容、程心雯、周雅安,和葉小蓁四個人走在一起,都走在康南旁邊,一面和康南談天。葉小蓁在和江雁容訴說她阿姨的可惡,發誓總有一天要把她阿姨丟到川端橋底下去。程心雯在指手劃腳的告訴康南她被訓導主任申斥的經過。她氣呼呼的說:

    「我告訴訓導主任,像我們這種年齡,愛笑愛鬧是正常的,死死板板是反常,她應該把我們教育成正常的青年,不應該教育成反常的青年。如果她怪我這個風紀股長做得不好,乾脆她到我們班上來當風紀股長,讓同學全變成大木瓜,小木瓜,加她一個老木瓜!結果她說我沒禮貌,我說這也是正常,氣得她直翻白眼,告訴老教官要記我一個大過!老師,你說是我沒理還是她沒理?」康南微笑了,他可以想像那胖胖的黃主任生氣時的樣子。他說:「你也不好,你應該維持班上的秩序!」

    「哼!老師,你也幫訓導主任!」程心雯噘著嘴說。

    「我不是幫她,她說你,你聽聽就算了,何必去惹她呢!記了過也不好看!」「她敢記我過,不過是說說而已。真記了我就去大吵大鬧,把訓導處弄翻!老師,你不知道,逗逗訓導主任真好玩,看她那張白臉變成黑臉,眼睛向上翻,才有意思呢!」

    康南暗中搖頭,這孩子的調皮任性也太過份了。

    到達瀑布已快十一點了,瀑布並不大,但那急流飛湍,和瀑布下縱橫堆積的嵯峨巨石也有種聲勢凌人之概。巨大的水聲把附近的風聲鳥鳴全遮蔽了,巨石上全布著一層水珠,飛濺的小水粒像細粉似的灑下來,白□□的一片,像煙,也像霧。學生們開始跳在巨石上,彼此呼叫。有的學生把手帕放到水中,去試探那激流的速度。也有的學生在石頭上跳來跳去,從一塊石頭上越到另一塊上,其中也有不少驚險鏡頭,更少不了尖叫的聲音。康南在一塊距離瀑布較遠的大石頭上坐下來,燃上煙,靜靜的望著這群活躍的孩子。有三、四個學生坐到他這兒來,純粹出於好意的和他談天,為了怕冷落了他。他瞭解到這一點,心中感到幾分溫暖,也有幾分惆悵,溫暖的是學生愛護他,惆悵的是自己不再是跳跳蹦蹦的年齡,而需要別人來陪伴了。他注意到江雁容和周雅安在另一塊石頭上,兩人不知談些什麼,江雁容坐著,雙手抱著膝。不知怎麼,康南覺得這孩子好像在躲避他。

    到了午餐的時間,這些學生們都不約而同的向康南所坐的石頭上集中過來。大家坐成一個圓圈。因為康南沒有準備野餐,這些學生們這個送來一片麵包,那個送來一塊蛋糕,這個要他嘗嘗牛肉,那個要他吃果醬,結果他面前堆滿了食物。像一座小山。吃完了午餐,學生們提議做團體遊戲。首先,她們玩了「碰球」,沒一會兒大家都說沒意思,認為太普通了。然後程心雯提議玩一種新奇的玩意,她叫它作「猜職業」,玩的辦法是把人數分成甲乙兩組來比賽,由各組選出一個代表來,然後每組都想一種難於表演的職業名稱,甲組就把她們決定的名稱告訴乙組的代表,由乙組代表用表演來表示這個職業名稱,讓乙組的同學猜,表演者不許說話出聲音,只憑手勢。然後計算猜出的時間。再由甲組代表表演乙組決定的職業給甲組的人猜,也計算時間,猜得快的那一組獲勝。代表要一直更換,不得重複。可以猜無數的職業,把時間加起來,看總數誰獲勝。於是,大家分了組,葉小蓁、江雁容,和康南都在甲組,程心雯、周雅安在乙組。推派代表的結果,甲組推了康南,乙組推了程心雯。

    由於這遊戲是程心雯提議的,大家決定由甲組出題目,讓程心雯表演,乙組的同學來猜。甲組一連研究了幾個題目,都不滿意,結果,江雁容在一張紙上寫了「翻譯官」三個字,大家都叫好。因為,完全憑表演,要把翻譯兩個字表演出來並不簡單。果然,程心雯拿到題目後大皺起眉頭,葉小蓁已經大聲宣佈開始計時,同時十秒、二十秒的報了起來,乙組同學都催著程心雯表演。於是,程心雯嚴肅的一站,嘴巴做講話的姿態亂動一陣,一面用手比劃著。周雅安說:

    「大學教授。」甲組同學大喊「不對!」程心雯抓耳撓腮了一頓,又繼續表演,但演來演去也只能比比手勢,動動嘴巴,乙組拚命的亂猜亂叫,什麼「演說家」、「教員」、「傳教士」、「宣傳員」的亂鬧了一陣,就沒有一個猜出是「翻譯官」來,急得程心雯手腳亂動,又不能開口說話,只好拚命抓頭乾著急。乙組的同學以為她的抓頭也是表演,一個同學大喊:「理髮師!」弄得甲組的同學哄然大笑。最後,總算被李燕猜出是翻譯官來了,但已經猜了八分二十秒。程心雯叫著說:

    「我們一定要出一個很難的給你們猜!老師表演嗎?好極了!」乙組的同學交頭接耳了一陣,程心雯在紙上寫了一個題目,乙組同學看了全大笑起來,拍手叫好。程心雯把題目遞給康南,康南接過來一看,是「女流氓」三個字,不禁啼笑皆非,要他這麼個文謅謅的男教員來表演女流氓,這明明是程心雯她們拿老師來尋開心。他抗議的說:

    「不行,說好是猜職業,這個根本不是職業!」

    「誰說的?」程心雯手叉著腰,兩腳呈八字站著,神氣活現的說:「就有人把這個當職業!」

    乙組的同學已高聲宣佈開始計時,葉小蓁著急的說:

    「老師,你趕快表演嘛,管它是不是職業!」

    康南有些尷尬的站著,眼睛一轉,卻正好看到雙手叉腰,挺胸而立的程心雯,不禁萌出一線靈感來,他笑著用手指指程心雯,全體同學都愕然了,不管甲組乙組都不知道他在表演些什麼,程心雯更詫異的望著康南,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康南也雙手叉腰,做出一股凶相來,然後再笑著指指程心雯。於是,他看到江雁容在微笑,臉上有種穎悟的表情,她笑著說:「我姑且猜一猜,是不是——女流氓?」

    乙組的同學嘩然大叫,康南已經點頭說對,不禁笑著看看程心雯,程心雯先愣了一下,接著就大跳大叫起來:

    「老師,你一定弄了鬼!你這算什麼表演嘛?這一次不算數!」「怎麼不算?老師又沒有講話,只要不講話就不算犯規,誰叫你出個流氓題目又做出流氓樣子來?」葉小蓁得意的叫著,聲明這次只猜了二十秒鐘,乙組已經輸了八分鐘。

    程心雯做夢也沒想到這麼快就被江雁容猜了出來,而且也沒有難倒康南,再加以猜中的關鍵是她,康南用她來表示女流氓,江雁容偏偏又猜中是女流氓,這實在氣人!她望望康南,又望望江雁容說:「天知道,這樣子的表演江雁容居然猜得出來,如果你們沒有弄鬼,那真是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了。」

    此話一說,江雁容驀的紅了臉,她轉過頭去望著岩石下面的水,用手指在岩石上亂劃。康南也猛然一呆,只看到江雁容緋紅的臉和轉開的頭,一綹短髮垂在額前。那份羞澀和那份柔弱使他撼動,也使他心跳。他也轉開頭,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程心雯話一出口,馬上就猛悟到自己說的不大得體,於是也紅了臉。為了掩飾這個錯誤,她叫著說:

    「我們繼續比賽好了,該你們出題目了,這次我們推李燕做代表!」這次甲組出的題目是「賣藝者」,很快就被猜出來了。乙組又出了個「弄蛇的人」,由江雁容表演,只有幾個小動作,康南已猜出來了,但他卻隱住不說。但立即葉小蓁也猜了出來,然後他們又猜了許多個職業,一直繼續玩了一小時。最後計算結果,仍然是甲組獲勝,也就勝在「女流氓」那個職業上。乙組的同學都紛紛責怪程心雯,怪她為什麼做出那副流氓樣子來、以至於給了康南靈感。也從這天起,程心雯就以「女流氓」的外號名聞全校了。這個遊戲結束後,甲組的同學要乙組同學表演一個節目,因為她們是負方。乙組就公推程心雯表演,說她負輸的全部責任。程心雯不得已的站了起來說:「我什麼都不會,叫我表演什麼呢?」

    「狗爬會不會?」葉小蓁說:「做狗爬也行,不過要帶叫聲的,叫得不像不算!」「狗爬留著你表演吧!」程心雯瞪了葉小蓁一眼,皺皺眉頭,忽然想起來說:「我表演說急口令好了!」於是她說:

    「一二三四五六七,七六五四三二一,

    七個先生齊採果,七個花籃手中提,

    七個碟兒裝七樣:花紅蘋果桃兒荔枝栗子李子梨!」

    大家都鼓起掌來,因為最後那一句實在拗口,她居然能清楚俐落的念出來。由於這一表演,大家就轉變目標到個人表演上,有人惋惜周雅安沒帶吉他來,就鬧著要周雅安唱個歌,並且規定不許唱音樂課上教過的歌,也不許唱什麼國歌黨歌的。於是,周雅安唱了一支「跑馬溜溜的山上」。接著大家圍攻起江雁容來,堅持要她說個故事,江雁容非常為難的站起來,推托著不願表演。卻恰好看到一個外號叫張胖子的同學,本名叫張家華,正在一面看表演,一面啃一個鴨腿,這位同學的好吃是全班聞名的。江雁容微笑的看著張家華說:

    「我表演朗誦一首詩好了,這首詩是描寫一位好吃的小姐請客吃飯。」於是,她清脆的念:

    「好吃莫過張家華,客人未至手先抓,

    常將一筷連三箸,慣使雙肩壓兩家,

    頃刻面前堆白骨,須臾碗底現青花,

    更待夜闌人散後,斜倚欄杆剔板牙!」

    因為有些同學不懂,她又把詩解釋了一遍,結果全班哄堂大笑,張家華拿著一個鴨腿哭笑不得。大家看到她滿嘴的油和手上啃得亂七八糟的鴨腿,更笑得前仰後合。從此,張家華的外號就從「張胖子」變成了「剔板牙」。康南笑著看到江雁容退回位子上,暗中奇怪她也會如此活潑愉快。然後,何淇和胡美紋表演了一段舞蹈,何淇飾男的,胡美紋飾女的,邊跳邊唱,歌詞前面是:「男:溫柔美麗的姑娘,我的都是你的,

    你不答應我要求,我將終日哭泣。

    女:你的話兒甜如蜜,恐怕未必是真的,

    你說你每日要哭泣,眼淚一定是假的!

    ……」這個舞蹈之後,又有一位同學表演了一陣各地方言,她學台灣收買酒瓶報紙的小販叫:

    「酒瓶要賣嗎?有報紙要賣?」

    贏得了一致的掌聲和喝采。又有位同學唱了段「蘇三起解」。然後,程心雯忽然發現葉小蓁始終沒有表演,就把葉小蓁從人堆裡拉出來,強迫她表演,急得葉小蓁亂叫:

    「我不會表演嘛,我從來沒有表演過!」

    「你表演狗爬好了!」程心雯報復的說。

    「狗爬也不會,除非你先教我怎麼爬!」葉小蓁說。

    儘管葉小蓁急於擺脫,但終因大家起哄,她只得在圓圈中間站著,說:「這樣吧,我說個笑話好了!」

    「大家不笑就不算!」程心雯說。

    「笑了呢?」葉小蓁問。

    「那就饒了你!」「一言為定!」葉小蓁說,然後咳了一聲嗽,伸伸脖子,做了半天準備工作,才板著臉說:

    「從前有個人……嗯,有個人,」她眨著眼睛,顯然這個笑話還沒有編出來,她又咳聲嗽說:「嗯,有個人……有個人……有個人,嗯,有個人,從前有個人……」

    大家看她一股思索的樣子,嘴裡一個勁兒的「有個人,有個人」就都忍不住笑了起來,葉小蓁一下子就跳回自己的位子上,程心雯抓住她說:「怎麼,笑話沒講完就想跑?」

    「說好了笑了就算數的!」葉小蓁理直氣壯的說:「大家都笑了嘛!」程心雯只得放了葉小蓁,恨恨的說:「這個鬼丫頭越學越壞!」說著,她一眼看到微笑著的康南,就像發現新大陸似的叫起來:「大家都表演了,老師也該表演一個!」

    全班都叫起來,並且拚命鼓掌,康南笑笑說:

    「我出幾個謎語給你們猜,猜中的有獎,好不好?」

    「獎什麼?」程心雯問。

    「獎一個一百分好了,」葉小蓁說:「猜中的人下次國文考多少分都給加到一百分。」

    「分數不能做獎品!」康南說:「猜中的人,下次我一定準備一樣禮物送給她!」於是,他想了一會兒,在一張紙上寫下了幾個謎語,大家看上面是:

    偶因一語蒙抬舉,反被多情送別離。(打一物)

    2有土可種桑麻,有水可養魚蝦,有人非你非我,有馬可走天涯。(打一字)3一輪明月藏雲腳,兩片殘花落馬蹄。(打一字)

    4兩山相對又相連,中有危峰插碧天。(打一字)5年少青青到老黃,十分拷打結成雙,送君千里終須別,棄舊憐新撇路旁。(打一物)

    粉蝶兒分飛去了,怨情郎心已成灰,上半年渺無音訊,這陽關易去難回。(打一字)

    一時,大家都議論紛紛起來,許多人在石頭上亂劃的猜著,也有的苦苦思索。江雁容看了一會兒,在手心寫了一個字,然後說:「老師,第六個很容易猜,應該是個鄰居的鄰字。第一個大概是諧音的謎語吧?」康南讚許的看了江雁容一眼,她思想的敏捷使他吃驚。他點點頭說:「不錯。」「那麼,第一個謎語是不是傘?」江雁容問。

    「對了。」在幾分鐘內,江雁容連著猜出兩個謎語,大家都驚異的望著她,葉小蓁說:「幸虧不是獎分數,要不然也是白獎,江雁容國文根本就總是一百分的!」程心雯自言自語的喃喃著說:

    「我說的嘛,他們要不是有鬼,就是……」她把下面的話嚥回去了。大家又猜了一會兒,葉小蓁猜中了第二個,是個「也」字。江雁容又猜中了第五個,是「草鞋」。程心雯沒有耐心猜,一會兒猜這個,一會兒又去猜那個,看到江雁容一連猜中三個,她叫著說:「老師乾脆出給江雁容一個人猜好了!這個一點意思也沒有,我們要老師表演,老師反而弄了這些個東西來讓我們傷腦筋,好不容易有一天假期,可以不要和書本奮鬥,結果老師又弄出這個來,我們上了老師的當!」

    同學們一想不錯,就又都大鬧起來。康南看看情況不妙,顯然不表演無法脫身,只好說:

    「我也說個笑話吧!」「不可以像葉小蓁那樣賴皮!」程心雯說。

    康南笑笑說:「從前,有一個秀才,在一條小溪邊散步,看到河裡有許多小魚在溜來溜去的游著,於是就自言自語的說:『溜來溜去!』說完,忽然忘記溜字是怎麼寫的,就又自言自語的說:『溜字應該是水字邊一個去字,因為是在水裡來來去去的意思。』剛好有個和尚從旁邊經過,聽到了就說:『別的字我不認得,水邊一個去字應該是個法字,我們天天做法事,這個法字我清楚得很,不是溜字。』秀才聽了,惱羞成怒的說:『我是秀才,難道還不知道溜字怎麼寫嗎?明明是水字邊一個去字!』和尚說:『絕對不是水字邊一個去字!』兩人就爭執了起來,最後,鬧到縣官面前。這個縣官也目不識丁,心想秀才一定對,和尚一定錯,就判決溜字是水字邊一個去字,並判將和尚打三十大板。和尚聽了,高聲叫著說:『自從十五入溜門,一入溜門不二心,今朝來至溜堂上,王溜條條不容情!』縣官大喝著說:『王法條條怎麼說王溜條條?』和尚說:『大老爺溜得,難道小的就溜不得了嗎?』」

    笑話完了,大家都笑了起來,程心雯低聲對江雁容說:

    「康南真酸,講個笑話都是酸溜溜的!總是離不開詩呀詞呀的,這一點,你和康南倒滿相像!」

    江雁容想起程心雯起先說的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的話,和現在相像的話,不禁又紅了臉。她偷愉的看了康南一眼,康南正含笑的望著瀑布,烏黑的眼睛深邃而明亮。大家在石頭上坐膩了,又都紛紛的站了起來,程心雯提議去看山地姑娘跳舞,於是大家都上了山坡。在一個竹棚裡面,有一小塊地方,是山地人專門搭起來表演歌舞,以賺遊客的錢的。零零落落的放著幾張凳子,還有個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小戲台。一個看門的小女孩看到她們來了,立刻飛奔進去報訊。沒多久,七八個山地少女迎了出來,都穿著圓領對襟短褂,和直籠統的裙子。衣服和裙子下擺都鑲著彩色闊邊,上面繡滿五彩的花紋。頭上全戴著掛滿珠串花珞的沒頂小帽,手腕上套著小鈴鐺,赤腳,腳踝上也套著小鈴鐺。她們一出來,就是一陣叮鈴當的鈴響,然後堆著笑,用生硬的國語招呼著:「來坐!來坐!」康南和學生們走進去,大家零亂的坐了下來,並且付了一場歌舞的錢。於是,那些少女們跑到台上,胳膊套著胳膊的跳了起來,邊跳邊唱,歌詞是山地話,難以明白,調子卻單純悅耳。康南看了一會兒,覺得不如湘西一帶苗人的舞蹈,但也足以代表台灣山地的地方色彩。他燃起一支煙,悄悄的溜到竹棚外面。竹棚外面有一塊小空地,圍著欄杆。康南剛剛踏出竹棚,就一眼看到江雁容正一個人倚著欄杆站著,在眺望那一瀉數丈的瀑布。顯然她根本沒有到竹棚裡去,她全神貫注的注視著瀑布,完全不知道康南走出來。康南望著她的背影,身不由己的走了過去。聽到腳步聲音,江雁容回過頭來,一對夢似的眼光帶著幾分朦朧的醉意停留在他的臉上,她一點兒也沒有驚訝,也沒有點頭招呼,只恍恍惚惚的注視著他,好像他並不真正出現在她身邊,而是出現在她夢裡。她的短髮被風拂在額前,臉上散佈著一層淡淡的紅暈。康南在她身邊站住,被這張煥發著異樣光采的臉龐震懾住了,他默默的站著,覺得無法說話。好半天,他才輕輕的彷彿怕驚嚇著她似的說:

    「我看了你的日記。」果然,他的說話好像使她吃了一驚,她張大眼睛,似乎剛從一個夢中醒來,開始認清面前的環境了。她掉開頭,望著欄杆外的小陡坡,輕聲而羞澀的說:

    「我不知道寫了些什麼,你不會笑我吧?」

    「你想我會笑你嗎?」他說。心中猛的一動,這小女孩使他眩惑了。她不說話了,沉默了一會兒,他問:

    「你妹妹的傷口好了嗎?」

    「好了!」她抬起頭來:「額上有一個小疤,很小,但她天天照鏡子歎氣。她本來長得很漂亮,你知道。」

    竹棚裡傳來鼓掌聲,江雁容吃驚的回轉身子,看了康南一眼,就一語不發的溜進了竹棚裡。康南望著她那瘦小的背影,深深的吸了一口煙,轉過身子,他望著欄杆下面,這欄杆是建在一個小懸崖上,下面是個陡坡,再下面就是岩石和激流。他望著那激流猛烈的衝擊岩石,看著瀑布下那些飛濺的水花,也看著那些激流造成的漩渦和浪潮,不禁莫名其妙的陷進了沉思之中。大約下午五點鐘,她們開始踏上了歸程。剛坐進車子,程心雯忽然宣佈人數少了一個,造成了一陣混亂,馬上就弄清楚是程心雯計算錯誤。車開了,大家已經不像來的時候那麼有興致,程心雯歎口氣說:

    「唉!明天還要考解析幾何!」

    「還有物理習題呢,我一個字都沒做。」葉小蓁說。被太陽曬得紅撲撲的臉上堆起了一片愁雲。

    「我寧願做山地姑娘,也不必參加這個考試那個考試。」何淇說。「我不願意,山地姑娘太苦了!」張家華說。

    「怕沒有好東西吃,不能滿足你斜倚欄杆剔板牙的雅興嗎?」程心雯說。大家都笑了起來,但笑得很短暫。只一會兒,車上就安靜了下來,有幾個同學開始倚著窗子打瞌睡。江雁容把手腕放在車窗上,頭倚在手腕上,靜靜的注視著窗外。周雅安坐在她身邊,用手支著頭,不知在沉思著什麼。落日的光芒斜射進來,染紅了她們的臉和手。但,沒多久,太陽落下去了,初冬的天氣特別短,黑暗正慢慢的散佈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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