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深夜。楊家藥鋪的診療房。
紫煙背對著萬里坐在床上,她的衣衫褪了一半,肩背和手臂上浮著深深淺淺的瘀痕。整個診療過程中,她一直微微顫抖著,也不知是因為疼痛的緣故,還是因為少女的羞怯。
萬里強忍著心中的怒火,只怕自己一開口就會罵出粗話,但是當敷完藥之後,他終於還是忍不住迸出一句:
「渾帳!太過分了!」「算了。」紫煙低頭扣上衣扣,不安的咬著唇。
萬里彷彿被釘子紮了一下,立刻跳起身來。
「不能算了!今天是我去把他訓了一頓,他自知理虧,惱羞成怒,對我無理取鬧,我可以甩甩頭,說聲算了,不同他計較;可是他回過頭去,把怨氣一股腦兒全出在你身上,我就看不過眼!要打架?可以!找我呀!打女人算什麼?」他的牙狠狠一咬,拳頭重重一握。「我找他理論去!」
他是說走就走,紫煙驚惶的攔住他。
「不要!我不是都告訴你了嗎?是我一錯再錯,把他氣壞了呀!上回偷他畫的梅花,事後他沒說什麼,我就以為他心裡是願意的,沒想到這次他會氣成這樣……那,我現在知道了,原來是因為你強烈反對,所以他才……」她驟然住了口,頓了頓,又慌忙補充:「哦,我不是在怪人!真的,我絕對沒有這個意思!我……我明白你是一片好心為我抱不平,可是我沒有不平,我現在已經好了,真的沒事兒了……一切本是我的錯,請你不要去理論吧,否則二少爺又要大發牌氣,那我怎麼回得去呢?」萬里的雙眼瞪如銅鈴。
「你還要回去忍受他?你昏了頭了你?」見她逃避的轉開臉,他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氣急敗壞的嚷:「你到底是怎麼回事嘛!」她進退維谷,一急,便脫口而出:
「算我犯賤行不行?」「你講這什麼話?」他勃然大怒,甩開她的手。「你以為把自己貶低到貓狗不如的地步,這樣才夠犧牲,夠偉大,夠資格同樂梅比較?是不是?」
「不是,不是……」她軟弱的搖著頭。
「那是什麼?就為了一個「愛」字嗎?天底下哪有這樣一種愛,教人不要人格,不要尊嚴,不分黑白,不講道理!人家對你越壞你越愛,越糟蹋你越忍氣吞聲,然後你用一句犯賤就解釋一切,原諒一切?拜託!這是哪門子的愛?這根本是自我虐待!我不相信以你的冰雪聰明會糊塗到這種病態的地步!可是你分明就是這樣!為什麼?你為什麼這麼不愛惜自己?」他越說越火,越說越大聲,最後幾乎是用吼的,直逼問到她臉上去。她一步步的退向角落,圓睜的雙眼裡盛滿了狂亂的神色,直到無路可退了,才驟然喊出聲來:
「因為我欠他!因為我燒壞了他的臉!因為我毀了他的一切……」萬里想自己一定是聽錯了,可是沒錯,紫煙仍繼續喊叫著:「你以為那場火是怎麼燒起來的?無緣無故的怎麼會失火?是我放的火!是我呀!」
「你……你在胡說什麼?」
她整個瀕於崩潰的臨界,歇斯底里,又哭又笑:
「哦,但願我真是胡說就好了!多少個夜晚,我從噩夢中驚醒,恨不得從沒踏進過柯家的大門!恨不得……恨不得從沒來到這個世界!」她靠著牆往下滑,渾身虛軟的跪落在地,撕扯著頭髮,哭得肝腸寸斷。萬里抽搐著臉頰,好奇怪的瞪視著她,好似她是一個怪物,一個他從沒見過的怪物。半晌,他才從喉嚨裡擠出一句話來:「那場火,真的是你放的?」
「我原來只是想燒掉柯家庫房,」她摀住臉,淚水從指縫滲出下流。「當時二少爺快成親了,老夫人把鑰匙交給我保管,我知道家當全在裡頭。於是,那天夜裡,我搬了幾捆稻草,裡裡外外塞滿了那間庫房,然後……然後我扔了一個煤油燈……一眨眼,就那麼一眨眼的工夫,它就整個燒了起來……」她的雙手移到自己的脖子上,緊緊扼在那裡,雙眼則直直的望著前方,好似又回到火災發生的現場。「我不知道那些火苗怎麼會竄到別間屋頂上的?我只想燒掉庫房啊!可是……可是火勢蔓延得那麼快,那麼快,讓我後悔也來不及了……」「夠了!不要再說了……」一股寒意自萬里心中升起。
「我慌了,傻了,我叫著快逃,失火了,快逃命,大家快逃命啊……」她的眼中盛滿了恐懼。「這就是所謂的……我救了大家的命!」閉上眼,她慘慘的笑了。
萬里再也忍耐不住,一個箭步衝上前抓住了她。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他激烈的搖晃著她,搖碎了她一臉的淚。「為什麼你會做出這麼喪盡天良的事來?」
「因為,」她恍惚的望著他,眼中有一個遙遠而渙散的世界。「因為我要報仇!一開始,我一開始就沒安好心,二少爺騎車撞了我並不是意外,而是我故意的,我故意等在那兒讓意外發生,然後我好藉著他的帶領進入柯家,讓他們收留我當丫頭。我討好老夫人,討好每一個人,一心一意,我一心一意要為我娘報仇……」萬里一瞬不瞬的盯著她,好似想以視線穿道她,可是他看不懂她,只覺得眼前這個女孩兒好陌生。久久,他低低的問道:「你是誰?」「在身份上,如你所看見的,我是二少爺的丫頭。」她苦笑了一下,笑得短促而淒涼。「然而在血統上,我應該算是他的表妹!」萬里心中大大一震,但他控制著自己,沒有流露出太多驚愕的神色,只是靜靜的等著她說下去。
「很久很久以前,老夫人曾經有個貼身丫頭,她叫紡姑。」她平著聲音敘述,聽不出任何起伏,彷彿說著別人的故事。「紡姑心地善良,柯家上上下下沒有人不喜歡她,尤其是老夫人,更是口口聲聲疼愛她。可是,紡姑的好日子不長,當時寄住在寒松園的表少爺對她先是欺騙玩弄,然後棄如敝屣;又癡又傻的紡姑就去求老夫人做主,把她給表少爺做小。紡姑以為老夫人一定會保全她,誰知卻被當場趕出了柯家。那時,她懷了三個月的身孕,想死,她忍不下心,怕害了肚子裡無辜的小生命;想活,卻又人海茫茫,走投無路。最後,她逼不得已,只將淪落於娼館,以出賣皮肉的方式養活她生下來的女兒,」說到這兒,她的表情總算有了一些變化。「那就是我!」萬里喉間一哽,但他仍沉默著傾聽,不打岔。
「我十五歲那年,因為老鴇打我的主意,我娘拼了命保護我,同他們翻了臉,帶著我離開了那個非人的地方。可是接下來的日子,也苦得不是人過的。而我娘一輩子坎坎坷坷,走到這兒是再也撐不下去了,她瘋瘋癲癲的熬了一年,終於留下我,走了。」她攤開雙掌,似乎想從那些縱橫交錯的線條中理清自己悲慘的命運。「當我親手給她挖墳的時候,我就發誓,無論如何都要進入柯家,替我娘討回這口怨氣。是啊,我一切都計劃得好好的,我以為在受了這麼多苦之後,在看盡了世上最難堪的一切之後,自己已經夠硬夠狠,可是我錯了!當我輕易爭取到老夫人的信任和歡心,大有機會下手的時候,卻一次又一次的心軟,下不了手。我痛恨自己的懦弱無能,對不起我可憐的親娘,但我就是那麼沒用啊,怎麼辦?因此,我選擇了另一種報仇的方法,我想,既然害不了人,就害他們破財吧。我幼稚的以為,這是最輕微的一種教訓,誰知道我放的這把火,竟然燒出了一場天大的悲劇,害慘了所有的人!相干的,不相干的,統統都完了!」
命運對她從不溫柔相待,而她的恨又摧毀了別人的命運!紫煙伏倒在地,再度痛哭失聲,哭自己不幸的遭遇,也哭無法挽回的罪愆。分擔秘密等義於分擔心情。萬里並沒有安慰她,也沒有責備她,只是默默的陪在一旁,讓她痛快的哭個夠。他知道,對於紫煙來說,任何口頭上的安慰都是空洞的,而任何的責備也都多餘;現在,她需要的正是這樣一場情緒的解放,因為她已經自我煎熬得太久了。
哭泣漸歇之後,紫煙怔怔的想了一會兒,忽然下定了決心。「我要回去認罪!我要對柯家所有的人坦陳一切!不管他們會把我怎麼辦,不管我會落得什麼樣的下場,那都是我應得的報應!」「不!」萬佇立刻制止。「你不能去!」
「為什麼?」她含淚望著他。「每當別人讚美著說紫煙怎麼怎麼好的時候,我都覺得自己活像一隻披著羊皮的狼!那種痛苦又可恥的心情,你是不會懂的。趁我現在還有勇氣,為什麼要阻止我招供罪刑?被大家痛罵一頓,甚至痛打一頓,我反而好過啊!」「你好過?那其他的人怎麼辦?你教大家怎麼樣來接受這個事實?原來這一切不是意外,而是有個兇手,而且這個兇手還是有血緣關係的親戚!你要讓大家再痛一次嗎?你還要讓七十高齡的老奶奶赫然明白,會有今日的果,原來全是她當年種下的因?」他搖搖頭。「不!俯首認罪並不能使你得到解脫,只是在大家的舊傷口抹新鹽巴,在原來的痛苦上添痛苦!你已經闖了一次禍,別再闖第二次吧!所以,你聽著,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再不能有第三個人知道!你聽清楚了嗎?」
她傍徨而死命的咬著唇,不知道該怎麼辦?他眉一緊,厲聲道:「我問你聽清楚了沒?」
她震了一下,可憐兮兮的點點頭,下唇有一排明顯的齒印。「聽……聽清楚了。」他瞪著她唇上的齒印,忽然感到一股說不出的悲哀與牽痛。她才幾歲?十七?十八?但她往後的歲月都將背負著罪惡的陰影,而她以前的日子又是怎麼熬過來的?天曉得在妓院那種光怪陸離的環境中,她是如何掙扎著求生存?而現在,為了贖罪,她又是如何低聲下氣的承受著起軒的喜怒無常?在人前,她是伶俐的紫煙丫頭,但在人後,她卻是如此傍徨,如此無助;當煎熬來襲的時候,她是不是習慣這麼死命的咬著唇不喊痛?即使滲了血,是不是只能默默的和淚吞下?想到這裡,他的眉皺得更緊了。
但她顯然誤解了他的表情。
「你討厭我了,對不對?」她畏縮的倚著牆角,怯怯的說:「在你知道我所有的秘密之後,原來的那個紫煙就死了,對不對?現在你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我是一個十惡不赦、死有餘辜的罪犯,對不對?」
萬里目瞪口呆的說不出話來。天啊!真是太離譜了!她怎麼可以這樣猜測他的感覺?更糟糕的是,她怎麼可以這麼評判她自己?他正想破口大罵,但她臉上那種驚惶的神色令他不得不把怒火壓了回去。不行!此刻的她一定很脆弱,很容易受傷,他必須抑止自己粗枝大葉的脾氣,很溫和、很有耐性的對待她!略略理了理思緒,他誠懇的注視著她,緩緩開口。「在我知道你所有的秘密之後,我只有更瞭解你,因為我這才明白,你的反應靈敏,你的善解人意,不知是看了多少臉色,挨了多少打罵而磨出來的。而你母親所受的屈辱,是你心底揮之不去的陰霾,從小到大年年堆積,使你不快樂,使你看不見希望,也找不著生命正確的方向。你一直無能為力,只是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