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俶與沈珍珠相對無言。同朝廷文武百官一樣,雖然對這一日早有預料,真正臨值此際,仍是寒意浸入骨髓。風生衣沒有關緊門,颯颯冷風吹來,窗紗拂動,這一刻靜寂似長若短,李俶重重捶向桌案,堆積過頭的案櫝嘩啦啦撒在地下,冷笑道:「好,好,老賊終於反了!」
安祿山是在頭一日,也即初九反的。當日清晨,他在薊城南郊誓師,打出「奉密詔討楊國忠」,起兵「平禍亂」的幌子,掀開大亂的序幕。雖然他早在范陽至長安沿途埋伏人馬,擒拿朝長安報信的使者,但唐室百足之蟲,仍有不少漏網之魚,將消息迅速傳至長安。
玄宗震怒交加。
初十日下午召集朝會,詔令朔方右廂兵馬使、豐州都督郭子儀為朔方節度使,率朔方軍東進討賊。
二十一日,玄宗斬安祿山長子安慶宗,賜死榮義郡主。同時,命第六子榮王李琬、金吾大將軍高仙芝為正、副元帥,率數萬兵出潼關東征,在各地新設節度使、防禦使以阻止叛軍。
唐室內防鬆弛,叛軍長趨直入。
十二月二十二日,汴州、滎陽失陷。
二十三日,洛陽失陷,守將封常清與李琬、高仙芝會合後退守潼關,叛軍以崔乾祐為先鋒,數攻潼關而不下,兩軍成對峙之勢。
二十五日,另一部分叛軍由安慶緒帶領,加緊攻打河北諸郡,弘農、臨汝、濮陽、濟陽和雲中等郡失陷,河北十七郡盡落敵手。
二十八日,李俶下朝回府,總管張得玉穿著笨重的棉袍,正張羅著僕從掛燈籠和張貼門神——騎著巨虎的是神荼,肩頭站著公雞的是鬱壘,威武凜凜。年節已近,往常此時已是巷市燈籠高懸,親友比鄰、僚屬同寅,相向致賀,互有饋遺,然今歲因著戰事,上至皇宮,下至王公貴戚、高門大戶、百姓人家,都似乎失去對過年的熱望,街市冷清,鮮有張燈結綠者。
李俶瞧了眼張得玉,也不說話,便往內府走。張得玉小步跑來,彎著腰,低聲笑道:「王妃有孕在身,有神荼、鬱壘兩位大神驅魔避邪,必保無虞了。」李俶這才微頷首,這張得玉是去年由太子府調撥而來,倒還不討人厭,又能辦成些事,礙著太子的顏面,成了繼劉潤後的王府總管。
府裡府外已打掃得乾乾淨淨,沈珍珠正歪在塌上看書,聽素瓷行禮道「見過殿下」,忙匆匆放下書本,生怕李俶要責怪自己看書傷神,訥訥中不知用什麼話來搪塞,卻見李俶神色平和,寬去外袍後朝素瓷揮揮手,素瓷忙退下併合上門。
沈珍珠知道,李俶這越看來平和,卻越有不尋常之處,不知前方戰況倒底如何。
李俶緩緩在塌上坐下,開口道:「榮王叔昨日在軍中暴斃。」他所說的軍中,是指潼關軍中。榮王與他情誼甚談,他並無悲痛之意。
「怎麼會?」沈珍珠曾與榮王李琬謀面幾回,十分詫異,「都說榮王體格健碩,怎能說死就死了。是急病嗎?」
李俶搖頭,「也說不清了,不過,……王叔確實太好色,身在潼關,帳中竟然還有四五名侍妾……」餘下的就不好說了,連沈珍珠都不堪細想,榮王好色長安聞名,不過四十來歲年紀,府中侍妾如雲不說,兒女竟已達五十八人之巨,這樣的長期虛耗,確非常人可以支撐。雖說榮王為帥只是掛以虛名,但他死得也太不是時候,兩軍對壘,主帥暴死,可說是大挫軍心。此外,還帶來另一個問題,那便是,誰來繼任主帥?心中忽然一悟,見李俶眼中有一縷焦痛閃過,莫非是……心裡怔忡不安,更有隱隱的痛和慌張慢慢升騰。
李俶凝神看著她,心中更加不忍不捨,猛的用力將她緊緊摟入懷中,直讓她喘不過氣,一吻而下,深深印上她的額頭,艱澀的開口說道:「對不住,珍珠。陛下詔命父王為元帥,我須得代替父王赴潼關。」
沈珍珠渾身一抖,果然是這樣。潼關,那是操吳戈被犀甲,車錯轂短兵接,旌蔽日矢交墜的戰場,每日均有無數將士馬革裹屍的戰場,她一直以為遙不可及,如今迫在面前的戰場。她知道,也許他不會親臨前線,他去潼關,更多的是象徵,象徵陛下的關注,象徵唐室對這場戰爭必勝的信心。然而她還是擔心,她怎能不擔心——怕城頭上忽如其來的一支冷箭,怕夾道中突然竄出的一隊伏兵,怕寒風冷雨傷了他的身子,怕……
總而言之,心裡滿滿的全是前所未有的害怕和張惶。
李俶見她半晌不答話,歎了口氣,望向她腰肢,雖說孕期已滿百日,依然纖細如舊。語氣中滿是愧疚:「在這樣的時候離開你,我實在不安。你切勿為我擔心,潼關天險,有高、封兩位將軍把守,當是無恙,等到明年七八月,郭子儀與李光弼二位將軍分幾路截斷叛軍,北上取下范陽傾其老巢,叛軍自會陣腳大亂不戰自敗,收復洛陽、河北諸郡,易如反掌。」
沈珍珠回過神來,只是暗罵自己,縱有萬般不捨、千樣擔心,出征在即,又怎能讓他再為自己操心,唯有自己坦然自若,他方會放心安心。溫柔回抱他的身子,昂頭笑道:「你放心,我定會保重自己和孩子,等你回來。現在的形勢,陛下對這個孩兒的重視,只怕不遜你我,料想再沒有人敢妄動心思。」
李俶道:「我會佈置周全,內有嚴明,外有風生衣,沒人能動你分毫。只是……」他皺眉道,「你自己的身子須得自己愛惜,這才是我最擔心之處。」沈珍珠咬咬牙,回道:「回頭我叫素瓷將所有書籍全搬到庫房去。」李俶輕笑出聲,攬著她說道:「這也不必,你總得消閒打發時日不是?你只要為我時時記著,我也就放心了。」
沈珍珠默默點頭,說道:「你也要時時記著,萬事小心,平安歸來。」停一下,問道:「什麼時候走?」
李俶道:「午後。」
沈珍珠瞑目靠在李俶懷中,聞見他衣襟淡薄的香氣,早已熟悉而依戀,不知還要過多久,才能再聞到他的氣息。只恨時間如此匆匆,心中徘徊難捨,別離之苦,原來苦澀至此。良久,幽幽對李俶說道:「俶,我求你一樣事。」
李俶合著眼睛,答道:「你說,無論什麼事,我都應允你。」
「我求你帶上風生衣。」
李俶倏的睜眼:「不行!一來他要保護你,二來他現在是刑部主事,怎能隨意帶走?」
沈珍珠輕聲道:「若要帶他走,你定有辦法的。有嚴明保護,我已足矣,你身在戰火之中,才最叫人擔心安危。俶,我求你。」
李俶見她眼神迷濛,彷彿哀哀求告,終於點頭道:「好。我會再抽調精幹死士,在清頤閣周圍看著。」話鋒一轉,說道:「我既已答應你這件事,你也得答應我一件事——從我走後,不許問、不許看潼關戰況,安心等我回來。」
沈珍珠咬著下唇,臉色有些發白,問道:「為什麼。」
李俶道:「一年半載內潼關戰事均是吃緊,如今長安城道聽途說者多,邊報亦有不准之處,我只不想你無妄操心。我已叫張得玉傳下令去,不許任何人跟你提戰事,你也得沉下心去!」
沈珍珠垂頭良久,才輕輕答了個「好」字。
李俶這才笑逐顏開,俯頭側耳貼在沈珍珠的腰上,沈珍珠身後往後一縮,道:「你做什麼?」李俶道:「我在聽孩兒是不是在裡面喚爹爹。」
沈珍珠欲笑卻淚暗盈眶,偷偷拭去眼角淚滴,笑道:「這才多大?敢情能叫爹娘,定是天賦奇才。」話音剛落,聽見李俶附耳低聲正言道:「我們的兒子,不僅是天賦奇才,將來還定是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