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車籠之中昏沉欲睡,出金城郡行了多少天路,她快要不記得。迷離中聽見那通譯女子一聲大呼「回紇人來了」,車馬亂奔,她身不隨已在車中巔來簸雲,刀劍齊鳴之音不絕於耳,幾聲短促的慘叫後,萬籟俱寂,馬車奇跡般停下。面前響起一個男人果決而不容抗拒的聲音:
「你是誰!」
她當然不能說出自己的真實身份,下意識的整理髮鬢,悄悄收起那枚金釵,抬頭朝聲音的方向淡然一笑,反詰道:「閣下又是誰?」
頜下一痛,那人彷彿擎起她的下巴,仔細察看她的容顏,重重喘口氣,有著些些的失望:「原來你是盲女。」話音方落,沈珍珠腰上一沉,竟被那人攬腰提出車籠,將她扛於肩上,大步向前走去。她頓時慌了,但覺對方臂力驚人,稍作掙扎,如溺水之人抓不住半分浮萍。只得在他肩頭毫無意義的又捶又打,大聲叫道:「放我下來,放我下來。你要帶我去哪裡?」
那人並不作答,行了約百餘步,手臂竟然一鬆,沈珍珠毫不提防,仰天摔倒在地,倒不覺痛,觸手處地面墊起了一層厚厚的雪,只是狼狽已極,心中又羞又恨。聽得那人猛的一聲斷喝,聲振雲外,應者雲集,總有百十人之眾。用胡語吩咐一番,得令之人個個聲調氣壯如牛。
馬蹄聲近,她身子一輕,又被那人扣腰提高,重重放置在冰冷的馬鞍上,聽得他森森然的話語:「我不管你是誰,照咱們回紇人的規矩,我默延啜救你一命,從此你一生一世便是我的奴隸!」
她冷汗沁出。奴隸?一個回紇男人的奴隸?這樣的活法,這樣的受辱,不如死去,不如死去。她默默的捏緊手上金釵。默延啜已附身坐在她身後,左手毫不顧忌的握住了她的一隻手,那手是灼熱的,粗獷的男子之氣,她心一橫,提起金釵便朝自己咽喉所在刺去。
那痛是如此醒目,恍惚中她看見李俶與獨孤鏡,洞房明燭,笑語嫣然,在這個世上,她是否可有可無?韋妃要她扶佐他,他並不需要她的扶佐,他不需要她了……
她再度醒來是在一輛馬車上。原來,想死也並不容易。那個默延啜在關鍵時刻打飛了她的金釵。
「穿上它!」默延啜進入馬車中,扔了一件東西在她腳側。她躺在車上,漠然不動。要自刎難,這樣冷的天,要餓死要凍死還不容易麼?
她巋然不動,想是惹煩了默延啜,上前一把將她拽起,一樣毛絨絨的東西生生被罩在她身上,她冰涼的身軀立時暖和起來,同時,一股嗆人的膻腥之氣直衝她的鼻眼。她許久未食葷腥,不禁掩口乾嘔起來,隨口問道:「這是什麼?」
「才剝下的熊皮。」默延啜的回答漫不經心,沈珍珠聽了渾身一顫,如遇鬼魅,伸手要脫,默延啜將她雙肩一緊,她半晌喘不過氣來,聽那人狠狠說道:「你敢脫!你的命是我的,沒我默延啜的點頭,你休想死!」說畢將她重重一推,虛倒在馬車上。
就這樣,馬車一路前行。默延啜三天兩頭來看她。她不吃,他反制著她的雙手,強行餵食;氣候冷得驚人,她偶爾落下的一粒眼淚,轉眼便成了冰塊,他打來一匹又一匹的熊皮為她御寒;他搜走了她身上所有利銳之物。
「過了這座雪山,我們就快到家了。」這天,默延啜進入馬車,開口說了這句話。
「那是你的家,不是我的。」沈珍珠冷冷答道。
默延啜觸近她的面龐,發出一聲冷笑:「這有區別嗎?你就快是我的人了。」沈珍珠伸手朝面前摑去,卻被默延啜牢牢箍住,手腕痛得要落下淚。她竭力咬牙忍住,憤恨喝道:「你敢!」
「哈哈哈!」默延啜仰天長笑,似是聽到最可笑的笑話:「我不敢?我為什麼不敢?漠北草原、雪山,天神賜給我默延啜的土地,這一切,包括你,都是我的,我有什麼不敢?」
沈珍珠渾身一震,默延啜,她敢情是糊塗透了,竟然忘記他是誰。
他是誰?回紇二百餘年來不世出的汗王,聲威震世,聞者披靡。十六歲登汗位,五年前,一人親率五百精騎殺入突厥牙帳,生擒突厥可汗,繼而聯合拔悉密、葛邏祿諸部,大戰突厥餘部於烏德山、室韋等地,威撼大漠,盡得古匈奴地。此乃千古不世之功,連太宗皇帝也未能擊破的突厥一部,竟在他手下灰飛煙滅。
她想了想,譏笑道:「想不到葛勒可汗也會做擄掠女子之事!」
「好!」默延啜不怒反贊,有些玩味的又抬起她的臉頰:「你這大唐女子,倒有些與眾不同。不過,你最好弄清楚,擄掠女子的是西涼人,救你的才是我堂堂回紇可汗。」
沈珍珠悶哼一聲,答道:「此時情境,你們難道還有區別?還有一輛馬車吧,也被你『救』來了!」
默延啜答道:「你說那西涼女人趕走的那輛?本汗王刀下從不沾女人之血,那女人要跑也由得她——」說到這裡,忽的醒悟沈珍珠在套他的話,聲調一肅,喝道:「好個狡黠的女子。告訴本汗王,你究竟是廣平王妃,還是建寧王妃?」
沈珍珠怔住。
默延啜呵呵一笑,放下抬住她下頜的手,說道:「你不必驚異,近幾個月以來,大唐廣平王向我回紇派出逾千名細作,找尋二位王妃行蹤。若我不知究的,這個汗王豈不是白當。」沉吟一時,斷言道:「本汗王遠在回紇便已聽說,廣平王妃聰慧過人,建寧王妃溫柔淑致。就算你不說,我也能猜到,你是廣平王妃沈珍珠!」
沈珍珠沒想到這名汗王對大唐皇室也瞭如指掌,對他的佩服增了幾分,然而氣勢上卻是不能弱的,截口道:「可汗既然知道我是廣平王妃,應知大唐與回紇歷來交好,若將我送回故土,夫君廣平王對可汗感激不盡。兩國之間,更添一段佳話。如此兩全其美,可汗何樂而不為?」
「王妃莫非認為,你還有條件對我循循善誘麼?」默延啜嗤然一笑,道:「你可知道,本汗王改主意了。」迫近她的如玉面龐,一字一句的慢慢說道:「我要你做我的第二個可賀敦。可賀敦你想必知道是什麼意思吧,用你們大唐的話說,就是皇后——」
沈珍珠大驚,脫口而出:「你休想!」轉念又怕過於激怒他,補道:「你堂堂回紇汗國,讓一個瞎子當可賀敦麼?!」
「這不勞你操心,」默延啜斷聲道:「我回紇可汗要讓自己的可賀敦復明,哪怕上天入地,也必能辦到!」
她聞到他越來越逼近的灼熱氣息,她掙扎著要立起身來,反而將嘴唇蹭上了他的臉,他如被電掣,懷中忽的起了無盡的渴望,狂熱的吻下她的頸項,「不,不要」,沈珍珠無助呻吟,默延啜卻更加熱烈的將吻漸漸向前延伸,一直吻到她的唇間,壓迫得她沒了呼吸,沒有喘息。
「轟隆———」平地裡發出雷鳴般的巨響,馬車像是打了個趔趄,沈珍珠與默延啜都是向側一歪,沈珍珠暫時擺脫了他的鉗制,下意識身子向後一縮,全身不自禁的抖瑟。靜默頃刻,默延啜聲調鎮定:「不好,雪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