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去,安慶緒又是十來日再未來此。
此時已近年節,沈珍珠細聽四周,竟毫無喜慶之樂,無人員喧雜之鬧,左思右想,總猜不透現在何處。惟從天氣溫濕判斷,此處似乎並不是長安,長安地勢南高北低,故才有水自南而來,注為曲江池,冬日雨雪多,十分寒冷。而此地較之長安顯然氣候暖和許多,自入冬以來,不過在十餘日前下了一場中雪。
門「呯」的被推開,搶步走進一名侍衛裝扮的。兩名啞婢見他,唯唯恭身後退,顯是安慶緒身旁親信侍從,啞婢對之敬畏交加。沈珍珠和衣未睡,立即翻身而起,那侍衛上前兩步,沉聲道:「奉晉王之命,請小姐去一個地方。」
沈珍珠疑惑的望著他,凝然不動,道:「已是深夜,恕我不能成行。」
那侍衛一把拿住她手腕,道:「晉王之令,小姐非去不可。」說著,已強拖著沈珍珠往外走,兩名啞婢連連後退,不作絲毫阻攔。
乍出房門,一陣寒風撲面而來,沈珍珠不由打個哆嗦,那侍衛回首對啞婢微皺眉頭,一名啞婢忙取了件鐵紅大裘披至沈珍珠身上。
沈珍珠只覺今日景況大為不妙,又說不出不妙在何處。若安慶緒真意圖對自己有非份之想,何必多此一舉,帶自己離開此房間;若無非份之想,此時已是深夜,為何著人帶走自己?
卻總算多日以來,頭一回能踏出這牢籠之門。沈珍珠張口欲呼,喉間一凝,已被那侍衛點了啞穴。沈珍珠怒視面前之人,那人卻毫不理睬,只狠狠拖住她往前走。
跌撞著隨他走去,廖闊天空半點星月也無,四周黑漆漆,模糊可望近處、遠處稀稀落落幾處房屋,衰微破敗,無燈無燭,分外孤清,腳下不時有雜石碎草絆住,隱有哭咽之聲幽幽傳來,似是鬼魅人間,沈珍珠遍體生寒。
兜兜轉轉,極長極長的一段路,眼前豁然開朗。
沈珍珠不由自主止住腳步,雙眸漾動點點光燦,簡直不信眼前所見。
飛簷斗拱的殿宇,一眼看不到盡頭,在華燈照耀下如玉宇仙宮,巨大的紅色宮燈,排列齊整的路燈,內侍宮女手持的綵燈,映照出五彩的天地。
沈珍珠已然大悟,調頭回望剛剛走出的拱門,昏昏暗暗,上書兩個篆體大字——「掖庭」。
若沒料錯,此處竟是東都洛陽皇宮大內!
王公貴胄常往來於長安與洛陽之間,唯沈珍珠婚後多發事端,兼李俶事務繁忙,無暇分身,從未陪她來過洛陽。雖然如此,洛陽皇宮殿宇與長安炯然不同,沈珍珠稍一對照,便知此處應是洛陽。心中驚異,沒想到安慶緒竟將自己拘於宮城掖庭之內,度一路行來所見,拘禁之所,或者是掖庭內最偏僻罕有人至處,難怪他這般胸有成竹,誰會注意小小掖庭中的一座破舊屋宇?更何況,他也會加派人手,暗中守護不讓人靠近。
只是,今日他之所為,究竟是何用意?
來不及多作思索,那侍衛已拖著她朝最近的一所殿宇走去。
殿宇外、宮闕口,數名帶刀侍衛把守肅立,內侍宮娥各守其所,見了那侍衛和沈珍珠兩人,只若未見,直直的放二人進入殿內。
沈珍珠駭異莫名,這座殿宇規模宏大,絕非僅為晉王的安慶緒份所當居,多半是帝后寢殿。數月以來,她只忖度安慶緒已逐漸全盤掌控叛軍兵權,但未料已囂張到這般地步,目之所及的所有侍衛宮人,儼然全聽命於他。此時此際,只怕連其父安祿山——「大燕」的皇帝,怕也不被他放在眼中。
踏入殿宇,刺耳的鼾聲由內殿傳來,零星側立的內侍宮女面無表情。那侍衛一揮手,殿內所有內侍宮女均退出殿宇。
沈珍珠方望一眼那侍衛,卻覺全身一麻,已被點中穴道,動彈不得。那侍衛一把將她橫抱起,朝內殿走去。
沈珍珠心中的害怕已到極處,實不知這侍衛要拿自己怎樣,這內殿中之人到底是誰。
那侍衛躡足輕聲走入內殿,沈珍珠雙眼平視而去,見殿中巨大透明薄紗帷帳居中,以明黃流蘇為幔,巨燭高照,狀如白晝。帳中一人壯碩肚子高高挺立,遮住面龐,鼾聲撲天蓋地,有一種怪臭熏人而來。
聽到極輕的開櫃之聲,身子一鬆,被那侍衛送入一衣櫥之中,這衣櫥高過一人,內中容量甚大,那侍衛扶正她的身子,正可靠壁端坐其中。接著眼前又是一黑,那侍衛已將衣櫥之門關閉。
雖然關閉,但那衣櫥之門製作時並非用木材整塊密閉,而是稀稀疏疏的有一條條橫斷縫隙,沈珍珠這般坐立,正可由縫隙中看到外間,雖不能一窺全豹,大致亦能瞧得清楚。她心中微有所動,安慶緒刻意要她在此,究竟是要她看什麼?
她朝外看去,這衣櫥正對那大床而立,床上之人,兀自酣睡未醒。
等了半晌,聽見似有腳步聲入內,隱約看見一身著青色錦袍,腳踏皮靴之人走近床帷,只是她坐勢較低,只可見其頸部以下,無法看見此人面貌,卻可確定並非方才侍衛。
那人站於床旁佇立良久,也不說話。
過了許久,那人終於開口沉聲喚道:「父皇。」
正是安慶緒的聲音。
他既稱床上之人為「父皇」。那床上之人,定是安祿山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