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二娘自那日後,已經有四五天沒有再來沈珍珠住所。這是沈珍珠與公孫二娘約定的,近段時間不能來往過於頻繁,以免被尋訪的來使查出行跡。
又三天過去,沈介福夫婦仍沒有來。第四日正午時分,沈珍珠正如常臨湖觀望漁家少女的搗衣嬉戲,卻見一名小廝模樣的搖頭晃腦往湖畔行去,專朝漁家女多的地方鑽躥,每到一處,必停留下來嘰嘰咕咕說些什麼,說完,又朝前方人多處走去。
至當日傍晚,沈珍珠所居左右人家紛紛交頭接耳,咋舌議論,如撒網般傳開一件驚天大血案:吳興城中沈府大宅昨晚有劫匪侵入,劫財不說,沈家大公子介福、夫人、闔府上下六十餘人全部被滅口,屍橫遍地,慘不忍睹。
沈珍珠簡單的吃過晚膳,依舊將所居茅屋收得一乾二淨。拿起梳妝台上銅鏡,這自然比不得宮中銅鏡光亮鑒人,鏡中人,或許也不復當年的青春年少。
她輕輕帶上茅屋的門,天邊殘留著最後一抹夕陽,太湖軟波柔風,三兩艘小舟悠然蕩漾……
行了近一個時辰的路,才進入吳興城中。
沈氏本系吳興名門,近百年多出志向高潔或擅長理家置財之士,闔族十分興旺。沈家大宅位處城西南,佔地數十畝,朱門高戶,石獅鎮守,威裝氣派。
今晚的沈府,卻朱門緊閉,門前無家奴守候,門簷下兩隻大紅燈籠死氣沉沉的掛在那裡,沒有點燃。
這裡很靜,沒有過往的人來喧囂,沒有一絲生氣。
沈珍珠佇立在門前良久,終於走上台階,輕輕推開大門。
門沒有反拴,輕輕一推,便被啟開。
青石板鋪就的宅中小道,在陰冷月光的反射下,更生出一種深入骨髓的生冷。左右兩側規劃齊整的房屋黑幽逼仄,彷彿兩把冰寒的刀,步步朝她迫進。
沈珍珠深吁一口氣,踏上青石板的小道,發出輕微的腳步聲響,在這沉寂的夜裡,格外的刺耳。
「嘩!」
不遠處火光一晃而燃,緊接著只聽「呼呼」、「嘩嘩」點火之聲,一時火光大動,由左右房屋中竄出無數名勁裝束甲男子,或手執火把,或按劍肅立,轉瞬間沈宅庭院中宛如白晝。
隨著「匝匝」靴聲,一前一後兩名男子簡衣青袍,由數名侍從簇擁著行至沈珍珠面前。
當前之人步履鏗鏘,行止間頓挫有力,姿容英展,正是內飛龍正使程元振。內飛龍使直接負責皇帝安全,今日正使竟然親至吳興,沈珍珠正在詫異,後面那名男子身形一閃,搶至沈珍珠面前,已半跪下來,低首拱手道:「罪臣陳周參見太子妃。」
陳周相貌與兩年前相比沒甚麼變化,沈珍珠雖然心中對此事有所預計,但沒有想到肅宗派來尋她的使者中會有陳周,聽見自稱「罪臣」,想是已復被朝廷啟用。側過身子,不受他的大禮,道:「大人弄錯了,民女並非太子妃。」
陳週一笑,自行站起,解釋道:「太子妃大概還不知道:太上皇聽說太子殿下與娘娘和離之事後震怒非常,嚴訓皇上和太子,和離之事就此作罷。雖未正式冊立,您還是當仁不讓的太子妃。太子雖已納多名滕妾,如今最寵張良娣,但也只能立她為良娣而已。」沈珍珠一怔,心道難怪兩年前在鄴城,陳周和風生衣都異口同聲仍稱她為「娘娘」,當時情況緊急,她沒有時間糾正,原來竟然有這樣的曲折在其中,自已遠避吳興,然而身份居然仍拘在宮中,多少有幾分荒謬。
她想起陳周剛才說的話,默默念道:「張良娣?」心中一動,問道:「可是張涵若?」
陳周拱手笑答:「正是。」說完這句話,一直在旁未曾開口的程元振忽的由袖中拿出明晃晃的一件物什來,沉聲道:「沈珍珠接旨!」
沈珍珠一愣,急忙跪下等待程元振宣讀。程元振卻將手中聖旨直接遞入她的手中,說道:「此乃聖上密旨,娘娘自己仔細看吧。」
三人來到側旁房中,點亮燭火,屏退眾人。沈珍珠拆開聖旨,一看之下,不禁又驚又急。那聖旨上寫著:「太子豫上月赴回紇,忽失音訊,朕憂心不已,特旨太子妃沈氏速入回紇,查探究竟。」下面端端正正的蓋著皇帝璽印。
沈珍珠匆匆將聖旨合上,問道:「怎麼會這樣?」
陳周滿面憂色。
程元振解釋道:「前月,太子殿下得悉回紇內亂陡生,寧國公主有性命危險,便率人前往救助,誰知殿下一行方出金城郡不久,就失了訊息。任誰也不知太子殿下究竟在何處,是生是死,聖上急得龍鬚寸白。」
沈珍珠面色也白了,咬唇道:「殿下帶了多少侍衛?他怎能這樣涉險?眼下內患未平,他當以天下為重啊。」
陳周道:「娘娘或者有所不知,如今叛軍勢弱。前兩個月史朝義殺史思明自立為帝后,連連被青密節度使尚衡、兗鄆節度使能元皓打敗,叛軍毫無還手之力,叛軍眼看一兩年內真的要被平定。殿下或許正因如此,才放心立意去回紇的。所帶侍從也不在少數,均是東宮衛率,由嚴明統領。」
沈珍珠一想也對,李倓死後,李豫已非常自責。現在他只餘下李婼這惟一的同胞妹子,無論如何都會想法救她。
陳周接著說道:「聖上雖派出幾撥人尋訪殿下,至今仍無功難返。百般無奈下,才令罪臣與程元振大人尋訪娘娘,望娘娘念及與殿下舊日情義,及與回紇故人的情份,不令大唐儲君有失。罪臣想娘娘定在吳興,為尋訪到娘娘,迫不得已使出今日之計,誘使娘娘出來,還請娘娘降罪。」說到這裡,程元振面上微紅,插言道:「微臣羞愧難言。」
沈珍珠雖有心理準備,知道陳周事出無奈,仍有些厭惡他行事不擇手段,問道:「我的家人現在哪裡?」
陳周道:「無恙無恙,娘娘儘管放心,罪臣只是偽造一封書信,誘大公子夫婦至鄰郡訪友,並請貴府其他下人到吳興郡府衙中稍坐一會兒。娘娘聰明過人,早就識穿罪臣的計策,臣實在是佩服不已。」他本是既當武將,又作過文官的人,行事機變,知道公孫二娘武藝天下鮮有人可擋,故而使出調虎離山之計將他夫婦二人騙出吳興,再與程元振屬下內飛龍使合力,將府中其他人全部抓起,造成沈府滅門的假象。
沈珍珠冷冷道:「我只是擔心,若你四處散發那假消息後,我仍舊不來,保不定這件慘案真會發生!」
陳周有些尷尬:「罪臣決不敢!」沈珍珠暗笑,為名為利,還有多少事是你不敢做的?當年鄴城之事我不怪你,可是今日我若真的不來,你只怕會真的痛下殺手!
沈珍珠看著他:「大人現在官拜幾品,領的甚麼職?」
「罪臣從七品,領軍中折衝校尉。」陳周原為金城郡守,從四品,現在雖被重新錄用,卻連降數級,故而他面上多有憤懣之色。
沈珍珠眉尖一挑:「此行聖上正是要重用你了!」
陳周連稱「不敢」,說:「只因罪臣曾為金城郡守,知曉北地地形物態,聖上方委我此任。罪臣只盼能從旁襄助娘娘,殿下能平安歸京,某死而後已。」
程元振垂手道:「此事全因我一人作主,陳大人只是協從,他日娘娘若要降罪,微臣一力承擔。」
沈珍珠聽陳周滿口諂媚,與當年殺強敵臍傷後仍壯志不息的陳周,相去甚遠,不禁暗自歎息。反倒是程元振話語不多,知進知退,難怪他可成為肅宗的內amp;3;龍amp;07;使。歎息道:「我一介民婦,哪敢問罪於兩位大人。陛下既寄厚望於我,只盼我不負所托。」想著李豫生死,心頭陰霾重重,道:「既如此,宜早不宜遲緦待見過兄嫂後,我們從速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