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臉壞笑 正文 第七章 青春的花開花謝
    愛情像風箏

    我跨進大學之後的一段時間裡心情長久地保持著激動,但是這種激動決不是因為我終於可以佩戴著發亮的校徽意氣風發地走在城的大街小巷,而是因為我所就讀的城大學有著多得令人驚異的女孩子,要命的是她們都漂亮而青春,像多而燦爛的甜美草根等待著有人去把她們吃光。城大學是一所歷史悠久的大學,而且它在國內還有一定的知名度,所以這所大學的學生就來自了五湖四海。她們從祖國的各個省被火車送到這裡,像一千朵優秀的鮮花被扎成一束。

    那一年的女生很漂亮,每次回憶花開花謝的大學生活我就會首先說出這句話。這句話的意義是:誰都不會對美麗無動於衷。

    那一年,我所就讀的中文系,所有的男生都很驕傲,因為我們系裡的女生總是又多又絢麗。

    女生的人數超過了男生的三倍,和我一樣是憑著文學特長免試錄取的章直就感歎不已,他評價說這是陰盛陽衰。我就立刻引經據典地罵了他一頓,然後我總結說:男生少才顯得出來是“寶”。那些女生來自各個不同的省份,她們像一大群方言不同的鳥兒,漂亮地集合在一起。又像一大群讓人驚艷的天鵝,停泊在城大學的校園,讓所有的男生都認為城大學只有春天而沒有其它季節。

    我和章直常常在黃昏的時候趴在絢麗的窗口往下望。我們住在男生宿捨的二樓,窗下就是食堂,每到黃昏的時候,打飯的女孩子總是特別多,她們穿了五顏六色的花裙子浪花一樣飄來飄去,壯觀得像在舉行青春美少女大賽。

    我和章直幾乎天天趴在窗口上感受美麗,這個過程中我們都不說話,只有眼睛像機關槍一樣在窗下掃來掃去。為此我們常常會錯過去食堂打飯的時間,只好呆在一塊用溫開水泡方便面,於是我們兩個人都得了胃病。

    章直是我讀大學時最好的哥們,他也是弄詩歌的,那年頭詩歌吃香壞了。我們倆都有一張爛嘴,常常挖苦另外幾個寫小說的特招生,我們說:詩人只需要用左手就可以寫小說了。章直補充得更提勁,他說:詩人本身就是小說家,但小說家決不是詩人。那幾個寫小說的常常被我們氣得吐血,但他們又不好意思反駁,因為章直以前隨便亂寫的一篇叫做《霍靜的愛情》的小說輕易就拿了個什麼獎。他們以前還曾是章直的崇拜者,誰知章直居然一腳踢開小說寫詩去了。

    章直這家伙很可憐,他說他至今還沒有初戀過,唯一的一次初戀(假如也可以算的話)是讀中學時悄悄捏過一個女孩子的手。我狂笑起來,我看著他的臉,他長得有點丑陋,臉形像一個多稜體,還架著古怪的眼鏡。我罵他,我說:蟑螂。然後我給他講我的戀愛史,有一些是真的,有一些是編的,他根本分辨不出真假,羨慕得口水都流出來了。我們趴在窗口的時候,章直眼睛都直了。我鼓勵他,我說:追女七字訣,死皮賴臉加勇敢。我說:上。他努力地吞了一下口水,說:我不敢。

    他不敢我敢。我趴在窗口上,精心打量著窗下的美麗,我就有了想要干什麼的設想。可是這個念頭一湧上來,我就想到了遠在家鄉另一所大學的貝小嘉和貝小嘉給我說的那句話,一想到這些,我就會有一種如芒刺在背的感覺。

    貝小嘉說:你要珍惜我。語氣冷靜得要命。

    我離開我所居住的那座城市來城大學念書的時間是下午。

    那會兒已經是九月了,天藍得有了秋天的味道。我爸我媽,還有文青水、程岑一些哥們把我送到火車站。貝小嘉走在我旁邊,她穿了淺綠色的百折裙,長長的黑發被迎面而來的風吹得飄起來,眼睛雖然亮亮的,但寫滿了憂郁。我們拉著手走在火車站,我一臉的快樂和興奮,我想***我真要上大學了。

    向天和舒眉衣走在最前面,他們的關系發展得突飛猛進,那速度很有點昂首挺胸走進二十一世紀的味道。“到了就來個電報,”向天轉過頭來對我說:“免得程叔擔心。”

    “我不擔心我不擔心,”我那曾經長時間破壞我屁股的工人父親樂壞了,他幾乎是在唱著小調。可是就在火車要啟動的時候,我突然發現父親的眼裡居然有了淚光:“兒子,出門在外,可要多注意身體。”他說。我揮了揮手,幾乎沒有一點離別的憂郁,我說:“放心放心,我都是大學生了。”我的話引來他們善意的笑聲。

    其實城離我的家鄉並不是太遙遠,只需要一個夜晚的時間就可以抵達。

    貝小嘉的淚水掉下來,一顆一顆地落在站台上,“給我寫信,”她說。聲音挺委屈。我已經坐進了火車,我就把手伸出車窗,努力捏住她冰涼的手。其他的朋友和我的父母還以為我們有什麼情話要說,都退開了幾步,想要盡其所能地給我們營造一個說話的空間。

    但是貝小嘉只說了一句話:“你要珍惜我。”語氣冷靜得要命。

    這時候火車就開了,它以無可阻擋的速度開始載著我飛離貝小嘉的視線。我把眼睛伸出車窗外丟下最後的一瞥,我看見在下午的陽光下父母和朋友們都在對我揮著手,只有貝小嘉沒有揮手,她憂郁而孤獨地站在最前面,一臉的無助,她的裙子被風吹起來,像一朵綠色的浪花隨著火車的開動越來越遠。那時候,我的淚水突然就下來。

    剛踏進大學的時候我想家想得厲害。那是我長這麼大第一次遠離父母和朋友去這麼遠的地方念書,就像一粒花籽離開了花朵,被風吹到了另一個陌生的地方。只要一有時間,我就瘋狂地給家裡人和朋友們寫信,尤其是貝小嘉。在大學裡有一句校園俗語,叫做:大一大二信多,大三大四病多。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大一和大二的學生還沒長大,只知道給親人和朋友寫信,而到了大三大四,信不寫了,課也不想上了,還常常裝病躲在寢室裡睡懶覺。我就屬於這種人,剛進大學那陣子,我常常會一天收到七八封信,然後就點上蠟燭熬更守夜地一封一封地回,像得了神經病似的。

    我們寢室住了六個人,我住下鋪。有時候,六個鋪位都會亮起蠟燭或者手電,大伙全趴在各自的鋪位上給遠方的親人寫信。有人寫著寫著還哭起來,弄得其它人一愣一愣的,還以為他腦子有問題。

    最讓我受不了的是睡覺。我在家裡的時候一個人睡一張非常寬的彈性很好的繃子床,隨便我怎麼橫著躺豎著歪都行。可大學裡的床不僅窄,而且還是硬硬的木板,剛開始睡的時候我不太習慣,夜晚不能入睡不說,而且一旦入睡,早上爬起來身子就軟綿綿的,腰又酸又痛,像被誰揍了一頓似的。要命的是我從小就不大會睡覺,我的意思是說我睡覺老愛翻來翻去,床有多寬我就能翻多寬。

    有一天晚上,我終於從床上翻到了地上。需要說明的是我從來都是那種睡熟後被別人賣了都不知道的人,所以我從床上翻到地上的時候根本就沒醒,我仍然睡得香甜而快樂,估計還有美麗的鼾聲。後來我終於從地板上醒過來,是因為在睡夢中我突然感到自己被什麼重物狠狠地砸了一下,結果我發現原來是睡在我上鋪的章直也從床上掉了下來,不偏不倚,正好砸在我的身體上。我氣壞了,就罵了一句:我X你媽。然後就抽了這小子一耳光。可我這一耳光並沒把章直打醒,他只是摸了摸自己的臉,就又繼續睡過去了,而且還很快發出濁重的鼾聲。我哭笑不得,就又踢了他一腳,重新爬回自己的床上睡覺去了。出了這件人壓人的睡覺事件,我就一直希望章直有一天再一次從上鋪掉下來,因為上鋪距離地面大約有一米五高,假如章直再次掉下來(我當然不會又去當肉墊),結果肯定很喜劇。為了能夠目睹這一時刻,我就天天晚上盼啊盼啊……我想有了第一次肯定會有第二次,結果終於給我盼到了。有天晚上我正朦朦朧朧地要去找周公打麻將,就聽見“咚”地一聲巨響,一件物體從我上鋪呼嘯著滾下來。我立刻就放聲大笑起來,其他室友被我的笑聲給弄醒了。大伙擰亮手電(大學一般晚上十一點熄燈,周末假日例外),看見章直痛苦地從地上爬起來,大伙就快樂得不行。我得意壞了,我說:***,這回我不給你當肉墊了。

    我們寢室還有一個寫歌詞的特招生叫鄒化洋,這小子生得油頭粉面的,常說夢話,有時還要夢游。剛進大學的一個晚上,這小子半夜從床上爬起來,走到我床邊,一邊拍我的腦袋一邊念叨,他說:西瓜熟了。嚇得我一身冷汗。後來我把他臭罵了一頓,就不敢再睡下鋪了,我想假如這小子一邊提著刀一邊拍我的腦袋說“西瓜熟了”,後果簡直不堪設想,沒准我正夢見和幾個少女在一塊打情罵俏呢就不明不白死於刀光之下。我決定和章直換一換鋪位,可我又非常擔心由於自己睡覺不老實而從上鋪掉下來,那情況也挺慘的。後來我終於想到了一個中庸的辦法,那就是我仍然住下鋪,但必須把寢室裡所有能傷害人的鐵器扔掉,包括吃飯時用的小叉子也被我強行換成了木筷。這樣鄒化洋再拍我腦袋說西瓜熟了就無所謂了,起碼比從上鋪摔下來感覺要幸運些。這一切都習慣了之後,有一件事情卻老也習慣不起來,那就是我實在不習慣貝小嘉不在我的身邊。我非常想念她,貝小嘉在我的想念中從來沒有這樣美麗過,她常常會在我的想象裡(包括大白天的想象)變得更加美麗動人可愛無比。

    “有一個女孩子在身邊多好。”我強烈地想。每次趴在窗口上看見那些美少女雲集樓下的飯堂,我就想把她們其中的任何一個給逮到身邊來。可是我又不敢,這並不是因為我膽小。我主要是考慮到剛進大學,得注意點影響。即使我有什麼行動,也得再等幾天。

    我就瘋狂地給貝小嘉寫信。她回信也非常勤,常常是一周兩封,而且每封信都有好幾千字,我就懷疑她讀大學的主要功課是給我寫情書。貝小嘉在信裡膽子非常大,一改平時的嬌羞和含苞待放,她的信熱烈極了,她甚至在信中說想和我有一個孩子。那時我並沒打算將來和她結婚,讀了她的信後就覺得她很可愛。“媽的,她都想當媽了,這還得了。”我想。

    給貝小嘉寫信是我非常愛干的一件事,因為我可以在信中打胡亂說,想寫什麼就寫什麼。比如我寫:貝小嘉,我想你想得想和你睡覺。語句簡明了當,直奔中心思想。

    那時我晚上常常夢遺。每次都夢見我和貝小嘉在一起很興奮,但每次在夢中我都解不開她的皮帶,一旦好不容易解開了,我又要起床了,因為我得趕緊爬起來去洗褲衩。

    後來我發現我在思念貝小嘉的過程中常常會被一種越來越強的毒蛇樣的欲望控制。我很口渴。再後來我終於在一個周末的夜晚爬上了火車,我要回家,我要去找貝小嘉,那時我進大學已經快兩個月了。

    當我奇跡般地出現在貝小嘉面前的時候她嚇了一跳,迷亂的眼神如夢如煙,但是有淚水:“你怎麼回來了?”她居然在師大女生樓早晨的陽光下擁抱了我,以前她可不敢這樣。

    然後我就把她領回了家,我爸我媽激動壞了。但我爸有些謹慎,他小心翼翼地問:“西鴻,是……被開除了?”我哭笑不得,我說:“回來看看你們,晚上就得走,明天還有課哩。”

    我老爸老媽歡呼一聲,就上街賣菜去了。

    我就把貝小嘉領進了我的屋子開始干那件事。這個過程中,貝小嘉表現得非常慌亂,她說:“今天恐怕不行,今天是危險期……”我有點生氣,我說“我這麼遠回來看你”就不說話了,然後她就跑過去檢查了一下門的暗銷是否擰上後,就任由我把她剝得光光的。可是我很激動,三四分鍾就完事了,當我從她身上爬起來的時候,她吃了一驚:“完了?這麼快?”我的臉就紅了。

    然後,我像打仗一樣地利用一天的時間飛快地去拜會各路朋友,並邀請他們晚上到我家裡吃飯。兩個月沒見面,最令我驚訝的是程岑的變化,他現在在一個冰箱廠上班,屁股後面跟了個“小鳥依人”。程岑對我說,他說自己這麼大了,再不敢在外邊鬼混了,他說他現在首先得為生計奔波……自己都養不活,還混什麼混……他這樣說的時候目光堅毅,一臉的勞動者形象,我就很感動。我本來還想到看守所去看朱朱的,但時間實在太緊,晚上我還得回城。“是朱朱教育了我們。”程岑說。一提到朱朱,我們的心情都不太好。

    晚上的時候,文青水、大勇他們都來了。

    向天和舒眉衣來得最晚。“他們要結婚了。”文青水說。我就大笑起來,拐彎調侃他們:“結什麼婚,你們現在不照樣是未婚青年享受已婚待遇嗎?”大伙轟的一聲就鬧起來。我老爸拍了一下我的頭:“臭小子,上了大學也跟個小流氓似的。”

    我們開始喝酒,並談些兄弟感情的話,間或較量些文字。

    貝小嘉坐在我旁邊,她很少插嘴,只是用亮亮的眼睛一直看著我。我聞到了她身上的一股好聞的香水味,手就不由自主地放在了她的大腿上,她的大腿依然結實而富有彈性。

    雖然只有兩個月沒見面,但大伙就像有好幾年沒見面似的,情緒都很高,一個個喝得一塌糊塗。尤其文青水,喝酒像喝開水,話也特別多,我估計他心裡可能有事。但我暫還沒有機會去問他。我乘大伙不注意的時候借收拾東西為名把貝小嘉領進了我的那間屋子,然後就鎖上了門。貝小嘉看見我的舉動有些緊張,“西鴻你干嘛,外面這麼多人,”她小聲說。我抱住她親了一下,我說,“不干嘛干你哩。”

    “不行,”貝小嘉叫。但聲音很低,她怕被外屋的人聽見。我哪裡管得了這麼多,我的手已經剪刀一樣劃開了她的肌膚。貝小嘉軟弱地推開我,走到門邊細心地檢查了一遍暗鎖,然後對我白了一眼,說:“你真壞。”這就表示她同意我這麼做了。我就興奮起來,把她壓在了床上。

    火車是晚上八點鍾的。第二天一早就可以抵達城。

    在送我去火車站的路上,文青水把我拉到一邊:“西鴻,你這次回家不僅僅是因為想念兄弟吧。”他實在是非常了解我,他說:“你可得好好念書,別總想著那事。”我知道那事是指什麼,就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文青水使勁地拍了拍我的肩:“好兄弟,什麼事都畢了業再說……還有,在學校可別亂來,兄弟們都不在身邊,有些事兒自己得好好把握。”他有些動感情地摟著我的肩。我的眼淚差點就下來了,我不由自主地喊了他一聲:“哥,”我說:“你放心。”

    火車要開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了什麼,我問文青水:“怎麼沒看見章玫?”當時我還一直認為他正在和章玫好。文青水苦笑了一下,然後搖了搖頭,夜風裡像一支搖曳的狗尾巴草。“怎麼了?”我有些驚異地問。他的臉上繼續著苦笑,“以後再告訴你吧。”他說。一瞬間他的眼裡忽然就有了斑斑點點的淚光。

    我們中文系的功課比想象中的要更為簡單。我和章直很容易就把它給對付了。其余時間我們就用來寫信和掙稿費。

    在我的大學生活中,來信最多的是貝小嘉,一周兩封,其次是文青水,一周一封,他們的時間概念都很好,准時而又持續不斷。我也抱著巨大的**給他們回信。那個冬天開始的時候,我終於知道了唐兒和紫兒的故事,還有章玫,文青水在給我的一封長信裡詳細地講述了她們。許多年後,當我大學畢業後回到家鄉,文青水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告訴我,他說他之所以要給我寫這麼多信,除了我們是真正的好哥們之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實在是太需要傾訴了。他對我說,那時候他心情只要一糟糕就會給我寫信,只有把心裡的難受寫在紙張上,他才會如獲大赦。文青水還說:“真不好意思,我把我的痛苦讓你分擔了。”

    其實我並沒有幫文青水分擔什麼。當時我只是感到文青水的信總是很灰色,那會兒我並不是很了解文青水,我只是認為我們是真正的好哥們,直到後來那個飄雪的冬天。

    我和章直除了寫信,最大的能耐就是掙稿費。我們寫了一大堆詩歌或者散文之類的東西向四面八方寄出去,然後就有稿酬源源不斷地寄回來。於是我們倆很快就成了中文系過得最好的學生之一。

    但我和章直都認為我們的生活還缺少點什麼。後來我們終於發現我們缺少的是愛情。因為僅有才子是不夠的,還得有佳人。我雖然有佳人,可惜隔得太遠了,遠在家鄉的貝小嘉對於我而言,無疑於畫餅充饑,盡管我有時仍然會坐著火車突然出現在她的身邊,但問題是:冬天來了。冬天來了,城冷得厲害。我和章直都不想自己動手洗衣服,寢室裡有女朋友的男生就表現出很幸福的樣子,因為他們的女朋友會責無旁貸地給他們洗衣服,哪個女孩子不希望把自己的男朋友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呢?我也有女朋友,可惜她不能給我洗衣服,她離我遠著哩。不過她仍然記掛著我的衣服問題。貝小嘉在信中說:“冬天了,你可要注意衛生,遺憾的是我不能為你洗衣服(我的衣服是媽媽給我洗哩),你總不能要求我坐火車到城來給你洗衣服吧。”簡直是屁話,我穿著在我眾多的衣服中還算較干淨的一件罵道:“媽的,老子也不洗,讓它髒。”我和章直趴在有點小雪花的窗口,看著窗下那些被厚厚的衣服裹住的流動的春天,就想把她們中的一個逮回來給我們洗衣服。

    我眼睛追著窗下最後幾個女孩拿著飯盒遠去的時候,就有點恍然若失的無聊。窗台上不知被誰扔了一張《城晚報》,我拿著《城晚報》胡亂地翻。“看看有沒有文藝副刊?”章直見了報紙眼睛就要發亮,因為這家伙無論大報小報,只要是有文藝副刊就會把他那些狗屁詩文寄去換錢。我揍了章直一拳:“你小子想錢想瘋了。”其實我和他的想法差不多。於是我就仔細地找,果然有一版是文藝副刊,然後我看了看責任編輯的名字,天,居然會是丁香。我驚喜若狂,立刻叫出聲來:“是丁香。”“你認識?”章直也很高興,他的想法很簡單,只要是熟人就好發稿,稿發多了就能多賺錢。“豈止只是認識,”我想,“她還是我的初戀哩。”章直不知道我的想法,在一旁傻快活,“改天我們去找她,……丁香?……肯定很漂亮吧,”他說。丁香當然漂亮,丁香是一種美麗芬芳的花。但編輯(以前是女教師)丁香卻遠遠要比那種叫做丁香的花來得更為美麗,更為動人。

    重逢丁香

    文青水沒有想到唐兒婚後還會來找他。那是秋天的一個黃昏,十月的彩霞彌漫了天空,唐兒就像一朵雲一樣飄到了文青水辦公室的門口。

    那時文青水留校工作已經快兩個月了。他被留在宣傳部,負責編師大校報的兩個版。校報一個月出兩期,時間很清閒,而且學生來稿踴躍,工作自然有些輕松。

    校報辦公室在校辦公大樓的五樓,位置剛好在樓梯的拐角處。這是一幢七十年代修建的樓房,一共只有五層樓,蓋著灰色的鉛瓦,還吊了角,很有些古色古香的味道。裡面全是木樓板,人踏上去,就會“咚咚”作響,像急速運動之後的心跳。

    文青水住的地方離校辦公樓並不遠。每天他都像一枚陰郁的校徽穿過幾條開滿白色花的小徑向辦公樓匆匆走過。有時候他會在操場邊停留,看那些花裙子和牛仔褲閃亮在芳草淒淒的綠茵上,然後他點上煙,慢慢地走開,而心裡卻有什麼東西在一點點地發緊。

    那一段時間,文青水在矛盾中拼命地寫作。我在城大學的圖書館裡,經常能夠從雜志上看到他發表的一組一組的詩句。他的詩藝日漸成熟,尤其他的語言,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但我老是能從中讀出一些別樣的味道來,比如:黑暗,陰影,或者夾在刀尖上的憂傷等。章玫仍然經常來找文青水,她一般是在晚上踩著星星的光芒走來。她的穿著始終樸素而千遍一律,尤其她老穿牛仔褲,感覺就像從來沒換過一樣,但她的衣著始終都干淨,清潔而又一塵不染。她一般先站在門邊輕輕敲幾下虛掩的門,然後才推門進來。文青水的門平常都沒關嚴。章玫知道這一點,但章玫仍然先要非常有禮貌地敲門,盡管他們之間早已發生了不應該客套的事情。每次章玫走進來的時候,文青水就會感到有一種憂郁的微風輕輕刮過來,然後他就看見了那張並不漂亮的但笑得像桃花一樣的臉。

    那時候唐兒結婚已經好幾個月了,文青水的心情也開始慢慢趨於平靜。但他仍然有些害怕夜晚。因為夜深的時候,文青水總是會想起剛剛過去的那個非常夏日,那裡埋藏著他的痛苦和歡樂,還有他心中那支永遠不會散去的憂傷的歌。

    現在章玫到文青水這兒來的時候,文青水已經很少有那方面的要求了。他們呆在一起,更多的時間是相互各拿一本書慢慢地閱讀。他們依然很少交流,連談話也少了,而章玫仍繼續天真地做著美麗的白日夢。偶爾他們也干那事,但次數越來越少,而且相互之間都缺少性愛的**,章玫根本就不太懂,而文青水則是以發洩為主。每次做完,文青水還會莫名其妙地淚流滿面。章玫不知道他為什麼流淚,她只是單方面地認為這是一種詩人特殊的表達方式。

    夜深的時候,文青水依舊會把章玫送到女生樓下。那時校園裡街燈依依,行人漸少,文青水和章玫一左一右地走在校園的馬路上,鞋子脆脆地響出單一的節奏。他們不說話,也沒有挽手,就這樣形同陌路地往前走。時令已經進入秋天,校園裡的梧桐樹在掉葉子,它們黃黃的從樹上飄下來,零零散散地鋪滿了路面。

    到了那幢熟悉的女生樓下,他們就會停下來。章玫的臉上掛著微笑:“我上去了。”然後她就在文青水的目光中跑開去。每次看著章玫青春的背影快樂地消失在女生樓的拐彎處,文青水心裡就會產生出一種深深的內疚,並且會有幾許冷汗冒出。

    “我都干了些什麼,”他痛苦地想。現在,他已經開始一點一點地冷靜下來,他對自己給這個無辜少女所造成的無法估計的傷害而深深內疚。同時,他覺得唯一能夠對章玫進行補償的方式就是和她分手,他甚至認為除了分手自己別無選擇。因為自己實在是不曾愛過她,這樣繼續和她纏下去只會對她造成更大的傷害,只有早點分手,才會解決雙方的痛苦。盡管章玫現在並不痛苦,但假如她一旦知道文青水僅僅只是因為個人的私心而和她來往並發生那件事的時候……其後果實在是不堪設想。那時文青水並沒想到以接受她的方式來解決他和章玫之間的問題。他只是想和章玫分手。

    但是文青水又一直不敢正面給章玫講清楚。因為他曾經試探性地問過幾次章玫這個方面的問題。而章玫的回答總是與自殺和死亡有關,文青水就嚇得直冒冷汗,因為他已經慢慢地對這個相貌平凡但身材流暢的少女有所了解了。他發現章玫不僅僅是一個傳統的少女,而且要命的是她愛自己愛得刻骨銘心。

    現在,文青水深刻地體會到了什麼叫做一失足成千古恨,他非常討厭夏天的時候由於自己的狹隘和其他什麼原因所造成的現在這種局面。他甚至隱約地感覺到,自己因為章玫,將很可能失去再愛的機會。但是他又想:“我還能去愛誰呢?”後來他就干脆不管她了,“管***,以後再說。”他想得快要耍橫了。

    每次送章玫回到女生樓,文青水總會站在女生樓下胡思亂想很久。然後,他就會情不自禁地走到女生樓的背面,這個夏天以前,在女生樓背面的七樓上,有一個窗口總是野花燦爛。可是現在一切都不存在了,那個七樓的窗口,月光下早已空空如也了。

    文青水在女生樓背面站立著,四周的草已經有一多半開始變成枯黃色。其實秋天已經深了,在另一些城市,現在都開始飄雪花了。文青水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清醒的大腦微微有些沉重,他轉身離開這裡,往自己的小屋走回去。

    街燈下,文青水的影子孤單而消瘦,在他的身後,一陣風過去,梧桐葉飄得鋪天蓋地。唐兒來找文青水的時候是秋天的黃昏,十月的彩霞彌漫了天空,唐兒像一朵彩雲一樣飄到了文青水辦公室的門口。這之前文青水根本就沒想到過唐兒還會來找自己。

    已經很久很久了,唐兒如同一柄小小的獵刀,在文青水內心深處種植著傷害。因為唐兒,文青水幾乎連夢想也沒有了,盡管唐兒美麗如同百合花的面孔常常還會飄在他逐漸發黃的灰色的記憶中,並且還會帶著他在刺痛的黑夜裡無邊地亂飛,但美好的一切都已過去,連同美夢和幻想,所以當唐兒像一朵雲一樣站在校報辦公室門口的時候,文青水就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唐兒站在門邊,秀氣的臉掛著一丁點微笑,大眼睛裡流動著一絲憂郁。她美麗的短發依然卷起來微微上翹,像一小朵一小朵的浪花。

    現在已經是下班時間,偌大的辦公室走得空空蕩蕩的,只留下文青水一個人。唐兒站在他的門邊的時候他正坐在辦公桌前吐煙圈。他吐煙圈的技術很高,那些煙圈圓圓的,一個連著一個像句號一樣從他嘴裡飛出來,一連串地飄在辦公室的空氣中。

    文青水在煙霧中看見了唐兒,唐兒在文青水的視線裡清晰地踩動著木樓板,窗外有黃昏的陽光照進來。文青水看見唐兒的臉上有鱗片一樣的紅色。

    後來唐兒就坐在了文青水辦公桌旁邊的一個空椅子上。這個過程中他們誰也沒有說話,像兩個不認識的人打算就這樣永遠不認識下去。窗外有很絢爛的彩霞,它的余暉一點點從辦公室裡移開去。唐兒坐在椅子上,她的微笑已漸漸消失,像窗外的彩霞已經被黑夜替代。

    再後來文青水就把唐兒帶到了一家飯館。“我們去吃點什麼吧。”文青水這樣說。

    他們在師大附近的一家小飯館胡亂地吃了些什麼。文青水還喝了一瓶啤酒。“別喝太多酒,男人臉紅紅的不好看。”唐兒說。文青水不說話,他的眼睛像刀子一樣從唐兒的臉上刮過,仰頭又灌了一口酒。吃過飯,天空已經有了月色,校園裡的光線是斑斑駁駁的碎片。文青水的臉被酒精染得有些紅,他和唐兒一左一右地往自己的寢室走。秋天的校園有很重的月光。

    他們走進那間九平方米的房間,唐兒抬頭隨便打量了一下這間屋子,屋子凌亂而又陳舊,書籍和廢紙扔得四處都是。唐兒小心地繞過地上的書本,把自己的身體放到了床邊。

    這間房子的光線不是太好,而且還有一種潮濕的霉味,但唐兒並不太在乎這些,她想即使這間房子再糟糕一百倍,只要有那個人住在這裡就行,一想到那個人,唐兒就不由自主地拿眼睛去看他。正好那個人的眼睛也像釘子一樣地釘過來。

    後來唐兒就開始脫衣服,她一件一件地脫,脫得很慢,直到自己脫得除了一塵不染的身體什麼也沒有的時候,她才停下來。窗外有很沉郁的月光,順著窗悄悄地照在唐兒白銀一樣的身體上,像水彌漫著高塔。文青水有些口渴,唐兒的身體在他的眼睛裡像一大朵光滑的雲在輕輕浮動。

    丁香在《城晚報》。丁香很美麗,丁香曾經是我的一個夢想。

    我和章直吹著口哨沿著雪花紛揚的大街往前走。這一年,城的雪來得很早,十月還沒有過去,天空就飛滿了白色的眼睛。走在城的大街上,我的心情有些激動,我真沒想到還會和丁香這麼近的再次擁有同一座城市。我本來打算獨自一個人去《城晚報》找丁香的。但章直這家伙臉皮厚,非要跟我一塊去。他聽我把丁香形容得陽光和露水一樣優秀,就滿臉放光口水亂流。不過我並沒有告訴他我曾經暗戀過丁香,這家伙嘴很爛,老愛打胡亂說。“寶器,”我罵他,“你去干嘛。”章直無賴得像條死狗:“鴻哥”,他這樣叫我肉都麻了,“我從來沒見過漂亮的女編輯。”他的樣子很可憐,我就踢了他一腳,說:“行了行了,裝什麼蒜,我帶你去。”然後,他便屁顛屁顛地跟在我身後往《城晚報》進發。

    天空有許多白色的眼睛。我走在大街上,心情愉快而緊張。眼前浮動著我和貝小嘉曾經就讀過的中學校園,在那所校園裡,有綠草茵茵的操場,操場上總有一位年輕而美麗的女體育教師在領著學生跑步。她長得挺高,文靜而秀氣,學生們很喜歡她跑步,她一跑,胸口便一顫一顫的,像藏了兩只活潑的小白兔。

    《城晚報》離我們學校不太遠。我們很快地來到了這裡,並且非常容易地在文化副刊部找到了丁香。那時她正在辦公室裡編稿,還圍了條白色的圍巾。不過我站在門邊有點激動,慌慌的不敢進去,那感覺有點像初戀。“你不是說你和她很熟嗎?”章直一直在故意揭我的短。我的手心就有點癢,於是我就在章直的頭上猛敲了一記。這家伙還沒反應過來,我就竄進了辦公室。章直其實挺笨,常常被我算計,但他還自以為很聰明,比如現在,他被我打了一下之後就沒辦法還手,並且還得跟在我屁股後邊往裡竄。“丁香——”我肆無忌憚地大聲叫,聲音吸引了許多人的目光。不過我心裡有點發虛。而且我還注意到了居然沒在丁香後面加上老師兩個字。我非常擔心丁香會不會對我直呼其名的無禮舉動生氣。圍著白圍巾的女編輯丁香抬起頭來的時候,我清楚地看見她的面孔依然生動而美麗。丁香用她的大眼睛望了我幾秒鍾,這個過程使我很緊張。我猜她大概都認不出來我了,如果真是這樣我就會很尷尬,於是我的臉就准備著要發紅了。

    “程西鴻——”丁香終於大聲地叫出了我的名字,表情快樂而驚異,“你怎麼來了?”我終於松了一口氣,我說我在大念書哩。

    接下來,丁香就像老朋友一樣接待了我,這是我始料不及的。她把我和章直帶到一邊的會客室,其間我們曾兩次熱烈地握手,她的手又軟又滑,握起來感覺非常好,如果不是考慮到失禮,我真想多握一會兒。

    我和丁香在會議室裡快樂地說話,說我們的學校,也說散文和詩歌。

    章直在我身邊一直插不上話,心裡對我充滿了憤怒,因為剛才丁香指著章直問我“這位先生怎麼稱呼”的時候,我非常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一個同學”,根本就沒給他們相互介紹,我這樣做的目的是想氣氣章直。結果我的目的達到了預期的效果,章直果真氣得不行,不過他的眼睛仍然直勾勾地盯著丁香,樣子非常丑陋。

    我終於把章直介紹給丁香徹底認識的時候是中午。

    這之前我沒料到丁香會請我們去吃午飯。“走,中午我請客,”丁香說。“不不不,我請我請,”我說。丁香笑著揚了一下美麗的手:“下次你請吧。”居然還有下次,我高興壞了。趁丁香去辦公室拿包的空檔,章直氣急敗壞地對我嚷:“介紹一下嘛,介紹一下嘛。”我不理他,但心裡卻一個勁地偷偷直樂。

    丁香處理了一下第二天要發排的稿件後,就領著我和章直去了一個比較高檔的酒樓。

    丁香要了幾個非常漂亮的菜。“我們喝點酒吧,”她說:“這天挺冷的。”

    我得承認這是一個非常好的提議。我當然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要知道,美酒伴佳人,人生一大樂趣也。只可惜章直這壞種在一邊挺煞風景。菜剛上桌的時候,他像只呆頭鵝一樣吃得很狼狽,丁香被他難看的吃相逗得格格格地笑。我有些氣急敗壞,我覺得這家伙不僅自己斯文掃地,而且還挺丟我的面子,於是我就狠狠地踩了他一腳。這一腳踩得有些重,我清楚地看見章直的額頭上暴了一根青筋,但他沒好意思叫出來,只是拿眼睛使勁地瞪我。我就當沒看見,並且暗暗發誓下次決不帶他一塊兒來。不過我仍然抽了個空檔把這壞種給美麗的丁香做了較為詳細的介紹,以便他往後能有機會多賺幾文稿費。

    “你也是文學特招生?”丁香看了一下章直那多稜鏡一樣的臉,後者的臉正在一點點發射著媚笑。丁香喝了一口酒,說:“你們可以給晚報多寫文章,這兒稿酬挺不錯的。”章直等的就是這句話,這家伙雖然成天動不動就是什麼“精神高度問題”,但照我看來,其終青春的極目標就是為了賺稿費。酒是紅酒,度數很低的那種,杯子是薄薄的玻璃器皿,閃閃發亮的那種,丁香一邊喝酒一邊和我們閒聊。我非常喜愛她喝酒的樣子,姿式非常美麗。她用手托住杯子,輕輕地舉到嘴邊,酒在入唇的那一剎那,顏色和嘴唇一樣紅得通體透明,鮮艷而又柔潤,當她把杯子從嘴移開的時候,我還可以清楚地看見她豐滿的嘴唇上沾有幾滴晶瑩剔透的酒珠,像紅色的露水一樣美麗。我就是從那時起開始欣賞女人喝酒的,不說別的,僅那悠閒文雅的姿式,就遠遠要比男人來得險要而獨特。

    那天丁香的興致非常好,飯後,她提議我們到她家裡去坐坐。我當然求之不得,只是討厭章直像條小爬蟲一樣地跟著。但我現在又不能趕他走,這樣做有違朋友間的義氣。於是我就只好讓他跟著。丁香住在城東邊一個公園裡的小木屋裡。當我們頂著鋪天蓋地的雪花走到那裡的時候我嚇了一跳,因為那間小木屋實在是太漂亮了,漂亮得就像童話一樣。它建在公園深處的池塘邊,四周長滿了高低不一的植物。現在雖然是秋天,但城有雪,像白色的小紙片一樣密密地把小木屋的屋頂蓋起來,在它的周圍,除了池塘,所有的世界都是銀子一樣的顏色。在我這種很少看見雪的人眼裡,丁香的小木屋美麗得觸目驚心,美麗得簡直就是童話。

    我和章直拍打著身上的雪花走進丁香的小木屋。這間小木屋並不太高,但屋子挺寬,地上鋪了厚厚的地毯。沒有椅子,只有許多花布做的軟墊。在屋子的牆上,掛了許多手工織品,丁香拉開燈,白白的光芒便散開來,使這間屋子看上去溫馨而又浪漫。“隨便坐。”丁香一邊說一邊脫下外套和圍巾掛起來。她只穿著一套黑黑的針織緊身衣在屋子裡來回地給我們搬運水果和咖啡。我的目光尾追著她,主要停留在她的胸脯上,那個地方青春而又活潑,像小兔子一樣上下跳躍,可愛極了。

    咖啡端上來,冒著一絲絲熱氣。我用匙子攪動著咖啡裡的方糖,內心突然產生了一種罪惡的設想。這時候丁香已經打開錄音機,有輕輕的音樂抒情而又纏綿地流淌。我們喝著咖啡,聽著音樂,間或交談些什麼。其間我還注意到小木屋的窗台上,有一個玻璃瓶裡插著幾枝即將消失殆盡的枯萎的梅花,花雖枯萎,但我還是能隱隱約約聞到它殘留的芬芳。

    而窗外,細密的小雪花依然鋪天蓋地。

    從丁香那間小木屋回到學校的那個晚上,我做了一個美麗的夢,我夢見我和丁香在那間小木屋裡輕松地跳著一曲舞,我還夢見她的胸脯很閃亮,像太陽,又像折射的星光,還有她的白圍巾,在我的四周慢慢地飄……後來我就從床上爬起來洗褲衩去了。

    “我一定要把她搞到手。”第二天早晨從床上爬起來望著窗外一直在飄的小雪花,我心裡就非常流氓地開始算計丁香。我覺得丁香實在是太美麗了,我想擁抱她,我想……從床上爬起來的時候我突然看見了一旁的小櫃子上放著一封信,不用看內容,只要看一眼那淺白色信封上熟悉的字跡,我就知道這封信是貝小嘉寫的。她的信總是來得准時而又勤快。

    不過現在我突然有點討厭她的信,因為此時我的心裡正裝著另一個女人的名字,那個女人美麗而又生動,她的名字是一首詩的名字,她叫丁香。

    於是我就對貝小嘉的來信連拆開的興趣也沒有了,不僅如此,我還順手把它丟在了床下,就像丟一雙臭襪子一樣。許多年後,每當我一想到這件事,就覺得我真他媽不是個東西,簡直沒心沒肺透了,這麼快並且這麼容易地就准備把一個刻骨銘心地愛著我的女孩扔在風裡。就在我剛把貝小嘉的信丟到床下的時候,我的大腦裡立即出現了一雙大而無辜的眼睛和一句話:你要珍惜我。一想到這句話我就有些不寒而栗。但我立即又搖搖頭,把它們扔到一邊去了。

    下午的時候,雪開始住了,但天上仍在掉一些小碎片。我就不打算上課了,因為上也是白上,我心裡老是在強烈地想著一個人,這種狀態哪還適合上什麼課。我決定現在就去找丁香。

    而且我還為此找到了一個光明正大的理由,那就是給丁香她們報社投稿。

    我飛快地翻出兩篇我自認為寫得非常滿意的文章,然後找出一件比較干淨的風衣來換上,還特意梳了梳頭發,把它梳得整齊而又一絲不苟,像廣告上那種。章直在旁邊一直默默地看著我精心包裝著自己,他也不想上課了。“你要出去嗎?”他說。我正在擦皮鞋,頭也不抬地答應了一聲就繼續著我手裡認真而刻意的工作。“帶我一塊去行嗎?”章直可憐兮兮地說。他不說話還好一點,一說這話我就想起他昨天中午那副狼狽的吃相。“滾一邊去,”我沒好氣地罵道,然後扔掉手裡的皮鞋刷子,理也不理他大踏步地走出了寢室。

    外面的天空有點冷,偶爾掉一些小碎片,但空氣卻清冽芬芳,像一個少女的初戀那麼鮮嫩如初。我打算直接到丁香的小木屋去,我是這樣想的,她在家固然好,她如果不在家,我就在公園等她。我還像個紳士一樣地買了一束開得很旺盛的臘梅花捧在手裡。一路上,我都在臘梅的香氣中精心設計著我和丁香的故事,而且還一次又一次地被自己的美好設想弄得激動不已,滿臉緋紅。我並不知道當我第二次踏進丁香那間童話一樣的小木屋的那個下午,就會發生那件我夢寐以求的事情,我真的不知道。

    一路上,我手捧一大把臘梅花行色匆匆,心裡又快樂又緊張,又希望丁香在家又希望她不在家,就像一個怕黑的小孩子總是喜歡聽鬼故事一樣。我就在這種緊張而又不安的矛盾心理中走到了丁香的小木屋。丁香的小木屋鋪滿了雪,依舊像昨天一樣美麗。

    屋裡有微弱的燈光和音樂聲。丁香在家,我有些激動。我抱著一大捧開得熱烈而燦爛的臘梅花站在她的面前,不知道該不該敲門。我先是傻傻的在門邊站了好幾分鍾,後來我想管他呢,來了總不能不進去吧。於是我就咚咚咚地敲門。

    丁香對我的到來並沒有感到什麼太多的意外,但她卻對我手裡抱著的臘梅花表示出了巨大的驚喜。“好漂亮。”這是她拉開門說的第一句話。“送給你的,”我見縫插針地說。

    “謝謝!”她臉上的微笑在我看來要比那些臘梅美麗得多。我還注意到她今天穿了一套小翻領的西便裝,蘋果色的那種,襯得她青春的身體像一滴透明的水。我搓了搓手,表現得有點激動,像一個孩子盲目地面對自己喜愛的玩具。

    丁香把我讓進屋,然後就去侍弄那些梅花去了。她的屋子始終那麼干潔和溫馨,流動著芬芳的音樂,我在靠窗的一個軟墊上坐下來,心裡保持著小鹿一樣的激動。丁香開始像風一樣在屋裡生動地來回,她把原先插在玻璃器皿裡的那些枯萎的花朵扔掉,重新換上水,並加入白色的鹽粒,然後再插進新鮮的臘梅。干完這一切,她的表情顯得很快活,臉上的微笑純潔而頑皮。

    在這個過程中,我的眼睛如同一枚探照燈,在丁香的身體上風一樣刮過。我注意到丁香的身體像線條一樣流暢,她的面孔白而透紅,她胸前的小白兔一跳一跳的,生動而誘人。

    我們坐在窗台邊,窗台上,新鮮的臘梅花美麗得驚心動魄。

    我的心裡慌慌的,不知怎麼就想到了在中學的體育場上曾經有一只狗破壞過丁香的屁股。我說:“那條狗……”丁香愣了一下,但很快就明白過來,臉就有些紅,但她仍然閃亮而又文靜地笑著說:“那條狗真厲害。”

    我發現她臉紅的樣子很好看,心思就想她的臉去了,嘴上不知怎麼的就問了一句:“傷得不厲害吧?”話一出口我就知道我說錯了,因為狗咬壞的地方正好是丁香的屁股,她怎麼可能隨便告訴一個男孩子自己美麗的屁股傷得怎麼樣呢。果然,丁香不說話了,她只是把眼睛投向窗台上的臘梅花,“它們真好看。”丁香說。

    我就變得更加窘迫,心裡的慌亂就像一個線團。我想我真他媽笨,說話怎麼不長腦子。後來我終於變得聰明起來,從口袋裡摸出那兩篇差點被我忘記了的文章遞過去,“這是我給你們報紙寫的稿子,”我說,“你看看是否合用。”丁香的臉上仍然保持著微笑,她接過文章,就開始低頭看了起來。乘著她看稿的機會,我就輕輕的在心裡吁了一口氣。

    屋裡很靜,只有丁香一頁頁翻動稿件的聲音沙沙地響。窗台上,梅花開得很燦爛,有一種淡雅的、純樸的、脫俗的……但卻是極難用語言准確描繪的清香味彌漫開來。我的眼睛先是停留在臘梅花上面,那是一種把花瓣伸展得像淡黃色裙袂的梅花,我得承認它的確很好看。不過現在卻有另一種花比它更好看更能吸引我的目光,於是我的眼睛就停留在另一種花上。另一種花就是丁香。我像看書一樣地看著她,此刻她的頭低低地垂下來,如同一枝有著潔白頸項的荷,她在認真地讀我的文章,表情專注而投入。從我這個角度看過去,可以看見她美麗的黑發掩映著的半邊臉,白皙而豐潤,美貌的程度如同燦爛的月色在我眼裡一點點眩暈。使我眩暈的還有她的身體。她坐在我的旁邊,臀部像軟軟的沙在堆高,**像兩把彎刀一樣定格,整個身體像隨意落在紙上的線條一樣流暢而自然。

    我就突然又恢復了緊張的狀態。後來我的眼睛就停留在了她的嘴唇上再也分不開。需要說明的是丁香有兩片我從來沒有見過的美麗無比的嘴唇。她的嘴唇潤潤的,微微地有些胖,像兩滴合上的紅水珠,又像一朵半開半閉的紅得驚心動魄的玫瑰花。我討厭的眼睛像一只該死的蚊子,盯在一個地方老也不飛走。

    這時候丁香已經看完了我的文章,“不錯不錯,寫得真不錯。”她微笑著表揚我。但是我根本就沒聽見她在說什麼,我只是像一只蚊子一樣盯著她身體上的某一個部位,因為那個部位要比丁香的表揚更具有吸引力。這時候丁香也注意到了有一只蚊子在盯著她,丁香就有意識地想避開這只蚊子,可是這只蚊子在突然之間就撲了過去。

    需要說明的是我和丁香都脫了鞋盤腳坐在小軟墊上,我不知怎麼的就像一匹獵豹撲了過去。

    丁香一點也沒提防到我居然會這樣子,當即就被我壓在身下。地上並不髒,鋪了地毯,其實在這種情況,即使沒鋪地毯,我也顧不了這麼多了。一撲在她身上後我就感到渾身顫栗,因為丁香的身體有一種柔若無骨的軟。丁香在慌亂中只來得及說了一句“不要這樣”,嘴唇就被我咬住了。她想掙扎,但她的力氣與我相比是顯而易見地弱小,後來她就不再掙扎了,任憑我肆無忌憚的親吻和撫摸。再後來我的手就揭開了她蘋果綠的套裝並在她光潔的皮膚上開始了爬山一樣的劃行。“別在這兒,”丁香的聲音像風中的葉片一樣抖起來,“到床上去。”但我根本就沒聽見她軟弱的聲音,我的手像拆零件一樣地開始了流水線一樣的工作,直到丁香像一條大白魚呈現出來的時候為止。可是就在我剛剛進入這個曾使我夢寐以求的身體的時候,我的大腦裡突然出現了貝小嘉的一句話:

    “你要珍惜我。”貝小嘉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冷靜得要命。

    事實上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懷疑當我在暗戀著丁香的時候丁香是否也在悄悄地暗戀著我,否則她怎麼會這麼容易地就和我做了那件事呢?直到很久以後我才從一個朋友的口裡間接知道了丁香的故事,我才很不情願地放棄了這個浪漫而又一廂情願的設想。盡管我在知道丁香的故事時已經是一個三歲孩子的父親了,但我仍然有些失望。因為丁香在我的記憶裡一直都像我的中學校園一樣青春和美好。

    其實丁香的故事傳統而又沒有什麼新意,就像一篇差勁的愛情小說一樣糟糕,但她的故事在很大程度上卻代表了校園愛情的一個層面。

    丁香是在大學開始戀愛的,而且一愛就愛得一踏糊塗愛得把什麼都交給了對方。她的男朋友叫魯三。魯三是一個相貌平凡但卻非常精通於玩點愛情小伎倆的男孩。他們轟轟烈烈地愛著,一直愛到大學畢業,可是畢業分配的結果卻有點麻煩,因為丁香留在了我所居住的那座常常被陽光充滿的城市,而魯三卻去了城。盡管天各一方,但最初他們仍然像一根細線的兩頭,鴻雁都被他們放得幾乎要累折一只翅膀。偶爾魯三也坐著火車來看看丁香,和她住幾天什麼的,後來就不見了人影,只是在越來越少的信中說最近太忙,一直在想辦法給丁香辦調動雲雲。丁香並不知道男朋友的心已經像風一樣刮走並且再也不會回來了,她還帶著甜蜜的夢幻一直准備著等下去。再後來丁香在無意間自己得到了一個調往城的機會,她沒有告訴魯三,她想給心愛的男朋友一個驚喜。可是當丁香提著沉甸甸的行囊像一朵丁香花一樣飄到城的時候,魯三已經挽著另一位同樣年輕而美麗的女孩走進了結婚禮堂。

    如果是別的女孩遭遇類似的情況,很有可能該出手時就出手了,但丁香沒有這樣做。她只是流著淚水長長地歎了口氣。就在城住了下來,開始了一個人獨處的生活,而且她很快就從魯三的陰影裡走了出來。她依然文靜而開朗,依然笑容閃亮如陽光,在寂寞或者有其他什麼秘而不宣的原因的時候,丁香也會和一個自己認為滿意的男人回家過夜,於是就有人說她作風有問題。再後來丁香就搬離了鬧市區,在城東邊一個幽靜的小木屋住下來。

    我那朋友在給我講述丁香來到城之後的故事時,重點放在了男女問題上,而且他還用了一個非常惡心的詞語來形容。他說:公共汽車。我就很氣憤,內心產生了一種想要揍他的沖動,但我終於沒有這樣做,只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就轉身走掉了。但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把他當朋友了。我記得我轉身的時候他還在背後罵了我一句“神經病”。可是我並沒有理他,我轉身走得飛快。

    那個雪後的下午,當我和丁香在一起纏綿的時候我並不知道上面說的這些事情。

    我只是清楚地記得事後我有點緊張和不安。但丁香什麼也沒說,依舊聽音樂,喝咖啡,和我說話,就像什麼事兒也不曾發生一樣,後來她還微笑著把我送到了外邊的公路上。她的舉動加深了我對自己的信心,從那以後,我就會一周一次的准時出現在丁香的小木屋。

    丁香的身體的確很美麗,她的皮膚像流水一樣光滑,除了臀部上有兩條月牙狀的疤痕,她的身體可以說是完美無缺。需要指出的是,後來我每次撫摸著丁香美麗的身體時,心裡就會產生兩件事情的影子:一件與丁香的臀部有關,那就是我曾親眼目睹它受傷的整個過程,而當時我面對那條撲向丁香屁股的母狗,居然兩腿篩糠,連“英雄救美”的故事都不會演,這使我幾乎認為丁香的傷害是我造成的;另一件則與貝小嘉有關,那是由於每當我和丁香在一起的時候,我就會莫名其妙地想起貝小嘉對我說過的那句話:你要珍惜我。這句話對我而言完全是一種如芒刺在背的感覺,常常弄得我一身冷汗,幾乎就快陽痿了。

    那個雪後的下午,丁香把我送出那間童話一樣的小木屋,陪著我走了很長一段距離後才獨自往回走。我站在丁香身後,看著她淺綠色的身影動態感很強地一點點向她的小木屋接近,心裡就強烈地感受到了一種青春和美麗。不過有一點我將毫不懷疑,那就是我很可能把一封信當做一枚子彈壓在槍瞠裡對一個無辜的少女開火。這樣想著的時候我的眼前曾一再飄浮著貝小嘉楚楚動人的身影,但那時我壞透了,強行把貝小嘉的影子像用抹布抹桌上的水一樣地給抹掉了。

    文青水來信

    整整一個冬天,我都和章直趴在寢室裡那個有雪的窗口,看著窗下那些厚厚的衣服裹住的流動的春天,幻想著把她們中的一個逮回來給我們洗衣服。盡管我仍然時不時地往丁香那兒跑,但丁香是不可能給我洗衣服的,更何況我還發現在我和丁香之間除了性愛好像並不存在別的什麼。我多少有點失望,但仍然堅信美麗的丁香對我有著陽光一樣的傾心。不過我暫時還沒有給貝小嘉寫信說一聲Goodbay。盡管我心裡一直在提請自己注意:程西鴻同志,分手的時候要說分手。可是一到關鍵時刻我就缺乏勇氣,就覺得自己真他媽笨。貝小嘉的信仍然像雪片一樣地多,而且比雪片厚重。我偶爾也拆開一兩封信來看看,但更多的時候是把它們扔在床底,讓它們和臭襪子呆在一起。

    我終於給貝小嘉寄出去那封幾乎造成一個生命花朵一樣凋謝的信,是在我終於逮住了窗下一個美麗的春天回來給我洗衣服之後。她有一個非常好聽的綽號,叫做小玻璃。

    小玻璃是我們的系花之一,唇紅齒白,肌膚如瓷如玉,尤其眼睛黑得發亮黑得精彩動人,往那人多的地方一站,男生們心裡直亂,都以為是在看自己。

    由於有了丁香,我本來真沒打算再去逮一個的。主要是我受不了章直的挖苦。因為我曾經給他提勁說:“找女孩還不容易,我一天可以弄到兩個。”我本來是在信口開河打胡亂說,但這家伙偏偏就記住了,並且還老拿這句話當著許多男生的面來諷刺我“裝大”、“提虛勁”什麼的。我就很氣憤,我就想逮一個春天回來給他瞧瞧。為了體現我的水平,我就把目標定得很高,我就決定去找小玻璃。我先是有意識地觀察了幾天,然後就開始行動了。

    我的方法簡單而浪漫。一個有雪的下午,我到小玻璃常去的大學圖書館找到她,裝出很有風度很有個性的樣子,一臉嚴肅地對她說:“請跟我來,我代表自己找你談話。”說完這些我就轉身不緊不慢地走出了圖書館。十分鍾之後,小玻璃就和我走在了飄滿雪花的大校園。

    章直羨慕得要命,從此就對我佩服得五體投地,並且一個勁地喊“師父教我兩招”。我不理他。“寶器,”我罵章直,“老子偏不教你。”

    我本來是為了賭一口氣才半真半假地和她鬧戀愛的,但後來我慢慢地發現她的確是一個非常優秀的女孩,我就有些喜歡她了。小玻璃是一個純得可憐的女孩。而且她非常勤快,我和她認識一個星期之後,我就不再穿髒衣服了。

    在大學裡,像小玻璃這樣純的女孩子並不多。在我和她的交往中,盡管她還經常幫我洗除了褲衩之外的所有衣物,但除了牽手,我們幾乎什麼都沒做過,包括接吻。並不是我不想(其實我內心非常樂意),而是她不同意。每當我要做出超過牽手范圍的事,她就會驚慌地丟開我,一個人遠遠地逃掉。這樣的事情發生得多了,我就不再抱任何的幻想,但我仍然喜歡她。

    我曾私下把小玻璃和丁香做過一個比較,結果是半斤八兩秋色平分。她們就像兩種不同的唱歌技巧,各有各的美麗各有各的藝術價值。但同時我還發現一個奇怪的問題,那就是依舊美麗動人的貝小嘉突然在丁香和小玻璃面前失去了可比性。因為我這個沒心沒肺的東西已經以極快的速度把她和關於她的記憶在我的心底徹底給忘掉了。

    那段時間城的雪花紛揚,但我的心情卻陽光燦爛。我一會兒去找丁香,一會兒又和小玻璃圍了長長的圍巾在大校園胡亂地轉,就像一個花匠在兩叢美麗的鮮花之間來回地往返。我越來越煩貝小嘉,她的信多得讓我受不了。後來我發現在不知不覺的時候,我已經開始了一種對以往愛情的背叛和不接受。於是我就開始給貝小嘉寫一封令她柔腸寸斷的信,我清楚地記得寫信的時候我不僅筆走龍蛇,而且還面帶微笑。我至今都還記得自己把那封信丟進郵筒的時候天空有陰霾的雪花掉下來,我穿著風衣走到郵筒邊,居然還吹著清亮的口哨。

    這個故事就要結束的時候文青水終於出了一件事。唐兒懷孕了,但孩子的父親不是鄧起而是文青水。文青水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是在冬天裡的一個夜晚。這座城市雖然不像城那樣雪花飄揚,但空氣依然陰冷而潮濕,像長滿了苔蘚的海邊。唐兒流著淚水,慌亂地在潮濕的空氣中講述完那件事的時候,整個人都因為巨大的恐懼而像風中的梧桐葉一樣瑟瑟發抖。

    鄧起很強壯,鄧起很會玩刀子。

    唐兒的恐懼是理所當然,因為唐兒至今都還記得許多年前發生在中學校園的一幕:一個男生被吊在樹上,鄧起手裡的刀子雪亮,眼睛裡有野獸的光……唐兒一想到這些就很絕望,就開始瑟瑟地抖。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鄧起被鋼廠派到外地去參觀學習,時間為兩個月。於是唐兒便有了更多的時間和文青水呆在一起……當鄧起從外地出差回來的時候,他驚異地發現唐兒懷孕了。但鄧起不是傻瓜,他可以從時間上推斷出這個孩子不是自己的,盡管唐兒一口咬定孩子就是鄧起的。

    自從唐兒在婚後那個秋天的黃昏像雲一樣出現在文青水面前之後,他們就又開始了如同大學時代的往來。不過這種交往帶給兩個人的東西總是痛苦遠遠勝過歡樂,因為他們一旦面對相互那張熟悉而又逐漸有些陌生的面孔就會不自主地陷入美好而悲傷的記憶。尤其是文青水,每當唐兒離開自己那間小屋的時候,他就常常會感到一種無邊無際的黑暗在瞬間破碎了自己。他想到過拒絕,可是一旦面對唐兒那張蒼白得有些像一卷白絲帕的面孔,文青水就怎麼也說不出與拒絕有關的話來。

    現在,唐兒除了臉孔消瘦而略有些蒼白之外,其他方面幾乎和大學時代沒有什麼兩樣,依舊嬌羞而清純。在文青水眼裡,唐兒永遠都是一支含苞待放的百合花,充滿了水滴一樣的柔情和陽光一樣的明媚。

    他們常常躲在文青水那間九平方米的小房間裡瘋狂地做愛。有時候他們的**剛進行到一半,就會聽見遠處的走廊傳來章玫的腳步聲,腳步聲停止之後,就有人在輕脆地敲門。他們便停止動作,直到敲門聲結束,腳步聲重新離開走廊。

    其實唐兒已經知道了章玫的事情,不過她什麼也沒說。因為唐兒知道自己一開始就已經永遠地失去了某些方面說話的權利。現在她唯一希望的就是每周能夠有一個機會單獨和文青水在一起,哪怕只有十分鍾也好。文青水的房間實在有些窄,稍不注意就有可能發出什麼響動,再加上章玫的原因,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就盡量顯得小心翼翼,所以一段時間以來章玫一直被蒙在鼓裡什麼也不知道。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一個星期以前那個霧色深重的夜晚。

    對於章玫,文青水心中一直有一種負疚感,他曾經有意識地對她提到過與分手有關的一些話題。可是一旦文青水稍有此意,章玫的小眼睛裡便會出現一大堆零亂的灰色的星芒,像床單上即將飛升天堂的老人一樣,眼神暗淡無光而又神色倉惶。“你不要嚇我,”章玫的表情非常無辜,她叫:“沒有你,我真的會瘋掉。”

    章玫的聲音常常會使文青水感到一種對自己無法寬恕的罪過。他無可奈何地拍拍章玫的頭:“不要緊張,我只是說說而已。”這樣說的時候,文青水突然清醒地認識到了這個叫章玫的少女隱藏在骨子裡的忠貞很像紫兒。而章玫仍然什麼也不知道,她只是很努力地用一顆狂熱的心拼命地愛著一塊自己並不知道的冰冷的鐵,直到一個星期以前那個霧色深重的夜晚。那個霧色深重的夜晚距離鄧起外出歸來已經沒有手指數目一半的時間了。在那間潮濕的九平方米小屋,文青水和唐兒就像兩個節約時間的好孩子一樣瘋狂地做愛,他們仔細而投入,幾乎忽略了所有的與他們暫時無關的人物和事件。之後,文青水拉開門准備送唐兒走出開滿白色花的校園。

    門剛一打開,文青水就嚇了一跳,她看見章玫滿臉淚水地斜倚在門牆邊,洶湧的淚水連續不斷,在她波光粼粼的小眼睛裡,有著一種接近死亡的星粒。唐兒也嚇壞了,她沒有料到章玫會突然出現。“我先走了。”唐兒的語音明顯地顫抖著,她一邊說一邊飛快地跑向走廊的遠處。“唐兒——”文青水下意識地叫了一聲,追了兩步又停下來。

    在他的身後,章玫已經像一團棉花軟軟地倒在了地上。

    那個霧色深重的夜晚,章玫身上蓋著厚厚的棉被一直在文青水屋子裡的床上瑟瑟發抖,她的淚水像一條小河一樣淌下來。文青水嚇壞了,他在屋裡來回地走動,不知究竟該怎麼辦。過了不久,章玫又開始激烈地喘起氣來,文青水滿頭大汗,卻又無計可施。後來他就想到了向天和舒眉衣。

    向天和舒眉衣被文青水語無倫次地拉到文青水的房間的時候,全都嚇了一跳,那會兒章玫的臉色已經變得像裹屍布一樣的白。

    舒眉衣懂得一些粗淺的藥理知識,她一邊伸手去掐章玫的人中一邊說:“這是急火攻心,被氣成這樣子的。”她美麗的眼睛充滿了猜疑,很不高興地盯了一下文青水:“你怎麼惹你女朋友生這麼大氣,鬧不好一口氣出不來……你恐怕得負法律責任……快,去倒碗水,放些鹽進去。”文青水那會兒哪還敢開口說話,忙忙地倒水去了。

    鹽水端上來,舒眉衣伸出舌尖試了試溫度,然後一邊給章玫一匙一匙地喂,一邊間或停下手來在章玫的胸口上撫摸著給她順氣,嘴裡還黃鸝鳥一樣地說著安慰人的話。折騰了好久,章玫的情緒才算穩定下來。向天和舒眉衣離開的時候夜已經有些深了,走廊盡頭,向天寬厚地拍了拍文青水的肩:“青水,對女朋友好點兒,你不是那種情緒沖動的人嘛。”文青水的眼裡幾乎就要掉出淚水,他覺得自己心裡挺委屈但又不能解釋些什麼,於是就使勁地點了點頭。向天和舒眉衣手拉手慢慢遠去的時候,文青水看著他們親密無間的背影,心裡莫名其妙地湧現出一種澀澀的青橄欖一樣的酸楚。

    回到自己的房間後,文青水燃上一支煙坐在床邊,“章玫,我給你講一個真實的故事,”他說。現在,文青水覺得到了給章玫攤牌的時候了,然後他就開始講起來……他的語音郁暗而低沉,他講述著紫兒,唐兒,還有自己。不過,在故事中,他有意無意地忽略了鄭纖,還有斜躺在自己床上的另一位當事人。四周很靜,只有一個男中音輕輕地響起。

    章玫沉浸在文青水的故事裡,小眼睛裡有了點點滴滴的星光。

    “青水,讓它們過去吧,”章玫聽完文青水的故事,沉吟了片刻,幽幽地說,“我不怪你,讓我們重新來過,好嗎?”“重新來過?”文青水想,“還可以重新來過嗎?”他看了一眼章玫那雙充滿了渴望的小眼睛,沒有說話。

    “青水——”章玫叫,她的淚水在一瞬間又流了下來,“求求你……讓我們重新開始,好嗎?我真的很愛你,如果沒有你,我真的會死掉的。”她的表情悲痛欲絕。

    小窗外夜色深重,文青水仍然沒有說話。文青水出事的時間是下午。也就是唐兒在告訴文青水事情真相的第二天。出事的上午文青水去了一趟中文系,因為章玫。自從那個夜色深重的晚上之後,文青水就一直沒再見到她。他心裡擔心章玫可千萬別出什麼亂子,如果這樣,自己的罪惡可就更加深重了。

    系裡的輔導員告訴文青水,章玫病了,一個星期都沒上課。文青水心裡就有些沉重,他就開始罵自己:“***。”他想,“這都是我造成的。”後來他還是去了女生樓,站了一會兒,頭痛得厲害,就轉身像匹狗一樣地走掉了。當文青水知道自己和唐兒有了孩子的時候就預感到要出事,但他絕對沒料到事情會來得這麼快。

    這之前文青水並不知道就在唐兒瑟瑟發抖著告訴自己事情真相的那個晚上,她一回到鋼廠就被鄧起吊起來狠狠地揍了一頓,而且鄧起還拿唐兒的母親來威脅唐兒,要唐兒說出“奸夫”的名字。最後唐兒終於流著淚水說出了那個令她心痛一生的名字:文青水。唐兒軟弱地說出這三個字後就暈了過去。

    文青水出事的那個下午天空保持著這個冬天一如既往的陰霾。偌大的校報辦公室除了文青水只有一個三十歲的女編輯,其他的人便不知到什麼地方去了。

    當時文青水正在胡亂地翻一張報紙,他的心情像一塊從空中掉下來的鉛。報紙在他手裡蝴蝶一樣地被翻來翻去,但是他根本就沒有讀進去一個字。他不知道自己和唐兒的事究竟該怎麼辦,但是他知道自己必須去面對……還有章玫,還有章玫那張絕望的稻草一樣飄浮的面孔……這一切都使文青水的頭像氣球一樣被吹得一點點大起來。

    文青水翻著報紙,報紙在他手裡蝴蝶一樣地飛來飛去。

    鄧起就是在這時候風一樣地沖進了辦公室。這之前文青水只聽見樓板像運動過量的心髒一樣從底樓一層層地往上響,對面的女編輯還罵罵咧咧地說了一句:“什麼東西嘛?連走路都不會。”這時候鄧起就沖了進來,他一臉的殺氣,渾身因為激動而不停地哆嗦著。他的手放在腰間,那兒有一柄沒帶鞘的刀子。鄧起拔刀,刀身冰涼,折射著青銅的光。

    “媽呀。”女編輯尖叫起來,她看見鄧起的刀子已經架在了文青水的頸項上。她大概是第一次見到這種一般只會出現在電影裡的場面,嚇把她把手裡的筆都扔了。然後她就以一只兔子的速度沖出了辦公室。“殺人啦,殺死人啦!”女編輯一邊叫著一邊往樓下跑。

    鄧起的刀子架在文青水的頸項上。鄧起的眼睛有刀子的光。

    整整一天鄧起都沒吃飯。上午的時候他叫上幾個很好的哥們一塊陪著他去醫院給唐兒打胎。

    完了之後又把一臉蒼白的唐兒送回家,然後他就開始一個勁地喝酒,酒喝到一定程度的時候鄧起體內的血就像一匹英勇善戰的獵豹一樣沸騰起來,他的眼睛就停留在一把刀子上怎麼也移不開……

    而唐兒像一片輕飄飄的落葉停留在水面上,茫然而無依無靠,她的大眼睛像兩口陷得很深的井,一寸一寸地在往下掉。面對醫院的白色牆壁和冰涼的手術器械,唐兒沒有一滴淚水,她感到自己的心已經永遠不屬於自己了,她躺在手術台上,像一個剛剛過世的亡者,只剩下身體而停止了思想。在整個過程中唐兒一句話也沒有說,直到她從醫院回到家裡。後來她清楚地看見鄧起的手抓住了一把刀子。“不要!”唐兒突然大聲叫了起來,但是鄧起已經握著刀子沖了出去。唐兒只看見他健壯的身體在門邊晃了晃就不見了。

    現在,鄧起的刀子架在文青水的頸項上。這之前文青水沒有一點思想准備。他只感到身後突然一片風聲鶴唳,接著有一件硬物便架在了自己的頸項上,憑直覺他知道那是一把冰涼的刀子。鄧起非常沖動,“說,你給我說清楚!”他大聲叫著,捏刀的手出現劇烈的顫栗。這一點文青水感覺到了,他順著刀鋒轉過頭看了一眼那張他曾經熟悉的臉孔,他的眼神平靜而茫然。

    鄧起被這種眼神擊中了,他發現文青水的眼神像一條死魚一樣鼓著,裡面有幽靈和死亡的氣息。那一刻文青水的大腦裡再次出現了空白,“什麼事情要我說清楚?”他用低低的然而又是非常的聲音說。

    他的話更加激怒了鄧起。鄧起用力把文青水的頭按在辦公桌的玻璃上,刀子仍然架在他的頸項。“我日你媽,你裝什麼蒜!”鄧起的臉已經燒起了雲朵,他大聲罵著,用粗大的嗓門叫:“你龜兒還想不想活,你信不信老子把你剁了。”

    文青水的右臉貼在辦公桌的玻璃上,他可以清楚地感覺到玻璃的溫度像頸上架著的刀子一樣冰涼。他雖然被按在玻璃上,但他仍然可以清楚地看見鄧起的臉。鄧起的臉因為憤怒而扭曲,因為扭曲而顯得異常凶險。但是文青水並沒有因此而感到恐懼。他只是從內心產生出一種真正的萬念俱灰,他用死魚一樣的眼睛看著鄧起,“你剁吧,剁下來也就算了!”文青水說,他的聲音依然低沉而平靜。

    鄧起顯然沒料到文青水會說出這樣一句話來,激動的表情變得有些吃驚。他雖然提刀砍人一點也不含糊,但還真沒遇到過這種不要命的角色。更何況這一刀下去,對方雖然就這樣倒下了,可是自己差不多也得去公安局吃上一粒冰涼的槍子。

    鄧起握刀的手繼續哆嗦著,他緊咬著牙關,愣在那兒不知該說什麼或者該做什麼。而文青水的臉貼在玻璃上,眼睛依然死魚一樣地看著鄧起。刀子冰涼,像死神的請帖停在文青水的脖子上。他們不再說話和動作,就這樣對視著過了很長時間。

    後來那個媽呀娘呀一陣亂叫著跑出辦公室去的女編輯又跑了回來,在她的身後,跟著一大群手提警棍和橡膠棒的保安。

    這件事情的結果有兩個。一個是從那以後文青水再也沒見著唐兒,包括從未在街上出現偶然的邂逅,當然也再沒見著鄧起。關於唐兒的記憶從此在文青水的印象裡就又多了一些由鮮血結合起來的成分。另一個是文青水的檔案裡從此多了一個污點,因為這件事他被校方記了一次嚴重警告處分。需要補充的是,就在鄧起被保安勸走之後,文青水的頭一直貼在玻璃上保持著剛才的姿式。過了很久,他才長長地歎息了一聲,把那顆經歷過刀光的頭扶正。

    貝小嘉是在文青水出事後的第九天晚上在校報辦公室裡找到文青水的。

    那時候貝小嘉剛在當天中午收到程西鴻從城寄來的那封信。收到信後貝小嘉躲在女生樓傷心地哭了一個下午。哭完之後貝小嘉就去找向天和舒眉衣,她覺得必須把這件事告訴給一個熟悉的朋友,否則她就很可能要瘋掉,因為她心裡憋得厲害。

    可是向天家裡沒人,門鎖得緊緊的,只有那些美麗的白色花仍然在開。

    於是貝小嘉就想到了文青水。

    上帝保佑,幸好貝小嘉找到了文青水。因為後來貝小嘉告訴我,她說假如那天沒找到文青水她就要去找我的父親,並且要把我們的關系告訴他。雖然事情的結果並不是這樣,我仍然嚇了一跳,因為我很了解我父親的脾氣,如果他知道了這件事,他老人家肯定會提著一條碗口粗的大棍連夜坐火車沖到城來教訓我這個不爭氣的兒子。貝小嘉找到文青水的時候是黃昏,當時文青水像個木偶一樣地坐在院報辦公室裡發呆。而天空昏黃,如同文青水的表情。

    這幾天,文青水出的那件與暴力有關的事情已經傳得滿城風雨,甚至連一些學生也知道了。不過他們並不了解內情,他們只知道有一個身高一米八的健壯的漢子拿著刀子要動文青水。

    章玫知道內情。

    但章玫仍然頑強地愛著文青水。她每天都會在黃昏的時候敲開文青水半掩半閉的門,然後流著淚水陪文青水到夜深。文青水不願意面對章玫,不願意面對這個曾經被自己深深地傷害過而又仍然勇往直前地愛著自己的女孩。但是這幾天他又在考慮一件事,這件事非常重大,這件事與章玫有關。

    貝小嘉找到文青水的時候就像一個迷路的孩子突然見到親人一樣地放聲大哭起來。她的淚水像花瓣一樣地多,手裡緊緊地捏著一封寄自城的信。文青水嚇了一跳:“出什麼事了?貝小嘉。”“西鴻不要我了。”貝小嘉一邊更厲害地哭得很委屈一邊把手裡的信遞給文青水……那天晚上,文青水陪著傷心的貝小嘉坐了好幾個小時。那天晚上,貝小嘉拼命地講述自己和程西鴻的愛情故事。那天晚上,貝小嘉的淚水洶湧澎湃。

    那天晚上,貝小嘉離開文青水辦公室之後,文青水又呆呆地坐了好幾個小時,後來他做出了一個關系到他一生的決定,後來他就給我寫了那封像一個短篇小說一樣長的信。

    我看到文青水寄來的那封信的時間是夜晚十點。那會兒我剛和美麗的小玻璃去看完一場驚心動魄的愛情電影。我記得在走回校園的路上我還產生了偷偷地去吻一下小玻璃的想法,但是沒有成功。回到寢室的時候剛好熄燈。我點上蠟燭,我看見枕邊有兩封信,從地址上我可以清楚而准確地分辨出寄信人分別是林川和文青水。

    信是章直幫我取回來的。章直這段時間對我不滿意,因為除了上課和寫作,其余的時候我不是去丁香那兒就是和小玻璃在一起。章直就覺得很孤單,就很生我的氣,但是他又想和我一塊去丁香那兒玩,於是他就常做一些幫我取信之類的小事來討好我。果然,章直一見我拿著信就從上鋪伸出頭來,“是我幫你取回來的。”我笑了笑,沒有回答他,只是摸摸他的頭以示謝意,然後就鑽進被窩裡,開始借著燭光讀信。我一直認為在冬天的夜裡讀遠方朋友的來信是一種幸福,因為他們的信總是像爐火一樣溫暖,像春天的陽光一樣降下柔情的力度。可是這兩封信並沒有我想象中的那些充滿了親切和安慰的字眼,與之相反,他們中有一封信像一支憂傷的歌,而另一封信卻更像是一本板著面孔的愛情教科書。我先拆開的是林川的那封。林川在信中不無哀婉地告訴我他和司馬杜美麗而又憂傷的愛情故事終於在這個飄雪的冬天悄悄地結束了。要知道,深圳和水城,不說別的,就是一張往返機票也超過了林川一個月的收入。林川在告訴我他的愛情結束的時候,也沒忘記問候我的愛情,他在信中祝我和貝小嘉的愛情天長地久。

    讀到這裡我就笑起來,我想我是不可能和貝小嘉天長地久了,我想我得在回信的時候告訴林川我現在的愛情泛濫得像春天,因為在丁香和小玻璃之間,我已經愛得不知該怎樣做出選擇了。可是就在我讀了文青水的那封信之後的日子裡,我終於沒有在信中告訴林川我那荒唐的愛情。事實上,文青水那封信更像一本板著面孔的教科書。

    西鴻:見信好!

    我現在心情依然不好,也就是說依然很懶,但卻不能不又給你寫信了。而且要板著臉,一吐為快。我勸你還是好好聽一聽,更要好好想一想。首先,關於良心問題。一個人的良心長在哪兒呢“當然是長在你的身上那個叫心髒的區域裡,但同時也長在你的眼睛裡以及長在與你密切關連著的某一人的相應位置上。所以你覺著痛的時候,別人也會痛,至少會作出反應。現在有人叫痛了,你感覺到了嗎?我說這話時你心裡肯定明燈似的,早醒著哩。

    記得上回你走的時候我是怎麼說的嗎?我叫你慎重!千萬慎重!你理解這兩個字嗎?你哥哥我吃盡了這方面的苦頭,心裡苦不堪言。“慎重”二字和“穩重”二字實質上是一致的,都是叫我們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我現在越來越參悟到其中的緣由,就是因為良心。我過意不去,我決心負責到底。還知道我對你說的那句“別蹈我的覆轍”的話嗎?從你幾次與我的談話中我感覺到你沒有領會我的意思,你以為我與她只是玩玩罷了,是嗎?其實不是,我始終沒有勇氣這麼對她(自我稍露此意,她就想去自殺時起,我已經模模糊糊地否定了我的愛情之路,那就是娶她!別無選擇)。當然,選擇是慘烈的,但我已經想通,我不再後悔。

    原因是唯一的,即:良心!我不能太自私,既然她已經為我獻出了她的全部,我還有理由要求於她嗎?沒有,絕對沒有!老弟,說實在的,一個人要尋找到他真愛的人,太難太難,這往往不是以婚姻為美好結局的,取而代之的只會是破碎和癱瘓;而在另一方面,卻有非常愛他的人,她願為他獻出一切,這是多麼偉大和崇高的犧牲啊!於是他應該滿足了,應該牢牢地握住她。這就是愛情當中最普遍的一種,是大多數人經歷和實踐的一種,也是我們正面臨的一種。你還要怎樣?俗話說“欲壑難填”,更不可能填滿。由此我得出的結論是:珍惜被愛!把握被愛!(而且你得承認你曾經瘋狂地愛著貝小嘉)我們的良心要我們這樣做,否則,愧為“人”!

    西鴻,這就是我近來冥思苦想之所得。望你好生思量。我這個人和你一樣見不得眼淚,常規的說法是富於同情心。但這並不是說明我的軟弱,唯一的原因也就是良心——這顆跳動的心帶來的碩果(盡管有人並不認為它是碩果,而以為它是毒草,但那是因為這些人生來就沒有心髒的緣故,以前我們就是這樣,但現在我們顯然不屬此列)。事實上,這同情心裡包含著一種深沉的同時也是非常結實的愛,我們應該意識到這一點,否則我們就不能配做一個詩人,因為詩人應該具備的最優秀的品質就是善良。你同意我的看法嗎,老弟。

    關於良心,我准備就談這麼多。最後我要說的是一句帶著點詩意的話:“我們已經飛翔得太久、太高了,現在該是回到土地上來的時候了。不,是馬上,立刻!否則我們將一無所獲,就連一片落在地上的枯葉也不會收留我們。”說了這麼多,你別以為我是在假裝正經,兄弟。這也許是許久許久以來我都沒有給你寫信的唯一原因,因為我覺得我必須沉靜下來,好好地想一想未來。章攻的癡情鼓勵著我去思考,近來,你和貝小嘉的事更使我不得不加倍努力地去想。這些,我們難道忍心漠然視之嗎?我把我想的結果都寫在上面了,請你一定深思,我的好兄弟!

    下面我想接著談談責任這個話題。

    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上,從第一聲啼哭開始,便得對這個世界負責了,這第一聲啼哭就是對世界宣告“我來了”,是對世界的詢問和關注的負責。然後我們長大,然後我們**,於是我們應負的責任也越來越多,越來越重,也越來越具體。這些你肯定也很明白,我不用多說。我想多說幾句的是對這具體的責任當中的一種的承擔,也就是對“被愛”負責。

    我這裡有一個現成的例子,說的是某女單戀某男,某一日該女對該男說出了那層意思,沒想該男說:“這是哪跟哪啊?你別做夢了。”他好像很瀟灑,好像很為自己、很為別人負責任似的。其實,去***,他一瞬間抬高了自己,把自己放在了愛和生命之上,忘卻一個生命因愛而渴望被愛的基本權利。顯然,該女如雷擊頂,經再三抗拒而不達後,憤然臥軌,香消玉殞。這某男真他媽缺德,太寒磣人啦!按心理學的說法,這是“單思”誤區之一,即處理不當;而照我的想法,該把這狗娘養的斃了才解恨,這是對“被愛”的完全地不負責任的表現嘛!當然,你我遇到的問題遠不是這麼簡單,因而更不能如此草率。章玫為我、貝小嘉為你付出的遠遠超乎於這之上,這是女人終生的付出啊,我們該怎樣審視和對待?我以為只有一個辦法:全心全意地接受!這才是我們應該而且必須采取的負責的方式。難道我們能承認與她們在一起時心中就不曾升起過一絲愛意嗎?顯然不能。至少,在這中間我們有過感激。如果我們拒絕承認這一點,那麼我們就真的連畜牲都不如了。兄弟,這話也許有些過重,但我以為是值得一說,值得一聽的!負責,應該是我們愛的行動,而良心則應該是指使我們負責(行動)的最高指令,其次才是愛(關於愛情,我在後邊將要談到)。你寫給貝小嘉的信我看了,這當中有隱藏不住的厭倦,我感覺得到;但尤其讓我感懷的還是你那顆善良的心,事實上我並非只是從信中才得知這一點的),所以我相信你會站在我的立場上來的,我的好兄弟,所以我希望你負起你的責任!

    愛情是什麼?這不用我去定義,古往今來的解釋與實證都不勝枚舉。但我對她最新的體驗卻是兩個字:容忍!請注意這個雙音節詞,“有容乃大”、“忍為仁先”,這不單是人生的准則,也篤定是愛情的全部內含,具體到你(當然也具體到我),愛情就是“容忍被愛”。你容忍了,那麼你就接受了,愛情就屬於你了。就這麼簡單。我們曾苦心孤詣,殫精竭慮,要去尋找最最聖潔和高尚的愛情,但是她在哪兒呢?她不在人間,她只在天堂,或者在地獄,凡夫俗子的你我怎麼可能擁有!當然不是要否定“兩情相悅”的可能性,我只是想說當我們面對曾經時,我們的心中難道只有悔恨嗎?兄弟,讓我們認真地回想回想,好嗎?跟你談了這麼多,我很累了。這之前我們不曾因此而談論這麼多。這是我的錯。作為兄長,我正在給你寫這封信,就是為了彌補我的過失,為了盡一個兄長的責任,我真心希望這彌補還不算太遲!在我看來,我寫這封信也是力圖於自救,我承認我們是“一丘之貉”,那麼就讓我們一起來完成這觸及靈魂深處的救贖吧!

    兄弟,在春天即將來臨的時候,我卻跟你嘮叨這些,似乎顯得有些不合時宜。但我們是兄弟,是生死與共的患難兄弟,真心兄弟,所以我不能不說,請你原諒!我會為你做出榜樣的,請相信你的哥哥!

    永遠愛你的:青水#25;年#25;月#25;日凌晨3:0分

    事實上,誰也無法相信這封飽含著真誠和愧疚的信帶給我的震憾,它就像一個醫道高明的醫生,一伸手就觸及了一個病人最嚴重的要害。

    那天夜裡,燭熄了又燃,燃了又熄。我一遍一遍地反復讀著這封信,直到我幾乎能夠背誦的時候我仍然在認真地讀。在這個過程中,我的淚水晶瑩剔透,我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孩子突然深刻地認識到了錯誤一樣地流淚。後來我還清楚地抽了自己一耳光,抽得很重,就像在抽敵人一樣。第五枝蠟燭終於交付完它的使命的時候,外面的天已經白白地亮起來。這一天剛好是個禮拜。城仍然在飄雪,它們一片一片地掉下來,讓我突然想念身在家鄉的貝小嘉,她在收到我那封該死的信的時候,眼淚一定也像那雪片一樣密密地往下掉吧。一想到這裡我的心就像有一百枚針在飛走一樣地痛。章直已經起了床。他趴在上鋪把頭像吊在樹上的水果一樣倒吊下來:“西鴻,我們今天去丁香那兒玩怎麼樣?”他加重著語氣,尤其強調“我們”兩個字。

    我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只是堅決地搖了搖頭。“去嘛……”章直還在那兒不厭其煩地念叨。我突然就生起氣來,沖著他嚷:“你個龜兒寶器,要去自己去,我永遠都不去了。”我的聲音很大,把全寢室的同學都驚動了。章直吃驚地望著我,我估計他那會兒八成以為我發神經病了。這時候,窗外響起一個女孩子甜美的聲音。“程西鴻——程西鴻——”那女孩子在叫著我的名字,聲音又脆又響,像一串被風輕輕掀動的風鈴。

    我趴在窗台上往下看,我看見美麗的小玻璃穿著美麗的紅風衣站在飄滿雪花的樓下,動人的臉上流動著鋪滿鮮花的春天。我突然想起昨天晚上我們分手的時候,說好了今天上午要去山那邊折梅花的。“快下來呀,快下來呀!”我的頭剛露出窗台,小玻璃臉上綻放的微笑又加深一層,她快樂地揮動著手臂對著我喊:“快下來呀,快下來呀……”

    我就不下去了。

    四年後一個春天的上午,陽光萬裡燦爛,無雲的天空蔚藍如海水,我和貝小嘉在輕快而又莊重的結婚進行曲中走進了盛大的婚典儀式。貝小嘉披了潔白的婚紗,臉上的笑容幸福而閃亮。我那有力量的工人父親笑得一臉的陽光。所有的朋友幾乎全到齊了,連白狐和林川也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匆忙趕了來。向天和舒眉衣已經有了一個兩歲的胖兒子,向天這家伙給兒子也取了一個非常古怪的名字叫:向地。我就罵他,我說:“你***,你叫向天,你兒子叫向地,那你孫子恐怕得叫向空氣。”大伙全笑起來。向天在我肩上揍了一拳:“臭小子,結了婚嘴還那麼使壞。”

    婚禮進行得非常順利。由於來賓太多,很多朋友難免照顧不周,我就很抱歉,我說:“對不起對不起,初次結婚沒經驗,下次一定改進,一定改進。”貝小嘉就生氣地在背後掐我的腰,小聲說:“什麼,你還有下次?”她的手勁越來越大了。但我這人至少有兩個優點,一是看不得別人流眼淚,二是拳頭從來不揍女性。所有我就只好任由貝小嘉摧殘我了。

    晚上的時候,以文青水和章玫為代表的鬧房游擊隊用了許許多多稀奇古怪的招數來折騰我和貝小嘉,他們一個比一個“壞”,用的招數一個比一個“惡毒”。我和貝小嘉像一對演員,而那群壞家伙卻是導演,俗話說“新婚三天無大小”,我們只好任由他們擺布。後來程岑這惡棍終於做了一回好人,他說,不早了不早了,新郎新娘該播種了。大伙才哄笑一聲快樂地離開了。

    他們走了之後,新房裡快樂的笑聲就被兩個人安靜而幸福的甜蜜取代了。我看著貝小嘉,我發現我的新娘比任何一天比任何一個女孩子都要更加美麗。我就激動起來,我抱住她,我就准備生產下一代了。

    可是我剛一有了動作,貝小嘉就從床上跳下來:“門,門沒反鎖。”她一邊說一邊跑到門邊像以前一樣去檢查門的暗鎖是否鎖上了,弄得我哭笑不得,我就罵她:“寶器,我們現在合法。”於是她拍了拍腦門,做恍然大悟狀:“對了對了,今天我們結婚。”她這話說出來差點沒把我給氣死,***,她居然不知道我們今天結婚。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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