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九,肅宗御駕浩浩蕩蕩由鳳翔出發,回返長安。
二十二日傍晚,浩大威武的隊伍到達咸陽望賢宮,此時距長安城僅四十餘里。新任咸陽縣令聞知御駕親臨,領著周旁數百百姓前來奉送果食。肅宗想起去歲逃亡情景,天差地別,人事全非,如今他已為天下之主,再不必如象日般擔驚受怕,更兼長安於上皇手中失,於他手中克復,千秋萬載,此功不沒,心情爽朗,下令停駐望賢宮一夜,明日辰時再出發。收復長安後,李俶之軍已乘勝奔赴洛陽,長安系虢王李巨留守,新皇入京,必得仔細籌備迎駕之儀。
沈珍珠安頓李適睡下,又去探崔彩屏。此番回京,依張淑妃所想,本是要將瘋瘋顛顛的崔彩屏安置於鳳翔,待局勢大定後再作盤算,還是沈珍珠心中不忍,知悉唐室是要拋棄這可憐女子,堅持要帶崔彩屏同行,所幸一路來崔彩屏每日只昏睡,沒有發病鬧事,不然於皇室面上殊不好看,更為他人嫌惡。
就著那微弱的燈燭光芒,沈珍珠見崔彩屏臉色微有紅暈,恬靜的沉沉睡著,臉方方由宮女擦拭過,顴骨削瘦突起,唯有這一刻,她還尚存依稀過往美麗。
「太醫瞧過,沒有別的不妥,她就是最近嗜睡。」素瓷在旁輕輕說。
素瓷懷中抱著她的孩兒。沈珍珠不放心將素瓷一人留於鳳翔,故對外稱素瓷丈夫隨軍出征,帶了她母子二人同行,因望賢宮內殿宇房室甚少,讓她與崔彩屏、幾名宮女共居一室。
那孩兒不足三月,如小貓兒般綣縮在素瓷懷裡睡熟。沈珍珠垂頭仔細看了看,低聲道:「這連日趕路,孩子也受苦了。」托住素瓷環抱孩兒的一雙手,歎道:「所幸我們姐妹雖顛沛流離,卻始終能在一處,我也於願足矣。」
素瓷眼圈一紅,微有哽咽,「小姐,你對我太好了。我,我……出了這樣的事,實在給你丟臉,……今後無顏見老爺、夫人。」眼眶轉動,落下淚來。
沈珍珠接過孩子,放於另一張床榻上,轉身握住素瓷的手,皺眉道:「你說甚麼傻話,你所受之苦,均因我而起,下回再要聽你這樣這樣說,我可要生氣了。」素瓷伏在沈珍珠身上,先是抽泣,終於慢慢哭出聲。
沈珍珠遣出所有宮女。望賢宮曾遭叛軍洗劫,咸陽縣令於御駕親臨後匆匆布設,內侍為她安置的寢殿仍是華美的。彩繪天棚下四盞明角宮燈熠熠發光,西牆是巨幅壁畫《飲宴游春圖》,壁畫前長几空空蕩湯——那原是擺放著數件寶物器具,均被叛軍搶掠去了。她掀開那由天棚垂落下來的織金錦緞幔帳,徐徐平躺於闊大的床上。
殿外,重重落落的人影、火把,甚且聽得到嚴明在外輕輕的踱步和悶咳聲。
李俶臨走前一晚,曾執她之手,深深凝視,頗有不安。他或是想起兩年前的出征,只因他的一時失誤,致令她遭受諸多苦楚。
她卻是篤定安然,偎於他懷中,下頷抬起,優美的弧度,「不必擔心,我與適兒,將比任何時候都安全。」李俶千軍萬馬在握之際,皇帝與淑妃就算再存疑心殺意,也不敢對她母子二人動手。若她二人有甚不測,李俶頓起別意,所謂天高皇帝遠,再重演肅宗靈武稱帝之行,豈非大大不妙?
她記得他曾歎息道:「我與你成親四載,總是聚少離多——」深有愧疚,還待再說,她是明白他心志的,掩口阻道:「既而天降大任於你,珍珠只與你共進退。」旁的話,都不用說了罷。
他眉尖一揚,含笑看她。她也含笑,由他的面龐,再望向天際一輪新月。
心中,終究還有一份悵然,他看不見。他也望月,月華新曠,此生還這般漫長,他想要的東西,還那樣多……
如今,長安漸近。她曾數次遙想克復長安,他受萬民景仰跨馬入城情形,心旌激盪,他本屬高坐塵寰之上,她曾想過與他並駕齊軀,如今方知一直是他奮力提攜著她,扶助著她,拉著她往前走。
他與她所恃的,不過是一枚相知的心而已。
他遠赴洛陽,將與安慶緒決一死戰。安慶緒已近瘋魔,沈珍珠闔上雙目,實不敢卒想這一場戰爭……
忽然,她隱隱聽到遠處傳來陣陣喧嘩,那聲音開始是極低的,漸漸愈來愈大,她側耳傾聽。殿外,侍衛宮女走動錯亂,火把忽來晃去,映得那氤氳夜空蘊入三分殘血之色,她隔著殿門問道:「什麼事?」
「某正在令人查看,是陛下所在傳來的聲音。」嚴明在外答道。
「快快護駕,有刺客啊——」嘈雜中,鴨公嗓般的聲音猝然響起。
「嚴將軍,快去護駕!」沈珍珠心裡一驚。
嚴明答應一聲,卻不聞他挪步離開之音,想來答應是答應,人未移動分毫,只作護衛沈珍珠打算。沈珍珠心念轉動,不知何人敢大膽行刺,穩坐靜觀也是上策,遂急急道:「令幾個好手去護駕,將軍快去看視世子!」
嚴明這才急促答「喏」,步履快捷有力,匆匆往旁側李適殿中奔去。沈珍珠只擔心兒子,正欲打開殿門衝出,省起身上只著中衣,飛跑過去披上外袍而出。
李適尚未睡著,與乳娘在榻上玩耍,由肅宗所在傳來的打鬥廝殺聲由隱漸現,李適見沈珍珠進來,一骨碌站起,撲入母親懷中。
嚴明道:「依某愚見,王妃和世子都留在此處勿動,某聽音辯器,此事不用半個時辰便平定。」見沈珍珠微有疑色,解釋道:「王妃或許無法聽清,嚴某習武之人,可聽見此際西南弩弓發射『嗖嗖』作響,大大顯於刀槍交織之聲,定是陛下近前內飛龍使已將刺客團團圍困,才能發駑射殺。現在只恐有漏網之魚四處逃竄,王妃和世子同在一處,由嚴某護衛,某才當其職。」
沈珍珠著人將素瓷及近旁宮女均喚到此處,又加派人手護衛昏睡中的崔彩屏。果然不到半個時辰便有侍衛來報——陛下安然無恙,刺客悉數伏誅。
沈珍珠問:「可知刺客是些什麼人?」
侍衛道:「刺客有十餘人,個個武藝不凡,內飛龍使當場誅殺數人,其餘本已成擒,誰想這些人竟咬下口中密藏毒藥,自盡身亡。陛下盛怒,已傳刑部侍郎馮大人徹查!」所指馮大人,正是風生衣。因已擢升侍郎,形跡顯要,故此番李俶出征,他未能跟隨。
素瓷原抱著孩兒侍立一旁,聽到「馮大人」三字,身子微微抖動,皓齒輕咬下唇,不動形跡微垂下頭,已是強力掩飾心中難過苦楚,沈珍珠看在眼中,亦是心酸。
聖駕受驚,沈珍珠隨即由嚴明護送去聖前請安,肅宗殿外已趕來諸多聞訊問安的皇子郡主,見了沈珍珠,不自覺讓出道路由她在前。
一番見駕、問安折騰歸來,夜已漸深,沈珍珠見李適已睡熟,遂回至寢殿。嚴明幾乎寸步不離沈珍珠,見她一腳欲踏入殿中,忙的閃身在前,稟道:「容某先入殿中探視。」沈珍珠深知嚴明粗中有細,定是擔心她離殿後旁人潛入,微笑點頭應允。
嚴明大步上前,也不管此系沈珍珠入寢之所,毫不避忌的左右察看半晌,回來對沈珍珠道:「王妃可入內了。」
宮女悄然退出殿外,合上大門。
沈珍珠步履疲憊,伸手拂那幔帳,忽覺頭頂白光晃動,一道珵亮優美的圓弧,捲起急勁之風,迎身斬來。
沈珍珠甚且來不及閉眼。
死,如此簡單。刀光血刃下,從不分王公貴戚、賤民草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