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迷霎時都煙消雲散了。
「你是誰?」瞪著他那副灰慘的樣子,一個可怕的念頭自她意識中掠過,使她不禁連退了兩步,聲音也不自覺的顫抖起來。「你……你究竟是人還是……還是……」
「你別怕!我不是鬼!」他急急的說,語氣中竟有一絲乞求她相信的意味。「我……我是柯家的一個園丁,專門看守落月軒的園丁!我不應該任意出門的,但我以為這麼晚了,不會碰見什麼人,所以……所以很抱歉,我的模樣驚擾了二少奶奶。」她怔怔的望著他,腦中一片空白,好半晌才困難的擠出一句話來:「你說……你是個園丁?可是……可是你戴著起軒的面具……」「這是起軒少爺給我的,我不知道它會引起這麼大的誤會。真對不起,我不是起軒少爺,也不是什麼鬼魂,我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園丁罷了!」
期待與失落兩相糾纏,再加上方纔的震撼與驚嚇,種種暴起跌的情緒刺激令樂梅一時承受不起,於是她眼前一黑,身子一軟,接下來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醒來的時候,她躺在自己的床上,身旁圍繞著母親、婆婆和小佩,見她睜開眼睛,她們都如釋重負,忙不迭的遞毛巾送水。因為宿醉和昏迷的雙重副作用使然,樂梅只覺得頭痛欲裂,但關於昨夜的片段,仍在她的腦海中閃閃爍爍。
「那位老伯……落月軒裡有位老伯……」她努力坐起身,甩甩頭又眨眨眼,意識漸漸清晰了。「戴著面具的老伯!」
延芳正端著一杯水走向床邊,一聽這話,心裡一緊,手上的水也差點兒潑灑一地。
「老伯?」她空洞的應了一聲,但很快又鎮定了下來。「呃,是啊,他是看守落月軒的園丁,叫做小……哦,我是說,他叫『老柯』……」「老柯?」樂梅喃喃自語著:「那麼是真有這個人,不是我在做夢了?」「可不是!」小佩忍不住插嘴進來,還驚魂甫定的直拍胸口。「你昨天晚上喝醉了,闖到那兒去被他嚇昏啦!咱們趕去救你的時候,我一看見他也嚇得要死,要不是人多,肯定我也會昏倒的。後來才弄清楚,他不是鬼,是個人,不過是個怪人,不然幹嘛要戴個面具嚇人?」
「你知道什麼?」延芳辯護似的接口:「他戴面具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啊!」樂梅張口欲言,映雪卻不給她問話的機會,緊跟著說:
「你婆婆當初之所以沒有告訴咱們老柯的存在,是因為那個人性情孤僻怪異,從不跟人打交道。昨晚我看見他的時候,起先也是非常驚訝,但是在你昏過去的這段時間裡,大家已經源源本本的告訴了我。那個人長年累月的住在落月軒,幾乎是與世隔絕了,因為他的臉據說有某種缺陷,至於是什麼缺陷,沒人見過,也沒人知道,反正……反正是很嚴重吧,所以他才會戴著面具……」說到這兒,映雪的話鋒突然一轉。「對了,提到面具,你又看不見他的臉長得什麼樣子,怎麼知道他是位老伯呀?」一連串臨時編織以致含糊其詞的解說讓樂梅來不及細思,被母親這一反問,她更覺得茫然無緒。
「我……我也不知道,只是聽他的聲音好像很蒼老……」她疑惑的望著婆婆。「他其實不老嗎?」
「啊?」延芳亦被反問得措手不及。「他……他……」
「是的,」映雪趕緊回答,暗暗遞給延芳一個眼色。「他是個老人沒錯!」「哦,對,對對,」延芳表面上力持平靜,心中卻如潮水翻湧不已。「他是個老家僕……僱用多年的老家僕……」
樂梅奇怪的看看婆婆,又看看母親,總覺得似乎有哪裡不對,映雪只得搶在女兒發現破綻之前,邊說邊想的把謊話編織得更完整些:「我聽奶奶說,老柯是爺爺那個時代所用的人。爺爺過世後,大家不是全搬到柯莊去了嗎?就只有老柯在寒松園裡守著。這趟搬回來,院落分配一類的事,特別是落月軒怎麼處理,都是奶奶做的主,你婆婆並沒有直接接觸過這個老柯,也就難怪她弄不清楚了。」「對了,就是這樣,就是這樣!」延芳語氣倫次的為謊言背書。「總之,老柯一向很古怪,簡直一步都不出落月軒,他是那種……那種很容易被遺忘的人,所以我當初只記得跟你們說別靠近落月軒,免得撞見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卻忘了還有他這個人的存在。真的,不是我要刻意隱瞞,實在是……反正,樂梅,你不需要傷腦筋去研究他,他……他已經習慣被人遺忘了,如果有人去打擾他,他還會很生氣呢。因此,往後你還是別靠近那兒來得好!」
「對呀對呀!」小佩又插嘴了。「太太說的話,你一定要聽哦,不然像昨天晚上那樣,我煮了茶回來沒看見你,還以為你給鬼抓去,嚇都嚇死人啦!」
樂梅並沒注意小佩的忠告,她的心思早已飄遊到別處去了。既然落月軒是不祥之地,那麼為什麼會讓一個老人孤孤單單的住在那兒和鬼魂為伴呢?只是因為他性情孤僻嗎?如果他必須戴著面具來遮掩臉上的缺陷,那也許才是他孤僻的真正原因吧!而起軒會把自己的面具送給他,顯然兩人之間有一段忘年之交,或者還有什麼別人都不知道的故事也說不定……想到這兒,樂梅的心思飄得更遠了。()一夜無眠,起軒終於等到樂梅甦醒的消息,但在他稍感寬心的同時,卻也落入更深沉的沮喪中。
「老柯?」他苦澀的自問:「我給她的感覺,居然是個老頭子?」「我和你岳母也沒料到她會這麼想,一時只好順著她的感覺編派下去。」延芳求助的看著紫煙,後者會意,便柔聲接口:
「雖然這同昨兒晚上,大家商量的說法有些出入,但二少奶奶把你當成老人家,反而較不容易起疑心呢,不是嗎?」
起軒沉默了一會兒,長長歎了一口氣。
「你說得對!那麼,我就當老柯吧!」
延芳和紫煙交換了一個眼神,都有說不出的心疼難過。這時,院門上忽然響起一片叩擊聲,而且並非敲三下的約定暗號,顯然來者不是樂梅就是小佩,而膽小的小佩躲避落月軒都來不及,那麼就只剩下樂梅這個可能了。紫煙有些慌張,延芳更是手足無措,反而是起軒很快的站起身來。
「你們別出去,讓我自己應付!」
他一瘸一拐的走過廳堂和花園,拔下院門的門閂,就看見樂梅怯怯的站在那兒。「你好,老柯。」她不安的開口:「我是來道歉的。昨晚,我非常失態,因為我從不知道你的存在,而且又喝醉了酒,竟迷迷糊糊的擾了你一陣,所以,我……我心裡很過意不去。」
「沒關係,都過去了。」他努力按捺著自己,強裝冷漠。「如果沒別的事,那麼二少奶奶請回吧!以後,也不要再上這兒來了!」說著,他已準備合上院門,樂梅急忙伸手一擋。
「請等一等,我……你能不能告訴我,起軒跟你的感情是不是很好?」她的問題出乎他意料之外。遲疑片刻後,他點點頭,語意深長的說:「在這世上,就屬他與我相知最深了!」
「因為起軒常常會來看望你、陪伴你,對不對?」她熱切的。「他會把面具送給你,足見你們感情的深厚。那麼,請你多告訴我一些你們之間的事,好嗎?」
她那可憐兮兮的哀求神情讓他簡直無法拒絕,略略在心裡掙扎了一會兒之後,他只有對自己宣佈投降。
「好吧!既然你這麼好奇,我就說給你聽。」他在面具後頭苦笑了一下,開始按著昨夜大家合編的情節,加上自己臨場應變的機智,說起一段年少荒唐,以至於被仇家毀容砍腿的故事。「瘸了腿還沒什麼,可是我這張臉卻完了。從此,見到我的人沒有不尖叫奔逃的,當場嚇昏的也多的是,總之,人人都像躲避瘟疫似的躲避著我,別說找工作,連當個乞丐都沒人願意看我一眼。就在走投無路的當口,我碰見了起軒的爺爺,他同情我的遭遇,又念在同是本家的份上而收留了我。雖然總算是安定下來,可是我這個樣子還是沒人敢親近,只有起軒,唔,只有他不怕我!」
樂梅專注的聆聽,滿腔的驚心同情,完全不疑有他。
「後來,大家搬去柯莊了,獨我一個留在這兒,反倒清靜。別人都忘了我,只有起軒沒忘,總不時的來看看我,陪我說說話什麼的。在他十五歲那年第一次參加面具舞之後,就把這面具送給了我,而我也就一直戴著它,直到如今!」
「原來如此。」樂梅低歎著,忽然覺得眼前這人並不像昨夜看來那麼可怖,也不像別人形容的那麼森冷古怪,唉,他不過是個不幸又寂寞的老人罷了。「原來落月軒裡不是只有鬼魂之說,還有一段溫馨的故事,只是大家都不知道而已,否則就不會這麼害怕這兒了。」
「也不能這麼說。」他心中暗驚,生怕她以後三天兩頭就要上這兒來,生出更多事端。「你以為我為什麼有這個特權,可以諸事不管,只負責看守落月軒?還不是因為我這人殺氣重,又有一張連真正的鬼都會害怕的鬼臉,才能鎮住這落月軒!反正……哎,這兒不是二少奶奶該來的地方,以後還是避而遠之吧!」「可是起軒進去過呀!」她倚著門,癡癡的往裡頭眺望。「以前他常常來,不是嗎?」
「他都揀白天的時候來,而且身邊有我啊!」他順口胡編。
「那麼,現在也是白天,我身邊也有你陪著,可不可以讓我進去看看?」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臉上寫滿了祈求與渴盼。面對這樣的眸子,這樣的表情,他又不得不心軟了,又不得投降了。「好吧,但你答應我,會緊跟在我身邊,只在花園裡看看就好!」在樂梅先前的想像中,落月軒裡必是一片荒煙蔓草,然而此刻,鋪陳在眼前的卻是花木井然的優雅林園。她眩惑而訝異的環顧四周,忍不住歎氣了。
「瞧你把這兒照顧得多好!起軒從小到大,也在這兒消磨了不少時光……」看見一方石椅,她就走過去坐下,喃喃的問:「你們曾經坐在這張椅子上聊天嗎?」
見他默默點頭,她又歎氣了,輕輕撫著椅身,不勝依戀的。「他對這座園子,對你,應該都有一份特殊的感情……」她望向他,忽然有些無法自已。「告訴我,柯家的鬼魂是不是真的都在這兒出沒?起軒是不是也在其中?雖然昨晚是一場誤會,可是我還是相信,他的魂魄是存在的!我有感覺,真的有!而像你這樣的人,一定比常人更瞭解這類事情!請你老實告訴我,你感覺得到他嗎?或者,你看過他嗎?請你告訴我!求求你!」她越說越急切,讓他根本招架不住,不覺就脫口而出:
「對,我不但感覺得到他,我還看過他!」
她大大一震,呆了兩秒鐘,確定自己沒有聽錯,就衝上來扯住他的衣袖。「真的?什麼時候?晚上嗎?每天晚上嗎?」
「不一定!」他已經開始後悔了。
「他會在你的面前現形嗎?」她可不容他閃躲逃避,緊追不捨的問道:「很真實的出現,然後跟你談話,是不是這樣?是不是?」「也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