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帳傢伙,放開她!」
怒吼聲驚動林中的鳥獸,也讓站在岸邊的青年受驚地退了好幾步。循聲看去,看見一名男子倚在樹旁,披頭散髮、青面獠牙,眼若銅鈴,彷彿隨時會撲上來咬他似的。
他連忙揮手解釋:「我沒碰甯姑娘啊,我沒碰……」
西門永一愣,注意到那女人始終與那文弱青年保持一小段距離。他橫眉豎眼怒道:「你沒碰,卻快把她逼進河裡!你還不過來,想跳河啊?」
她看了他一眼,好似在評估誰比較強,最後她選擇慢吞吞走向他。
「甯姑娘……」那青年想靠近,西門永立刻喊道:「你敢再近一步試看看,看看是你走得快,還是我的刀快?」匕首在月光下閃閃發亮。
那青年連忙再退幾步,澄清道:「我不是要冒犯甯姑娘,只是想跟她說幾句話……你……啊,難道你就是爹提過那快死的人?」
「你爹是誰?」他可不記得自己在這個小小的地方有認識過誰。
「我爹是大夫,當日來看過你的病情啊。」原來青面獠牙是虛弱到臉色泛青,是他多想了。這青年暗鬆口氣,笑道:「之前我跟甯姑娘提過,若是她肯,我駕牛車過來,將公子送到我家中好好靜養……」
西門永挑起眉,沒有再費力轉頭看離他身後不知多遠的她,問道:「你肯了嗎?」
「嗯。」
他的眉頭立時成打結狀。一股怒火不明不白地又在他體內飛竄起來,他很不爽地瞪著那愈靠愈近的青年,沉聲說:「你不要再接近了,再近一步就不要怪我手下無情!」
「啊……我……我是李大夫之子啊,公子,我瞧你虛弱得很,好歹我也會把把脈,先瞧瞧你的病狀再……」
「你再近一步,我就出手了!」西門永嗤聲道:「我這個人啊,最討厭的就是大夫了,你那個混蛋老爹被我踹走了,怎麼?你也想要嘗嘗被踹的滋味嗎?」
那青年有些不知手措,吞吞吐吐:「可是……男女受授不親,你待在這裡,對甯姑娘總是不好……」
「要你多管閒事!老子就算在這裡待一輩子,也輪不著你這小子說話!還不給我滾!再走進一步,我就讓你身首異處。」
那青年猶豫地看看他,試圖想越過他高瘦的身軀,瞧上她一眼,才不自覺走前一步,眼角忽地瞄見他拿著飛刀的手動了。
白光一閃,他驚叫一聲,嚇得轉身就跑。
西門永見他在林中消失了身影,才頭也不回緩緩道:「麻煩姑娘把刀拾起。」那小子再留一下,再多看一眼,就知道他根本連擲刀的力氣也沒有。
那把小小的匕首正落在他的腳邊,差點刺中他可憐的腳丫子。
「這是我的。」
「是啊,是你的。」他還知道她的身上也藏了一把小匕首。「反正再走個十來步,就到河邊了,如果你不介意,可否扶我上前泡個澡呢?」
「你傷口裂開了。」
他顯得有些遲鈍,緩緩往下一看,黑色的衫子雖看不出有任何的血跡,但胸腹之間早已濡濕一片。
她皺眉。「你出門做什麼?」
西門永瞪著她,暗暗深吸口氣。「我是來救你的,女人。」
「救我?」她的眼閃過一絲迷惑,然後實在很不想潑他涼水,說道:「你只是一個重傷的人。」
「混蛋!就算我傷重,見人有難,豈能不救?你廢話少說!一句話,扶不扶?」
「你再泡水,會延遲康復的日子。」
西門永瞪她,眼中噴出熊熊火焰,明白她不是擔心自己的傷勢,而是他若晚一日康復,就必須晚一天走。
可惡,他頭昏眼花,只能靠著樹幹喘息。混帳傢伙,當初傷他之人,怎麼不順便把他鼻子一塊割了,好過他現在每天都聞到自己身上的異臭。
老天,下場大雨都好啊!
他的身軀以怪異的姿勢慢慢滑下,猶如在樹皮上滑動的雨珠,嘴裡不忘說道:「好吧,我救了你,你起碼要報恩,等我的傷口一癒合,你得扶我來河邊。還有……麻煩你拖我回去,記得,不准再拖著我的腳,我可不想撞到連我自己是誰都忘了。」
她勉為其難應了聲。
「對了……」他要昏不昏,喃喃問道:「你釣到魚了沒?」
她奇怪地看他一眼,點頭。「釣到了。」
「那好……不准你自己吃,等我醒來後,再下廚……」
「嗯。」
「還有……」
她有些驚歎他的意志能強過肉體,人都要昏了,還能嘮叨至此。
「既然都這麼靠近河了,我求你就去洗個澡好嗎?」
她默默地以衣袖壓住他不肯翻起的白眼,當作什麼都沒有聽見。
水聲嘩啦啦的,一直不停。等了半炷香,她終於忍不住問:「好了嗎?」
「還沒還沒。」巨石後傳來很愉悅的叫聲。
他真是個大男人嗎?連洗個澡也婆婆媽媽的。
腳下踩的繩索逐漸滑向河裡,她原要抓緊,但臨時手中一頓,任著繩索滑過掌心。
「姑娘!」很冷靜的聲音響起:「你還在嗎?河水要沖走我了。」
她趕緊拉回繩,免得他虛弱到一路飄浮出海,當了浮屍再衝回來。
這人真怪啊,看似脾氣暴躁,但只要他理智還沒有被趕定時,說話有禮又客氣,就像是好人家的少爺。
「姑娘?」
對了,他似乎不喜獨處,或者,該說,當他被迫無法走動時,他很聒噪。
「女人!」
「嗯?」她應了聲,知道他耳力很好,即使聲如蚊子,他也能聽得一清二楚。
「你在打瞌睡?」
「沒有。」
「你覺得那姓李的小子如何?」他隨口問,沒聽見石後有反應,他好心地補充:「我瞧他似乎對你挺有意的。」嗯,郎有情,妹有意,皆大歡喜,以後他也不必再遇見她了……很好很好,好到他的心頭有點火大。
難道真如西門義所說,其實他是無時無刻不飆火的?明明,現在他心裡是很快活啊!
「……有意?他對你有意?」
「你耳朵生瘡了還是成仙了?混蛋!我是說他喜歡你!」這混蛋準是生來氣爆他的。「你眼睛瞎了,我可沒瞎,他那種眼神就算快死的老頭子都認得出來,我會瞧不出來嗎……」咦,等等,他是怎麼瞧出來的?
男歡女愛的事,他一向遲鈍。活了二十三年,從來沒有跟女人接觸過,不,應該說,在他一堆粗人的朋友裡完全沒有女人的影子,他雖頂著西門二少的名在外頭闖蕩,卻連個紅顏知己都不曾有過。
他微訝一聲,想起眼前這髒女人算是從小到大唯一相處最久的啊。
真是……令人感到悲傷。
「你胡扯!」
巨石後驚慌的聲音讓他回神,正要開口辯駁,聽她又說:「他是來載你去李家村的,跟我無關,你亂說!」
「有人喜歡你是件好事啊!」他莫名其妙叫道:「你要想想,人家可不嫌你臭、也不嫌你醜,正是患難見真情……是這樣用嗎……喂喂,姑娘,女人!我要被沖走了!」見自己又要順著水漂浮,連忙抱住大石喘氣後,只手吃力解開腰間的繩子。
真***王八女人,他就知道不娶老婆的想法是正確的。女人心不只複雜,還很麻煩。他小心翼翼護住自己的傷口,遲緩爬上岸,繞過巨石,見她正背對著自己,不知在想些什麼。
天,這異臭!如果他夠狠心,他會直接把她丟進水裡好好洗個澡。
「喂……」他氣喘吁吁。
她連忙轉身,一見他靠得如此近,嚇得跌坐在地。
「你……你……」視線倉皇地瞥開,沒有臉紅,而是驚慌失措。
西門永見狀,將到口的髒話硬生生嚥了下去,很客氣地說:「我的衣服……」迎面丟來他的衣物,他根本無力去接,只得慢慢滑坐在地,抓起衣物隨便套上。「如果你是男人,我直接揍了你了事,你到底是想救我,還是想殺我?」
她聞言,先是不解,後知後覺地才發現繫著他的繩子早滑入河中。
「算啦。」他沒好氣地說:「反正我也上來了。我知道女人笨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要回去了嗎?」
「再等會兒,等我喘口氣。」
她抬頭瞧天色還早,便與他保持距離坐下。
「喂!」
她不情願地看他一眼。沭浴過後的他,臉色仍然蒼白,像是缺血過多,但至少比之前乾淨許多,一頭又亮又黑的長髮披散在身後,真像是……女人啊。
「不要讓我讀出你的眼睛在說什麼!混帳!剛才你沒有看清楚我的胸嗎?比你的平多了,好嗎!」
她脹紅臉,拳頭緊握,整個小小的身軀像是隨時要彈跳起來。
西門永見狀,知道自己又說錯話……混蛋,女人都有胸前那兩團肉啊,她那表情像是他做錯什麼事的,他咬牙忍忍忍,最後用力耙了耙頭髮,對著天空大叫一聲,隨即雙肩一頹,主動示好,道:「其實,我是個養子。」他試圖博得同情。
沒有回音。
「喂,娘們,你聽見了沒?」
「……我是個孤兒。」
西門永聞言,一臉挫敗,隨即又振作起來,說道:「我七歲被領養,身份雖是養子,事實上,也不過是為了要照顧西門家唯一的血脈,這跟賣身其實也差不了多少。」
她慢慢看了他一眼,低聲說:
「我七歲被賣進大戶人家的府裡當丫鬟。」
他的臉皮**,瞪著她,沒好氣道:「你一定要跟我比慘,是不是?」
那語氣充滿忿怒,像極小孩在抱怨,讓她不知不覺唇畔勾起。
西門永見狀,衝動地掀了掀唇,想要告訴她,她笑起來不也挺好的嗎?成天板個死人臉,多醜。話到唇邊,卻本能地住嘴。
他沉默一會兒,才垂下視線,說道:
「若我記得沒錯,去年我臨走之時,留下百兩銀票,你怎麼不好利用,買棟大屋,請幾個奴婢服侍?還是你不肯用,要退還給我?」
「這是我應得的,為什麼要退還?大屋跟奴婢,對我來說並沒有什麼意義。」她頓了下,續說:「我沒用,是備不時之需。」
「不時之需?」西門永愣了下,抬眼又捕捉到那一閃而逝的淺笑。
她的視線對上他的,終於露出他首次見到的好奇,即使是只有一點點,仍讓他內心起了陌生的感受。
「你從沒有遇過不時之需嗎?」
「有錢就花,沒錢就啃饅頭,誰知道明天我還在不在?」他很豪氣地說:「與其想著未來,不如先想今天怎麼過。」
她用力點頭。「也對。你連續兩次差點死於非命,的確不必太顧慮將來的事。」
她的話聽似很無意,卻像根針戳進他的心頭。直覺地,一肚子的火氣又要衝口而出,但一瞄到她很無辜的神色,他……忍忍忍忍,殺千刀的他在忍什麼啊?
他以掌心撐著石面緩緩站起,她立刻搬來門板--之前就是如此拖他過來的。
他一等她靠近,無視門板床,猿臂一勾,勾住她的纖肩。
「你做什麼?」她大叫,著急地手腳並用要推開他,卻發現他將全部的重量放在她身上,讓她根本……動彈不得。
「我沒要對你不規矩,拜託,你打中我的傷口……混蛋,你還打!再打啊,最好打得我噴血,再在你家養它個一年半載的傷,就不要離開好了!」
她瞪著他,眼睛瞪得好大,在近距離之下,他能清楚地看見她黑瞳內憤恨的光彩。
「我不會讓你再養傷,我直接將你打死,埋在這裡了事。」她咬牙切齒道。
西門永內心一震,注視著她的雙眼良久,才緩緩道:「也許你真在考慮殺了我,但在殺人之前,你會猶豫,一猶豫就什麼都完了,你以為你藏著刀就有用嗎?」口氣一改,罵道:「我對你根本沒有興趣好嗎?」
「那就放開我!」
「我不想當廢物,任人拖來拉去的!女人!你就不能扶著我走回去嗎?我不嫌棄你,你反倒嫌棄我來了!王八蛋,我真想讓你易地而處看看,聞聞你身上的味道……虧那個什麼膿包大夫的兒子也會喜歡你,天底下是沒有女人了嗎?」
「他沒有喜歡我!」
「隨便啦,我沒跟女人相處過……事實上,我壓根沒打算跟女人相處,你是個例外,我實在不想把你當女人看待。」
「那最好也不過了。」
她的牙齒還在磨,真怕她就這樣磨掉了她長得還不錯的牙。西門永沒好氣道:「在我眼裡,我根本不把你當女人看,好不好?有女人在,我縛手縛腳的……你啊,硬梆梆的,就像是哥兒們吧。」
她的小臉閃過訝異。「我……像男的?」
他見她竟有幾分期待,遂點頭:「一點點啦。我是很討厭女人的,最好連肢體也不要碰觸,那我可樂了……喂,你那什麼眼神?我像是那個叫什麼董的斷袖人嗎?」
「我認識你不久,自然不知道。」
他想活活掐死她!連說個話都不懂得修飾一下嗎?
「你一定要我說實話,是不?女人都是麻煩,我活了二十多歲,都沒碰過女人,你笑啊!」
都沒有碰過女人啊,她很訝異地看著他,沒有笑。
西門永不得已,只好吐露:「女人……很噁心,小心眼、碎嘴,又愛惹麻煩,一碰就碎,我一看見就頭痛。這就是我還沒成親的原因,不妨順便告訴你,這輩子我都打定主意不成親。」
她呆呆看著他。「每個人都要成親的。」這男人在小時一定有過一段很慘的回憶,而且是被女人傷害的吧。
「那就是你認識的人還不夠多。」他哼聲:「我這輩子啊,發過誓不成親的!」
「真慘……」
他沒聽見她的同情,說道:「喂,你到底要不要扶我回去?」
「你……真的把我當哥兒們?」
「廢話!要我把你當女人,我又不是眼睛瞎了……我不是有心要傷害你,咳咳。我是說,若真當你是女人,我是連一句話也懶得說的。」
她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男人的身上總是有股味道,他剛沭浴過,渾身有些濕氣,淡淡的男人氣味本來還飄散在她的鼻間,忽地,那股味道不見了,就在他說完話後。
其實,他……也像個君子,至少沒對她毛手毛腳的。
她嚥下內心最後一絲的恐懼,小心翼翼地扶著他往回家的方向走,靴中的小刀仍在她伸手可觸之地。她確保可以在他勒住她的情況下,自由取刀。
「你……常受傷,是常跟人打架嗎?」她有些不自在地主動詢問。
「也還好吧。」他有問必答:「去年,我是為我的小弟搶藥;今年,我也是去搶藥——」
「用搶的?難道不能用買的嗎?」
「你說,跟皇宮內院的人可以談買賣嗎?」
「你……你上皇宮?」她驚奇道:「你是指,在書裡說的那種皇宮內院,還有大內高手滿天飛的那個?」
他的腳步一頓,不著痕跡地瞄著她的側面。她的側面流露出一股稚氣,彷彿對他所說的世界很好奇。
「就是那種皇宮內院。」他的口氣微微柔軟:「不過我功夫沒好到擅自闖進那要命的禁地。是有道人獻藥給皇帝老爺,聽說那藥可以治百病,我就去搶--」
「你對你小弟真好啊。」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將來若有難來找我,我的命都是你的。」
兩抹背影拉得長長的,一高一低,歪歪斜斜地走出林中--
「那倒也不必。我長住這裡又有什麼災難呢?」她淡笑道。
「你真要住一輩子啊?」
「嗯,我希望終其一生都能過閒雲野鶴的日子。」
他默然,隔了好久,才充滿快意地說:
「那若是將來我又傷重來此,你可不要當作沒看見啊。」
「沒人會把這種事一直掛在嘴皮上的。」
「是這樣嗎?那將來你若有空就來西門府坐坐吧,我一定招待你。」
「嗯。」
她隨口應了聲,他聽出她根本不放在心中,換言之,她根本想在此終老一生了。
為什麼呢?一個年歲遠不及他的小姑娘,甯願在這種鳥不生蛋的地方過一輩子……就因為曾經被欺負過嗎?
「你何時要走?」
「當然得等傷好之後……順便修你的屋頂,免得將來我養傷又得冒著風吹雨淋。」
她心中感激,過了會兒,才輕聲道:「我姓甯,單名一個願字。」
他皺著眉頭,默念了好幾遍,才道:「有點難念……」饒舌了點,不像他一個永字好寫又好念。
「難念也無所謂,反正沒人會叫的。」
他垂目,默默感受內心少有的情緒,然後故作爽快地說道:「我想之前你根本沒費心記我的名字。我叫西門永,小時候認為很好寫又不費力,長大了呢,就覺得很麻煩。每回遇見有人偷襲我,我就必須在他喊出那個『永』字前出招……那時就真希望我叫西門永遠,至少多喊個字,讓我多點準備。」
她聞言,在腦中演練了一會兒他所說的場景,「噗」地一聲忍不住笑出來。
笑顏多好看啊……西門永想道,很明白這句話絕不能說出口。
「還有啊,我家住南京城,有機會捎個信給我,報個平安,哥兒們。」
「嗯。」
她的回覆清清淡淡的。
好好的一個姑娘……
突然間,他有一股衝動,很想手刀那個曾經傷害她身體的混帳傢伙!
一個月後——
「回來了!回來了!」奴僕一見眼熟的身影,立刻奔進西門府內,大喊:「二少回來啦!是直的進來,不是橫的抬回來啊!四肢無缺,頭還在頸子上,地上也有影子,沒死啊!」
「誰是用抬回來的?誰又死了?」西門永用力往他後腦勺打過去,那僕役一路飛出,正好讓走出來的西門笑迎面接住。
「永弟!」
「又是大哥來迎接我嗎?也對,在家中坐鎮的也只有大哥了。」西門永咧嘴笑道,從懷裡掏出長盒。「快去請大夫來看看,這藥要如何食用?」
西門笑不接,目露嚴厲,沉聲道:「這些日子你去哪了?」
「當然是去求藥了。」他理所當然的說道。
「是求還是搶?前些日子有人傳話,說在離京師外沒有幾哩的路上,獻給皇帝老爺的珍藥被人搶去,你又多日未歸,我懷疑是你……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大哥,我--」
「他根本沒有腦子,怎麼又懂得想呢?」西門家另一個義子徐緩走來,陰沉地說:「只要不是笨蛋,都懂得要點詭計去騙去拿去偷都好,就有人蠢到用命去搶,累得咱們成天都得考慮該不該佈個靈堂,立個衣冠塚。」
「義弟!」西門笑微斥。
「我說得可沒錯。大哥,這些日子來你不是擔足了心嗎?還聽說那搶藥之人生死未卜,你生怕他躺在哪個不知名的地方沒人救,動盡所有人脈找他,現在可好,人不是安安全全回來了嗎?」
西門永素知西門義對他有「強烈龐大」的敵意,也不理會他,只道:
「大哥,我沒事。」西門永稍微解釋:「我是受了點傷,不打緊的。讓人給救了,還挺巧的,跟上回救我的是同一人。」
西門笑面露訝異,道:「同一個?你可有好好謝謝人家?」
他心情很高興,笑道:「我為她修屋頂,順便把屋內該修的全修了,臨走還偷偷留下點銀票。」這一回,他可是正大光明跟她打招呼才走的,他也算是個好人哪。
「對了,我立刻吩咐下頭給你煮碗麵,順便泡個澡。」
「煮麵泡澡?」
西門笑提醒道:「上回你不是提到你的救命恩人有些怪癖,讓你渾身發臭又吃不慣那兒的東西?」
西門永「呀」了聲,點點頭:「的確是這樣……」
「大哥對二哥的話真是一字不忘啊。」西門義在旁神色閃爍地說道:「可惜恩弟說,請二哥過去他那兒聊聊。」
「那無所謂,永弟你先回房換件衣服,我讓阿碧煮兩碗麵送到恩弟房裡。正好你可以陪著他一塊用。」
隨便在南京城裡抓一個人,都可以得知西門家的府邸坐落何處,順便告知西門家的十八代歷史。
他的養子身份在南京城裡也不是秘密,人人都知道西門家只有唯一的血脈叫西門恩,而其他姓西門的,全是養子。
換了黑衣金邊的袍子定進守福院,西門恩的丫鬟阿碧在門口向他福了福身。
敲門前,他觀察著阿碧老半天,才突然道:「你長得真是眉清目秀。」
「謝謝二少誇獎。」阿碧毫無表情地。
「眉清目秀也不是件好事。」
「……謝謝二爺提醒。」
「你生得清秀又賣身在西門府裡,也算是你的好運吧。」
「阿碧一向很感激。」
「倘若有一天,府裡哪個爺兒……就比方你的恩少爺吧,他對你伸出魔掌,你會有何反應?」
「……阿碧一向不做空談。」
「打個比方,又沒要你當真,真是。」要斥退她的同時,又及時叫住:「你們女人對貞操很在意嗎?」
面不改色答道。
「有多在意?就像是餓了三天肚子那樣痛苦嗎?」
「不,那是一件比死還要痛苦的事。」
「你們女人用死來比喻這種事,太嚴重了吧?」
「是二少太不當回事了。」
是這樣嗎?他腦中閃過她巴不得把對方撕成碎片咬牙切齒的模樣,心頭又起當日那種極為陌生到令人他害怕的情緒,忽地,門內傳來--
「二哥在外頭嗎?」
「我在。」他答道,推門而入,而後細心合上門。
門內,密不透風。床幔半放,隱約露出瘦弱的身影,那身影掙扎著要坐起,西門永立刻上前扶他坐好,順便端來桌上的細面。
「我可以自己來。」床內的少年捧過碗,溫笑:「這點力氣我還有。」
「我知道。」西門永端來自己的豬腳面,嘗了口,並不覺得有何好吃。是他的味覺被她同化了,還是西門家的廚子手藝退了一百步?
「我聽見方才永哥在外頭跟阿碧說話。從小到大,這恐怕是你頭一遭正眼看阿碧。」頓了下,又道:「我可以知道阿碧讓你聯想到誰了嗎?」
西門永遲疑了會,輕聲道:
「也不是聯想,我只是忽然感慨,人的命運完全不同。」
「跟你的救命恩人有關?先前笑大哥來坐一會兒,提到兩次救你的人,都是同一人,這麼巧合的緣分讓我好吃驚。」
「是很巧。她……叫甯願,有點饒舌是不?念久了就習慣了。她就這麼巧釣上我兩回。多虧她,我才能保住命。」
「永二哥?」
「嗯?」
「你喜歡甯姑娘嗎?」
西門永大笑三聲:「怎會?我把她當男人看,不然我打從心底就起雞皮疙瘩,連一天都沒法待下去。」
「是嗎?」少年也不多追究,只道:「你以後別再為我求藥了,至少,不要拿命去求。」
「這事你就不用管了……」
「怎能不管?永二哥,倘若你為我而出事,你要我內疚到死嗎?」
「你內疚什麼?我既是西門家的義子,為弟求藥是理所當然,難道要我當個無心人,置之不理嗎?」
「是為弟求藥,還是為還恩情而求藥?」少年氣息斷斷續續的,有些激動:「永二哥,你一向是直心眼的人,我怎會看不出你在想什麼?你我有緣做兄弟,這不就夠了嗎?這十多年來,你跟兄弟不親,因為你從不當自己是西門家的人,你只當自己是個欠債人,你知我看在眼裡有多難受嗎?」
西門永一向知道他想得多,卻沒想過他能輕而易舉看透自己內心最深處的想法。他鎮定地微笑,道:「我對你一向有兄弟之情,這是事實;我欠西門家一份恩情,這也是事實。我求藥,是為還情,也是為了保有我恩弟的命,既然無論如何我都必須去求藥,那又何必去追究細因呢?」
少年深深吸口氣,道:「永二哥,我桌上有地圖,煩你拿過來。」
西門永依言拿過眼熟的地圖交給他。
少年放輕聲量,說道:「你還記不記得,這是當年我年幼無知,哭鬧要出門,結果病重而回,你心憐我,便連夜畫了南京城的地圖給我?」
「原來是我畫的啊……」西門永恍然大悟。
「你脾氣一向火爆,對誰都不客氣,唯有對我,一向克制自己。」
西門永輕笑:「我若對你發一陣脾氣,只怕你會嚇得病發,何況我視你為親弟,又怎會對你大發脾氣呢?」
少年微微一笑:「永二哥,你為我上天下地求藥,哪怕把命賠了都甘願,因為你心中並無留戀之人,若是死了,欠的情也當是還清了。」
西門永默然無語。
少年又道:「你對我,很是看重,說起話來一向也很溫柔,而現在,我確信你心中多了一個可以讓你溫柔的人,以後你不會再有死了也無所謂的想法了。」
「啊?」
「方纔你在提你的救命恩人時,你的臉上充滿溫柔跟憐惜。」
西門永內心一震,喃喃道:「你這小子讓我渾身發毛了。」他對那女人會有溫柔?讓他吐了先吧。
在少年瘦小的臉上笑意更深,道:「永二哥,你讓那姑娘知道你多少事?」
「什麼事都……都不知道……就算她都知道,也是因為……因為她的話太少了,我太無聊了。恩弟,你好好休息吧,等大夫來了,看看藥方如何配,說不得明兒個你就活蹦亂跳了。」
「甯願、甯願,甯是姓,單一個願字,永二哥,這是她自己取的嗎?是不是她有什麼願望想要成真呢?」
西門永聞言,腦中轟轟作響。當日聽她自報姓名,並沒有想到這麼多……是啊,這名字該是她自取,她捨棄了過去的名字,就如同他捨棄了過去的阿勇——願、願、願!她想要的願望無非是——
「永二哥。」少年小心翼翼地:「你知道你現在的表情透露什麼嗎?」
「什麼?」
「你心憐、心痛,又氣忿。是心憐誰、心痛誰,又氣忿誰呢?」
他的腦海赫然跳出半個月前還在相處的哥兒們,不由得心緒大亂。
「我……我……」他勉強克制自己,端起空碗,壓抑道:「我收拾碗,先走一步……」
不待回應,他衝出房門,跑了幾步,又倒回來,瞪著阿碧。
「你說,我現在是什麼表情?」
阿碧面下改色:「二爺一副凶神惡煞……」
「去,我就說嘛……」他安心了。
「又狼狽,好像心事被揭露的樣子。」
「什麼心事!混帳,你眼睛長到腳底板了嗎?」腦中忽而想起當日她那驚懼的表情。
接著,他又想起自己一向大而化之,有話直說、有屁直放,管他人做何感想?敏感的思緒只用在恩弟跟……她的身上。
見到她一笑,他反而鬆口氣,說話還得挑三撿四,甚至見她很單純地相信他,就覺得她讓他又氣又惱又……王八蛋地想要砍了那個玷污她的男人!
不會吧?不會吧!
他在那裡過得很痛苦耶!她……她又不洗澡,煮的飯又難吃,對他也沒什麼好臉色……他沒那麼賤到去喜歡這種女人吧?
「阿碧。」他慢慢地抬起頭,直勾勾地望著她。「現在,我又是什麼表情?」
「很後悔、很不甘情願,又極力掩飾的樣子。」
「該死的丫頭,你形容這麼詳細幹嘛?信不信我讓你滾回老家去!」
「奴婢是由老爺簽下的,一輩子為西門家的奴僕,二少沒法辭了我。」
西門永瞪著她,見她毫不害怕地回視自己,脫口:「恩弟讓你養大了膽子,她卻沒有人保護……啊啊啊,我到底在說什麼啊?幹什麼扯她啊!」
剛走進守福院的西門笑眼一眨,忽覺有人快如風地從身邊跑過去。
「永弟?他怎麼了?」沒見過他如此失控過。
西門義連頭也懶得回,涼涼說道:「他可能自爆了吧。」
「自爆?」
「自己爆炸,簡稱自爆,大哥。」
「啊啊啊啊--」
遠方傳來好淒厲的叫聲,好慘好慘,慘到未來的七十五天內,南京城百姓茶餘飯後最新的話題全繞在西門府打轉。
比方,西門家中所有的義兄弟從來沒有同時出現過,是因為西門府裡手足自相殘殺——才會夜夜傳出那種慘絕人寰、垂死前的悲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