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嗄——」,城門日久未啟,乍然突開,聲音澀滯且沉悶,猶如久霉的時歲,被推搡著一絲一縷的撕裂開。
城外刀槍林立,銀色槍頭如冷霧彌結,將遠近的山山嶺嶺都遮掩得不見蹤影。安慶緒揚目望去,這密密扎扎的史氏兵馬,縱橫交錯間已結成嚴密的陣列。史思明與唐軍惡戰一場,竟然未損主力!
陣列最前方旌旗招展,數名戰將驅馬輾轉,眼見城門大開,俱是大喜。惟其中一名中等身材的青年戰將喜怒不形於色,翻身下馬,遠遠的跪伏稟道:「臣史朝義拜見皇上!家父在營帳中跪迎皇上駕臨,皇上請——」史朝義是史思明長子,在這個時候,明知安慶緒插翅難飛,他居然還行此大禮,真算是全盤功夫做到家。連在安慶緒身後的沈珍珠都覺得此人心計深厚,能曲能伸,不可小覷。據聞史思明只偏愛幼子朝清,史朝義雖屢立戰功,仍然不得歡心。這次遠赴鄴城「救援」安慶緒,史思明留下朝清鎮守老范陽,卻派朝義打前陣,可謂偏心至極。假以時日,史朝義未必不是第二個安慶緒。
安慶緒冷笑:「這樣大的陣勢迎候朕,史王有心了!」所稱「史王」即指史思明。
史朝義初時忌憚安慶緒武藝,又怕他起魚死網破之心帶領鄴城數萬兵馬殺將出來,這時已看清安慶緒身後侍從不足百名,暗自竅笑,說道:「陛下恕罪,家父千城馳緩救駕,足疾復發不能親自迎駕。」一手按劍,一手背後,朝身後眾將士做了個五指緊攥的手勢,意即等安慶緒一行走進陣列中,便先發制人將其摛拿。
安慶緒策馬欲行,人不回頭,卻沉聲令道:「還不快送她從側旁走!」
那四名侍衛早就將沈珍珠簇擁在中央,沈珍珠騎的是一匹腳力極健的駿馬。聽了安慶緒之命,其中一名侍衛低聲催道:「夫人,快走吧。」牽動馬韁,人馬緩緩的往側面方向行了幾步,史思明兵馬是正面合圍鄴城,鄴城外除正道外還有兩條小道,一條往北,通向愁思岡,一條朝南,正可沿路過平州、揚州,直至吳興,他們惟有從南面小道越山嶺逃遁。
安慶緒霍然擺首,手中馬鞭如長蛇飛捲,「啪」的擊打到一名侍衛坐騎的臀上,「快走!」他聲音短促而斷然,那馬長嘶著領頭衝出,隨後四騎亦大奮健蹄,長足奔出。
沈珍珠倉猝中往回望,安慶緒已行入敵營。遠遠的聽到史朝義聲音極大且十分的正氣凜然:「安慶緒弒父殺弟,罪行滔天,人人得而誅之——眾將士——速速將他拿下——」話音未落,聽到「啊——」的一聲慘叫,彷彿是安慶緒屬下一名侍衛已被砍翻下馬,接著又是連聲慘叫,安慶緒長劍揮去,人仰馬翻,激起一片血雨。
沈珍珠轉過頭,不忍再看。
安慶緒再是武藝蓋世,又怎敵千軍萬馬?
身後有人喊著:「那定是安慶緒的家眷,別讓她跑了!——」頓時有十餘騎追趕上來。兩名侍衛彎弓搭箭,射人先射馬,追在前頭的幾騎應聲落地,正好擋住後面幾騎去路,行動稍稍受阻,沈珍珠等五騎乘勢躍進入小道,暫且將追兵拉下一段距離。
三月的風蕭蕭作寒,夾帶著山嶺樹木的苦澀氣味,刮到臉上有如割裂般的疼痛。
沈珍珠縱馬狂奔,恍惚中殺戮之音不絕於耳。
人與人之間殺戮,是永遠無法停止的。
她只能縱馬狂奔,只望這奔跑無停無止,在這無停無止的奔縱中,能夠湮滅思考,湮滅過去,與未來,湮滅時間。
「快看,快看!」
一名侍衛突然在身邊狂呼著。
她與四名侍衛都不由自主的勒馬止步。
東北方向,一股烈火濃煙朝天冒去,燒得半邊天空如抹紅霞,竟有一種悲壯的慘烈。
這裡離鄴城有多遠?砍殺聲仍舊遠播而至,如洪水奔騰,似震雷轟響,在山嶺間滾動不已,朝著遠方震動過去。這場戰鬥,必是無比的激烈,固然是比少敵眾,以弱敵強。
五人都凝佇不動,聽那砍殺聲愈來愈弱,愈來愈低……
火勢望天而沖,濃煙滾塵日上,這場火該要燒數日數夜。
「陛下,陛下!——」先前那名狂呼的侍衛哭嚎著滾倒下馬,朝鄴城方向跪伏叩拜。
其他三名侍衛也紛紛下馬跪拜。
沈珍珠昂首眺望,心中一片冰涼。
別矣,安慶緒。
若有來生,我寧願你永遠是太湖邊扁舟上的安二哥。
或者,我寧願從未與你相識。
你從未落入湖中,我從未去救你,李俶亦從未救過我。
生命是一條鎖鏈,環環相息。
我們都只是其中微弱的一環。年少的時候,我們都以為自己可以改天換地,然而我們所能改變的,其實只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