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木茂盛的鄔蔥嶺,濃煙四起,不時閃出火光,偶爾從林間透出陣陣隱約可聞的殺伐聲,不及細聽便乍然而止。
在這處殺機四伏的山地叢林內,一條條鮮活的生命,便在這隱約傳來的陣陣喊殺聲中悄然逝去,或許帶走了些什麼,或許連今生的腳印,都不曾留下。
一聲清脆的鷹鳴聲,掠過密林,轉瞬去遠,天空中不知何時飄起了雪花。
剛才還是紫日橫空的艷陽天,不多時,炙熱便被寒氣驅走,氣溫陡降,天很快冷起了臉。
寒風掠過高嶺,鄔蔥嶺北麓一片朔雪紛飛,西南方卻仍舊驕陽似火,滴水不降,魔界之中十里不同天,那處的火勢也越來越旺。
閒庭信步在林間遊走的鍾道臨,望著眼前紛紛揚揚飄落的雪花,臉上一片恬靜,心中無憂無喜,敵我之間隱伏於鄔蔥嶺中的廝殺,彷彿與其毫無關係。
或許在他的心中,本就不存在什麼敵我之別。
鍾道臨靜靜的看著雪花從空中飄來,在眼內遵循著某種特異的軌跡,飄飄忽忽,被風搖拽著輕輕落下,忽然心有所悟,靈台一片清明,對週遭事物竟能體會於心。
天地之間,彷彿在他心靈與週遭景物融而為一的時候,一下子靜了下來,連耳畔的風聲都瞬間消失了。
緊跟著,無數充滿生機的心靈,歡愉雀躍的跳躍在鍾道臨的靈台之上,漸漸的融為一體。
鍾道臨忽然停住腳步,立定站住。
週遭的林木花草,飛禽走獸,數也數不盡的物種,同時打開了自己的心靈,鍾道臨心靈的觸角借助與萬物心靈的水乳交融,感受著蓬勃萬物彙集成的生命海洋,以奔雷閃電的速度朝八方延伸而去。
草木被火燒的悲傷,禽獸被喊殺聲嚇怕的驚慌,新芽吐綠的欣喜,生命綻放的歡愉……
鍾道臨與週遭的天地完全融合為一,大地為身,萬物生靈為體,與草木星辰再也無異。
草木就是他,他就是草木,土石山川,清風雨雪,再也與鍾道臨分不出彼此。
整個天地變化,彷彿一幅清晰的畫軸,赫然出現在鍾道臨的「眼」中。
他能清楚地「看」到鄔蔥嶺之中的一花一草,一石一木,能清楚地「看」到億萬雪花形成與飄落的過程,能清楚地「看」到隱伏於視野之外的處處殺戮,甚至能夠清楚的「看」到在數百里外的中州平原上,正在用戰車列陣迎敵的一支魔族大軍……
沒有任何時候,能讓鍾道臨如此清晰的感受到魔日的力量,也沒有任何時候,能讓鍾道臨如此清晰的感受到魔界的真實所在。
鍾道臨靈覺的觸角已雷電的速度穿越群山,跨過海洋,隨著心靈的延伸,鄔蔥嶺方圓千里林山,中州萬萬頃沃土,東疆黑巢,南疆雨林,一座座形態各異的城鎮,成百上千的種族棲息地,山川湖泊,大地海洋,無一遺漏的展現在他的「眼」中……
就在此時,一股冰冷的氣息,忽然闖入了鍾道臨的心靈。
緊接著,一幅陰森詭異的畫面,扭曲變幻著展露在他「眼」前……
咆哮的橘紅色火雲翻滾而過,黑煙滾滾的大地上,聳立著一座火焰騰騰的詭異建築,就像黑色的冰山般佈滿了無數的尖角。
建築四周只有延伸朝上的黑石台階,台階的盡頭卻看不到一扇門。
建築最下方的台階上,正站立著一位身材碩長的男子,本是閉著的雙目,在鍾道臨心靈融入自然的同時,猛然睜開,射出了一抹陰狠冷酷的光芒,彷彿察覺到了鍾道臨心靈的窺探。
驀的,鍾道臨眼前景象破碎,一震醒來,延伸而出的心靈觸覺,瞬時冰消瓦解,一聲暴喝陡然在耳邊炸響。
三個身穿薄甲,徒步舉刀朝鍾道臨劈去的魔族戰士,在後者睜開眼的同時朝後跌飛。
身前與鍾道臨眼神對視的一人,面對著一道有若實質的目光,更是如受雷擊,腦際轟然一震,只感到胸口被重錘砸了一計,狂噴鮮血,倒飛而回,「彭」的一聲撞到身後的樹幹上,立死當場。
其餘兩人也等於是冒然闖入了一個力場,一個鍾道臨跟山川林木融為一體的環境,等於是以人力對抗萬物之力,頓時被洶湧捲回的反噬之力震斃。
遙想初次見到乾達婆王與關伊博弈之時,以鍾道臨當年的修為,在不含敵意的情況下,貿然闖入仍不免吐血受傷,三人心存殺意,又是肉眼凡胎,不懂消解自然反噬之力,如此下場實在不出意外,倒也不是鍾道臨有意為之。
鍾道臨對三人的屍體視若無睹,連看一眼的興趣都欠奉,只是想著剛才腦中出現的詭異畫面。
還沒等他想出來什麼頭緒,心中警兆忽現,急忙將自身的生命形態隱去,完全遁入週遭的自然環境中。
如果單憑感覺,此時的鍾道臨所顯露出來的生命形態,與一棵樹一株草毫無二致。
那股剛才出現的陰森氣息,又一次從鍾道臨心頭閃過,無一遺漏的探查過此處後,迅速的掠過鄔蔥嶺,繼續朝遠方搜索而去。
在這股熟悉的氣息第二次出現在鍾道臨心中時,一股冷水澆頭的冰寒感覺隨之充斥腦海,渾身只感到一陣戰慄,同時心中疑惑起來。
鍾道臨不知道他是否成功的迷惑了這股力量,躲過了暗中之人的搜索,只知道剛才腦中出現的場景,並不是自己的幻覺。
那麼,自己剛才「看」到的那個男子,究竟是誰呢?為什麼當自己的靈覺破開七重天,正要繼續往外延伸的時候,會突然出現那麼一幕?
鍾道臨並不認為能夠一直瞞過暗中的這股力量。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地知道,能用靈覺探查萬里之外的人,等於自身靈力已經與天地萬物合而為一,不分彼此,精神力量源源不絕,無有窮盡。
一旦暗中之人將目光鎖定在可疑的幾點,他就算變成一隻蒼蠅,也絕難逃過這種精神層面的搜索。
想通此節的鍾道臨並不感到氣餒,反而鮮有的來了興致,心中一動,不再刻意的隱藏自身的氣機,騰空而起,疾速飛離鄔蔥嶺,朝西方凌空射去。
那處,正是鍾道臨剛才看到有戰車列陣的中州平原。
……
一片片銀裝素裹的闊葉林木,雪花壓著樹葉,樹枝掛著霜柱,那樹葉枝頭上厚厚的一層白雪,彷彿不含有一絲雜質,通透潔白,微微閃爍著寒晶般的螢光,純淨的令人窒息。
山風吹來,無數枝頭搖拽輕擺,輕輕抖動著身軀上披裹的雪衣,紛紛揚揚的雪花隨風起舞,打著旋兒的飛起落下。
突然,一陣步點聲由遠至近,樹林中虛影重重,一道道灰黑色的人影穿梭急進,透過林木間隙,數十狼人四蹄並用,排著疏散的隊形,緊跟著這些熊族人身側朝前奔行,無一遺漏的搜索著林內的景況。
空間中的寒氣更重了,赫日口吐白霧,踏著齊膝的積雪,領著十幾個親衛在密林前方搜索潛行,後邊跟著的數十人,手提兵刃,同樣小心翼翼的探查著周圍,緊緊護衛著居中的督明,亦步亦趨的朝前進發。
週遭萬籟俱寂,除了腳下鬆軟的積雪被眾人踩出的「嘰嘰」聲響,只有喘氣聲和偶爾憑空出現的幾聲風嘯。
在如此安靜的環境中,眾人幾乎都能彼此聽到對方的心跳。
經過一番跟追兵持續不斷的捉捉藏藏,他們已經沒頭蒼蠅般圍著鄔蔥嶺西部,打轉了整整十天,連當日提議引君入甕的督明,也逐漸迷失在了鄔蔥嶺的茫茫林海中。
一等大雪降下,滿山覆雪,難以登高望遠,根本找不到方向,只知道身處的一個大概位置,如果不是赫日跟親衛中的狼族能夠天生分辨方向,恐怕督明早就自己把自己轉暈了。
大雪已經逐漸覆蓋了整個鄔蔥嶺,天氣也越來越冷,林中積雪,禽獸匿跡,捕獵困難,山間小溪河流結凍,也很難捕獲磷蝦小魚取得鹽份。
如果厲沖仍舊隱忍著不調兵入林,督明甚至已經打算讓散佈四方的血狼軍,配合卜要臉立即收網,先把陷入鄔蔥嶺內的幾千斗魔戰騎吃掉。
否則等到厲沖這幾千人放棄追殺自己,反而果斷地撤出林地,改為在外圍幾處嶺口築關設卡,一切都將雞飛蛋打。
到時候別說是拿自身為餌,守株待兔了,恐怕光是飢餓的後果,就能讓他功虧一簣,畢竟兩萬多熊人跟近三千狼人的飯量,可不是鬧著玩的。
唰!
隨著赫日的一個手勢,幾十人同時貓下腰,就地藏於樹後,幾個手持連弩的親衛,已經拉開弩弦,悄悄地將淬毒弩箭放入箭槽,對準前方密林,一手摁上了弩機,時刻準備擊發。
兩個嘴上叼著匕首的狼人,一左一右,幾乎是貼著雪地朝前方林地潛去。
塗抹著一層磷墨的匕首,不懼反光,一直是狼族親衛襲殺目標的首選短兵。
兩個狼人的身影消失在眾人眼前不多時,隨之從密林內傳出了連聲悶哼。
正當赫日對手下弄出來的動靜太大而感到不滿時,就見手下已經扛著一個熊族的人快速奔回,扔死狗一般「彭」的一聲摔在赫日身前。
其中一個親衛用匕首抵住地上熊人的喉嚨,單膝壓住後者的胸腹,沖赫日低聲問道:「大帥,似乎是自己人,悶著頭嘀嘀咕咕的也不知道幹什麼,怕這小子亂喊,只好打昏了。」
赫日見自己親衛的眼眶烏黑一片,絲絲朝外滲血,再看地上躺著的熊人腦袋頂上幾顆大包,就明白兩人把這個熊人放翻費了不少勁,也不多說,一掌甩在昏迷的黑熊臉上,同時摀住了後者的嘴。
「嗚嗚!」
黑熊被一巴掌扇醒,圓溜溜的眼睛剛一睜開就要吼,幸虧赫日早有準備,才沒讓這能引來雪崩的一嗓子得逞。
被三人死死摁住的黑熊,腦子清醒後終於看清了赫日的冷臉,不敢再掙扎,只是衝著赫日一直眨巴眼,嗚嗚的悶叫著。
「別亂叫。」
赫日檢查了一番熊人全身,明白這傢伙是卜要臉的手下,見對方看清自己後便不再掙扎,也慢慢鬆開了手,低問道:「你怎麼跑到這裡了?你們卜帥呢?」
赫日鬆了手,擒獲熊人的兩個親衛反而把匕首抵得更緊,一點也沒有因為對方是熊族人而放鬆。
熊人倒是沒有因此顯露出不滿,反而聽到赫日低聲問話,也是煞有介事的壓低音量,緊張兮兮的瞪著圓眼,悄聲道:「就是頭兒叫俺們弟兄來找你們的,頭兒說啦,生要見人,死要見屍,還說你們這幫小狼崽子也太不頂用了,才他娘的被……」
「啪!」
赫日聞聲臉色鐵青,猛一巴掌甩了過去,怒道:「少廢話,卜要臉人呢?」
兩個一直緊繃著冷臉的狼族親衛,相對苦笑一聲,卻同時把手鬆開,都明白眼前這黑熊肯定是自己人,除了卜要臉,別人也教不出來這種混帳玩意。
束縛一去,黑熊立即四肢朝天,跟肉球一樣前後晃蕩了幾下,利用身體前後擺動的慣性,才算勉強撐起了龐大的體重,一屁股坐了起來,對臉上挨了赫日兩巴掌毫無所覺,只是揉著腦袋上隆起的肉包,哼唧道:「頭兒已經把弟兄們全集結到西面嶺坡了,遇到過幾次騎馬的魔族小矮子,想追追不上,也不讓追遠,說是要等督小子的命令,這不俺們就奉命來找你們來了。」
「卜帥離此多遠?」
赫日黑著臉問道:「厲沖的兵馬是否已經進山?」
「蔥…什麼蔥?哪棵蔥?」
黑熊雙目閃過了迷茫之色。
「啪!」
赫日忍不住又是一巴掌扇過,同時也暗自罵了自己一聲:糊塗,這麼個熊兵,怎麼可能知道厲沖是誰,除了他們大哥卜要臉,他能認出自己就不錯。
黑熊莫名其妙挨了一巴掌,雖然臉皮厚沒感覺,卻也明白肯定是自己的回答惹赫日不高興了,又不敢開口追問,只得吮著指頭,用無辜的眼神望著赫日發愣。
「你從哪裡過來的?」
督明此時也從後邊趕了過來,知道跟這幫黑熊越計較越麻煩,改為用通俗易懂的語言,問道:「離此多遠?」
「嘿!」
黑熊雙目放光,聞聲一樂,心道總算問了個俺知道的事了,怪不得連頭兒都說督小子雖然身體不行,但是腦子好使,像赫日那種傻狼崽子,根本難以溝通嘛。
「不遠,俺先給你算算。」
黑熊搖頭晃腦,口中唸唸有詞,一對肥手互相掰著指頭,得意道:「翻山前走了兩千八百六十二步,經過了三百四十二棵樹,翻山的時候路太滑,嘿,不小心摔了一跤,一路滾下了山,滾了多少次就數不清了,不過那座山俺還記得住,形狀跟肉包子似的,挺圓,下山到這裡,又走了七…不對…應該是八…咦?」
黑熊說道這裡,放下了數數的巴掌,怒氣沖沖的朝身旁站著的兩個狼人一點,委屈的埋怨道:「頭兒怕俺們這些出來的迷路,專門讓數數的,可這倆小子見到自家弟兄也不打招呼,從暗處躥出來就砸俺腦袋,本來數的挺好,結果這一砸,全他娘忘光啦,估計還得重新數……」
「閉嘴!」
赫日聽的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督明也是雙目噴火,怒道:「滾起來去前面領路,帶我去見卜要臉。」
黑熊垂頭喪氣的從地上爬了起來,狠狠瞪了兩個砸昏他的狼人一眼,這才氣呼呼的轉身朝回走,一邊走還一邊「一二三四」的念叨個不停,鍥而不捨的繼續數腳步,似乎想在回程的時候,把錯誤彌補過來。
督明與赫日無奈的對望了一眼,明白即使勸這位主不用數也是徒勞,只好吩咐一眾親衛拿鞭在背後催著點,讓前面那個掰著指頭,悶頭數數的熊爺爺能夠走快點,也就是了。
眾人手持皮鞭跟著黑熊翻山越嶺,就這麼一路趕驢似的找到了卜要臉所在的鄔蔥嶺西坡。
好在黑熊數數不靈,方向倒是真沒搞錯。
卜要臉得到手下報告後,帶著十幾個五大三粗的黑熊,興沖沖的從坡後一處密林迎了出來,見到累得氣喘吁吁的督明,也不管對方受得了,受不了就是一個熊抱,哈哈大笑道:「老弟真神了,剛剛赫老兄的手下來報,一萬許在外圍佯動的斗魔戰騎突然消失不見。」
「你是說厲沖調兵入山了?」
督明被卜要臉摟得有些窒息,卻沒有漏過他最關心的事情,咬牙切齒道:「終於輪到咱們來招待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