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二十八號
我一直很渴望和貝小嘉壞一次。
但是貝小嘉總是不同意。我為這事很不高興。其實我現在慢慢地發現她有些像一口粉紅色的陷阱,而我正在其中越陷越深。我猜我肯定是喜歡上她了。面對貝小嘉,就像面對一樹即將成熟的蘋果中的一枚,我有把她咬碎了吞下去的沖動。
貝小嘉在她大學的志願表上鄭重地填上了“師大”的名稱。她說她從小的志向就是做一名優秀的人民教師,然後她問我:“你呢?”我聳聳肩,我說只要是大學,我都願意讀。其實我們這個班最有希望上大學的就只有貝小嘉和我。我是讀特招,而她是憑成績硬考,她的成績好得讓人吃驚,有一次參加競賽,她居然還拿了省裡的名次,其他幾個重點高中的學生都沒能考贏她。我就更喜歡她。
看著她動人的臉,被青春撐開的胸脯,我就臉紅心跳,就想把她抱過來,然後和她干一點壞事。可她一直不同意。本來有好幾次我的目的差點就達到了,可是一到關鍵時刻她就說不,她就要鬧,而且聲音大得如同一個好女孩在深夜十二點的時候遇見了一匹大色狼。每當這個時候,我就牙癢癢的,我就想把她咬來吃掉。後來我就失望了。我想她不同意也就罷了,難道我還敢亂來不成,那樣做是要出問題的,如果因為這影響我上大學就麻煩了。誰知就在我要放棄的時候,她突然又來敲我的門。“二十八號。”貝小嘉紅著臉說。“什麼?”我聽不大明白,我還以為她在給我玩數字游戲。
“二十八號。”貝小嘉紅著臉又重復了一遍。我還是弄不明白。我望著她,望著她會說話的大眼睛和被小風吹起來的黑頭發。那時候我們正走在離師大不遠的大街上。
“你不是想……”她遲疑了一下:“想跟我做……那事嗎?”
她這樣解釋我就懂了。我立刻快樂地抱住她親了一下。我說你不是開玩笑吧?她紅著臉非常謹慎地搖了搖頭,她搖頭的意思是說“我不是開玩笑。”否則她的臉干嘛會紅得更加厲害。
我突然激動起來,但是我又想為什麼非要是二十八號,干嘛不是二十七號二十六號或者就是今天。二十八號是星期天?我想。後來貝小嘉告訴我,她說其實她也有點想試一試,但媽媽又一再強調千萬不能這樣干。再後來她又想只要不懷上孩子,媽媽就不會知道。有時候她又覺得程西鴻很可憐,每次求自己的模樣都很低三下四,貝小嘉不喜歡男孩子這樣。
但是怎樣才能不懷孩子呢?貝小嘉就不知道了。
有一天她從母親的抽屜裡翻到幾本《新婚必讀》,她母親是單位主管計劃生育的。書上說月經前五天和後五天干那事不會懷孕,然後又說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道理。貝小嘉就有些害羞地算了算時間,二十八號正好合適。
我和貝小嘉在街上胡亂走著的時候,他一直想把這事告訴我,但她又害羞,不敢說,再後來她終於叫起來:二十八號。二十八號是星期天,我知道。
沒有幾天就要參加高考了。時間越來越緊,但貝小嘉好像很輕松。她說該學的都學了,該背的都背了。我問她能不能考上。她不高興地白了我一眼,吐出兩個字:簡單。
我讀特招的事基本上有眉目了。個人資料也交了上去,學校說應該沒什麼問題,但這段時間千萬不能出事,否則就難說了。於是我成天就裝得像只老鼠似的,走路的腳步都變輕了不少。我們的畢業考試早早就考完了。
我還記得會考物理時的模樣。需要說明的是我的物理成績糟糕極了。當時監考比較嚴,而考生則是一個人坐一張桌子,好在我的右邊坐著貝小嘉,不過我們中間隔著一條長長的通道。
考試前我就和她說好了,讓她把答案寫在紙條上扔給我。可是一到關鍵時候她就非常緊張,當時每個考生的考卷都是三張。在還有三十分鍾就要結束考試的時候,她寫在手裡的答案卻一直沒能扔給我。後來我著急壞了,趁老師不注意,我就突然搶了一張她的試卷……
在這個過程中,貝小嘉的眼淚都嚇出來了。結果是我的物理成績終於沖過六十分大關,而貝小嘉則有好幾天都沒和我說話。
“自私!”她這樣罵我。她說如果我作弊連累她,她也不能畢業。她說我:“你竟是這種人!”我被她數落得不知說什麼好。我只有問她:“你說我是哪種人?”
“小人,自私自利的小人。”她罵,並且語帶哭腔:“一點都不管別人。”
我氣憤起來,我說:“你還不是自私,如果你不讓我抄,我還不是不能畢業,我畢不了業還不是怪你,你只擔心自己不擔心我,你還不是自私。”
她被我一頓亂說氣得不行。“小人。”她罵,然後不再理我。
但沒過幾天她又和我說話了。“女孩子總是反復無常。”我這樣想。
現在,我和貝小嘉走在大街上。
其實這次在向天家我變得非常規矩,他們在補課的時候我胡亂找出一本詩集來翻,並且一點都沒有動手動腳,後來向天又丟下那句“我到系裡有點事”的老話跑了。他剛出門我就對貝小嘉說:“我們走吧。”我的循規蹈矩讓貝小嘉有些吃驚,因為以前向天一出門我總是抱著她又咬又啃而且還提出一些非常無禮的要求。
貝小嘉紅紅的閃著光澤的嘴唇動了動,想要說什麼,但終於沒有說。她可能在揣測我為了什麼在生她的氣,我們走在師大校園的時候她就主動挽住我的手,挽得很緊很親熱的樣子,我就暗暗地感到好笑。但一走出師大校園她又立即把挽住我的手堅決松開,我就有些生氣,但並沒有說出來,我只是把眼睛在她的臉上停留了一分鍾。
貝小嘉說她暫時不想回家,她讓我陪她去買點東西。我說行,隨便你,反正天還早。
但我們剛走了沒多遠就遇見了程岑和朱朱。他們身後有一大伙人,急匆匆地在往前面趕,看模樣又是要去打架。“西鴻。”他們叫起來。
這時候貝小嘉突然伸手挽住了我,挽得緊緊的,好像怕我一不留神就飛了似的。我覺得很奇怪,因為她一直不願意在大街上挽我的手,她說怕遇見熟人不好意思,可她現在居然當著朱朱他們的面挽了我的手。朱朱是我的同學,朱朱很能打架。“出了什麼事?”我問朱朱。朱朱丟給我一支煙,並且燃亮火給我點上:“去弄人,”他說,“我們去過你家,沒找著你。”“誰的事,去這麼多人。”我問。
“大勇的,”他說,“現在碰上你正好。”
這時候我清楚地感覺到貝小嘉在我的手上使勁捏了一下,她的意思我懂,她不願意我去打打殺殺的。我有些遲疑但我又不能不講義氣,大勇是我的哥們平時對我挺鐵的。
我正要開口說話,程岑仿佛看出了什麼:“西鴻就不去了,我們人手又不是不夠。”他一邊說一邊給朱朱遞了個眼色。朱朱懂事極了:“對對對,西鴻不用去了。”然後他們就轉身跑了。貝小嘉的臉上露出了陽光般的微笑,不過她又立刻把挽住我的手松開。我想起了什麼,轉頭大聲喊:“程岑,朱朱。”
我的聲音剛響起來,貝小嘉的手又立即伸過來緊緊挽住我,臉上有些沮喪:“西鴻,你——”我看著她緊張得好像誰即將告別人世似的,心裡有些感動,我對她搖搖頭,說:“沒事。”但她的手仍然牢牢地抓住我,像鑄上的鐵鏈一樣。
程岑和朱朱跑過來:“什麼事,西鴻?”我從口袋裡掏出兩張拾元的人民幣遞過去,“拿去買幾包煙。”我說,“馬上就要畢業了,千萬不要動刀子,出了事就拿不到畢業證。”我看了看朱朱:“尤其是你,程岑你要喊住他,不要把事兒給鬧大了。”
他們答應著去了。燦爛的陽光又回到貝小嘉的臉上。我隱隱感覺到她似乎輕輕地松了一口氣。然後她又把挽住我的手松開了。“你緊張什麼?”我說,“關你什麼事?”
貝小嘉紅了臉:“就要緊張,你管……”我笑起來:“那你一會兒挽我的手一會兒不挽我的手是什麼意思。”她低下頭,慌慌地不說話。
“是喜歡上我了吧,”我得意洋洋地說,“這可是你要追我……”
貝小嘉使勁地掐了一下我的手,有些微微生氣的模樣:“你總是那麼壞。”
然後我們就沿著大街往前走,後來她就喊了起來:“二十八號。”她臉上微微地紅。從此以後,我都把做那件事稱作“二十八號”,比如我對她說我們很久都沒“二十八號”了,或者說我們去“二十八號”吧。這個隱語別人一般搞不懂,有時候我故意在許多人面前對貝小嘉嚷:貝小嘉,明天要“二十八號”,於是貝小嘉的臉就紅了,而旁邊人聽不懂,就覺得很奇怪。他們就覺得貝小嘉真靦腆,無緣無故就臉紅。
後來貝小嘉告訴我,她說我沒有和朱朱他們一塊去打架她太高興了,她說這證明我心裡有她。不過當時我並沒有這種感覺,我只是認為陪一個女孩子逛街不能半途而廢,更何況那時我已經開始厭倦刀子。貝小嘉還說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決定將來要嫁給我的。
我陪著一個女孩在街上瞎轉,心裡很快樂,因為“二十八號”。貝小嘉也沒給我說清楚她究竟要買什麼東西,不過這對我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陪著她轉就行了。
我們說一些有聊或者無聊的話,更多的時候是我逗得她鴿子一樣格格格地笑。
不知為什麼,我們又突然說到那天我遭遇的黑貓。
那只黑貓實在是太可怕了,它的毛又黑又亮,眼睛綠綠的,尤其是它的叫聲,長短不一,像狼嚎,充滿了血腥味與恐怖。
“遭遇黑貓不吉利,西鴻,你最近可能會親眼看到一件非常嚇人的事情,這是我媽媽告訴我的,我媽說……”貝小嘉又提起她的偶像來。
有一次我給她解釋什麼叫“偶像。”“偶像,就是嘔吐的對象,簡稱嘔像,”我這樣給她解釋,並且舉例說明:“比如,你媽媽。”她氣壞了。
“烏鴉嘴!”我又罵她:“你媽是烏鴉嘴,盡胡說。”“你不要說我媽媽嘛,”貝小嘉嚷:“你不信就拉倒,你不愛聽?我還不愛說哩,你再說我媽媽我要生氣了。”這時候我們走到了一片正在拆遷的工地旁,我突然覺得眼前的景物挺熟悉。我向四周看了看,發現我們居然在不知不覺中走到了王姐住的地方。不遠處,就是王姐住的地方——一幢高高的樓。在這幢樓第八層的一間灑滿香水的屋子裡,埋葬著我青春期最骯髒的東西。
上次從王姐那間屋裡出來的時候,我幾乎是流著淚在樓梯上飛跑。
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為什麼會又一次走進了她的房間,並且和她干了那件事。因為我一直認為她很髒。我想的是要干這件事也不應該是和她,其實那時我在“性”方面的思想極不道德,我認為只要是好女孩,只要她願意就可以和她上床。這種極不道德的觀念要在我讀大學的時候才會得到改正,從而使一個少年真正地對青春期進行懺悔,但這是後話,暫時不說。從王姐那兒跑回家,我關上門把自己狠狠地抽了兩耳光,我對自己說如果再到她那兒去就把自己那玩意兒砍下來扔掉。“都是它壞事,”我惡狠狠地想。
當我和貝小嘉走到離王姐住的那幢樓不遠的地方時,我就不想走了,我仿佛嗅到空氣中飄著一股騷臭味,像動物園的狐狸發出的味兒一樣。
“不走這邊,”我一想起王姐心裡就不愉快,我對貝小嘉說,“我們往回走吧。”
這時候貝小嘉突然發現了什麼,她反手一指:“西鴻,你看,她要干什麼?”貝小嘉手指的地方正好是王姐住的那幢樓。我沿著她指的那個方向看過去,我看見一個穿白衣服的人站在樓頂上,雖然隔得有些遠,但仍然可以從穿戴上辨認出那是個女人。她站在樓頂上,風把她的衣裙吹得飄起來,像白色的旗幟。
“她不會是要跳樓吧?”貝小嘉突然尖叫起來。
“看看去。”我雖然有些恐懼,但仍然拉著貝小嘉往那幢樓飛跑。
樓下站了一些人,不多,稀稀拉拉的,大約也是被樓上的女人吸引住了。下午的陽光有些刺眼,我用手搭著涼棚瞇著眼往上看,我剛看了一眼,就緊張起來,渾身上下開始直冒冷汗……。這時候,樓頂上那個女人已經墜了下來,她像斷了線的風箏,更像從空中扔下的一枚肉彈,乳白色的衣裙在空中亂飛,整個人急速下墜。
只在一瞬間,地上便多了一具血肉模糊的屍體,鮮血立即模糊了地面。她的頭發亂糟糟地散在各個地方,還有花花綠綠的腦漿……。
整個過程唯一的響動便是她落地時的一聲悶響。“砰。”
這個聲音像突如其來的一聲悶炮,炸得看熱鬧的人群立即出現一片騷動。而一個年輕的生命已經結束。那一刻我突然發現生命的脆弱,只要幾秒鍾,它便可以完成從燃燒到熄滅的整個過程。“媽呀,”貝小嘉一聲尖叫,她緊緊地抱住了我,整個身子顫抖個不停。
我感到自己的雙腿發軟。我知道這個人是誰,正因為知道我才感到害怕,因為那跳樓而死的女人正是王姐。我拉著貝小嘉離開的時候還不由自主地又往地上看了一眼,王姐平躺在那裡,血水驚人地紅,類似於紅葡萄酒的顏色。血水在她的身體旁邊像一個又一個小水窪,而她的白裙上也沾著一片一片的紅,尤其是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
我不由自主地慘叫了一聲,眼前出現一瞬間的黑暗,我拉著貝小嘉飛快地跑出很遠才停下來。停下來的時候我直喘粗氣,雙腿軟軟的一點力量都沒有,我居然一屁股坐在了大街上。
“太恐怖了!”貝小嘉直喘粗氣,渾身還在打哆嗦。
我還清楚地記得王姐從樓上墜下來的時候發出的一聲悶響,緊接著她還在地上掙扎了幾下,便永遠地停止了下來。
很多年後,王姐落地時的那聲悶響和她那雙死時睜得大大的眼睛幾乎成了我的一個惡夢。每次想到這個場面,我就想吐,我感覺到有一種恐懼像無邊的黑暗罩了下來。
後來程岑告訴我,他說他聽羅姐講王姐之所以要自殺是因為她被別人騙了,他說王姐在舞廳裡結識了一個年輕人,那個年輕人在和王姐苟合著一塊住了幾天之後,離開時順手拿走了王姐所有的存折,當王姐發現錢沒有了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兩個星期,那個年輕人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那些存折加起來有好幾十萬,全是王姐老公留給她的……而王姐早已沒有了工作,全靠這些錢生活,更何況她老公刑滿出獄後,她該怎麼給老公交待……
程岑在給我講完這些之後居然還附帶罵上一句:“神經病,這麼容易就會被人騙,世界上沒有比她更傻的女人。”我對程岑的話有些不滿意,我說“人都死了,你能不能積點德。”同時我還勸他少和羅姐這種女人接觸,我說:“難道你小子就不會有一點負疚感。”
“寶器。”他罵我:“關我們屁事。”
眩暈
我認識文青水是三年以前的一個夏天。那會兒我剛開始喜歡上文學。其實我弄文學的原因非常簡單。它與一個令我討厭的教師有關。我讀初中的時候教我們語文課的是一個年輕的男性教師,姓劉,這位劉老師是一個不太講究儀表的人,常常頭發亂成雞窩,一臉眼屎地來給我們上課。有時候他講課講到中途的時候還要很響地甩鼻涕,惡心極了,同學們都有點討厭他,而且他的衣服總是很髒,油光水滑的模樣好像是在強迫性地告訴我們他中午又吃了肉似的。有一次上課的時候他居然連褲襠小便處的扣子也忘了扣上,露出裡面紅紅的運動褲來,同學們又不好給他指出來,而他就這樣“開著門”把課講完,我們就對他更加厭惡。但就是這麼一個令人生厭的老師居然也會發表文章。
有一天上課的時候他依舊髒兮兮然而又是紅光滿面地走進教室來,亮給我們一張報紙。在那張報紙的報屁股上,登出了他巴掌大的一塊文章。“好好讀書,同學們,長大了像我一樣當作家。”他居然這樣給我們說。
當時我們對“作家”這兩個字一直很崇拜,但絕對沒有想到像他這樣的人也能當作家。我們就很氣憤,就認為如果作家是他這個樣子我們就堅決不崇拜了。後來我們就想到了“孔乙己”,我們覺得劉老師完完全全就是魯迅先生筆下的孔乙己。對“作家劉老師”最感到氣憤的人是我。因為只要一說到“作家”這兩個字,我就總是把它和魯迅、茅盾、冰心聯系到一起的。“他也可以把自己稱呼為作家?”我氣壞了,我想:“他能當作家,為什麼我就不能。”於是我就決定當一個作家。
我找出我的作文本,挑選了七八篇我自認為很夠水平的作文,把它們全裝在一個大信封裡寄給了報社。寄出去之後沒多久我就把這碼事給忘了,因為那時我已經不想當作家了。
誰知有一天我居然收到一張報紙,那上面竟登出了我的作文。學校開大會的時候校長還表揚了我。我得意壞了。“***,我也成作家了,”我想。那會兒我覺得當作家太容易了。讓我更感到高興的是,報社居然寄來了拾元錢的稿費。拾元錢對那時正讀初中的我來說的確是筆不小的數目,它剛好等於兩個月的零用錢。我覺得當作家真是快樂,又能得表揚又能掙錢。我就決定這一輩子什麼事都別干了,就當作家吧。這就是我那會兒的想法,樸實極了。就這樣我就開始弄文學。原因簡單得可笑。那會兒正是八十年代,中國熱愛文學的人多到不正常的地步。文學幾乎成了所有年輕人的一個情結。
我們區裡辦了一份文藝小報,主要是發表一些風花雪月的東西。而且每周星期六的晚上還搞了一個文學沙龍,區裡的所有文學愛好者幾乎全都參加了。我當然也不例外,但我人小,在文學沙龍裡基本上不敢開口說話,不過我經常給那份文藝報紙投稿。
那會兒我特別喜歡散文詩,而且動則就要寫幾大篇憂郁啦、哀傷啦什麼的,玩得特深沉。區裡的小報幾乎是每期都要發表一篇。後來就有人寫了篇評論,評論裡還大量運用了許多我讀不懂的學術用語,但我知道說的全都是好話。然後我看了一下文章的作者,是“文青水”三個字。這樣我們就認識了。剛認識的時候是在文學沙龍上,他沒有料到我居然這麼小,於是大家都有些靦腆,一個大學生,一個中學生,感覺上好像沒有什麼語言可以相互溝通。可是就在文學沙龍就要結束的時候文青水突然走過來,他說:“走,找個地方侃一下。”
那天晚上,我們坐在師大校園空空蕩蕩的足球場上,像一對優秀的兒童面對著美好的文學明天,開始對侃,一直侃到深夜。當兩包煙都被我們一支連著一支地燃燒成灰塵的時候,我們已經成為很要好的哥們。文青水給我的印象是:老實、文弱,談鋒雖健但又有些內向,而且對朋友好得像親兄弟一樣。這樣我就進入了師大的文學***,然後就結識了向天、白狐和林川他們。在這個***裡我們好得就跟一個人似的。尤其是我和文青水。後來文青水告訴我,在他內心深處,他一直都把我當做長不大的小兄弟,直到我大學畢業。我記得他說“把我當小兄弟”那句話的時候眼睛紅紅的,我就挺感動。於是我也一直在內心深處把他當做我尊敬的大哥。
正因為這樣,我就開始討厭唐兒,因為這個女人總是讓人感覺到危險,在我的印象裡她和文青水呆在一塊老要出事。
在唐兒把自已的故事告訴給文青水之後的幾天裡,文青水的情緒糟糕透了,整天沉默不語,很難聽見他說幾句話。人完全像一個木偶,傻傻的,連目光都變得呆滯起來。
朋友們都嚇壞了,擔心他會鬧出什麼事來。尤其是我,我很了解他,我清楚地知道文青水不僅很內向,而且一直很崇拜幾個因為這樣或那樣原因自殺了的青年詩人,我害怕這家伙大腦一短路,就把自己給結束了。於是只要我一有時間,就往他的寢室跑,我想多陪陪他,讓他散散心。但文青水卻一直開心不起來,有時候他像個弱智。
“你說人的一生怎麼會遇到這麼多波折?”他好像是在喃喃自語又好像是在問我。但我那時哪裡懂這個道理,我在心裡暗暗地罵他是寶器,不過嘴上仍然在勸他:“別想這麼多,別想這麼多……”我只能這樣說。他歎了一口氣,眼裡水霧朦朦的。
不過讓我感到放心的是文青水雖然情緒低落,但絲毫沒有想去會見馬克思的意思。這樣就沒什麼可怕的了,“情緒低落只是暫時的,”我想,“過幾天就會好了。”其實事情並沒有想象的那麼簡單,因為唐兒這個女孩子就像文青水的大學畢業證一樣,對於文青水而言,永遠是珍貴的。他的這種情結要在很多年以後才會慢慢消失。要知道校園愛情是重要的,它是一個人青春履歷表上重要的一頁。
這期間,我常被文青水拉出去喝酒。他每次都是大醉而歸。正當我懷疑他不自殺也會憂郁成疾的時候,他又好像突然領悟到了什麼。有一天晚上,月亮依舊圓潤而明亮。我和文青水在一家小酒館喝酒。他像往常一樣醉得很快,臉紅紅的,但他仍然要喝,我怎麼也勸不住他,於是就只好勸自已別喝了,如果我也喝醉了,就沒人扶文青水回寢室了。可是我的這個想法一開始就錯了,因為文青水那天晚上雖然喝了很多酒,但他仍然自己堅持著走回了寢室,盡管有些搖搖墜墜的。
“你是不是認為我有神經病,”文青水醉醉地說:“為了一個女人……把自己糟蹋得像條瘋狗一樣。”我突然發現他牙齒咬得緊緊的,眼睛裡有不平的光芒。“砰”。文青水砸了一個啤酒瓶子。瓶子碎裂的聲音立即吸引了店老板,他趕緊跑過來:“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我掏出錢遞給店老板,“我哥們醉了,你就別管了,”我說,“他喜歡砸你就讓他砸吧,砸一個一塊錢,我來陪。”店老板高興壞了,“好好好,盡管砸盡管砸,”我聽見他在小聲嘀咕,“今天遇到兩個寶器。”我並不想和店老板計較。我當時認為文青水已經把唐兒這事給想通了,就對文青水說:“對對對,女人嘛,哪兒不能找。”其實我屁也不懂,我在亂說哩。“砰”,我的一塊錢又買來一個破碎的聲音。
皮珊在穿過開滿白色花的師大校園的時候抬頭望了望藍得很高的天空。天空依然蔚藍如海水,飄著一大朵一大朵的白雲。皮珊覺得自己很憂郁,皮珊手裡拿著一封信,她感到美麗的天空和白色的雲朵全都不是屬於自己的,她的心裡正在下一場綿綿的細雨。
信是遠在另一座城市的母親寫來的,母親在信中說她在家鄉已經給皮珊聯系好了一個大機關的職位,母親說畢業早點回來,而且母親還說她的身體越來越差了……一想到母親和遠在另一座城市的家鄉,皮珊就感到心裡一陣陣地發緊。
“我是應該回到母親身邊的,”皮珊憂郁地想,“母親老了,母親只有我這一個女兒……”“但是向天——”皮珊走在師大開滿白色花的校園小徑,心事像小徑一樣錯綜復雜。“但是向天?”她想。每次都這樣,只要一想到向天她心裡就有雨點在落。
皮珊仍然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愛上了向天。不過她隱隱感到就算是自己喜歡向天,他們之間已經有了一個很長的界限。“不管怎麼,我得回家。”皮珊想,她的大腦已經有些亂了。皮珊的家鄉離這裡雖然不遠,但仍然要坐好多個小時的火車。
現在向天已經停止了給皮珊寄他畫的畫,皮珊就覺得有些緊張,“他為什麼不畫下去呢?”皮珊想。但是她仍然會在夜晚的時候不知不覺地走到向天的門邊去,她總是在那裡呆呆地站上很久,然後悄悄地離開。
在皮珊的記憶裡,那個飄滿甘草氣息的夏天,向天家門前的花總是開得非常旺盛非常潔白。
每次皮珊穿了有花紋的衣裙站在那裡,她就會被花香弄得很憂郁,她常常能夠感覺到向天屋裡的茉莉花茶像巫術一樣具有魔力,它們穿過那扇被燈光暗淡了的門,在不經意中就傷害了自己。每當這個時候,一種呼嘯著狂奔而來的眩暈感就會使皮珊飛快地逃掉。但是她不知道那種呼嘯的眩暈感具體是什麼,她只是感到其中包含了只有少女才能體驗到的恐懼。
“不過這與向天有什麼關系呢?”皮珊有些生氣。皮珊一想到大成心裡就會有一種安全感。
大成是皮珊的老鄉,大成很帥,大成從不對女孩子動手動腳。
“但我為什麼會答應大成呢?”皮珊有些生氣。
“這是我自己答應的,我生什麼氣呢?”皮珊又想。
皮珊答應大成的求婚是在星期天的一個下午,那天大成依然彬彬有禮地來找皮珊,然後他們就一塊沿著師大綠樹成蔭的柏油路散步。“珊珊,嫁給我,”大成突然說。
大成在說出這句話之前的幾十分鍾裡,一直在談家鄉的好處,大學畢業後的工作,以及大家的年齡都不小了,畢業了參加工作後的一個重要事情可能就是建立一個小家庭之類的話題。
大成在談這些的時候皮珊隱隱感覺到大成仿佛想說什麼,但她絕對沒料到他會立刻說了出來。“珊珊,答應我,畢業後就做我的新娘,”大成的目光堅毅而真誠:“珊珊,嫁給我。”皮珊對大成的求婚並沒有感到意外。
不過皮珊覺得她現在所面臨的求婚並沒有像小說中所寫的那樣浪漫和美麗。她隱隱有些失望。她覺得自己對大成的求婚幾乎沒有一點激動或者緊張或者像書中所說的快樂得發瘋的樣子。她覺得大成對自己說“珊珊,嫁給我”時的心情和大成說“珊珊,吃過飯沒有”時的心情是一樣的。她覺得大成的求婚和一句問候語差不多,而自己的表現則是無所謂,反正都一樣。不過皮珊現在根本就沒有打算要接受大成的求婚。
那一刻她突然想到了向天,向天有一張憂郁的臉。
其實平心而論,大成的確比較優秀,他人踏實,模樣也長得英俊,而且還是皮珊的老鄉,大學畢業後都將回到同一座城市。但是不知為什麼,皮珊就是對他提不起興趣來。“大成應該是我的哥哥。”皮珊一直這樣想。她覺得他們之間差一些**,還有神秘感。而這些東西只有向天才具有,可皮珊又認為向天很危險。但往往是最危險的東西才最具有吸引力。
當大成彬彬有禮地向皮珊求婚的時候,皮珊首先想到的就是拒絕,但又覺得自己不能表現出一口回絕的樣子,後來她就決定以“我覺得我還小”為理由進行推托。
可是就在皮珊准備說出這句話的以後幾分鍾裡,她突然改變了主意。
那是因為他們此時已走到了乒乓球台。
乒乓台那邊,向天正在和幾個女學生打乒乓球。他們打得很開心,聲音很大,並間或發出幾聲尖尖的笑聲和叫聲。皮珊還清楚地認出了其中一個女孩是舒眉衣。
而舒眉衣此刻正在和向天展開對攻,潔白的乒乓球在台上飛來飛去,很是好看。舒眉衣一邊打球還一邊發出銀鈴般的笑聲和誇張的叫聲。她穿了一套藍色的運動裝,整個人青春而富有活力,像一只健美的小鹿一樣在球台邊來回。而向天也是一臉的笑意,他的面容依舊消瘦而英俊。皮珊突然感到一陣心痛。她發現自己已經開始生起氣來。
大學四年,皮珊和舒眉衣雖然沒有什麼交往,但也決沒有什麼不快樂的事情發生。但不知為什麼,現在皮珊一想起舒眉衣就生氣。她覺得舒眉衣真讓自己討厭。
上次皮珊因為舒眉衣而莫名其妙地給外語系主任秦老太打了電話。其實後來她一直在為這件事後悔:“我怎麼了?我怎麼像個小人一樣。”她想。但是現在皮珊又覺得自己理直氣壯:
“她活該!”皮珊想:“她才是個小人。”
皮珊這樣想著的時候又隱隱覺得自己底氣不足:“我憑什麼討厭人家,舒眉衣又沒招惹我……,難道僅僅是因為向天……。”皮珊很不快樂,她緊抿著嘴唇。
現在皮珊的眼睛停留在向天身上,瘦削而很男人味的向天快樂地抽打著乒乓,他的眼鏡微微折射出一點點光來,臉上有快樂的笑意。皮珊的心有些抽搐。
她和大成站在離乒乓台不遠的林蔭處。這時候乒乓球被舒眉衣打飛了,在空中劃出一道白色的弧線飛得遠遠的。“嘿,你的技術真糟糕,又讓我跑長途,多和你們打幾次乒乓我都可以參加長跑比賽了,”向天的詼諧引來女生們一陣銀鈴般的笑聲。然後向天就跑去撿球。
她和大成站在離乒乓台不遠的地方。向天在撿球的時候看見了皮珊,他微微遲疑了一下,也只僅僅遲疑了一下,然後撿了球就往回走,臉上的神色有些不自然。
“我答應你,”皮珊突然說:“大成,我答應你。”
大成有些不相信幸福會來得這麼突然:“什麼?”
“大成,我答應嫁給你。”皮珊的聲音突然很大,就像在開新聞發布會。那時候她突然覺得自己很委屈,但她沒有哭,她奇怪自己的臉上居然會擠出幾滴笑容。
“我嫁給你!”皮珊又重復了一遍,聲音依然驚天動地,好像要讓全世界的人都聽到。
可是向天沒有聽見。最近一段時間,向天很喜歡去和系裡的那些女同學打乒乓球。尤其是心情不好的時候,他就會燃著煙散步到這裡來,一場乒乓球打完他心裡的不愉快常常就會一掃而光。有時候向天看著那些青春活潑的身體在陽光下隨著乒乓球的來回有節奏地躍動,就會感到自己已經在慢慢地老去。在這個過程中,向天一直有意識地觀注著舒眉衣。
舒眉衣像一團燃燒著的火。舒眉衣的眼睛會說話。向天總是感到這個女孩子有些不簡單,他聽說舒眉衣的父母是某個大城市的要員,但她說大學畢業後不回家鄉,她說她要留在現在這座城市。“她實在是個奇怪的女孩,”向天想:“但她找我干什麼呢?”向天還清楚地記得那天舒眉衣離開他家的時候扔下的那句話:“大學畢業後我有件大事要找你。”“找我?”向天想:“我能幫她干什麼呢?”
有時候向天隱隱覺得留在這座大城市是自己的失誤。如果回到那座小城,他想自己就決不會離婚,而且肯定會和前妻有了一個活潑可愛的孩子……一想到這些,向天就很難受。
自從上次遇見皮珊和大成在一起之後,向天就不再畫那個長發飄逸的女孩了。
向天認為是自己該退出的時候了。他認為自己絕不應該像文青水那樣剪不斷理還亂,否則就會越陷越深。他不願意那樣,更何況他還是一個講師,他還得考慮自己在其他學生中的威信。後來向天的心就慢慢地平靜下來。他決定把自己從爭奪皮珊的愛情中撤出來。盡管他剛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心裡仿佛有九十九條小蛇在咬,但是向天知道自己必須這樣做。
向天在和舒眉衣打乒乓球的時候常常會把她當皮珊,但是皮珊沒有舒眉衣活潑,皮珊總是很憂郁。“皮——她不是我的,”向天咬著嘴唇想。
向天現在才知道:愛一個人雖然不容易,但是忘記一個人可以說是更痛苦。
夏天的天氣說變就變,剛才還是陽光燦爛,不一會兒就開始飄雨了。皮珊捏著母親的信,一路小跑地回到寢室。她的頭發被雨水淋得濕漉漉的。寢室裡沒有人,皮珊把母親的信小心地放在抽屜裡。然後才開始對著鏡子擦頭發,她的頭發又黑又長,像一簾瀑布。這時候她抬頭看了看窗外,雨下得更加密起來,輕輕打在校園的柏油路和刺梧桐上,發出沙沙的響聲。
現在是晚飯時間,窗外的校園亮起五顏六色的傘來,居高望去,萬傘躦動,很是好看。
皮珊感到自己有些懶懶的,不想去食堂打飯。她翻出幾袋糕點,一邊吃著一邊就躺在了床上,然後她打開了小收音機,收聽當地的音樂台。皮珊睡的是下鋪,床帳裡掛了五顏六色的手工織品,細細地灑過一遍香水,顯得溫馨而又浪漫。
窗外的天一點點地黑起來,雨雖然有些小了,但絲毫沒有停的樣子,仍在淅瀝瀝地下。“這群瘋丫頭又跑到哪裡去了?”皮珊見室友們一個都沒回來,就覺得有些寂寞,因為室友們是些會唱歌的黃鸝鳥,只要她們在,房間裡總是擠滿了笑聲。
皮珊吃完糕點的時候忽然覺得肩下有什麼硬紙殼一樣的東西在滑動,因為是夏天,皮珊穿得很薄。這時候她從肩下摸出一封信來,她知道那一定是室友給帶回來的。
一看信封皮珊就開始心跳,她知道這是誰寄的。信封的封皮一如既往地寫著皮珊的名字,那清晰的字跡陌生而又熟悉,像一枚針擊中了皮珊,她的臉開始紅起來。
信封裡依然是一幅畫,畫上的那個女孩依然神色郁暗而又飄舞著一頭飛絮樣的黑發,整個畫面充滿了一種淒艷的美。皮珊看著那幅畫,柔柔的眼光被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興奮著。可是她又奇怪地發現畫上的題字有了某些變化。
以前畫上的落款總是千遍一律地寫著,“我愛的皮,”但從未署名。而這次寄來的畫上卻寫著:“給我的學生皮——畢業紀念。”末尾第一次署了名,是向天。
皮珊拿著畫,剛才萌芽而出的驚喜已經被一盆冷水澆透。她在那一刻突然感到心裡一陣陣地涼,“他怎麼可以這樣?”皮珊想。盡管現在皮珊已經讀懂了向天那句話的意思,但她仍然覺得委屈,“他怎麼可以這樣?”
皮珊感到心裡窩了火。她拿著那幅畫又看了一會,頭有點暈。突然就有了一種立刻想要見到向天的想法。於是她就捏著那幅畫跑出了女生樓。外面的雨仍然在連續不斷地下著。
皮珊的鞋子在雨水裡飛快地踩過,一點也不怕髒的樣子。
她很快就來到了向天開有很多白色花的門前。那些白色花依然開得很香,但皮珊沒有理會這些,皮珊像一陣柔軟但又是非常徹底的風一樣刮了進去。
其實皮珊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急匆匆地去找向天,她只是覺得自己很生氣,原因就這麼簡單。可是就在她沖進向天家門的時候她就後悔了。那時她突然發現自己已經沒有任何理由和借口面對向天。可是皮珊已經推開了門。向天正呆在白熾的燈光下看書。他首先聽到腳步聲重重地響起來,接著門就開了,然後他就看見了皮珊。
“皮——,”向天有些吃驚地喊,他看到皮珊的眼裡有一團火在燃燒。
“怎麼了天平靜地問。皮珊把手裡的畫扔過去,她的發梢上有一層密密的雨水:“你憑什麼畫這些畫?你以為你很了不起是不是……”她委屈地喊:“你拿這些髒東西給我干什麼?向老師,你這麼做就不擔心我會告訴給系主任?”向天不說話,他只是冷靜地看著皮珊。
“你——”皮珊一串連珠炮般的話嚷完後,淚水不爭氣地開始滑下來。她感到自己非常無助,就像一只慌張的鳥兒面對一個精明的獵人。“你——”皮珊說不下去了,她甩了甩頭發,轉身就准備跑掉。“皮——”向天很男人味的聲音在皮珊身後響起來。
他的聲音仿佛有一種怪異的磁力,但又充滿了冷靜。天又喊。
皮珊不由自主地站住了,然後她在向天的視野裡慢慢回過頭來。這時候,向天眼裡出現了一張雨打荷葉一樣的臉,生動、憂郁,而又掛滿了點點露珠。
向天走過去,他把手輕輕放在皮珊的頭上:“怎麼了?皮,”他說。
皮珊的心裡有某一種東西在濕著。她忽然感到自己像冬天樹上掉下來的雪片一樣軟弱,她就輕輕地把身子靠進了向天的懷裡。向天的手伸過去抱住她的腰。向天感到懷裡的身體在一點點地顫栗,他托起皮珊的臉,看著一臉淚水的皮珊和皮珊臉上那兩片紅紅的嘴唇。皮珊眼裡的火焰已經平息下來,像風暴之後的大地一樣靜謐安詳。
然後他們的嘴唇就咬在了一起,軟軟的嘴唇如同溫玉一樣地熱著。有一種眩暈圍繞著他們。
而他們的嘴唇仔細而又親切,動作盡可能地顯得小心翼翼,就像一對正在做愛的父母擔心過大的動作會影響到夢中的孩子一般。
後來向天的嘴唇就不知不覺地移到了皮珊的頸項上。
皮珊感到有一陣尖銳的眩暈又一次擊中了自己。
她突然推開了向天:“不,向老師。”
向天被皮珊推開的時候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他再一次發現眼前這個外表總是被憂郁裹住的女孩在自己心中的重要性,盡管他一再冷靜地決定要退出這場很久以後才知道是一場游戲的愛情。“對不起天的臉紅了,聲音裡有明顯的緊張。
向天不知道自己又做錯了什麼。皮珊憂郁地搖了搖頭,她的頭發仍然濕漉漉的:“向天老師,”皮珊說:“我得走了。”向天呆呆地看著她,想說什麼,但終於沒有說出來。
外面依然在飄雨,空氣中流動著冰涼的味道。
皮珊慢慢地從向天家裡走出來,走到門邊的時候,她又停下來:“向老師,”皮珊的聲音裡有雪花的顫栗,“再見了……我……就要離開這座城市。”然後她就義無反顧地走了出去。這一刻,皮珊突然發現自己可能是愛上向天了。
但是她知道自己已經沒有了機會,“媽媽只有我這一個女兒。”皮珊想。
向天家門前的花朵依然美麗和動人,皮珊從這兒走過的時候感到花朵正彌漫出一種刻骨的芬芳,她的頭發被帶有雨點的風吹起來。皮珊感到自己的心有些冰涼。
她在雨中開始飛跑,她在心裡默默地喊著“媽媽”。
向天佇立在窗前,他看見雨中的校園郁暗而又滿是灰色的霧,有一些淡黃色的梧桐葉在輕輕地飄,有一片就濕漉漉地貼在了透明的窗玻璃上。“這一切去得太早。”向天想。
他知道內心有一種記憶因為剛才瞬間的情緒正在慢慢地復蘇,但是向天也知道,它很快就將平息下去;或者說,它永遠都會平息下去。
“這一切去得太早。”向天的神色有些暗淡,盡管他這麼多天的平靜仍然阻擋不住皮珊的一個眼神,但是他知道如果不放棄,一切都是徒勞。
“我實在不是很適合她,”向天想。他的心情又開始慢慢平靜起來。
窗外,雨仍然下得連綿不斷,像天空掉下來的一望無際的眼淚。
章玫
章玫來找文青水的時候文青水正在睡午覺。在師大中文系萬紫千紅的女學生中,章玫是其中最樸素的一朵。她現在正在上大三,還有一年才能夠畢業。章玫在剛踏進這所大學不久,就知道了文青水的名字。文青水和她是老鄉,文青水是師大著名的校園詩人。
後來章玫就開始讀文青水的詩,在愛情泛濫的校園,當章玫像所有的女孩子一樣開始在夢中設計自己的白馬王子的時候,章玫發現自己已經悄悄地愛上了文青水。這個過程簡單而又熱烈,章玫暗暗地愛上了一個人,連章玫自己都有些驚異。章玫曾經很多次萌生過去找文青水的念頭,但她不敢。這決不是因為沒有勇氣,而是她認為自己實在是長得不夠漂亮。有時候看著鏡子裡自己小小的眼睛,厚厚的嘴唇,心裡就很難受。
她想我干嘛長得這麼糟糕。其實章玫長得並不是很糟糕,她只是有點普通而已。
但後來章玫仍然決定去找文青水,這並不是因為她突然對自己的容貌有了信心,而是因為文青水馬上就要大學畢業了。那時章玫並不知道文青水畢業後將會留校,她只是擔心先她一年畢業的文青水如果分不回家鄉邛州而去了另外的地方,自己就永遠沒有機會了。
天空有很亮的陽光。章玫就是在那種亮亮的陽光下走進男生宿捨的,她遮著眼睛,她感到那陽光雖然白花花的銀子一般,但在自己心裡卻像有一種不祥的預兆。
章玫站在門前輕輕地敲門。她一下一下地敲,聲音又響又脆。那時天氣已經熱了起來,男生們中午睡覺一般只穿條褲衩,赤條條地就躺下了,文青水也是這樣。
門響的時候文青水就從床上爬起來,他以為是哪個哥們在敲門,所以毫無顧忌地只穿條褲衩就去開門了。門一拉開他便嚇了一跳,他看見一個扎馬尾的相貌樸實但身材挺流暢的女生站在門邊。“對不起對不起,”文青水立刻紅了臉:“請稍等。”
然後他又慌忙關上門,跑到床邊三下兩下開始往身上套衣褲。
這就是章玫和文青水的第一次見面,場面很有點喜劇性。盡管文青水那時候還不認識章玫,但章玫卻一眼認出了文青水。章玫沒想到雙方第一次見面自己居然會看得那麼徹底,文青水穿著褲衩開門的時候背有點駝,身體很瘦,完完全全像一根畫上了眼睛和嘴巴的電線竿子。
但章玫仍然認為他的模樣非常具有詩人氣質。
文青水沒料到外面會是一個女孩子在敲門。他睡意全消,並且暗暗地覺著有些尷尬。
“找誰?”文青水再一次拉開門的時候已經穿戴得象模象樣了,他抬頭看了看眼前那個雖然並不漂亮但也並不令人討厭的女孩子:“請問,你找誰?”
章玫的臉上很快有了紅色的彩霞。“文青水在嗎?”章玫的眼睛低下來,她的雙手疊在一起,一甩一甩的。這之後,文青水就和章玫走在了師大開滿白色花的校園。當文青水點頭告訴章玫自己就是文青水的時候,他有點奇怪章玫居然很冷靜地聳聳肩:“我是大三的,叫章玫……我們是老鄉,我是想找你請教幾個詩歌方面的問題。”章玫平靜得像面對一個熟人。於是文青水就被章玫從午睡的床上提到了校園裡。
文青水實在沒有理由拒絕一個找他談詩的少女,更何況他現在的心境並不太好,他知道自己急於想找一個人來陪。不因為別的,就因為唐兒。
唐兒已經永遠地離開了自己。文青水想到這裡就有些悲哀。但是他知道自己不可能繼續生活在唐兒帶給自己的怪圈裡。“唐兒的身上布滿了太多的血腥。”文青水想。
文青水和章玫走在師大校園的時候,文青水老是在女生樓下走走停停。他想讓唐兒看見自己和一個女孩子在一起。不知為什麼,文青水發現自己開始固執地恨起唐兒來。從愛到恨的距離只有一步,文青水現在深刻地體會到了這一點。“我要氣氣她。”文青水想。
這個想法產生之後文青水被自己嚇了一跳。“我以前是喜歡她的呀。”文青水想。
但不知為什麼,文青水此刻固執地產生了一種偏激的報復心理。“我可以找很多女人,”文青水有一次喝醉了酒大聲對程西鴻說:“我用四年的時間換不來一次愛情……我要找很多女人,和她們睡覺,和她們上床……我要把那浪費掉的四年時間找回來。”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文弱的眼睛裡突然產生了刀子的光。然後他就開始一連串地砸啤酒瓶子。
事實上,很多年後我也仍然無法把握文青水的心理,從愛到恨,從一個忠貞於愛情的人到一個玩弄愛情的人,文青水的轉變讓所有的人吃驚。這個過程恰好等同於從水到火,完全是兩個極端。當文青水後來醒悟到自己因為和唐兒的愛情而造成自己爾後的一系列荒唐的畸形性愛之後,他將付出沉重的代價,其結果是他將和一個他不愛的人走上結婚禮堂……文青水和章玫在女生樓附近走了幾圈之後,終於沒能遇上唐兒,文青水心裡隱隱有些失落。
章玟實在算不上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她的眼睛小小的,嘴唇厚厚的,鼻子旁邊還生長了幾粒褐色雀斑。但她還很年輕,年輕即是美麗。她穿著牛仔褲和短T恤,頭發細密茂盛、柔軟光滑,如果不看她的臉,她仍然是具有吸引力的。文青水的眼睛就曾很多次地在她的胸部停留,然後慢慢地滑到她的腿上,她的腿結實修長,像青青的翠竹。
章玫的內心懷著甜蜜的願望,她在設想這樣的散步是否會直到永遠。有時她會用含羞的眼神偷偷地望一望文青水。
像章玫這樣以談詩歌為名來找文青水的女孩子總是很多。以前文青水的態度總是冷冷的,他拒絕和她們到開滿白色花的校園裡談詩歌,他的心中總是裝著唐兒,他不願意讓唐兒看見他和別的女孩子在一起。如果章玫再早一些時間來找文青水,她的結局肯定不一樣。如果她早一點來找文青水,就不會發生後來的那些事。
章玫的出場一開始就帶有了某種悲劇色彩。她一出場幾乎就扮演了一個犧牲品的角色,但她樂意這麼做,就像一只羊羔想去找一匹狼談戀愛,一副強烈要求自殺的模樣。不過她現在並不知道,一場悲劇將開始從她那裡上演。現在她和文青水已經走出了師大校園。
這個過程中他們並沒有談到一句任何與詩歌有關的話題。
文青水努力裝出一副很快樂開心的樣子,其實他心裡早就清楚章玫來找自己的目的。“這個傻瓜喜歡我,”他牙癢癢地想。
後來他們就走到了江邊。江邊的人很少,江邊的青草地綠綠地鋪開來,像一張巨大的綠床。文青水和章玫在青草地上坐下來。開始的時候他們還談了一些與校園生活有關的事,後來文青水就覺得很無聊,他覺得和章玫在一起真沒意思,但他又不好現在離開。
“這陽光……”文青水望了望天空,就向後倒在了青草地上:“照得人真舒服。”
“是啊。”章玫說。
和文青水在一起的這幾個小時裡,章玫的心情一直很激動,就像她剛踏進這所大學時的心情一樣,充滿了美好的快樂和小小的緊張。以至於她後來說話的聲音都有點顫顫的。
文青水側身躺在地上,順手扯了一根綠綠的甜絲絲的草根含在嘴裡咀嚼。他瞇著眼睛看著陽光,後者有很強的溫度,照得他懶懶的。後來他的目光就落向了章玫。章玫在文青水身體中間部份的右邊背對著文青水坐著,她的身體弓成一條優美的弧線,被牛仔褲脹得細細的腰和肥大的臀部像擠出來的青春。文青水心裡癢了一下。
“躺一會兒吧,”文青水說:“曬曬太陽……大自然真好啊。”文青水知道自己內心有一個卑鄙的想法,而且他還為這個想法而暗暗高興。如果是以前,他肯定會為自己的這個想法而臉紅,並且還要強制性地把它壓下去。在大學四年的生活中,除了和鄭纖和唐兒有過性愛,文青水沒有和另外的異性做過這樣的事。唐兒像個惡夢,他想都不願意再想。至於鄭纖,文青水認為那是理所當然。“她不是鄭纖,”文青水想:“她是紫兒。”鄭纖在文青水的心目中一直是以紫兒的身份出現的。“紫兒原本就是我的妻子。”他每次和鄭纖作愛,大腦裡就全是紫兒的影子。章玫坐在陽光下,眼前是綠油油的生長得肥沃而旺盛的青草。文青水的聲音響起來的時候,章玫有些緊張,然後她回過頭望了望文青水,後者嚼著草根一臉懶懶地躺在後邊。“他多浪漫。”章玫這樣認為。
章玫想躺在草地上,但她又有些不好意思躺在文青水旁邊,盡管她心裡非常樂意這樣做。“躺一會兒吧,陽光真好。”文青水的聲音很有誘惑力。章玫終於慢慢地躺在了文青水旁邊的青草地上。
他們就這樣並排躺著,相互離得很近。青草在陽光下飄滿了芳香。他們都半瞇著眼睛,陽光暖暖地照下來,周圍很靜,他們相互還可以隱約聽到對方的呼吸聲。
章玫睜著小眼睛,她覺得自己很浪漫,像一部愛情小說裡的細節。
“要是能夠永遠這樣躺下去該多好。”她又開始做白日夢了。
文青水的眼睛慢慢移到了旁邊的身體上。章玫像一根線條一樣躺在那裡,圓潤而修長的大腿一直往上,便是白樺林一樣的腰身,再往上,就是能夠拉出兩個弧線的半圓。章玫的身體和她身下壓著的青草很快勾勒出一幅美麗的圖畫。文青水有些惋惜,他想如果章玫的眼睛再大一點,嘴唇再薄一點……,他這麼優美的身體配上一張平凡的臉實在太可惜了。
這時候章玫的一條腿突然微微屈了起來,這個簡單而隨意的動作讓她在文青水的眼裡更富有別樣的誘惑力。
文青水的心裡微微一癢,他就不由自主地把手放在章玫的大腿上。她的大腿的確很富有彈性,文青水感到手裡有了一種軟軟的感覺。那種感覺通過緊裹住雙腿的牛仔褲穿過自己的手掌,一直傳到心裡去了。章玫有些緊張。她沒有料到文青水的手會放在自己身上。她想說什麼,但終於沒有開口。“其實你很可愛,”文青水說。
“我怎麼會說這個。”文青水話一出口便有些後悔。而章玫閉了小眼睛,一臉潮紅。她被文青水一句隨便說出的話弄得很激動。她想他是愛我了吧,她想和他在一起真幸福。章玫一臉的迷醉鼓勵了文青水。
文青水突然翻身壓在了章玫身上,他感到小腹有一股泉水在唱著歡樂的歌。
這是章玫生平第一次被一個男人並且是被一個自己喜歡的男人壓著,她激動得有些眩暈,她覺得自己輕飄飄的,好像要飛了起來。而文青水已經開始一點一點地在剝她那條蘋果牌的牛仔褲了。
在這個過程中,章玫暈乎乎的,仿佛什麼也不知道。整個人就像一片雲在天空中亂飛。這時候有一陣小風輕輕吹過來,章玫感到身體有些涼,她才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但她同時發現自己的牛仔褲已經被剝了下來,露出潔白無瑕的下體,她剛要喊出“不”的時候,文青水已經進入了她。
這時候她感到一陣鑽心的疼痛,然後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湧遍了全身。文青水在章玫身上動作著,額頭有隱隱的汗珠。章玫睜著小眼睛,吃力地抬起上半身看著文青水的臉。
“他怎麼在流汗?”章玫想。“你輕點,別這麼累,”章玫說。她的話讓文青水吃了一驚,他停下來,看了看章玫,他發現章玫的小眼睛裡有一種無辜和純潔。文青水忽然就有了一種負罪感,但他立刻又閉上了眼睛,拼命地動起來。
當文青水干完那件事之後,他在無意間就看到了章玫下體那血肉模糊的慘狀,這種情況他只見到過一次,是在和紫兒干完那件事之後。文青水突然意識到了什麼,“她是個**,”文青水嚇了一跳。“管它哩。”文青水又想。他們穿好衣服的時候都沒有說話。章玫內心有一種異樣的快樂,“從今以後我是他的人了,”她想。但章玫又隱隱覺得事情發展得是不是太快了,因為他們見面還沒有半天文青水就要了自己。而來之前章玫還在擔心文青水願不願和自己先做個一般朋友,然後再繼續向下發展,沒想到幾個小時之後,文青水已把所有的事情都徹底干了一遍。
“這實在是太快了,”章玫想:“我和他還不怎麼了解的呀。”
“難道他也早就注意到了我。”章玫甜蜜地想。
所以說愛情常常能夠迷惑很多人的判斷力,比如章玫,她現在幾乎從沒把文青水往壞的方面想過,她總是千方百計地找出許多理由來安慰自己,她哪裡會想到文青水在經過與唐兒的戀情之後早已在心裡暗藏了一個可以讓任何花朵流淚的陰謀。
文青水懶懶地繼續躺著,心裡隱隱有幾許後悔。伸手扶了扶黑邊眼睛,又覺得有些無聊起來。在旁邊被身體壓倒的青草上,還有幾滴鮮紅的東西在閃亮。
“我們回去吧。”文青水坐起來。章玫的小眼睛輕輕眨了一下,點點頭,沒有說話。
不過文青水很奇怪章玫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地自然,而且她的臉上有一抹紅霞在輕輕地飄。
然後文青水就一腳踩在了那沾著**紅的青草地上。他們回到師大,天已經慢慢黑下來。
文青水把章玫帶到一個附近的小館子裡去吃東西。他想自己應該請她吃飯。在館子裡,他們幾乎沒有交談什麼,章玫一邊吃東西一邊懷揣著一個人幸福的秘密。而文青水的大腦裡一片空白,整個人感到空蕩蕩的。
後來他們從小館子裡出來,走在師大街燈微弱的校園。
那時候文青水突然看到一個熟悉的影子在女生樓前飄過。那個影子穿了白色的衣裙,短發像浪花一樣飄起來,她走路的樣子依舊青春而活潑,但透過朦朦的街燈,文青水仍然可以感覺得到她臉上的哀傷。“是唐兒。”文青水立刻認了出來。他突然就伸手去環抱了章玫的肩,表現出很親密的樣子。唐兒已經看見了他們,她低著頭上了女生樓。
文青水突然感到內心有一種罪惡的快樂。章玫沒想到文青水會突然摟著自己,小眼睛裡擠出幾絲激動的光。但是僅僅只有幾分鍾,文青水就放開了她。
章玫走上女生樓的時候文青水抬了抬頭。他感覺自己和章玫在一起除了原始的沖動什麼也沒有,他們在女生樓下分手的時候什麼話也沒說。“我上去了。”章玫說完這句話後並沒有行動,她想文青水應該會有什麼表示吧,可文青水只是點了點頭,章玫微微感到有些失望。她只好向女生樓走去。章玫根本就不會想到,這個剛剛才拿去自己身子的人現在居然在想著另一個女人。文青水在想著唐兒。不過這種想念裡更多的是偏激和仇視。
文青水站在女生樓下。女生樓是一個隱藏美好回憶的地方。在女生樓的七樓,有一個開滿野花的窗口。文青水看著那裡亮起來一盞桔紅的燈,映得窗口的野花像沾上了一片霞光。他帶著一種復雜的心情在那裡站了好一會兒,然後就轉身離開了。
燈光下,窗口的野花開得更加燦爛起來。
文青水一搖一搖地走回寢室,他突然感到自己從身體到思想都有一種漫無目的的疲憊。
寢室裡,林川正在和白狐說著什麼。看見文青水進來,白狐就神秘地嚷:“鳥兒,”他叫:“我得到內部消息,分配方案已經下來了……嘿嘿嘿,”他陰陰地笑起來,模樣如同一個半仙,然後一字一頓地說:“你崽兒留校編院報。”文青水的臉上拉開一道微笑的弧,他仔細地看著白狐在那兒一臉神秘地表演,完了就說:“又想我請你喝酒?”白狐干笑著:“我這二兩花花腸子哪能瞞得過你文大爺。”
一旁的林川心情仿佛不太好,臉上掛著陰霾的雲朵。“怎麼了?”文青水走過去拍了拍林川的肩。
“她要去深圳,”林川說,很不高興的樣子。文青水沒鬧明白:“誰呀?”他問。“就那天那梳小辮的女孩,”白狐說:“眼睛亮亮的那位,好像叫司馬杜。”
文青水眼裡突然就有了不平的光芒。“寶器,”他罵林川:“一顆樹上吊死啊,女人多的是,還不都一樣,不就是上床睡覺嘛。”
白狐和林川被文青水嚇了一跳,他們像看一只怪物樣地看著文青水。大學四年,好兄弟做了四年,這是他們第一次聽見文青水在談到與女性有關的話題時說粗話,而且說得又惡毒又流氓。所以一時半會竟然沒反應過來。文青水絲毫不理睬他們的驚異。
他躺在床上,點燃一支煙,開始了吞雲吐霧。
白狐突然驚異地發現文青水變了。因為他從文青水的眼裡看到了一種令人擔憂的漠然的冷光,就像一只豹子面對深山裡一只迷路的羔羊時所露出的輕蔑的一瞥。
禁果的滋味
二十八號是星期天。二十八號的下午,我像一匹瘦狗一樣出現在街頭。
我和貝小嘉約的時間是下午兩點半,地點仍然是師大開滿白色花的校門。這之前我一直懷著激動的心情。“二十八號,”貝小嘉說。二十八號我們約定了要干一件激動人心的事情。我認為美麗的學習委員會提前到來,但是她沒有。我站在師大校門,花朵的香氣在我的心裡超越了其他任何一天的芬芳和甜美,沿街兩邊的梧桐葉金黃金黃的,風一吹就像童聲大合唱般嘩啦啦響。我站在師大校門心情愉快,我猜我的臉上肯定有燦爛的陽光熠熠生輝。
“二十八號,”貝小嘉說,她的臉上有鮮桃一樣的紅。
我們班的同學都知道了我和貝小嘉很要好的事。
管我們學生會的團委老師也知道了:“聽說你和貝小嘉在耍朋友,”他說:“程西鴻,你可別害人家,貝小嘉是個好孩子。”團委老師背有點駝,他一向不太喜歡我,他喜歡那種老實得跟塊木頭似的學生,比如衛生部長之類的。團委老師喜歡指使人,所以他就特別喜歡那種他指東決不走西他指狗決不打雞的人。我很調皮,所以他不喜歡我。
團委老師的話讓我很氣憤。我說:“報告團委老師,我是學生會副主席,我不是牛鬼蛇神,我和貝小嘉都是好孩子。”團委老師對我的回答很不滿意:“程西鴻,你正經點,人家貝小嘉還要考大學,你纏著人家干什麼。”我心裡暗暗地罵他是條瘋狗,我看一眼他微微駝起的山峰,就想一拳把那山峰給打下去,讓他徹底擺脫殘疾人士的陰影。但我現在不敢這麼做,同時我也不想和他說話。可是我不說,他就更得意:“其實你腦子並不笨。”他的這句話讓我很好笑,我想只有傻瓜才會認為我笨。他接著說:“不要認為自己能寫點文章就不得了了,那些花花草草的東西沒有意思……”這時候我的心裡已經產生了想揍他一頓的想法,但我不敢。我要表現出很老實的樣子,我要上大學。於是我就把頭耷拉下來,做出一副“我有錯,我悔過”的樣子。團委老師很滿意,他一滿意就要笑。他笑的時候一臉雞皮很肉麻,尤其是他的嘴,充滿黑黃色的煙垢,張口的時候像一個黑黑的老鼠洞。後來他見我不說話並且像犯罪分子一樣把頭耷拉著,就又想安慰一下我,他教訓人一般采取的比較科學的方法是打你兩個耳光又給你兩個甜棗。於是他開始哄我:“不過你的優點也很明顯,我教育你是為你好,你也不要背包袱。”
這時候我抬起頭看了一眼他背上微微升起來的山峰,突然說:“我背包袱沒有你背得重。”團委老師是個駝背,他沒有想到我會罵得如此惡毒而巧妙。差點氣暈了,眼睛鼓得像兩顆鋼珠。
後來團委老師把這事告訴了班主任老頭。班主任老頭樂壞了。他在教訓了我一頓之後又悄悄表揚我:“不過……”他說:“你的比喻很生動。”
我很得意。我突然覺得班主任老頭一點也不討厭。
這件事很快在全校師生中間廣為流傳。團委老師氣得就差沒把給我吞下去。
貝小嘉批評我:“你太惡毒了。”她當著很多同學的面說:“你就不怕爛牙巴。”
我不理她,我聳聳肩,我說:“不怕。”
其余同學哄笑,有男生鼓起掌來,於是我更得意,拖長了語調學校長的口氣:“大家不要鼓掌,我還要講一講,關於這個這個團委老師的包袱問題嘛……”貝小嘉氣得不想理我,轉身就回位置上去了。這裡需要說明的是貝小嘉同學頗具善心,具體表現在她每次上街遇見人乞討就要掏腰包。而且很大方,有時連過期糧票都要施捨出去,所以最先我還認為銀行是她媽媽開的。而且她一般不和別人紅臉,如果紅了臉,她只有哭的份,她傻得不可理喻,她連髒話也不會罵。不像班上的其他女生,一開口就嚇人一跳。比如芳兒,她常常罵:“我日你媽。”但我認為這決不可能,女人和女人是不能干那事的,但我從沒有聽見她罵:“我日你爸。”因為這樣罵肯定會很吃虧。上課的時候我問貝小嘉:“我罵團委老師關你什麼事,你生那門子的氣。”
她白了我一眼,恨恨地吐出幾個字:“你還想不想念大學。”
我立即出了一身冷汗,我想我怎麼又把這事給忘了。所以貝小嘉那時很像我的助手,常常提醒我想到一些不應該被自己遺忘的大事,比如上大學之類的。但是我又故意問她:“我上不上大學關你什麼事。”“寶器。”貝小嘉罵。我就快樂地在心裡笑。過了一會兒貝小嘉又說:“不過我實在很佩服你,你罵人也罵得這麼與眾不同這麼有技巧。”我就很高興,我得意地說:“我是詩人嘛。怎麼?愛上我了。”“呸,不要臉,”貝小嘉說。
“二十八號。”我說。然後她的臉就很燦爛地紅了,羞羞的。
我在師大校門口終於等到貝小嘉的時候,我發現她遲到了二十分鍾。在等待貝小嘉的這個過程中我像一匹困獸般走來走去。一會兒擔心她不來一會兒又擔心她萬一出了事,這個過程中我抽了半包煙,但每支煙都只抽了一半就扔掉了。
當貝小嘉向我走來的時候我差點沒認出她來。因為她今天沒有穿學生裝。她居然穿了一條緊身的帶紅花紋的白裙子,而且還戴了太陽鏡,手上拿著一個小皮包。她的皮鞋鞋跟很高,而且鞋子又黑又珵亮。整個人完全一個新潮女性。我非常吃驚她身上居然還有香水味,是玫瑰花那種,很醉人。我激動地看著她,目光呆呆的,差點流出口水來。
“傻瓜,發什麼愣?”她嬌羞地說。
我吞了一下口水,以防止它們從嘴角流出來。然後我說:“你太漂亮了。”如果不是在大街上,我幾乎馬上就要擁抱她了。
校園裡的刺梧桐葉子嘩啦啦地響,我意氣風發地領著貝小嘉走在柏油路上。我快樂極了,我覺得和這麼漂亮的女孩走在一起實在太有面子了,更何況她還要和我干那事。我一臉微笑,心裡盼望著能在半路上多遇見幾個熟人,我希望他們來參觀。遺憾的是一個熟人都沒碰上。
我的腳步第一次很紳士,那是因為我走得很慢。我不想走得太快了。我甚至還想就這樣和她永遠走下去。
貝小嘉拿著小皮包,高跟鞋的聲音像我半夜起來拉尿的聲音一樣輕脆。我曼妙地走在她旁邊。聞她身上襲人的玫瑰花香水味,我想到了幾句詞:蓮臉嫩,體紅香,眉黛不須張敞畫……終於遇見了熟人,是林川和他的讀者司馬杜小姐。我神氣活現地和林川打招呼。然後在心裡暗暗地把司馬杜和貝小嘉作了一下比較,結論非常滿意:貝小嘉勝。林川傻傻地看了貝小嘉一眼:“誰?”他問。
我就是在等他問這句話。我一臉微笑,吐出一個很古典的名詞:“內子。”
貝小嘉可能不懂“內子”就是老婆的意思,她居然對林川點了點頭。
然後我就領著貝小嘉走了。我知道,再過一天,認識我的哥們一定會都知道了我有一個很漂亮的女朋友或者“內子”的消息。我感到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我是哼著一首小調把貝小嘉領進向天那間九平方米的小屋的。
門關上後貝小嘉取下太陽鏡問:“向天又不在啊?”
“他在這兒干嘛,”我說,“難道還需要觀眾?”
這時候我清楚地感覺到貝小嘉有些緊張,她居然在發抖。我當然管不了這麼多,我一把抱住了她,她身上的香水味更迷人了。
其實這之前我一直沒弄明白貝小嘉為什麼那天穿得這麼絢麗奪目燦爛輝煌……
後來她告訴我說她是把“二十八”號當做了嫁期,她還說女人最美麗的那天就是出嫁的那天。她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含情脈脈小鳥依人。其實那會兒我還沒決定娶她,我懷著一絲僥幸心理問:“不一定非要嫁給我吧?”她眼橫秋水而又是斬釘截鐵地說:“你不娶我,我就死。”我嚇壞了,於是我就把她領回了家,領回家後她就永遠住在我那兒了。
我抱著貝小嘉的時候她說:“門,門沒反鎖。”
我說鎖上了鎖上了。但是她不相信,她掙開了我,親自去檢查了一下,檢查的結果當然很滿意。這之後我們不管在哪個地方,每次她老人家都要親自去檢查一下門的暗鎖。以至於很多年後我們結婚的那天晚上她又要檢查門的暗鎖,像條件反射似的,當時我就罵她:“寶器,我們現在合法。”於是她拍了拍腦門,做恍然大悟狀:“對了對了,今天我們結婚。”她這話說出來差點沒把我氣死,她居然不知道我們今天結婚。
貝小嘉同學在親自檢查完暗鎖的性能是否良好後,就開始害羞地接受我的擁抱。
窗外有很好的陽光,把屋子映得黃燦燦地明媚。我抱著她坐在床邊,陽光通過窗戶輕輕地塗抹在她嬌嫩的蘋果臉上,她的蘋果臉羞羞答答地美麗著,像童話裡的公主一樣被佩劍的王子愛上。這時候我注意到她被陽光照射著的嘴唇像一枚動感很強的紅月亮,被恰到好處地沾在她的下巴上。它紅紅的,又嫩又鮮,像蕃茄醬,但我知道它的味道要比蕃茄醬來得更為鮮美。我立刻就咬住了它,並同時把它的主人也咬在了床上。貝小嘉開始在我的身下像風中的花瓣一樣顫顫地激動著。她合上了眼睛,她的眼睫毛又翹又長,很好看。我喜歡壞了,我的手開始管不住自己了。當她的身體像潔白的瓷一樣完全展露出來的時候,我的大腦裡立刻出現了暈厥和飄滿了朵朵白雲。陽光暖暖地照在她健康、青春的身體上,像鍍了一層秋天黃色的顏料。這是我第一次面對一個少女白玉一樣的裸體,我感到一支剛剛出浴的水仙潔白、純粹而又一塵不染地出現在我的眼前。我半跪在她的旁邊。陽光像一只大手貼在貝小嘉的身體上,陽光下她的身體健康並且祥和,其中隱隱散發出一種天然的從未經過任何污染的暗香。我驚異於她的美麗和聖潔,像面對一幅優秀的油畫,又像面對一串水晶一樣的易碎品,我不敢染指,我害怕一伸手它就會飛掉或者破碎。很多年以後,每當我想起貝小嘉的裸體,我就感到一種神聖和純潔,她的美麗不會使人犯罪,它的美是一種高尚的直達靈魂的藝術。
“傻看什麼?”貝小嘉說,她一臉紅暈。於是我就不看了。我趴在她身上,她的皮膚像絲綢。可是我剛剛一有動作,她就慘叫了一聲:“媽呀,痛,”她說。我嚇壞了,就不敢繼續干下去了,她的叫聲很慘,我認為要出人命了。“那怎麼辦?”我說。她不回答我,一臉暈紅。我就色膽包天起來,我想管***,出了人命不關我的事,我就又干起來,後來我就聽見了貝小嘉那聲驚天動地的聲音。“我要死了,”她說,然後就是一聲冗長的尖叫,接著她居然開始喊起她媽媽來。我心想這關你媽媽什麼事。我慌忙堵住她的嘴,用的工具是我的嘴。我不知道這房間隔不隔音,我擔心周圍有人聽到,以為這裡在發生命案就麻煩了,如果再沖進來幾個警察,情況就會更糟糕。
後來我發現貝小嘉一臉的淚水,黑發紛紛揚揚飄落在枕邊。我說你怎麼了貝小嘉,她就立刻哭出聲來,眼淚像長長的細線,她說:“媽媽,我對不起媽媽。”我說沒關系,我說你媽媽和你爸爸以前也這樣。她不聽我的勸告,她仍然繼續哭。
我沒辦法,我只好陪著她。那時候我就感到女孩子真是麻煩,一不留神她就哭了。
貝小嘉哭完後就抱住我:“西鴻,你以後不要對不起我。”我的嘴在她的臉上刮了一下,我說不會不會。其實那會兒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會不會對不起她。
但貝小嘉是那種充滿了柔韌度的女性,她認定了的事不管怎麼她都要辦到。比如她說她要考大學,於是她就考上了,比如她決定嫁給我,於是我只好娶了她。
我有點馬虎貝小嘉,那會兒還沒有確定是否應該愛她。我想管她三七二十一,先答應下來再說。因為我們剛干完那事,我總不能裝傻吧。
不過當時貝小嘉並沒有說要嫁給我。
我們在走出師大校園的時候她只是說了一句:“你要珍惜我。”語氣冷靜得要命。把我嚇了一跳,因為她的目光雖然平靜,但我可以感到在它後面隱藏著刀子一樣的東西,這表現在她往後對待我的愛情完全是“欲將剩勇追窮寇”。
於是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我打著哈哈說今天天氣真不錯,我們干脆再來一次。
貝小嘉對我的嬉皮笑臉不置可否。她在我的肩上使勁擰了一下,然後繼續說:“西鴻,你要珍惜我。”語氣仍然冷靜得要命。
這句話仿佛具有某種魔力,事過不久,當我在另一座城市念大學的時候我還會常常想起它,尤其是當我在那座城市東邊的一間小木屋內撫摸著女體育教師丁香美麗碩大的屁股和她作愛時,這句話常常會莫名其妙地被我記起來,弄得我一身冷汗,就差沒陽痿了。
我得承認的是貝小嘉是我喜愛的女孩子之一。其實我只喜歡過兩個女性,一個是貝小嘉,另一個是丁香。而她們後來都刻骨銘心地愛上了我,尤其是貝小嘉,她愛的情況到了快要發瘋的地步,於是我就只有把她領回家和我永遠住在了一起。至於其它和我有過什麼的女性,都不重要了。因為那會兒我像個無聊而又毫無道德觀念的白癡,被青春期的年少無知支使得像一條瘋狗,但後來我在准備把貝小嘉領回家之後,就從此不再搞壞事,除了偶爾罵罵人和打打麻將,就沒啥缺點了。現在,貝小嘉說:“你要珍惜我。”語氣冷靜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