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洛陽趕一批鏢銀前來泉州,拿到豐厚的酬庸之後已近黃昏時刻。舒大鴻戴上斗笠,站定在樹旁,撫著他的愛馬。
在「遠揚鏢局」的大門口,一群臨時受聘的鏢師們正在互相道別。由於這次押鏢的銀兩過於巨大,才會臨時聘請十位來自江湖、又兼具正直特質的人士來護鏢以壯聲勢讓顫覦的宵小不敢打任何邪念。總算,都告一個段落,分了大筆錢財過個一兩年好日子不必愁,許多人已吆喝著要上妓院快活一番了。
本是道別的門口,霎時響起了呼朋引伴的叫聲,恨不得立即衝向妓院去當火山孝子把個把月賺來的血污錢全數賣力地奉獻在花街柳巷中「老劉,你說咱們上哪兒好?是「天艷樓」還是「絕麗閣」?聽說泉州的大美人全在那兒了。」
「老方呀!得了,惦惦咱們的錢袋,還不夠給下人、老鵪打賞哩!還不如上「紅花院」住個十天半個月。女人呀,關了燈都沒差了啦!」
轟然大笑夾雜無限曖昧,人人的情緒全上了最亢奮處紛紛上馬,往紅燈高掛的柳巷而去。
不一會,大票人全**了。一直沉默站在樹旁的舒大鴻也跨上馬,一張平穩實的面孔上簡單俐落地表現出四個字──「平凡普通」。
當然也別怪人家那些「大俠」們讓他落單,在洛陽時,要不是某位「俠士」臨時不參加了,出了個缺上讓他這個沒沒無聞的人撿了個便宜,他根本討不到這個高報酬的好差事做;人家圖的也不過是他壯碩耐用的體格好支使。
社會是現實的,有名有號的人通吃天下,籍籍無名者靠邊站都嫌礙眼,所以「出名」是闖江湖的人必做的事;無論好名壞名,出名就是熬出頭了。
嘴角拉開一抹憨憨的笑,斗笠下隱去的卻是一閃而過的精黠。一夾馬背,放馬而行,走的,竟也正是剛才那群人去的方向。
「唉,馬兒,怎麼你也走向溫柔鄉去了?你不是一向偏不去人多的地方嗎?」
舒大鴻笑問,輕手輕腳地撫著伴他三年多的愛馬。
而那匹看起來又老又醜又蹣跚的馬則慢吞吞地叫了聲,依然走向它要走的方向。
沒錯,一向游手好閒的舒大鴻不賺錢時,就是放任他的老馬載著他亂走,走到哪兒算哪兒,他這個馬主則一點意見也沒有。
斜背在身後的包袱,除了一套換洗衣物外,最為沉重的,就是剛才分到的一百兩銀子了。在貞觀年間的太平盛世,雖說每斗米不過才四、五文錢,但也因經濟繁榮,一切玩樂的消費卻也高得離譜,不是人人玩得起的。一兩銀子為四百文錢,可以買一百斗的米,卻不夠給妓院的茶錢祝儀;休說低等妓院一入門打賞茶錢就得五百文,光是喝個小酒,兩千文起價,夜間加倍,再過個夜,只怕金山銀山轉頭空了。
看起來很多的一百兩,用來過日子,吃個三年也不愁,但用在玩樂,只怕明日只剩一件褲子出門來。
「馬兒,你猜我背上這些銀子可以傍身多久?」
「嘶……」老馬又應了聲,聽起來像是在說不樂觀。
舒大鴻笑容又現,煞有其事地與馬聊天:「我想也是。我八歲陪老乞丐上街乞討,就有一個落魄的老相士說我有金山銀山也沒用,來不及放溫熱,轉手就不見了;幸好我孤家寡人,也不怕對不起誰,餓著了自個兒肚皮還好,忍一忍就過了。不過那老相士也糊塗,也許是我把半個子頭分他吃的關係,他居然詆我說我會討到一個大美人當媳婦,這可好笑了,在六年前,我要離開村子時,去問隔壁的阿滿要不要跟我,就被她罵了一頓。你瞧,連全村子公認嫁不出去的女孩也不要嫁我,哪來的美人會睬我?那阿滿也真是的,我也不過是看她已過二十,沒人要丟面子,想說做件善事娶了她,怎知她自以為是一朵美麗的花,唉,不知她如今嫁了沒有?真可憐。」
前方的喧嘩打斷舒大鴻的自言自語,不必他多言,他跨嚇得老馬立即精神抖擻地快步跑過去,完全不似剛才的蹣跚。
圍了一大群人的地方,正是「紅花院」的側門,用來買娼女的地方。由於前來販賣的人聲勢浩大,帶來的女孩更是難見的艷麗無比,不僅吸引來了鴇母,也來了大票尋芳客忙著流口水。
天色已昏暗,被一路拖來的季瀲灩玉容慘白泛青,幾乎昏厥,只憑一股無法摧毀的毅力讓自己保持清醒。她的衣衫因多次跌倒,不僅髒污狼狽,手肘與膝蓋全擦傷破皮。挾持她的壯漢毫不憐惜地丟她跌在地上,與鴇母叫道……「陳嬤嬤,這貨色你瞧瞧,我家公子說廉價出售,三百兩成交,包你日後錢財如河水來。」
「三百兩也不見得便宜哪!您家公子是……」老嬤嬤尖拔的聲音開始了「喊價嫌貴」的意圖。
「齊二公子賣的人你有啥不放心的?要不是這賤婢太野氣不受教,我家公子也不會輕易放手,如果這賤人一如她表面上看來的高傲,八九不離十是個末開苞的,三百兩還便宜你們這小妓院。」
鴇母眼睛一亮,又再度看向地上難掩國色的大美人,正要應允,不料在一邊觀看的人有人吆喝了。
「喲上這麼俏生生的大美人,又是清白身子,我王大恩五千兩也肯買!不如賣給我當十二姨太吧!」有人開始喊價,企圖以低價購得這名令人失魂的大美人。
其他有志於美人的色男們也蠢蠢欲動要喊價了,急得鴇母直想轟人!這個大美人若教人給買走了,那她這「紅花院」恐怕真的只有沒落一途了!要生意興隆就得有尊名副其實的花魁供著,她早需要這樣的大美人了。
鼓噪聲不絕,但押送前來的壯漢大叫道:「不行不行,一萬兩也不行,誰敢買走這賤人就是想與齊家作對!我們公子說得很清楚,就是要這女人當妓女,三百兩的低價是為了羞辱這賤人膽敢冒犯我家公子。此刻我家公子正在此地的別館,如果誰趕買下她為己用,先捻捻惹不惹得起齊家。」
一番話說得一票色男人退了三大步,只敢流口水。不敢說話。
笑得眼睛都看不見的老鴇是唯一得意的人:「兩位大爺,老身也不喊價了,請齊二公子放心,老身會好好調教她的,讓她再也不敢冒犯二公子。還有,各位大爺,這女人大家都想要,何不讓她待在「紅花院」,供大家享用呢?別爭了吧!」
「那她什麼時候可以接客了?」其中有人忙不迭地問。
「很快,很快!現在就先請各位大爺移到前門去光臨本店,張三、李四!請大爺們到前廳,叫丫頭們伺候。」
「是!」
那位保鑣很快地領了一票人到前院去。
「兩位大爺,怎麼不見二公子來呢?」
兩名壯僕狠瞪了地上的季瀲灩一眼……
「本來要來的,但因身體不適先回別業休息了。」
這種解釋換來季瀲灩一聲冷笑,含著無比的嘲諷。
「你笑什麼,賤……」慘叫聲取代了原本會有的巴掌聲。
就見原本伸手要打人的一名壯漢趺在地上哀號,以左手扶著軟綿綿的右手。
另一名壯漢與妓院的打手全跑了過去,有人喝著……
「誰?出來!」
一人一馬,緩緩由黑暗中走出來,碩大的體型,灰色短衣打扮,三分像江湖人、七分像苦力,厚棉襖的內裡甚至由幾處破洞口露出頭來,一看便知是中下等身家的江湖浪人,而那平凡的面孔鑲著好欺負的憨厚,更讓那批打手由心中輕視了起來。
「喂!小子,沒事閃一邊涼快,別壞了大爺的事,滾開!」
舒大鴻走近那些人,不自禁地低頭看地上奄奄一息的女子,不經意一看,卻差點使眼珠子掉下來!他這輩子從來沒見過這麼美麗的女孩,像仙女似的。想也沒想,就要伸手扶起她,當然有人伸來,企圖阻止,但都被他隨手一揮,打到樹上納涼去了「姑娘,你還好吧?」
「死不了!放開我!」又是一個登徒子,如果她還有力氣一定也會狠得他絕子絕孫,可惜她用盡全身的力氣也只能吐出幾個字而已了。軟弱的身體無力地借他手勁扶持,她只有以僅剩的力氣瞪人,一雙美目直往他臉上射利刀,不過這木訥的男人恐怕遲鈍得連理解也不能。
「放開她!要玩她,改日來「紅花院」光顧就行了。」老鴇走過來叫著。
一百兩銀子晃在老鴇面前。
「給你。我買她。」
「一百兩就妄想買走她?喂!你這小子得失心瘋了?老娘我才用三百兩買過來,你這混帳竟妄想……」。
「我還有一匹馬、一把劍,共值七十兩。」舒大鴻又將腰間的軟劍解下,順便指著不遠處的老馬。
幾個打手不客氣地圍住他。
「你這個死二楞子,打得你滿地找牙後,看你還敢不敢撒野。別跟他說了!上!。」
「再多我就沒有了!」邊說的同時,一手攔扶著佳人、一手開打。
外表平凡到極點的舒大鴻武功可不馬虎,隨隨便便七、八個打手全躺在地上,嚇得鴇母全身發軟跌坐在地,恐懼地瞪著眼前的大漢。
「來,給你。」他將一百兩與一把劍交到她手中……「好,這姑娘是我的人了。-說完雙手抱起季瀲灩轉身要走。「等一等,你得搜出那惡僕身上的借條。」天哪上這男人以為帶人走就沒事了嗎?
又轉身看向地上昏迷不醒的打手,不知該怎麼開口請人家自動奉上。「呃………那個……」
「鴇母,還不快搜出借條給我!當心他將你的髒店砸為平地!」季瀲灩怒叱含威地叫了聲。
就見鴇母嚇得半死,爬到齊家僕人身邊搜出一些借條,雙手含抖呈上來。只求快快送走這尊煞神。
季瀲灩伸手接過,抬頭瞪向抱著她的男人道:「還不快走?」
「哦楞楞地應著,快步轉身離去。臨走時看向他的愛馬,依依不捨地點了一下頭。但他不能想更多了,掃視懷中佳人身上的傷口,他得快些處理才行。
好美麗的姑娘,就是看來有點潑辣,瞪得人心慌慌。
留雲縣北邊近郊區,已不見人煙,穿過荒煙蔓草少人行走的草叢,過了一個黑沼澤,隱在一片未經修飾樹林中,有一間破廟,呈四合院的建,四五間的屋子,沒有一間不漏水。
舒大鴻在細雪紛飛中,找到一間還不算破得太離譜的屋子窩身,將美人兒置放在安全的角落,點上一堆火之後,找來一堆枯草鋪成床,再將自己包袱中僅有的一件寬大棉襖蓋上,便是他所能為她提供的舒適了。
季瀲灩被放在其上,在他還沒趕著去做別的事之前拉住他衣袖,冷聲問著:「你有何企圖?」
「呃?」舒大鴻一張實的臉在火光下映出一片愕然。企圖?為什麼要有企圖?。
「我不會允許你欺凌我!」她堅決地低語,但疼痛與飢餓讓她表現不出氣勢,讓自己浮現難以置信的柔弱。
「你的傷口必須先上藥。」他四下看著,找到一隻缺口的盆子,到門外找水,不一會已端回一盆凍死人的冰水進來。
盤腿坐在她面前,抓起她一隻手──「放開!你想做什麼!你趕非禮我,我會讓你死無葬身之地!」她伸手欲打他,卻在也沒力氣,只能尖聲大叫,一雙火眼威力十足地瞪人。
「你怎麼這麼潑辣?」他愕然問著。抓她的手沒有放開。
她努力要抽回手,卻抽不開,差點氣岔過去。
「下流、不要臉、混帳!」她一串罵人話挺溜。
好吧,他罵不過她,只有不要理她。低頭看她傷口,拿出白巾沾水輕拭-「你這登徒子,還不放手!痛死人了!」沒被捉住的左手有氣無力地往他臉上打,連拍蚊子的力量也沒有。
雖然不會痛,可是她這樣亂動也挺煩人的,索性,舒大鴻將她睡穴一點,不但她可以休息,自己耳根也可以清靜。
叫囂聲戛然而止,怒火沖天的佳人由張牙舞爪到安靜沉睡,顯現出一副美麗的容顏如畫,任何人見了都會心臟加速亂跳,忘了今夕是何夕。可惜舒大鴻沒福氣欣賞,他眼前唯一記得的,是快些將她身上的傷處理好,否則留下疤痕,對女孩子而言是挺傷害的事。
什麼也沒想,他是有傷便治,從臉頰的瘀青到腳踝的破皮,一一照應過了,不敢有一絲遺漏。直到擦完藥,他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了一件天大地大的事。
他把人家閨女的身體看了大半,也摸遍了──一旦這個認知砸入遲鈍的大腦中,他才霍地跳起來,退了兩大步,差點踩入火堆中,炭黑的國字臉滿是紅潮如充血。如果這時代有」腦溢血」這名詞,他大概離那症狀不遠了。
幾乎是連滾帶爬的,他奔出屋子,呈大字形地趴入雪地中,還不小心給雪中暗藏的石塊打青了頭。
怎麼辦?怎麼辦?
即使說他是來自偏遠小村的莽夫,總仍是明白男女授受不親的道理。當年他想娶隔壁的阿滿可也不曾碰過人家一根頭髮,如今……這簡直是毀了人家姑娘的名節了,雖然此時只有天知地知與他自己知,可是看了就是看了,摸了就是摸了……嗯,現在想起來,雙手才知覺到自己摸到的是一副曼妙的溫香軟玉……
他呆呆地看自己雙手,傻笑……
彷彿被燙到了似,在雄性天生的自得過後,正直毫不客氣地凌駕上來誅伐他良心,害他連忙將雙手直往身上搓,想要把那種軟軟的感覺搓去,也努力把一些類似**的想法抹去,一點也不能留在腦海中。
捧了一把雪搓上溫熱發燙的臉,不久,雪在他熱力下化為溫水,直由手指縫流下。他看著水中掬著的水,也看到了自己那張平凡到連阿滿也不肯下嫁的臉……
唉!配不上呀。
而他竟敢有一點點妄想。可別真的應了「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那句話了,活了二十五年,他可從來不敢想。
一個人平凡到極點也就算了,怕的是連身家都沒有-並且可預見的永遠不會有。他哪裡養得起家?裡頭那個辣美人雖然一身狼狽,但一眼就可看出是個好出身的姑娘。他妄想不得的。
雖知配不上,但那麗顏仍教他心頭不禁地亂跳,美人嘛,哪一個男人能不心動?。
可是……他看了她身子了呀,是不是該負一些責任?
舒大鴻發現自己陷入了二十五年來最大的困境中,一動也不動地坐在地上,差點讓雪蓋成一具雪人。
怎麼辦才好呢?
由沉睡中轉醒,身體上的疼痛便不客氣地流竄在知覺中,由頭痛到腳。可是這種難得的舒服睡眠,卻是睽違已久的,久到她已遺忘掉自己這輩子是否真的有沉睡過的無憂時日。
舒服地輕歎,睜開眼,首先看到的是一堆溫暖人心的火;再望過去,門外的雪仍紛飛,今年算是早冬吧,才十二月初就瑞雪不絕。忍不住抖瑟了下,不自覺地將身上的被子拉高到脖子上,低頭一看,方知蓋在身上的是件男用的大棉襖,不是被子,然後她才系想起對她施以援手的那名男子。
憑著火堆中幾塊新添的柴薪來判斷,那名男子應是剛出去。
緩緩坐起,身子靠在溫牆上,想起了那男子有一張實的相貌。從衣著上來看,生活必定是不好過的,掬盡了身家買下她,存著什麼企圖?
頭好疼,在這樣的境地,不由她不去正視身為女流,且是孤女身份的女子,在社會上生存的不便,隨便一個男子存心輕薄或不軌,都可輕易使她陷入被欺凌中。
仔細思量,在這不公平的世界上,她得有個名分來讓人尊重,也許找個男人嫁了,是復仇前最迫切的事,否則她一介伶仃女流,出門在外遇到地痞流氓什麼的,硬是押她賣到煙花地,她是連喊冤的機會也沒有了。而這種事卻是有可能發生的。
腦海中不期然跳上一張實拙憨的男性面孔,下意識地再三搖頭-不,不是他,不會是他!
若想早日報仇,她只有嫁入財勢相當於齊家的豪門才可以,不然也得嫁個氣勢不凡的男人以助她復仇才行。這兩點,卻都是那男子身上沒有的。
不必再細看,憑她閱人的眼光已精準地抓出那男子身上主要的特質。老實、笨拙,而且是個爛好人一個。
身為「好人」極有可取,但「爛好人」就不同了。完全沒原則的付出,用自以為是的善心做些也許會釀成大患的事跡。這年頭,所謂的善事不見得是真正幫助了人,須再三細思量才做得的。
但是這個「爛好人」仍是救了她的恩人。
她不悅地擰緊眉頭,清艷絕俗的容貌劃出嚴厲的線條。她季瀲灩居然會欠這種人恩情」畢生最痛恨欠人恩情,因為那是永難還清的東西,怎料上這筆大帳,竟是掛在那楞子頭身上。門口突然填滿的碩大身影吸引了她的目光。她冷靜且淡漠地看他,以一種挑剔的眼光再度打量他,看久了會順眼,畢竟他不能說長得不堪入目,可是那憨頭憨腦的蠢樣卻是怎麼也抹不去的。兩個時辰從市集來回的路程被他以一個時辰走完。才一踏入,舒大鴻便楞楞地定住了腳步,揣在懷中的油紙包差點掉落了地。久久,他才吶吶地開口:「呀……你……你醒了。」那一雙大眼瞪得人心慌慌。
廢話,不醒了還能瞪他嗎?
「我……我那個……你餓了吧?」他手忙腳亂地捧著油紙包要給她,不料因緊張而失手,油紙包滑出手,以完美的拋物線落在她身邊,並且也滾出幾個已冷的包子。
舒大鴻連忙跑過來,二三大步已在她面前,抓起包子又拍又捏的,一眼也不敢看向眼前的大美人。
這麼近身看他,才知道他的壯碩不容忽視,那種體格幾乎有她的兩倍大。恍然記起昨夜精神渙散時,唯一感受到的飄浮感;在他的臂彎裡,自己猶如是一根羽毛般的輕易被摟抱。她視線由他手中的包子流轉到他臉上,看到了一雙濃眉──這大概是他面孔上唯一值得欣賞的地方,顯見這男人的性格有著剛強的一面,與他此刻的慌亂並不協調。
「你有何目的?」她問著。
「目的?」他抬頭,不解地重複她的話尾。
「總會有所圖謀吧?少來那一套什麼悲天憫人的說辭,我不信那一套。」
「我做什麼圖謀你?看起來你比我落魄多了。」他實話實說地指出事實。因為眼前買得起包子的人是他,而她身上恐怕連一文錢也沒有。
她扯高一邊唇角:「我沒錢財,但女人的價值一向高。」她雙眼一瞇:「你想得到我的身體嗎?。」
「呃?」多麼偏邪的念頭,他舒大鴻就是有副歪腦筋來轉上八百遍,也不會想到眼前落難女子必須以獻身回報他。以前蹲在廟口聽人說書,所謂以身相許的事每一個大前提一定要恩人是俊男或美人才成,這個慣例他很清楚,才不會破壞規矩哩。於是他覺得有點生氣地反問:「我沒事要你的身體做什麼?」
喝,這醜男居然敢嫌她!
「我的身體有什麼不好!」她眼中點了兩盆烈火,聲音拔尖了八度。
「既不能吃,也做不了什麼工作,我寧願要一隻豬……」
「你說我比豬還不如?你-」截斷他話尾,她霍地起身就往他撲去。活了近十八年,誰敢這麼說她?
「那個……豬肉挺好吃的!喂,別亂動,你的傷。」他僅僅伸手一攔,她便落入他懷中,收住她的爪子,全然不知道這女人存心用爪子教訓他。「當心當心,肚子餓也不必那麼大的火氣,喏,這個包子有豬肉餡,想吃就吃吧!」
雙眼怒張得圓滾滾,只差沒把眼珠子瞪出來,她氣極地吼道:「誰要吃你死豬肉包成的臭包子!」話落,檀口一張,狠狠咬了他手臂一口。
沒有他的痛呼鬼叫,反而差點咬掉她一口編貝玉齒。老天,這楞子的手臂是鐵鑄的嗎?「你為什麼咬我?人肉不能吃的。」他看著手上的印子,不解地問著。他就是不明白這姑娘哪兒不對勁,全身都是火氣,怪嚇人的。
連喘了好幾口,忍下尖叫的慾望,她擠出冷笑:「好,你提醒得好!說出你的名字。」「舒大鴻,你呢?」
「季瀲灩!記住,我不會忘了你這一號「恩人」!」咬牙切齒地止住怒氣。
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會對一個奇笨無比的男人發火開罵,並且結果是對方一點也不明白此刻情況有多「火爆」,倒使她像是個無理的悍婦在叫囂。她沒氣昏實在是之前已睡太久了,可是,為什麼她對他的火氣竟是愈升愈高,怎麼也平緩不了呢?面對齊天授那種毀掉她一切的男人,她尚能理智應對,怎麼對於他反而一點好臉色也不肯給?如果他無所求地救她,是她的恩人,怎麼說她都該對他感謝才是,尤其遽逢家變的這些日子以來,她從未遇過真正好心的人,此刻遇著了,卻反而無禮地連感恩之心也沒有,為什麼?
氣自己,比氣那楞子多。尤其發現一番話對談下來,這胡亂施恩的笨男人竟是一點回報也不懂得要的!那麼,可見他常做這種事,並且也習慣被吃得死死的,才會一副終生落魄,要發達也難的相貌。
他吃過的悶虧恐怕比他吃過的飯還多
不知為什麼這個篤定的認知更令她火冒三千丈。
向來不會看臉色的舒大鴻偏又不知死活地開口笑道:「別恩人不恩人的,反正我這個人有錢也留不住,倒不如用來幫人,你平安就好了,不必記住我啦。」能看到別人過得好,是令他快樂的事。
「你有什麼本錢做善事?你生活優裕了嗎?你有家有室有田產了嗎?你以為善人隨便都可當的?要量力而為懂不懂?要兼善天下之前也得會獨善其身。晏子有沒有告訴你,先把家安好,有餘裕再善親友,善親友而後善鄰里,之後縣、州,乃至全國,由小善而大善,你懂不懂?而你,連件像樣的衣服也沒有,你看,棉襖上全是補丁!」
「沒有「全是」,只有三個……」他小聲地糾正。
「住口!別打岔!」她吼回去:「我打賭你口袋連一個銅板也沒有,」
「買包子用完了──」他連忙又插口。
她氣極地伸手搓向他腦袋:「你看,我沒說錯吧?還有鞋底也磨破了──別開口,聽我念完。」她警告地叫了聲,見他乖乖地上嘴才吁了口氣:「總而言之,你是天上地下,唯一的呆瓜。」
用力罵完了他,她的力氣也告耗盡,上雙眼,倦極地低喃:「你沒有當散財童子的本錢,以後行善也得考量價值的大小,以及收益……」
輕輕陷入黑甜鄉,根本忘了自己是依在一個大男人的臂彎中,沉沉入睡。
留下被罵得狗血淋頭仍然一頭霧水的舒大鴻,盯著美人的睡顏,傻不楞登地低叫:「好潑辣的娘們,難怪還沒個夫家,流落在外被人欺負。」一定是沒人要。
真可憐。
唉,怎麼辦才好,總不能就這麼丟下她吧?可是這麼凶悍,哪個男人敢娶呢?
他陷入了無比的苦惱中,思索著安頓這凶巴巴女子的辦法……
實在太折騰他沒什麼想像力的腦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