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掛在魔界天穹之上的紫日,無時無刻不在散發著光與熱,在亙古便存在的九個太陽滋養下,中州大地上到處都是茂密的植被,不出幽都百里,便是一處叢林密佈,籐蔓交織的黑森林。
黑森林之所以叫黑森林,都是因為那遮天蔽日的大樹,茂密的叢林中,無數伸展枝葉的老樹,那扭曲纏繞的籐蔓由樹冠至樹根,交織成一道道厚密的屏障,層層疊疊。
茂密的枝幹遮住了陽光,誕泌的瘴氣也同樣阻擋了外來植物的進入,更別提那些密密麻麻粘在樹葉上的吸血螞蟥,更是讓人望而生畏。
一般來講,在終年不見天日的黑森林內,外來植物是很難生存的,更別說喜光的花卉果林了,大多都是一些厭光的菌類植物,越往黑森林的深處,這種情況越明顯,那裡往往已經完全是一片沒有光的黑色世界了。
但是也有例外。
幽都正西一百三十里處,深入黑森林中心二十多里的地方,小溪流水,花香撲鼻,不但有一片片綠油油的青草植被,野地上更是長滿了奇花異草,各類花卉爭相綻放,奼紫嫣紅,爭嬌奪艷。
這處被黑森林包裹著的花圃一般的小溪旁,安靜的矗立著一座小木屋,簡單的構架,樸素的外表,如果不是這座木屋坐落在人跡罕至的黑森林深處,任誰也不會覺得奇怪。
突然,一股悠揚的樂聲飄蕩而出,聲音委婉平靜,忽而如花草搖曳,水中倒影,意境深遠,忽而悠揚徐緩,萬籟皆寂,給人以層迭恍惚的感覺。
此時,離木屋不遠的一座涼亭中,一位丰姿綽約,白衣勝雪的女子正手撫古琴,端坐在石凳上閉目調琴。
那一雙晶瑩剔透,仿若無骨的芊手不斷在琴弦上來回撥動,十指撥弄間偶爾發出幾聲弦鳴,透弦而出的琴音引來了幾隻鳥兒,圍著涼亭上空盤旋飛舞,嘰嘰喳喳叫個不停。
忽然,一聲唏鳴由遠至近,清晰地的傳來,圍在涼亭上空的那群鳥兒立即驚慌起來,撲扇著雙翅快速飛遁,女子卻仍舊專心的閉目調琴,連眼皮都沒有睜開。
不多時,一頭金黃色大鷹從遠處樹林的頂端現出身形,帶著呼嘯的冷風,疾速朝涼亭俯衝而至,眼看就要一頭撞上涼亭,卻又巨翅猛展,身體快速拔高,堪堪逼過亭簷,呼嘯著從亭上掠過,一身清脆的鷹鳴傳來,金鷹轉瞬飛遠。
金鷹雙翅舞起的狂風,足以吹翻一張桌台,卻連亭內女子的衣擺都沒有掀起,女子對忽然間撲來的金鷹似乎一點感覺都沒有,只是在金鷹掠過亭簷的同時,悄然鬆開了一直用中指摁住的尾弦。
琴弦顫動間「叮」的發出一聲的弦鳴,百丈外密林內正在覓食的一頭小獸,毫無徵兆的身首兩斷,瞬時解體。
女子額頭微皺,似乎覺得哪裡不對,扭頭望去,眼內只見紫影一閃,剛好捕捉到了一個消失於木屋門內的背影,心頭不由一顫,雙目閃過一抹冷冽的殺機,忽又隱去,再也無法保持剛才古井不波的心境,猛然站了起來。
木屋內,一個紫發男子正饒有興趣的盯著堂內桌上擺著的黑白棋子,縱橫九宮三百六十一路的棋盤上,四象之間黑白搏殺已近收宮,卻在最後一招的時分突然中斷。
一黑一白兩顆棋子赫然出現在棋盤之外,被截黑龍頓時逃出生天,跳出棋盤而去,白子只得黯然離場。
盤內的死棋,卻在黑子離場的霎那活了過來,也許是變成了棋盤外新一局的起點。
「這盤外的一局,又怎能分出勝負?」
青年搖頭一歎,自嘲的笑了一笑。
「只要執黑執白的兩方還在棋盤內,勝負終究是要在盤內而論的,不是麼?」
女子不知何時已經到了青年的身後。
青年聞聲一愣,忽又大笑了起來,頭也不回的附和道:「原來重要的不是棋子,而是執棋的兩方,怪不得當年關伊將此局從記憶中一把抹去。」
說著忽然轉過頭來,嘴角一掀,朝女子笑道:「既然如此,前輩卻又為何將此局復盤呢?」
女子早在剛一進門的同時,就認出了這個突然造訪的青年,正是當初自己跟關伊在秘境內手談時貿然闖入的那個小子,非但沒有對眼前這個不速之客動怒,反而聞聲漠然一歎,黯然道:「如果我說只是因為寂寞,你信麼?」
青年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反問道:「哦?莫非是對手難求?」
女子同樣不置可否的笑了起來,沒好氣地瞪了青年一眼道:「我還不知道貴客造訪,有何貴幹呢,該不會是專程來找我論棋的吧?」
青年眉頭一挑,平淡道:「如果說鍾某來此只是為了婆王的人頭,殿下是否也信呢?」
來人正是鍾道臨,而他面前的女子,就是幾年前與太虛凌霄上人對弈的魔界八王之一,善於音律的美神——乾達婆王。
奇怪的是,被鍾道臨如此挑釁的乾達婆王並沒有露出驚訝或惱怒的神情,反而饒有興趣的盯著鍾道臨看,笑吟吟道:「我為什麼不信?幾十年來你還是第一個能夠破開外面的迷陣,找到此處的人,我找這麼個清靜地方,就是不想被人打擾,你能找到這裡,自然不會是什麼好事,只是想不起你我之間有什麼仇怨而已,為了關伊?」
鍾道臨輕笑一聲,隨手拿起一枚桌上的黑棋在手中把玩道:「關伊早就『走』了,跟他無關,只是想找你們八王聊聊,誰知道找來找去只打聽到婆王的住處,不知其他幾位如今何處?」
乾達婆王撲哧一聲,笑了起來,調侃道:「小兄弟真會打聽,胃口也還不小。」
說著,雙眸之中忽然寒光一閃,冷冷道:「費沖何在?」
費沖本為幽都之內的一位有名樂師,結交之人非富即貴,某次殿內奏樂之時琴弦忽然斷裂而獲罪,被除去樂籍,因而開始苦心鑽研製琴造弦之法,以製作樂器為生,但因其制琴技藝並不出眾,往日舊交也不再與其往來,慢慢變得窮困潦倒。
感受到世態炎涼的費沖性情大變,經常借酒澆愁,一日酒醉後無錢付賬,被店小二一頓拳腳打出酒肆,傷臥於店門大街之上,不多時雷鳴暴雨乍至,行人紛紛奔逃躲雨,空曠的街道之上,只剩下無人理睬的費沖,像一灘爛泥般醉臥雷雨之中。
誰知此人卻在這場風雷暴雨之中,通過風,雷,雨,電悟出了「音」的領域,以心制琴,終成一代大家,有「樂聖」之稱,與乾達婆王乃忘年之交,也是唯一知道乾達婆王就在幽都附近隱居的人。
鍾道臨這些日子來苦心積慮,四處查找八王的線索,自然明白乾達婆王為何有此一問,聞聲並不多言,只是淡淡道:「死了!」
話音剛落,鍾道臨忽然嗅到一股濃郁的香氣,不假思索便立即彈指將手上的那枚棋子朝乾達婆王眉心彈去,同時抽身疾退。
「轟隆」一聲爆響,鍾道臨身後的木桌與後牆不分先後碎裂,從桌上散落掉下的幾十枚棋子尚未落地便好似被一隻無形的手操縱起來,漂浮於半空的黑白棋子,來回變化著不同的運動軌跡,帶著咻咻的尖嘯破空聲,一股腦的朝乾達婆王週身要害激射而去。
幾乎與此同時,從乾達婆王體內猛然爆出一股洪水決堤般的森寒氣浪,曲指連彈間,幾枚怒射而至的棋子紛紛炸成團團石粉。
「波波」幾聲拔木塞的輕響傳來,進入乾達婆王氣場內幾枚棋子就像石子射入了水中,水圈紛現,拉出了一道道淡藍色軌跡,不停的圍著她轉圈,速度卻同時慢了下來。
「彭」的一聲悶響,整間木屋就好像被撐破的水囊,在兩人出手的同時就已經轟然碎炸。
只是由於兩人的速度太快,直到所有的棋子被乾達婆王全部擊碎,鍾道臨已經飛離了乾達婆王的氣場範圍,紛飛的木削碎石才由內至外朝八方炸散開來。
乾達婆王暗歎一聲「可惜」,她本來就對來人估計甚高,只是沒想到鍾道臨在聞到香氣的同時就斷然抽身疾退,而且利用棋子切斷了跟自己的精神聯繫,使得她暗布的五音迷魂陣鮮有的未竟全功,居然五音尚未出手,便已經被破了。
與剛才疾退而去的情況不同,已經退至三十丈開外的鍾道臨見乾達婆王並沒有貼身追上,反而有些失望似的搖了搖頭,負手朝乾達婆王站立的地方,閒庭信步般的輕鬆迎去。
見到鍾道臨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乾達婆王絕美的容顏之上首次閃過了一抹怒色,一雙玉臂輕抬間,忽然在懷中出現一張巨大的金色豎琴。
這張豎琴太大詭異了,說是張豎琴,倒不如說是一把巨大的半圓型彎刀,整張琴幾乎把乾達婆王的全身包裹了起來,而護在前心的一半琴身,正是一把彎刀的刀柄。
這把狀如彎刀的豎琴並不像方才乾達婆王在涼亭內調試的那張古琴,甚至說這根本就不是一張琴,因為這張豎琴居然是沒有弦的。
此琴一出,鍾道臨非但沒有覺得奇怪,神色之中反而開始有了一絲欣喜。
他當然不會認為善於音律的乾達婆王,會拿出一張不是琴的琴,普通的琴需要琴弦顫動的聲音與琴面的激盪合成琴音,既然這張奇怪的豎琴不需要通過琴弦的顫動,來製造影響人第二識耳力的音波,那就不排除有能影響更深神覺的東西,甚至是超越六識的領域。
儘管有所戒備,鍾道臨表面卻仍舊不緊不慢的朝乾達婆王踱步而行,連雙腳步伐踏出的節奏都沒有一絲的改變,只是腳尖踏上草地的力度在不知不覺中逐漸增大,離乾達婆王三十丈時還是踏地的無聲,到了二十五丈便發出了沙沙的聲響。
到了二十丈距離的時候,每當鍾道臨一步踏出,便有一聲悶鼓般的聲響傳出,令人燥悶的步點聲逐步加大。
十五丈。
鍾道臨行走之間所製造的沉重步點聲,仿若一聲聲悶雷響在乾達婆王的心頭,乾達婆王只感到一陣血脈膨脹,心浮氣躁,只得運功及體,才勉強壓住了躁動不止的血脈,同時心中駭然,如何也想不到當年一招未出便能逼的此人吐血,這才多長時間,居然變得強橫若斯。
離鍾道臨尚有百丈開外的四周密林內,飛禽走獸驚慌失措,根本受不了這種巨錘擂鼓般的悶響,除了靈巧的飛禽及時逃亡,來不及逃出音障範圍內的獸類接連被震斃。
天空中本已飛遁出很遠的幾隻鳩鳥,在鍾道臨又一步踏出的同時,毫無徵兆的從空中一頭栽下。
十丈。
天地之間彷彿一下子沉寂下來,除了鍾道臨踏步而行的沉悶步點聲,周圍萬籟俱寂,一片死默,連風聲都聽不到了。
鍾道臨腳尖踏入的地方,草皮碎石紛紛碎成糜粉,無數塵土顆粒震動間紛紛離地漂浮而起,轉瞬霧化成了無形的塵埃….
鍾道臨一頭紫發無風飄起,雙眸漸漸蒙上了一層赤紅之色,這是功力提至極限的表現,想要以音破音,用精神力量試探乾達婆王的他,邁出了距離對方十丈內的第一步……
乾達婆王一頭如瀑長髮同樣是如風暴般漂浮舞動開來,一雙鳳目卻在此時緩緩地合上,右手輕輕的撫上了豎琴…….
就像是一顆石子投進了平靜的水面,在乾達婆王手撫豎琴的同時,豎琴前方的空氣忽然扭曲起來,一道道肉眼難以分辨的波紋,電光火花間便已經如大浪般湧至鍾道臨胸前。
「嗡!」
一聲裂玉撕金的尖銳顫鳴,毫無徵兆的在鍾道臨心頭炸響。
鍾道臨心中狂震,渾身寒毛一下子豎了起來,琴聲在腦中炸響的同時,右手一掌猛然轟在了身前空氣扭曲處。
「彭」的一聲爆響。
鍾道臨右袖粉碎的同時,身前音波所形成的聲場,彷彿也被這一掌生生撕裂,「波」的一聲,炸成無數道飛濺的氣流。
「咚-咚-咚-咚!」
乾達婆王曲指連彈,五根蔥玉般的指頭不停的點在豎琴的空處,一道道音波流星趕矢般朝鍾道臨激射而出,兩人之間的大地彷彿被刀劍砍過,頓時出現了一道道深溝。
「叮叮叮!」
一聲聲刀鳴傳來,不知何時已經抽刀在手的鍾道臨冷喝出聲,雙手橫刀於身前,用虛無之刃的刀柄堪堪擋住如浪般不停湧來的音浪。
每擋住一次音波形成的氣柱,上身便劇烈顫抖一下,腳下不受控制的後退一步。
乾達婆王七音方畢,鍾道臨也正好退了七步,雙臂上儘是暴起的青筋,握刀的雙手已經有些微微發顫。
「百年來,你是第一個能聽到這首曲子的人。」
乾達婆王不知為何,並沒有趁著鍾道臨立足未穩的當頭而痛下殺手,反而手撫豎琴低歎了口氣,幽幽道:「能否聽完,卻要看你的造化了。」
「卻不知曲名……」
鍾道臨聞聲剛一開口,鼻頭忽然嗅到一股濃香,眼前景色頓時扭曲變幻起來,不由得心神一凜,閉口凝神戒備,自知方才心靈稍一放鬆,便被乾達婆王乘虛而入,否則也不會靈台失守,攝於魔音,陷入魔音幻境。
如果說剛才乾達婆王只是試琴撥弦的話,那麼當她再一次將雙手撫上豎琴,幽幽低唱時,整個天地,陡然色變。
鍾道臨眼前所能見到的景色,在一陣悠揚的琴聲中不斷扭曲、幻化,漸漸從目光中抽離、飄遠,手撫豎琴的乾達婆王已經消失不見,取之的則是無數幅紛至沓來的畫面。
剛才還是黑森林之內的一片安謐綠境,不多時,萬道霞光升起,鍾道臨便站在了一處斜崖之巔,抬頭只見深邃蔚藍的天空中幾縷白雲飄浮,崖下便是一派綠意盎然的花谷。
千峰萬巒的群山環抱的綠谷之中,春江花溪,潺潺泉水,飛禽歡舞,猿猴嬉戲,一切都讓人感覺那麼的熟悉。
一陣微涼的清風,夾雜著花香從鍾道臨臉頰拂面劃過,看身前雲走霧繞,腳下迷離的白絲飄飄,直如仙境一般。
「這不是峨眉天池峰麼?」
鍾道臨心中大訝:「我怎麼到了這裡?」
「徒兒,你回來了?」
一陣熟悉的呼聲傳來,鍾道臨扭頭望去,就見一個嬉皮笑臉,背著紅葫蘆的邋遢老道,腳踏古劍,凌空飛來。
不等老道飛近,鍾道臨就已經認出來人,正是自己的授業恩師醉道人,忍不住驚呼出聲:「師傅?」
「師傅」兩字的餘音尚未消失,虛空中踏劍而來的老道忽然加速,沒等鍾道臨反應過來,就那麼連人帶劍從他的肉身疾穿而過。
鍾道臨只感到胸口猛然一疼,忍不住怒喝出聲,幻象破碎,眼前忽然被赤紅色的血液佈滿,緊跟著重新回到了與乾達婆王對峙的環境。
睜目一看,一道彎月般的寒光從自己身後旋轉著飛回,迅速隱沒在乾達婆王手中的那把金色豎琴中。
鍾道臨單手捂著胸前不停朝外滲血的傷口,胸口處一陣劇痛的感覺清晰傳來,明白方才是被乾達婆王琴音造成的幻境所迷,不由得暗怪自己托大。
魔界八大天王各有奇功絕藝,又豈能是易與,鍾道臨本來以為乾達婆王無論再怎麼善於以音破敵,不過也就是比縹緲宮《彩雲宮闕》高一籌的水準,誰知兩者之間天差地遠,乾達婆王居然能用音律侵入敵手的心靈之境。
鍾道臨因為錯估乾達婆王而一個照面便被重傷,心靈卻反而平靜了下來,單手握刀,緩緩地將虛無之刃朝前點出,不退反進。
已經緩緩合上雙目的鍾道臨,不知不覺中離地漂浮而起,心中無憂無喜,五識抽離肉身,漸漸陷入古井不波的大混沌意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