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裸的身子相互碰觸,是一種滲進心扉的溫暖與甜蜜,一個晚上幾乎是疊在他身上睡著的。
在他的身上,聽著他的心跳,她的心才會找到屬於她的地方。
「誰?」
「……破運?」她勉強發出聲音。
「你繼續睡,有人在敲門。」
「……天亮了嗎?「
「嗯,才剛亮,不打緊的。」
「要起來了嗎……我好累啊……」
他帶笑的聲音模模糊糊地傳來:
「你才睡了沒多久,繼續睡吧,我去去就回。」
溫暖的身軀逐漸離開她的,她感覺他將繡被緊緊蓋住她的身子,隨即溫熱的唇觸碰她的額面,等到她好不容易張開酸澀的眼,正好瞧見他穿上外衣的背影。
這麼一大早,會是誰呢?
沒了他的身軀可以分享體溫,被裡的溫暖似乎少了什麼,她慢慢地撐坐起身子,困眸瞧見胸前的吻痕,小臉微羞,神智立刻清醒過來,連忙把自己捲得像粽子一樣。
「張老伯?」破運的聲音從門前傳來。
「破運,你還好吧?」
「我身強體壯的,壓根就沒事,倒是老伯你,拐到了腳怎麼還來呢?」
破運的聲音聽起來很輕鬆,前所未有的輕鬆。是因為昨晚嗎?
「不礙事的,一點腳傷,休息一會兒就沒事。我來看看你,若不是你及時拉了我一把,只怕我這條老命就得下去見閻王老頭了——呃,你老婆在……」
「她還在睡。」
「都快中午了,她……」言下之意似乎有點暗示她不是個好妻子。
中午了?禳福往窗外探去,雨雖停了,天色卻還是灰濛濛的,讓人瞧不出來是什麼時候。
中午了,她該下床了。正要掀棉被,才想起衣物全部曬在廚房了。
這下可好了,她歎了口氣,總不能包著棉被掛著枴杖到處跑吧?
「昨天她一直等著我,等到大半夜,她能多睡一會兒,我求之不得。」
「是嗎?」乾笑了幾聲,遲疑道:「那個……本來不該現在提,但是,破運,你救了我一命,我家小祈……」
破運歎了口氣:
「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我家中有妻,也不打算另外再娶了。」
「我這條老命算是你救的,小祈對你也有意,她做小,就當還我報答之恩吧。」
「說什麼救命之恩呢。」破運平靜地打斷他的話:「如果,真的要還救命之恩的話,以後就不要再提了。」
「是你老婆反對嗎?不如讓我家婆子說說看,她們同是女人,能懂的。何況,齊人之福誰不想要……」
齊人之福嗎?禳福看看這張很小的床,小到她必須連睡都得睡在他身上,若是三個人,她可不要活活被壓死或者摔死啊。
啊,好像有些酸醋味,這就是懂了情愛之後所附屬的嗎?
很多情緒,她還在適應當中,就連愛他一項,初時也覺得太可怕,竟能影響她的情緒,左右她的思考,但她並不排斥,甚至昨晚趴在他身上時,竟然會想著如果……
只是如果——她,沒有遇過義爹,也許她跟破運會在很早很早以前就兩情相悅了吧。
外頭,又傳來破運的歎息:
「我不想要齊人之福。從頭到尾,我只想要一個,現在我已經得到了,並不想再多拿些不屬於我的東西。以前,我曾經雙手……讓很多人受到傷害,那些都已經無法挽回了,可是我可以杜絕將來傷害其他人的可能性,讓你女兒做小,她並不會因此而得到幸福或怏樂,她只會不停地被傷害,而那個罪人會是我。張老伯,你說你要報答我,你忍心讓我成為傷害你女兒的罪人嗎?」
那小祈的爹不知道又說了什麼,破運帶著輕笑答道:
「昨晚我從你家裡拿的那東西,就當是報答吧。」
後來,門被關上的聲音拉回禳福的心神,她抬頭,正巧瞧見破運走進來。
「你醒了?」他訝道,隨即像想到昨晚的親密,俊臉微微紅了。
禳福見狀,雙腮跟著發熱起來。知道兩人同時想起什麼,他從少年時期便守在她身邊,一心一意,恐怕連想要「見異思遷」的機會都沒有,而她,童年就步進義爹的陷阱裡,十年幾乎是一片空白的了,要說純情的程度,恐怕他跟自己一樣不相上下。
思及此,心裡的尷尬去了幾分,心裡反而放鬆到自己都覺得有趣的地步。
「剛才我順便拐到廚房拿衣物,你先換上吧。」他柔聲說道。本要背對著她,讓她自在地換衣,眼角瞥到她穿衣連頭髮也不小心弄進去,連忙上前,幫她拉起長髮,抓好繡被以免她春光外洩。
「你……不用大害躁,我不會……不會偷瞧的。」
「不會偷瞧嗎?」
「當然!」對她,他還算是君子。
「真的真的不會偷瞧嗎?」
「不會。」他看起來這麼說話不算話嗎?
「那……」她有趣眨眨眼,故作好奇問道:「請問什麼樣的姑娘才能引起你偷瞧的慾望呢?」
他聞言,呆了呆,見她換好衣服,轉身仰首含笑瞧著他,他才慢半拍地發現她在開他玩笑。
「你的手裡拿的是什麼?」
「昨晚我先送張老回家,心裡急著要回來,偏他們要我先留下,讓張姑娘來接你過去,一塊用個飯再回來或者在他們那兒過夜,我不想,瞧見這東西,索性討了一顆,當做報償,省得送我不想要的東西,麻煩。」
不想要的東西是暗指小祈姑娘吧?她忖想,瞧見他坐在自己身邊,攤開長繭的大掌,一顆小小圓圓的軟糖在上頭。
「是蘇州軟糖。」他靦腆的表情又現:「他們那兒也只有四顆而已,聽說是張老上城裡賣毛皮時,那買主招待其他客戶時,他厚著臉皮討來的。這糖體小價錢貴,我也不好意思全拿,福兒,你嘗嘗看。」
禳一幅凝視那一顆色彩鮮艷的軟糖好一會兒,才微啟朱唇,讓他送進口裡。
香香甜甜的滋味充斥在口舌之間,見他目不轉睛地望著自己的表情,她好奇問道:
「我以前吃過嗎?」
他搖搖頭,說道:
「連餵你三餐,你都吃不多了,何況是這種東西呢?好吃嗎?」
「好甜。」
他露出溫柔的笑來。「是糖,當然甜。」
她向他招招手,他雖不知她要做什麼,仍傾上前去,注意到她雪白的玉頸上有昨晚他留下的痕跡,他皺眉,正伸手撫上,突見她閉上眼,又濃又密的睫毛幾乎要碰到他的臉頰。
他心一跳,過了會兒才知道她在索吻。
他微笑,輕輕吻住她的唇。她的唇瓣柔軟又香甜,不由得加深唇舌間的糾纏,昨晚的記憶深刻地烙在腦海裡,只怕再過二十年都不會忘,雙臂要摟住她的腰身,想再進一步,卻遭她突然推開。
「等等!等等……我是要你吃糖……」她氣喘吁吁的。
「我是在吃糖啊。」
禳福見他一臉莫名其妙,知道他想起昨晚的「吃糖」,她又羞又惱,指指他的嘴唇。
「蘇州軟糖。」
他楞了下,才發現軟糖不知何時已到他的嘴裡。
「我是要問你,這糖的味道真的很像我嗎?」
他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軟糖合在嘴裡,就是吃不出味道來,他暗暗深吸口氣,平撫自己混亂的情慾,才慢慢感覺到糖的甜味。
「嗯?」她好奇問。
「很甜……跟我記憶裡的糖霜一樣甜。」
「像我一樣嗎?」
禳福見他點點頭,不由得有趣地笑起來。
「這是我頭一回知道自己身上的味道嘗起來是什麼滋味,還好這種經驗不會當有,一想到白自己像糖一樣地被舔著,就覺得有些癢。」
「我……」嘴裡的糖逐漸在融化,她的話讓他味覺頓時敏感起來。他臉又紅,啞道:「我沒有一直舔……」
「是啊,只是舔了一、兩口,害我真以為你把我當糖吃呢。」她垂目笑道,注視著他的雙手好一會兒,才慢慢斂笑起,捧起他的雙手來。「在咱們私奔前,你這雙手傷害了很多人嗎?」
他明白她在問什麼,遂答道:
「……是。」
「為了保護我嗎?」
「剛開始,是的……後來,連我自己也有感覺……那是一種發洩了。」
「那是錯覺。」
是不是錯覺,他自己最是清楚,她又怎能論斷呢?一次又一次的挫敗,在她義爹、在她面前,永遠處於失敗者的角色,殺人於他,多少已有些發洩的成分了。
至少,在殺人與被殺之間,他有能力去選擇。
「都過去了。」他輕聲說道。
她沒有說話,細蔥的五指默默地勾住他的粗指,柔軟的掌心合上他的硬皮。
「有心的有罪,沒心的也有罪……」她很認真地凝視他沒有表情的臉龐,說道:「所以,如果你的手心裡沾了血,那分我一半;如果你傷害了任何人而成為有罪的人,那麼也把永遠不會褪去的罪惡感分我一半吧。如果,在你心中,那些事都過去了,那,在我心中我也會遺忘,好不好?」
破運目不轉睛凝視她良久,才合上眼,再張開時已有些迷濛。
「我沒有想過,我會走到今天這樣的幸運,真的沒有。」
「是誰說,活著就有希望呢?」她溫婉笑道,倒進他的懷裡。
他直覺小心地摟住她。
「你餓了嗎?」
「不,我還不餓……」
「那就讓我當一天不盡責的妻子吧。」
他以為她還是很累……是啊,怎會不累?她身子這麼弱,擔心一整天,又冒了大半夜的雨,最後還……還被當糖吃了,吃得一口都捨不得剩下……
「破運,你說話給我聽,好嗎?」
「我說話——」將他的話當催眠嗎?他微微一笑,讓她舒服地倒靠在自己的胸一刖,忖思了會,笑道:「我說打獵的事好了——」
「我想聽,我們私奔的故事。」
「私奔?」她不是已恢復記憶了嗎?
「你忘得這麼快?我以為我跟你離鄉背井私奔,是一輩子刻骨銘心的事。這麼快就忘了,真教我難受。」
「……」他無言以對,只是用一雙深眸注視著她。
「你上回不說過一次?」她提醒。
「……是啊。」
「若不是你說得活靈活現,我怎麼會這麼輕易相信你是我的相公呢?」
「……是嗎?」
「我想再聽一次,然後我要記下來,一點一滴的。雖然我之前忘了一切,但很久很久以後,它就會成為我回憶裡的一部分了。」
破運聞言,終於知她有心完全抹殺在天水莊的空白日子,溫暖的聲音裡帶有幾分高興:
「你要聽,我就說,一直到你叫停為止。我跟你相遇時,你剛滿十歲,而我已是少年了,那一年風雪好大……」
一年後
「福兒,想要進城瞧瞧嗎?」年輕的男人往廚房裡走去,沒瞧見妻子,心裡微微迷惑。往往中午回家時,她早備好飯菜……還是,她又去學殺雞了?
雞跑得比她還快,沒有傷到自己就該萬幸了。他快步往後院的雞籠走去,數了一下籠中的雞,沒有少,他再喊一聲:
「福兒?」
「喔——」
聲音有氣無力有含糊,但他耳力還沒退步,聽得出她在內室。
他轉進屋內,往內室走去,瞧見年輕的**坐在地上整理衣物……是在整理在物還是在發呆?
「福兒?」
禳福回過神,抬首往他瞧去,再回頭看他新做的櫃子裡藏的東西。
他順著眼看去,看見一把鋒利的匕首。
他鬆了口氣,淺笑道:
「這是我上次從城裡買回來的。我想了想,現在不是一個人生活,有該保護的家庭,買把匕首防身也是好的。」
從他離開天水莊之後,就連帶地把身上所有一切都捨棄了,包括陪伴他數年之久的好劍,來到這裡雖有獵刀,但平日不放內室,也不放她常去的角落,怕哪天她要跌倒了,撞上了那可不是件小事。
尤其,獵刀對他的意義只在於獵畜牲,而匕首是傷人——他暗暗想了許久,終於決定買了。
現下的世道還算好,但,不能保證他與禳福能夠永遠不遭人為的意外,所以他留下匕首了,這是出自於他後天養成的「防心」。
禳福微微笑著,關上了抽屜。
「你嚇了我一大跳,我還以為出了什麼事呢。」
「咱們不是彼此約定過,若有事,一定得先告訴對方嗎?」破運見她似乎還受驚於那把匕首,放柔聲音吸引她的注意,說:「你想不想進城走走呢?我去跟彭兄借牛車,順道為張家女兒挑個小禮物,不然空手喝她喜酒,總是不好。」
「好啊,我等你回來。」
簡短隨口的一句話,讓他愈見柔和的臉龐泛起笑來。他站在門旁癡瞧著她為自己收拾衣物的身影,眼角瞥到那張在一年多前加寬的木板床。
他還記得,床要加寬時,她只要兩人寬大小,三個人寬的她可不要,他知她的暗喻,當然就順她的意了。
「破運?」她投以疑惑的眼神。
他微笑:「我走了。」語畢,便趕著出門了。
禳福轉回視線,不由自主地又落在那封著匕首的抽屜。
乍見之時,的確是暗嚇了一跳,後來也知道他的心意——但,為什麼心頭有些不好的預感嗎?
義爹說,她的直覺極強啊,怎麼突然想起他了呢?
有很久很久的時間沒有想到他、想到天水莊的一切了,為什麼會在今天、在看見匕首後,不由得想起他們呢?
這一年來的生活,讓她頓覺自己的過去真的白過了。
忙著學作人妻、忙著學鄉野村婦該有該會的一切,破運也逐漸將家務移到她身上,除了因雙腿不便真的無法做的事外,他幾乎放心了她為人妻的本事。
甚至,他開始教她醃製肉類了。
在這裡新建立的生活,讓她忙得連發呆的時間都沒有,哪還會想著自己是不是老天爺的玩偶?
這時,她才發現原來世間大部分的人跟這裡的居民一樣,忙著討生活、忙著讓妻小過好日子,命運於他們,不具任何的意義。
「順著命運跑?還是不死心地跟命運對抗?嗯……嗯……」彭嫂子一臉大便相,用力想了半天,吃了好幾口肉,才很不好意思地說道:「沒有想過耶!反正日子怎麼來,咱們就怎麼過,哈哈,只要過得高興就好嘛,就像我肚子裡的寶寶,反正突然跑來了,就讓他出來吧。」語畢,還拍拍她那個看起來不知到底是吃胖還是懷孕的圓肚子。
藍家小娘子大驚叫道:
「你別拍得這麼用力啊!你想讓彭相公來找咱們算帳嗎?阿福她相公身強體壯,可我家相公挨不起彭相公的打啊!」
「這個……一定要叫我阿福嗎?」
從回憶中醒過來,禳福唇邊勾起笑來,打開上頭的抽屜,拿出一疋素布來。
前幾天她還在想破運好像一直沒有換過新衣服,倒是她的衣物林林總總地加了不少件,正巧藍家小娘子半賣半送她這疋素布她的針線活兒是還處於女童階段,但藍家小娘子願意教她如何裁縫衣物,如果細心點的話,破運就可以多加件新衣了。
正想著時間上該如何安排,才不會讓破運撞見她在縫衣,忽地,又有人敲門了。
「誰啊?」她拿過枴杖,慢慢站起來往門口走去。破運沒這麼快回來吧?那會是哪家的嫂子又過來走走呢?
打開門前,眼皮預警地跳了一下,她不理心中的排斥,淺笑著開了門——
男人高大的身影擋在門口,遮住了陽光,完全瞧不清他的容貌。一身的黑衣,讓她瞧出布料的價值不貲,必定不是本地人。
其實,不用靠眼力,在乍見的那一剎那,渾身的感覺就已經讓她知道此人是誰了。
「請問,這附近有沒有馬車?」男人開口了,陰柔的嗓音如地獄之火重現陽間般,席捲了她所有的聽覺。
然後,她的笑容斂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