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
「你一個人真的行嗎?」
點頭笑道:「我就坐在這兒,若有事我會大聲叫你的,再說,枴杖我一摸就摸到,要逃跑我也行的。」
逃跑?她撐著枴杖走路才學多久啊?她的雙腿已經太久沒有碰過地,一掛起枴杖來,他就心驚肉跳的,往往得在她跌倒之前抱住她。
更何況,她是用跑的呢?
暗暗打量了這城鎮幾眼,來往的百姓看似純樸又單純,城裡不算太死寂,但也沒有像縣城重鎮那般熱鬧,不易會生事。
禳福只待一會兒,應該不會發生意料之外的事吧。
冬天快到了,該買的雜物得趁早買妥,他也打算趁入冬之前再上山打獵,自遇見禳福後,他沒再上山打獵了,怕一離開她會消失、怕一離開她會出事。
她雙腿不便,沒有人照顧她,他不放心。以往在天水莊裡,吃住不用費心,他只要一心一意地守在她身邊就夠了。而如今,在生活條件上大不如從前,他連個照顧她的僕婦都請不起……就算現在她試著照顧自己,他也不放心啊,有些事情是她始終沒有辦法一個人獨一止完成的。
慢慢地將牛車牽到大樹下,確定不會引起太多人注意後,才向她露出個溫暖的笑來。
「我去去就回。」
「好,我等你。」她淺笑以對:「我就待在這兒,等你回來後帶我去瞧瞧你小時候去過的糖店。」
破運沒料到她還記得,俊臉露出幾分靦腆,他極力掩飾,輕聲應道:
即快步走進店裡。
她連眨了好幾次眼,差點以為她錯看了方纔他臉上的靦腆羞赧,他也有二十多了吧?好像比她大個……快三、四歲吧?
她沒有仔細注意過他的年紀,但他那異樣的表情像是十來歲的少年才會有的啊。
會是因為她嗎?
直到一刻鐘過去——
神色自若的表情才很慢半拍地露出難以相信的駭然。
真是因為她啊!
慢慢地回神合嘴,暗暗慶幸沒有什麼路人注出息到她的失態。她發現這小城的馬車不多,小販從入城後更是屈指可數,兩旁的店舖算不上熱絡,從她的角度往對面望去,一家飯館、一家藥鋪,裡頭的掌櫃簡直是搬了凳子在與為數不多的客倌閒聊。
這就是小城生活嗎?
「喂!喂!你逃什麼逃啊!我這張小臉很可怕嗎?好歹我五官端正,沒有瞎眼歪嘴,我只是跟你買個餅而已,幹嘛啊?我搶劫你嗎?喂喂!你們停下來做什麼?我說搶劫又不是真搶——咦?都跑了?等等啊!」
男人暴跳如雷的狂怒叫聲引起禳福的注意,她的視線移到城中央那個追著好幾名小販跑的男人。
她輕笑出聲,一時之間只覺這個城鎮純樸又令人安心,若能在這樣的地方定居下來,一生應……是無波無浪的吧?
小時候的記憶跳躍出來,讓她想起長大想當掌握人生死的神算,雖說是本著救人的心態,但心中仍不免有些沾沾自喜。後來歷經這些年,才體會到平淡的生活也是一種幸福啊。
「我不是搶!是買!用買的,你懂不懂……要送我?好!要送我,表示我人緣好,什麼大爺?叫我一聲大朋兒就好……是你要送的喔,我可沒有逼你喔」
那暴跳如雷的聲音變得很高興,禳福並未仔細聽,仍在好奇地打量整個小城。
城的中央有條小溪彙集的水池,一路行來,小溪彎彎曲曲的,有時從整條道路橫過去、有時從房子的前頭流過去,不管走到哪兒都會瞧見這條又長又清澈的小溪。
聽破運說,他幼年對這城最深的印象之一除了糖店外,就是這條小溪;它繞著整座城,出了城門口,就再也不見溪影。
「就像是一個人從小到大老死在一個小地方,不曾出過遠門闖天下,旁人笑他沒有雄心壯志、浪費生命,但是誰又知道守在這塊小地方,對他來說就是很大的快樂了呢?」方才來城的途中,他無心笑言。
當時她也只是靜靜地聽著,沒有任何的答話。
她雖有心與他生活一生,相扶白首,卻從來沒有問過他,如果——她沒有再出現在他面前,他一個人生活會不會比較快樂?
腦中突地閃過小祈天真嬌憨的性子。那少女年輕又純樸,與這城鎮極為契合,或者……時間久了,淡忘了一切,破運會與這女孩成親生子,然後一輩子過著平淡的日子……
「原來……我也會胡思亂想嗎?」禳福頗感有趣地想道。明明已經確定的事了,也不會再改變,但為什麼內心還是不受控制地想束想西呢?
心思游移的當口,不經意地與一名年輕男子的眼神打個照面,那男子雖帶微笑,但身上的氣質讓她想起破運,心中閃過此念,仍沒有什麼慾望去探索其他人。隨即她將視線調離,亂轉一圈後,忽地僵住了,向來蒼白的小臉並未變色,整個身子也沒有猛然一顫,因為早就預料到了。
預料到她的未死,極有可能連帶著另一個惡耗!——
多麼矛盾的一件事啊,你身邊的忠狗日日夜夜苦心練功,為的是什麼?想要殺我呢!可是,他不知道你我是同死之命,我何時死,你就何時亡;你不死,就算我被千刀萬刮也會留下一口氣來,福兒,你想——他們會不會蠢到只看見浮面的意義呢?
好矛盾的命運啊,死法不同,卻會在同一刻的剎那斷絕最後一口氣,有時候我都要驚歎,世間到底有誰能真正徹底地瞭解命運這玩意呢……——
她沒有死,義爹遲早會尋來,因為他從不會放棄他的玩具,除非——
如果都沒有死,那麼同樣死過一回之後的命運呢?會不會相同?
那夜,鳴祥的話,她難以忘懷,所以,她不曾告訴任何人,早在一見破運時她就恢復記憶了。
沒有說,不承認,就表示她還是喪失記憶,連帶著,義爹就有可能永遠喪失記憶,不會再來打擾她的生活她知道這是她的異想夭開,但總是一個希望啊。
如今——果然還是失敗了嗎?
那酷似義爹的男人,一身的黑衣、頭戴斗笠,站在遠處的屋簷下,像在等著人,沒往她這兒看,但——
但,是義爹吧?
斗笠雖遮住他的面貌,可那身形、那渾身的感覺……
她嚥了嚥口水,心頭竟有幾分害怕。
為什麼會怕?
要怕,早年跟在他身邊就會怕了,豈會等到現在?
下意識地摸索到枴杖,緊緊地握住。
「姑娘?」
如果真是義爹,她該怎麼辦?
「姑娘?」
身子輕輕被搖晃,她恍惚回神,瞧見不知何時那像破運氣質的男子走到她的面前。
「姑娘,你有事需要幫忙嗎?」
「不……沒有……」
「喔,是這樣嗎?在下葛六寶,初來貴寶地,對附近不熟,姑娘能不能介紹一下……呃,比方說,這附近哪兒有地痞流氓小混混之流的?」
「我對這裡不熟。」再回頭,瞧見方纔那戴斗笠的男人已然不見。她微愣,直覺四處張望。
「不熟嗎……」葛六寶搔搔耳,又摸摸鼻子,想了一下:「那也沒關係,方纔我瞧姑娘就不像是本地人。先別說口音不對,光從我剛偷聽到的,也夠知道姑娘的身世了。」
「偷聽?」禳福回神訝道。
在這裡,除了破運外,還會有誰知道她的背景?順著葛六寶的視線望去,瞧見飯館裡的掌櫃跟店家小二往這裡直偷瞄,她忽地想起這姓葛的男人方才就正好站在飯館前。
「這個城鎮就是這樣,沒什麼大奸大惡之人,太安寧了,只好凸自個兒找話題聊是是非非的,我以前來過一回。」葛六寶沒瞧著她,微笑:「為的是來瞧瞧這條溪……姑娘,這條溪是沒有什麼,但,在我家鄉也曾有過這樣的小溪河,溪河連串著每一戶人家,頑皮起來直接跳下河,游了一圈又回到我家後院——」
他像是在回憶。要回憶,為什麼找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來侃侃而談?
「姑娘要不要放下枴杖?我想,那人走了,應該不會找姑娘麻煩才是。」
禳一幅聞一吉,才知這叫葛六寶的,是瞧見了她的不對勁,好心地來壯膽。她心裡微微感激,笑道:
「多謝公子。」
「哎啊,可別對我笑,若讓我師兄瞧見了,我可完了。姑娘,需要我去找帶你來的人嗎?」
「不不,他忙著買雜貨,我不礙事的。」禳福只當自己是錯認。
「喔」葛六寶仍站在原地,沒有離去的打算。
許是在陪她等來接她的人吧一!禳福瞧他堪稱清秀的相貌,見他依戀不捨地注視那條小溪,她輕聲道:
「你的家,不在了吧?」
葛六寶訝然。「姑娘——」
「你跟我家……相公很像。」第一次對外人提到破運在她生命中扮演的角色,不由得有幾分不自然。
「哦?這麼說你家相公跟我必有幾分神似之處姑娘?」葛六寶見她專注地看著自己眉間,他微愕,不動聲色地側過臉,指著那先前追著小販到處跑,如今眼所謂的地痞流氓打起來的男子。「那是我師兄,他真厲害,一下子就把這些小混混給找出來了。」
「你的師兄很具福相。」
葛六寶聽了聞言大笑:
「這可是頭一次有人說他有一幅氣,平常大家都怕他,以為他是個大魔頭,唉,誰教他長得像大魔頭……」
「你卻不然。」
他愣了下,慢慢往她看來,眸中開始有了防備之意。
多嘴一向不是禳福的性子,但——
她輕聲說道:
「你跟我相公好像。我還記得義爹教我排八字算命盤之前,曾指點我如何看人面相……那時,我剛遇見我相公,我義爹以我相公為示範,教我如何看人面相,我只懂皮毛。你命雖長,父母兄弟緣分卻短、且一生無子女……沒有子女是因為你背負血海深仇嗎?眉間的硃砂痣就是為此而藏起的嗎?」
初時,葛六寶不以為出息,後來愈聽愈驚訝,聽到她提起他額間的痣時,神色已然變了。他緩緩開口:
「你義爹是」
「哎啊啊,我在那裡打人賺錢,你卻在這裡調戲良家婦女!老六,你好毒啊——姑娘,在下風大朋,別看我長得一臉奸臣,事實上我的內心善良可比天上菩薩——」
「師兄,這姑娘已經成親了。」
「成親了?跟你嗎?這麼快,才一眨眼的功夫而已。葛六寶,你也太過分了吧?」
葛六寶的臉抽搐一下,很具耐心地說道:
「我是說,她已經是有夫之婦了。」
「咦,那你在光天化日下跟她做什麼?」那叫風大朋的青年在抗議的同時,不忘對禳福露出像魔頭一般的笑容:「有夫之婦我也不會太介出息,在下風大朋,剛用盡盤纏,想賺點路費回去,不知道嫂子家可不可以讓很可憐的我包吃包住——」他皺眉,打向那幾個很皮癢的地痞流氓:「拜託一下,我已經很給你們面子了,還敢再來偷襲我!」
「臭小子,你搶咱們的錢,還想逃之夭夭?」
「哎啊啊,什麼叫搶?我這叫伸張正義,反正你們強收的保護費也算是不義之財,用不義之財來救濟貧民百姓正是我風大朋該有的作風!」風大朋很輕鬆地側過身子,順便補送一拳一腳再給一個大鐵頭。
「咱們這個城裡沒有乞丐,沒有貧民!你救濟什麼?」
「我就是貧民,當然就是救濟我啊!」
那幾個小混混咬牙切齒的,知道遇上狠角色了。其中一名瞧見禳福像是外地來的,又在這狠角色的身邊,互相使個眼色,忽然衝上來。
「小心!」葛六寶叫道。
「看我英雄救美!」風大朋逮到機會顯威風。
「師兄,不要亂來,這姑娘行動不便啊!」葛六寶見風大朋的招數太猛,不小心將人推向牛車,車子一晃動,她驚叫一聲,連忙要穩住身子。
「福兒!」
一出店門,往樹下望去,就瞧見禳福身陷打鬥之中。破運立刻丟下肩上扛的雜物,腳步飛快地奔向樹下。
在天水莊時自學武藝時,他曾戴上好幾公斤重的手環與腳鏈,直到要殺她義爹的那一刻才卸下來,自此就再也沒有戴上的意義了,因此他腳程奇快,才眨眼工夫就奔到樹下,身手很快地擋住倒向禳福的身軀,同時左手抄起她的腰身,旋身將她抱在懷裡。
混亂之中,他也不管誰對誰錯,誰一對他與禳福出手,他立刻翻掌打出,直取對方要害。
「好狠的手法啊!嫂子,你要小心!」
破運才聽有人喊道,忽見一臉邪氣的男子向自己打來,他頓覺此人並非像方纔那些三腳貓武功,立刻嚴陣以待,右手一轉,將禳福移到背上,確定她穩住了,才雙掌擊向那人。
「住手!破運,他們沒傷我!」
「師兄,那是這算命姑娘的相公啊!」葛六寶叫道。
「算命」兩個字鑽進破運的耳裡,他大驚失色,對上那風大朋的雙掌時,一時失了神,連退數步。
「破運!」
「咦,是這嫂子的相公?怎麼對每個人都出招這麼狠?人家只是小小小小的地痞小流氓,偶爾欺負他們一下就夠,也不必逼他們去見閻王吧?」風大朋不甚苟同地說道。
「破運,你沒事吧?」
「我……」破運慢慢回神,心臟跳得好快,不敢看在自己背上的禳福,只能瞪著前方。「我很好,我沒事。你……你……恢復記憶了嗎?」
「喂喂,老六,為什麼這個人在跟自己的老婆說話,眼睛瞪著咱們,咱們不是他老婆吧?」
葛六寶的嘴角開始抽搐。
禳福微微笑道:
「你是說,想起咱們私奔之前的事嗎?我若想起來了,怎麼會不告訴你呢?」
但,方纔的「算命姑娘」……想要問出口,卻不敢問,怕他的追問肯定他心中的疑惑。
只是,若禳福真恢復記憶,為什麼還要故作失憶,不戳破他的謊言呢?
「破運,你先放我上車。」
他遲疑了下,依言將她抱上車,垂下頭道:
「方纔我把貨丟到人家店門口,你等一下,我馬上就回來。」語畢,沒有抬頭地回雜貨鋪前。
禳福微微煩惱地瞪著他的背影。
「姑娘雙腿不便,沒有看過大夫嗎?」葛六寶忽然問道。
禳福視線始終不離破運,隨口答道:
「我這一生注定了不良於行。」
「那就是姑娘找遍名醫也束手無策了?既然你相公是武林中人,想必也聽過有個神醫慕容遲,近年他雖銷聲匿跡,但如果能找著他為姑娘醫治」
「我已經有一雙腿了。」她笑道,對著迎面而來的破運說道:「要回家了嗎?」
破運終於抬眼望著她。她的神色很自然,一點也沒有流露出蒙受欺騙的感覺……真的是他誤會了嗎?
她若想起一切,怎會不告訴他呢?
「破運?」
「嗯,回家了,咱們回家了。」他輕聲應道,也無心跟另外兩人說話,牽起牛車,慢慢往城門而去。
「老六,你一直看者他們背影,這麼捨不得嗎?」
「萍水相逢,哪兒來的捨不得?我只是在提醒自己,咱們平常在江湖上跑,若遇見慕容神醫,可要請他過來醫治這姑娘的雙腿。」
「啐,萍水相逢能做到這種地步?」
「因為我的心就跟我的臉一樣善良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