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弦 正文 第一章 劉家老四
    「劉老四,俺想和你嘮個事兒。」婆娘抽完一袋煙,磕打兩下煙灰,細聲細氣地說道。

    「咋,啥事兒你就說唄。」劉老四沒回頭,依舊坐在炕上扒拉著他的小算盤。

    劉老四的大名叫劉天寶,光緒四年生人,今年三十有一,在家排行老四,旗人出身,父母死的早,大哥分家還算公平,給了他一間鋪子,六年前手頭終於有倆閒錢又替他說了個媳婦,算是盡了當大哥的義務。

    「俺踅摸著嫁到你老劉家六年了,小子也生了倆,小二都能滿地跑了,是不是該回趟娘家?」婆娘依舊低聲說道。

    婆娘的娘家在傅家甸,死冷死冷的一個地方,當初領婆娘進門的媒婆都說,那種地方一到冬天,連日頭都會被凍住。

    要說老四這婆娘,雖是大腳,窮苦人家出身,不識字,可是操持家務也是把好手,這幾年把老四伺候的沒話說,連帶鋪子的生意都好了不少。

    劉老四將算盤清零,扭頭看看坐在門檻上的婆娘,雖說連著生養了兩個,可著身段還和進門時沒啥區別,細腰,肥臀,奶子漲鼓鼓地眼見要撐破那件花棉襖,用鄰居二愣子的話講,就沖劉老四占的這塊『好地』,上輩子不知道積了多少德,燒了多少高香。

    劉老四自己也知道這樣的婆娘確實打著燈籠都難找,算算日子,在過十天就入冬了,正好去北邊上點山貨趕在年前回來賣,這幾年婆娘很辛苦,回趟娘家也是應該的,劉老四將算盤放到匣子裡,點點頭,說道:「應該,咱回!」

    「真的?」婆娘扭過頭,笑得連牙花子都露出來了,又問了句:「別是忽悠我吧?」

    老四笑了,招手讓婆娘關門上炕,將一整塊『好地』摟在懷裡,說道:「趕明上羅剪子那給大牛,二狗都弄身新衣服,信兒就不用提前捎了,別讓老丈人忙活,再備點錢貨,回趟娘家不能讓你空手不是?再說,我估摸著,這段時間鋪子正是清淡的時候,今年年景不錯,鬍子鬧的輕,路上太平,去北面弄點好山貨回來,年前還能賣上個好價錢。」

    婆娘輕輕拍了拍劉老四的臉,嗔道:「就知道你花花腸子多,這麼一會就轉了十幾轉,有幾個俺都算不過你。」

    「嘿嘿,算不過就乖乖讓你當家的舒坦舒坦吧!」

    「瞧你那猴急的樣兒!等等,我先去把門插好,省得咱娃聽牆角。」

    「給他們兩膽兒!聽他爹的牆角!打折他的腿!」

    「得了,哪回聽你說的狠,真打的時候下手又輕……」

    轉天起來,夫妻倆忙活了整一天,將禮錢都備好,又從車馬行雇了個車把勢,談好路錢,三天後一家四口高高興興跟這個大商隊上路了。

    這一去,竟成永別。

    到了傅家甸,就聽說有人病倒,起先老四和婆娘還商量備點貨,看看婆娘的老爹就走,可想到,第四天頭上,婆娘串門回來就先病倒了,接著是倆小,然後是劉老四。

    婆娘開始咳血,拚命的咳,那一灘灘的鮮紅觸目驚心,直到嚥氣,嘴角還有血沫子,第七天下晚兒,老四的兩個娃也隨著他們的娘離開了人世。

    劉老四在第八天頭午嚥下最後一口氣,他的老岳父一個人將老四的屍體拖到了掩埋場,回家後也病倒了。

    第九天夜裡,婆娘家上下十四口人,死了個乾淨。

    多年以後,當傅家甸被改名成鐵道區成為冰城的一部分時,有許多老人依舊記得一九一一年那場可怕的肺鼠疫。

    劉老四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他不知道自己在死人堆裡躺了多久,為什麼死冷的天沒把自己凍死,為什麼自己明明不成了還能活過來,也沒有人關心一個失魂落魄的傢伙在掩埋場附近轉悠,直到劉老四感覺肚子飢餓難耐,這才下意識地走回已經空屋冷灶不知道多少天的老丈人家。

    面對空蕩蕩的房子,已經麻木的腦袋這才意識到全家死光這個事實,這個平庸半生只求溫飽的老百姓終於發出了平生第一次撕心裂肺地哭嚎。

    哭累了,劉老四擦擦眼淚,重新將火生起,給自己弄了頓夾生飯,他知道自己不能一直哭下去。那個年代,天災人禍,亂世為人,生死見的太多,人禍可以找人報仇,天災又能去找誰呢?洋人、日本人、當官的、跑腿的早就將劉老四這種小人物的些許尊嚴踐踏乾淨,小店主自有一套做人道理。

    好死不如賴活著,努力活著,活著就有盼頭。

    疫區交通斷絕,聽說瘟疫已經蔓延到許多地方,劉老四坐困家中,還好十幾口人的米糧都給他一個人吃,溫飽不成問題,沉浸在全家喪命的悲痛情緒中,老四並沒有太在意自己的身體起了變化。

    起先是發燒酸痛,大冷的天,劉老四發燒整整三天,出了身透汗,莫名其妙地退燒後,又吃了頓飽飯,這渾身上下忽然清爽不少。接著是脫皮脫髮,那層老皮連同頭髮在幾天內蛻掉,新生的皮膚與頭髮一個嫩白細緻,一個烏黑發亮,從西洋鏡中一照,老四還真唬了一跳,自己彷彿年輕了十歲,猛一看也就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後生。最後是喜吃生食,老四發現自己對米面肉菜吃的都不多,一天吃一頓熱飯就夠,可是對血豆腐卻格外鍾愛,尤其喜歡生吃,老丈人家打算過年吃的血豆腐,讓他幾天就當冰棍啃光了。

    到了快開春的時候,瘟疫終於平息,孤家寡人的劉老四將老丈人家的一些值錢物件收攏起來打成包裹,一個人踏上回家的路途。

    回程前,小店主還特意去找過婆娘與孩子的屍體,結果卻一無所獲,負責掩埋屍首的差人也早就死了。人都說閻王門前走一回,生死都會看開許多,劉老四勉強收攏心情,依舊打理著鋪子。

    幾年過去了,當初瘟疫來的時候,那些老鄰居死的七七八八,新搬來的關裡人家對這個外表年輕行事卻很穩重的後生都是讚譽有佳,也有人動過招贅的念頭,卻被劉老四以各種理由拒絕。

    隨著時間的流逝,他越發覺得自己重生後的與眾不同,算算日子,婆娘死了五六年,自己已經是奔四十的人,可這外表還是二十上下,老四再木衲也覺得事情不對,生怕自己身上的怪事讓人察覺,帶來殺身之禍。

    況且劉老四發現每到陰曆十五前,他都會對生血,尤其是人血產生難以抗拒的渴求,那種飢渴的感覺讓他難以忍受,就連來了月事的大姑娘,小媳婦到鋪子裡買東西,他都恨不得撲上去啃兩口。

    到了第八年頭上,傳言終於出現,老四感覺事情不對的當天晚上,收拾好細軟連夜出逃。那年頭的老百姓對妖魔鬼怪的處理並不像現在的小青年,充滿好奇與叛逆地接納心態,如果有人發現劉老四幾年不老,吸陽氣,練邪術,下蠱陰人,各種傳言都會套在他身上,到頭來,幾個鄉頭族老一合計,不經官府直接把他煉了都有可能。

    後來老四聽說,那間小鋪子就在他出逃的後半夜,被人一把火燒成了白地。有了這次教訓,劉天寶將隱藏身份的重要性放在了獲取血液之前。沒了家,老四趁著亂世四處遊蕩,也曾九死一生,也曾遇過傾心佳人,也曾有幸學到一些小手段保命。可是,這種特殊的體質讓曾經的小店主不敢在同一地點停留太長時間,為了活下去,他只能不停的流浪。直到有一天,老四發覺自己可以利用小技巧偽造身世,被周圍人所接受,他才開始了十五年一換地點的定居生活。

    此時,新的國家剛剛建立,劉老四的真實年紀正好七十,可是他卻依舊保持著二十多歲的年輕外表。幾十年的戰亂,讓老四看到了太多的生離死別,太多的悲歡離合,此刻的他躲避在東北山區的窮山僻壤,靠著野獸血液為生,從獵戶做到護林員,過著與世無掙的閉塞生活。

    轉眼又過去三十年,已經百歲的劉天寶『送走』他自己,利用當年和俄羅斯軍醫學來的催眠術將自己變成了戶口本上的劉寶瑞,並且擁有了一個兒子,叫劉昊。

    半年一下山的劉老四聽著村裡人講述那些新鮮事,聽到那些新名詞,新政策,看到縫紉機,收音機,組閤家具以及那一張張久違的笑容,忽然有種外出看看的渴望,當他第一次看見十五層的高樓,隱居幾十年的『老傢伙』忽然意識到,外面的世界不一樣了。

    進入快速發展階段的新國家讓劉老四有些不知所措,幸好他很快憑藉著當小商人的交際手段融入到新生社會中,不斷學習著新的生活方式,甚至報考了夜校,二十年又這樣飛快的過去了,劉寶瑞變成了劉昊,旁人眼中從山溝裡走出來的老實青年。

    此時的劉昊甚至對早年老四家的那些生活都有些模糊,畢竟,人的記憶容量是有限的,不可能把百年來的所有事情全都清楚的記得,不過他依舊謹守著那那套做人原則。

    低調做人,努力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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