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三夜。
太醫令、長安洛陽最好的大夫們穿梭而來,又逐一搖頭告罪,退去。
李俶明顯憔悴,顴骨深陷面色焦黃,他寸步不離的坐在榻上,親自為她喂送湯藥。
一枚千年人參,可以讓她多支撐幾天、幾個時辰?
多得一刻也是好的吧。
「殿下,李泌先生在外求見。」內侍小聲稟報著。
「我誰也不見,」李俶面無表情,淡淡說道:「請先生下次再來吧。」
「這——」內侍遲疑著:「先生說有要事,必須面見殿下。」
「我說了誰都不見!」李俶發怒,聲音本已提高數度,瞅著榻上的沈珍珠,終於強自將音量壓下,說道:「請他回去。」
「殿下你就為了這個女人,棄天下而不顧嗎?」李泌已經闖進內室,他寬袍白衣,衣帶當風,步履快捷朝李俶走來,話語中頗有指責。
李俶懶懶的看他一眼,說道:「先生,此乃妃子內室,先生不怕避嫌?」
李泌道:「若要我眼睜睜看你一生困於閨閣,我寧可從未識得廣平郡王殿下。」又道:「你看你現今何等模樣?你可知此刻淑妃正在密謀立興王為太子?此次進封,你本該受封太子,卻只冊為楚王。此後一步行差,萬劫不復,你真要等到興王立為太子之後,再謀良策?」
李俶站起,緩步朝外走去,道:「我們出去詳談。」
垂幔風動,轉過角,隔著紗縵,依舊可見她平躺的身姿。
李泌道:「殿下應當速回長安,不可在此多作滯留。」
李俶負手仰天:「長安……現在父皇一心只信淑妃,連先生你的肺腑勸誡之言,都多有不聽,奈何?」
李泌眉頭一挑,語有深意:「我不信殿下會作這樣灰心喪氣之語。殿下既然已經佈置籌劃多年,為何不繼續下去?——就只為了王妃?」
李俶心中一陣絞痛,抿唇道:「與她何干?」
李泌擊拍樑柱道:「殿下是我所見最懂分寸的人。卻屢屢為王妃方寸大亂。紅顏禍水、女子誤國,這等歷朝血鑒,殿下勿需我提醒吧!」
「她從未誤我,是我誤她。」李俶眸裡上了寒意,「先生已見識過沈妃,莫要再出污言。」
李泌並不為意,欠身笑笑道:「沈妃雖足令我欽服,可惜她與殿下你,都生錯地方。殿下你處雲端之上,俯瞰眾生,豈可為一處美景再四回眸?而她,明知高處不勝寒,別樣的繁華,自然伴有別樣的孤寂與苦痛,仍心存幻念,又怎能不苦痛傷懷?」輕歎一聲,道:「殿下,這般相守相執,彼增煩惱苦痛。現下天意如此,她已決心放手,你為何還要緊抓不放呢?」
李俶面現痛苦之色,瞑目托首不語。過了良久,仍是緩緩搖頭。
「晃當」碎響,由垂幔那方傳來,李俶霍然睜目。一名內侍連滾帶爬的跪到他面前,帶著哭腔道:「殿下,殿下——藥已喂不進去——王妃娘娘只怕不行了!」
李俶仿被當頭一棒,眼前昏黑,抬腳便往沈珍珠榻前跑去。
「殿下,殿下!」李泌在他身後焦慮的喊了幾聲,見他頭也不回,滿面憂色的搖頭歎息。
近身侍奉的宮女嚇得渾得戰慄如篩糠,藥碗掉落地上潑得四處是碎片與藥屑。
李俶心涼如雪水浸泡,全身都若浸在冰中,緩緩走上前,從被中緊緊握住沈珍珠一隻手,小心而緩慢的搭上她的脈息。
他屏氣闔目,只知自己搭她脈息的手在微微發抖,竟然不敢去讀她的脈息。
「殿下,」不知過了多久,似乎聽見有人在他耳邊低聲稟道:「該當準備後事了。」
「不!——」他彷彿被毒蜂蟄中心房,直覺地由榻前跳起,卻見榻前、室內外跪滿一地的人,有的宮女已在暗暗拭淚,連嚴明眼眶都已通紅。
他大怒,揮袖喝罵道:「王妃還沒有死,你們都哭甚麼?!滾,都滾出去!」
眾人散去,內室悄無人言。
沈珍珠脈息若有若無,連血也甚少吐了,始終昏迷不醒。李俶熟諳醫理,只覺自己心間劇痛已擴射至四肢百骸:最後的時刻,已經愈來愈逼近。
如果真是這樣,就讓他與她,汲取這最後的寧靜吧。
此生已矣。
當十五年前,他由太湖水中將她救起。
當五年前,他坐在沈府對面的茶樓,看她從容淡定出出入入。
當他將她親迎入府邸。
命運之輪流轉不休,他可否想到今日?
相逢相失,此生已矣。
他埋首於她的面頰旁。——你可知這般的愛,我再也無法拿出?此後弱水三千,我再難飲一瓢。於愛,我此生已矣。
對於我,這是悲哀還是慶幸?
「有人揭了皇榜,殿下。」一名內侍綣在李俶的腳下小聲嘀咕著。
李俶沒有改變他的姿勢,良久,朝他擺手示意退下。這最後的時刻,每一瞬都無限寶貴,怎能讓那些自命不凡的庸醫耽擱。
內侍恭身退下,嘴裡輕輕又嘀咕了一句話。
李俶閃電般抬起頭,眸光如箭掃向內侍:「你剛才說什麼?再說一次。」
內侍一驚,跪下道:「奴婢隨口亂說,殿下,殿下……」左右而顧,不知剛才隨口說的話錯在哪裡,膽戰心驚不已。
李俶長吸一口氣,道:「本王恕你無罪,你剛才說那揭皇榜的人,像誰?」
內侍這才鬆口氣,說道:「原來是這個,奴婢是老宮人,只是覺得那揭皇榜的女人,忒的象昔日的……建寧王妃。」
李俶沉吟頃刻,內侍驚奇的看到——殿下眉頭竟然漸漸舒展,嘴角竟有了難得的笑意,他一邊大聲道「還不快請」,一邊疾步朝外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