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雷何在?」
鍾道臨怒喝一聲,緊隨兩位巨頭身後的巴雷哄然應諾,巴雷身旁兩個膀大腰圓,滾刀肉類型的黑熊,隨聲倒提著木棍,獰笑著衝了過來。
本來一直沒敢逾越的巴雷,聽到大首領召喚,趁機趕忙跳出來跟鍾道臨行禮問好,激動的渾身發抖道:「大首領有何吩咐,上油鍋,下刀山,山盟海誓,端湯滅火,末將萬死不辭!」
「不錯,幾年沒見,你也學會拽詞了!」
鍾道臨也不打算跟面前這個舔著黑臉,滿嘴胡話,正擠眉弄眼衝自己傻樂的憨熊巴雷多做計較,伸手一指督明,冷冷道:「既然你們的督明督大統領,喜歡利益之道,平衡之術,那便也嘗嘗被人平衡的滋味,拉下去,二十軍棍,只准傷,不准殘。」
「呦-呦-得-令!」
巴雷一聽說要揍督明,樂得眉開眼笑,他這憨熊缺點太多,不好統計,故而可以忽略不計,優點就是單純,懂得感恩,在他眼裡只認鍾道臨一個人,其他什麼卜要臉,赫日,督明,他才不理你是三巨頭還是娘的天皇老子,統統給老子玩泥去。
要知道巴雷最驕傲的地方,就是當年被鍾道臨欽點為暴力機關的頭頭,只要鍾道臨發話,巴雷管你是誰,逮誰揍誰,一概鎮壓,就連卜要臉當年都差點沒讓巴雷給整成殘廢,接到揍督明的指示,非但沒有心理負擔,反而心中樂開了花。
畢竟,自從鍾道臨失蹤,巴雷就再也沒有揍過卜要臉、赫日,督明三人,特別是督明這個小白臉,更是黑巢內少數幾個從未被執過法的特殊人物,畢竟當時黑巢裡面最大的就是這三位,久違的感覺,讓巴雷多少有些懷念。
巴雷興奮的工夫,他的兩個手下已經反剪著督明的雙手,一把將其放翻摁倒於地,之後迅速地從腰後拽出皮繩,捆死狗一般的綁個結實,之後就像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晃悠悠的背手拉著皮繩,哼著小曲,扭頭就走。
赫日望著巴雷一副猙獰嗜血的面龐,再看了眼被執法隊當牲畜一般拖走的督明,有些擔心道:「首領,對督明略微懲戒不足為過,只是由此一來,面對日後下屬的嘲笑,怕督明」
「抬不起頭,記恨,心底留下陰影還是什麼?」
鍾道臨神態冷冷冰冰,不含一絲感情的冷酷話語,逐字逐句的在赫日耳邊響起:「我就是要他恨我,只有恨我才會去瞭解我,才能明白我所說的東西。其實督明與我只是追求不同,本質上沒有什麼不同,我很欣賞他,如果他能夠從這次打擊中走出來,他便是黑巢之主,如果走不出來,便毀了他吧!」
鍾道臨沖赫日搖了搖頭,沉聲道:「我曾經告訴過你,孤陽不生,獨陰不長,一味殺伐跟一味防守都不可取,就像我所處的那個地方的蒙古,便是興於殺伐,亡也殺伐,陽至勝而衰,蒙古所滅的宋,便是一味防守,安於現狀,陰至極而亡。」
「屬下明白了!」
赫日雙目放光,激動道:「大首領圖的卻是千秋萬代!」
「千秋大夢罷了!」
鍾道臨深深的看了眼,面前這個一心追隨自己的悍狼族高手,淡淡道:「赫日,你要明白,世上沒有不散的筵席,也不會有千秋萬代的江山社稷,總是會從一個不平衡走向平衡,然後平衡再被打破,彼此循環,只要人心一直在變,世上便始終少不了動亂。」
頓了頓,又道:「你如果今生只求轟轟烈烈,那便帶領黑巢試試自己能走多遠,蒼生死活與你何干?如果有朝一日厭倦了,便離開黑巢這個是非之地吧,一旦督明完全掌控了黑巢的力量,黑巢必將在短時間內急速膨脹,緊接著,便是膨脹後的大滅亡,誰都逃不過」
赫日聽的心神俱震,臉容浮現了不可抑制的驚駭之色,顫聲道:「大首領,既然預測到了這個死局,為何還」
一時間,赫日竟不知該怎麼說下去,一直被自己寄予厚望,視之為家的黑巢,在鍾道臨的口中,居然會走向一個必死的結局,而將黑巢推至這條不歸路的人,卻正是親手締造黑巢的鍾道臨。
鍾道臨明白赫日的感覺,仰天長歎道:「所以說其實我跟督明沒有本質上的不同,從黑巢抽身而出後,我便要開始閉死關,就像督明必須面對我給他設計好的這條路一樣,我也要面對自己的路,同樣的一條不歸路。」
「大首領!」
赫日驚訝道:「不歸路?」
鍾道臨望著天空中開始飄落的雪花,雙目陷入了某種迷茫,囈語道:「百日之內必須去一趟九重天魔殿,我的時日不多,故此非去不可,這便是我必須面對的那條不歸路,因為即使能夠活著走出魔殿,我的生命也已經到了盡頭。」
赫日不可置信的瞪大了雙眼,猛地一把抱住鍾道臨,驚駭道:「大首領,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鍾道臨閉上雙眼,感受著落在皮膚上的雪花,慢慢溶化的過程,深吸了口微涼的空氣道:「心魔!」
說罷,落寞的搖了搖頭,舉步朝戰場內走去。
氣得嘔血,昏過去的龍血,此時剛被手下掐著人中救醒,就那麼不雅的癱臥於地,坐在地上愣愣的發呆。
望著眼前同樣一片片躺在地上,痛苦呻吟著的傷兵,龍血的心,無止境的沉了下去。
儘管身邊站滿了緊緊護衛著他的親衛,儘管左右便是一眾跟隨自己多年的將領,龍血的心中,仍舊湧起了一陣孤獨感。
完了,十幾年嘔心瀝血,殫精竭慮,所有的努力,一朝付之東流,數萬鐵騎毀於一旦,不光雲霧城,失去了追日騎兵的龍家根基,十幾年來攻佔的三城十八鎮,也必將被黑巢逐個擊破,龍家的基業就要毀在自己手中。
龍血慘然一笑,虧自己還雄心百丈的想要中興龍家,卻連祖宗留下的基業都葬送了。
就在這時,龍血看到了鍾道臨。
在一個他絕對想不到的場合。
沒有人知道鍾道臨是什麼時候站到他眼前的,龍血不知道,身旁的一眾將領跟親兵同樣不知道。
彷彿鍾道臨本身就是站在那裡,亙古以來便從未移動過。
龍血愣神的工夫,周圍親兵也在連聲驚呼下,紛紛抽出各自兵刃,叫罵著朝鍾道臨這個不速之客撲了過去。
沒人看到鍾道臨做了什麼動作,幾十把砍過去的腰刀便重新各自歸鞘,連那幫如狼似虎撲過去的親兵,也在同一時間回到了撲來前所站立的位置,石塑般的靜止不動。
這甚至讓龍血認為站在那裡的鍾道臨,只不過是自己的一個幻覺。
就在此時,鍾道臨動了。
被近萬大軍層層包裹著的鍾道臨,便像是信手游步的走在自家花園,就那麼無視身旁的刀戈鐵劍,輕鬆舉步走至龍血身前,緩緩蹲下身形,伸手從懷內掏出一條潔白的手帕,輕輕地擦了擦掛在龍血嘴角的血痕,柔聲道:「這條手帕是你嫂子留下的,算是被你小子糟蹋了。」
一眾將官全部是瞪大了紅紅的雙眼,渾身顫抖,臉上青筋直冒,想要把鞘內的刀抽出來,把這個威脅城主安全的紫發男子殺掉,卻偏偏連指頭尾都動不了。
龍血直到臉上手帕拂面的輕柔感清晰傳來,才驚的「啊」了一聲,雙目射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驚呼道:「你…你…」
「怎麼?」
鍾道臨長身而起,順手拉起了身軀不停顫抖的龍血,搖搖頭道:「這才多久沒見,都認不出了?」
「鍾…鍾大哥!」
龍血突然失聲慟哭起來,一肚子的委屈瞬時決堤般的湧向心頭,捶胸頓足悲嚎道:「大哥,小弟對不起你…嗚嗚。」
「傻弟弟。」
鍾道臨輕輕拍了拍龍血的肩頭,緩聲道:「人哪,誰還沒有後悔的時候,只不過做過的事情,無論甜苦,終究要自己承受,人便是在一個又一個的後悔中長大的,你也長大了。
「嗚…!」
龍血一把抱住鍾道臨,雙肩顫動,痛哭道:「大哥,我錯了。」
當年龍血欲借鍾道臨制衡莫榮,邀來死隱族刺客假意刺殺,不果後怕鍾道臨察覺,便二次派殺手隨船見機刺殺,以求斬草除根。
在這個兵敗心死,萬念俱灰的時候,龍血才真正感受到了,因為自己終年玩弄心術手腕,使得身邊沒有一個真心朋友的痛苦與寂寞。
故而龍血一見鍾道臨之下,便產生了驚喜摻雜著悲悔羞憤的複雜感情,真心實意的認錯。
「設身處地,我換成你,也會這麼做。」
鍾道臨拍了拍龍血,柔聲道:「男人做事,總要遇上些不願做而又非做不可的事情,為兄不怪你,畢竟這是弱肉強食的法則,你遵循這個規則,也不過是為了生存,物競天擇。」
龍血慢慢止住了哭聲,鬆手放開鍾道臨後,才發覺自己的一眾手下,全部像被人定身的泥偶一般,靜止不動,羞愧道:「大哥,您怎麼來了,這些年為何一直沒有你的消息?小弟還以為……弟弟這些不成器的手下……」
「怎麼來的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場戰爭該結束了。」
鍾道臨見龍血吞吞吐吐的模樣,也不願提及當年的事情,暗中放開了對周圍兵將的身體禁制,輕笑道:「忠心護主,其心可勉,又怎麼會不成器,能有這樣一群忠義的盟友,也是黑巢之幸。」
猛一解開禁制的眾人,身體幾乎同時不受控制的朝前猛跑幾步,延續了被禁前的動作,紛紛朝鍾道臨跟龍血跌跌撞撞的撲來,卻被龍血一聲大喝,伸手攔下。
「盟友?」
龍血伸手扶穩幾個差點栽翻自己身前的親兵,免於手下出醜,突然耳中聽到了盟友一詞,抬頭用不解的眼光望著鍾道臨,訝道:「大哥的意思是?」
「風翼族已經被我收服,北疆十六路兵馬也已決定歸附於黑巢。」
鍾道臨沉聲道:「你的雲霧城南面,如今各方勢力在叢山密林間打作一團,大小勢力犬牙交錯,情勢極其複雜,更何況南疆多瘴,毒蟲猛獸密佈,深林無路,不利騎兵機動,即使放任你長驅而入,缺少後續輜重給養,怕也呆不長。」
龍血老臉微紅,諾諾道:「大哥莫要再取笑小弟了。」
鍾道臨搖了搖頭,沒有理會被人戳穿雄心壯志,而感到不好意思的龍血,續道:「你的東面,與烏蘭平原相連的便是蜥人族沼澤,經獅人族紅泰地盤一直向東不出三百里,便是魔海沿岸最大的港口下海港。你十年間連下東方三城,勢力已前出至獅人族西境,所欲不言自明。」
「你積極掃蕩穩固後方,所圖必是西、北方向,北面有巨蠍族盤踞的大峽谷阻隔,河流湖泊稀少,土地貧瘠,亂匪橫行,加上悍狼族擋道,又有魔族東疆重鎮連城一線的重兵,我料你必不敢輕易揮軍北上,否則即使你穿越了悍狼族的封鎖,攻陷連城,也要面對黑巢的襲擾與直接威脅,一旦新佔之地局勢持久惡化,你便會泥足深陷,不利於長。」
鍾道臨淡淡道:「故而你便只剩下一個選擇,那便是順霧江西進,出其不意,奇襲魔族中州門戶大源,一旦攻佔大源,進而可威脅中州魔族中樞,佔領大片富饒的中州沃土,退則順流而下,撤回烏蘭平原,你手上有七重天最精銳的雲霧水師,無論奇襲還是撤退,無論輸送給養還是運兵,都有著得天獨厚的條件,所以我料你下一個目標,必是大源無疑。」
鍾道臨瞥了龍血一眼,冷冷道:「如果我真要亡你,根本用不著跟你來個兩敗俱傷,只要廣派探哨,密切注視大源方向,一旦你攻陷大源,我便揮軍直搗雲霧城,鐵鏈鎖江,牢牢把住整個烏蘭平原,不讓一粒糧食流出,到時候你在大戰之下,兵疲將乏,前有魔族的反撲,後路又被我所斷,缺衣少糧,不出三十日便會全軍崩潰,除了兵敗投江,還能如何?」
龍血聽的渾身巨震,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駭然道:「怪不得我幾萬鐵騎,居然會被大哥在家門口設伏圍困,動彈不得。由細入微,原來連弟弟的一切意圖便早被大哥算出。」
龍血雙眼無神,情緒低落道:「小弟還以為此次兵敗,皆因內賊,如今看來,即使沒有莫榮與李信,我龍血也輸得不冤,早一步晚一步罷了。」
說罷,龍血頹喪的低下了頭,自認為英明決斷的戰略意圖,被鍾道臨娓娓道來,一切皆在別人的掌握中,不敗才怪了。
「莫榮?」
鍾道臨搖了搖頭道:「儘管你小子整日防賊似的防著他,可一到危難之時,連為兄也不得不讚歎這個胖子的忠心,起碼暫時我的人還沒有試探出來他的反意。」
龍血聞聲,驚喜交集,聽到沒被莫榮出賣,自信心恢復不少,一股難以名狀的複雜情緒纏繞心頭,羞憤道:「看來小弟真的錯了。」
「有錯也有對。」
鍾道臨淡淡道:「李信先是兵敗後怕被降罪,帶領殘部歸附於你,緊接著又被我黑巢策反,此人生性懦弱,心志不堅,一遇險便左右搖擺,今日能夠出賣你,明日便會出賣黑巢,留下遲早是個禍害。但殺降不祥,未免今後降者寒心,望你與黑巢結盟後,不要親自動手,自有外人處理。至於莫榮,黑巢所屬已有人與其接觸,正在試探,如果稍有反意,你再親手殺之不遲。」
聽到鍾道臨毫無感情的冰冷話語,龍血直感到一陣心寒,卻又從鍾道臨的口中聽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意味,似乎在說到黑巢時,鍾道臨反倒像是個局外人一樣,不由疑惑道:「大哥,小弟能追隨大哥翼下,共創大事,鞍前馬後,絕無怨言,卻不知大哥為何說起結盟,為何單提……」
「黑巢麼?」
鍾道臨仰天一歎道:「今後的黑巢之主,不是你便是督明,你們這兩個同樣喜好耍弄平衡之術的小子,以後有大把時間互相切磋,黑巢上下卻再也與我無關。」
「鍾大哥!」
龍血眼神有些迷茫,結結巴巴道:「小弟跟『天機星』督明大哥無關怎怎麼會?
「天機星?看不出來這小子倒是有個不錯的名號。」
鍾道臨罕有的露出了一個笑容,親熱地拍了拍龍血的肩膀,道:「托付小弟一件事,幫為兄在黑巢所在的熊族森林後山建個屋子,魔界無竹倒是有些遺憾,便搭一座草廬吧,今後為兄跟你們唯一的關係,便是鄰居了。」
龍血哭笑不得,一個親手締造黑巢這個絕代魔窟的人物,居然讓自己幫忙在他的地盤搭屋子,苦笑道:「但願小弟手下那幫船匠的手藝,能入得了大哥的法眼。」
兩人說話的工夫,戰場已經慢慢平靜下來。
剛才還相互慘烈廝殺的雙方,如今卻成了將要攜手共進的戰友。
魔界間最奇妙的事,莫過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