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人昊被祈松帶到了慈安寺的內院。
祈松小聲對聞人昊說:「我去通報。」
廂房裡昏昏暗暗的燈,一個人影側燈而坐,聞人昊一動不動地盯著屋裡的人影,似乎可以看到那人的表情一般,一股暖流從心裡湧了出來,幾十年來,似乎第一次覺得自己還活著……
祈松進了屋,整個屋子只點一支蠟燭,昏暗的燈光下,就見太后一臉沉思的坐在桌子旁,一手握緊拳頭放在大腿上,一手撫摸著旁邊的玉佛。
「太后,人來了!」
太后的手頓了一下,隨即又像沒聽到似的,繼續摸著手下的玉佛。
祈松有一些遲疑,「太后……」又是一陣沉默。
祈松暗自歎氣,縱是曾經愛得多麼堅貞,在時間面前,也不得不低頭。如今一人是皇上的母親當朝太后,一人則是皇上要誅殺的人先朝太子,不知是不是上天的玩笑?兩個人三十多年從未見過,如今要見卻是最後一面,想起來,就連他這個外人都覺得心酸。
太后摸著玉佛,眼裡泛著淚光:他就在外面,三十多年了,是她主動提出見面的,可當他來了,她卻膽怯了。怕見到他,她早已年華逝去,不想讓他看到她老去的樣子。怕見到他,她已經失去過一次,如果見了面,她定會改變主意,不想再失去一次,但是一面是她的親生骨肉,一面是她今生至愛,要她如何是好……
「要見嗎?我真的要見他嗎?」太后不覺竟低喃出來。
祈松一愣,勸慰道:「既然來了,何不最後再見一次。」
太后淚眼婆娑的轉過頭來,盯著祈松,聲音甚至有些顫抖:「我……」
祈松深吸了一口氣,上前輕輕地為太后將淚拭去。他跟太后身邊幾十年了,看著太后哭過、傷過,也看過太后的狠心和手段,卻第一次見到這麼無助的她。
「我怕見了他,我就不想鬆手,我已經失去他一次了……」太后有些激動的站了起來,在屋子裡走來走去,手裡仍捧著那尊玉佛,「當年我什麼都沒有才會失去他,但是如今我已是龍朝太后,祈松,太后若想保一個人又有何難?是嗎?祈松,我現在就去找皇上,讓他收回命令,」
太后說著說著就要往外走,祈松連忙攔住她,聲音有些哽咽:「太后不行的。」
太后愣住了,剎那間,淚水迸流而下,似自言自語:「不行嗎?真的不行嗎?」
祈松不說話,只是一雙眼睛定定地看著太后,他知道她只是需要時間而已,她一直都是理智的,懂得以大局為重,縱是她再怎麼不捨也不會做出威脅到皇上皇位的事情來。就像三十多年前,縱是她再怎麼愛明仁昊,也毅然地含淚嫁給了先帝,以此換取家族日後的福蔭,也換取了明仁昊殘喘的餘生。
祈松正想著,突然見太后緩緩坐了下去,已恢復了平時母儀天下的尊貴和從容。只見她雙手捧起玉佛,輕輕擺弄著玉佛左邊的頭部,就聽卡的一聲,玉佛的三個頭都掉了下來,中間露出了一個大洞,太后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從洞裡取出了夜明珠,瞬間,屋子裡似白天般明亮,太后一臉哀傷的看著手中價值連城的寶貝,緩緩說道:「這曾是他的護身符,當年就是靠著這佛像,才躲過了一劫,只是……如今,卻也成了催命符……」
祈松悄悄走到門前,想打開門,讓這對苦命的戀人最後見上一面,卻被太后叫住:「別開!將這玉佛還他,」然後又將夜明珠捧在胸前,看著窗外模糊的人影,對著祈松說:「這心我拿走了……」
雖是對著祈松,卻更像是對著門外的他。她用的是我,而不是哀家,在他面前,她一直都用我,從未用過哀家,只是這份心,他會感覺到嗎?或者,他感覺得到又能怎樣?
太后說完就要起身走回內屋,走到一半的時候又定在那裡,又說一句:「傷害他的人,我總有一天會讓他們都還回來!」
祈松臉色一變,心上莫名湧起一絲憂愁,卻只能點頭答應……
風和日麗,御花園裡,百花齊放,爭奇鬥艷。
文妃站在尚亭之外,仰望著尚亭裡鳳後的座位,一手摸著自己已明顯的肚子,一手緊緊攥成拳頭:如果不能靠你坐上鳳後之位,我要你還有什麼用?
她的眼裡閃爍著無比的堅定,就像個看中獵物並且準備隨時獵受的野獸,嘴角輕輕翹起,斂去渾身的凜氣:孩子,母后一定會成為鳳後,然後,把那個女人帶給我的,加倍還回去,一定!
「娘娘,午膳時間到了。」旁邊一個宮女小聲說道。
文妃瞥了一眼,轉身剛想離去,卻看到了遠處的小小。
小小這幾天的身子剛剛好轉,今日天氣尚好,便被羅綺硬駕了出來欣賞美景,小小心裡不禁開始抱怨:人都活不了幾天,還欣賞什麼美景?卻不好駁了羅綺的好意,只好跟著出來,悠悠閒閒地透著氣……
這邊文妃見到小小的悠閒模樣,一股怨氣油然而生,當下也沒多想便走了過去,不禁出言諷刺:「鳳後前日才與皇上鬧完,想不到今天還有好興致,在這賞花!」
小小聞聲轉過頭來,上下打量文妃,「文妃的消息不是一般的靈通啊!」
她的打量和冰冷語氣著實讓文妃一顫,卻立馬穩住,只見她燦爛一笑,一手支著腰,一手捂著肚子,細聲細語卻傲慢道:「臣妾有什麼好靈通的,倒是皇上告訴臣妾的……說到這,臣妾也不得不勸勸姐姐,有什麼事竟將皇上氣成那個樣子?咱們做妃子的,入宮不就是為了讓皇上開心嗎?可是姐姐偏要……」
文妃一雙大眼偷偷看向小小,見她像個木頭似的一點反應都沒有,心一橫,下猛藥:「可是姐姐身為後宮之主,卻偏要觸怒皇上,你可知,若不是皇上宅心仁厚,姐姐哪還有命啊!」
小小斜眼看了一眼文妃,一付漫不經心的樣子毫不留情地反駁:「文妃好大的膽子,既然知道本宮乃後宮之主,還敢來教訓本宮!」
文妃一聽,瞪大雙眼,一臉震驚,雙手握緊拳頭:「我好心好意勸你,你竟不領情!」
「是不是好心你自己清楚,本宮與皇上的事情什麼時候需要你一個妃子來管了?恬不知恥!」小小仍是那付漫不經心的樣子,只是說出來的話愈加冰冷,眼神更是愈加凜歷。
看得文妃心虛的後退幾步,又忽地止住,眼神一轉,特意挺起了大大的肚子:現在她懷有龍骨,還怕她一個冒牌的鳳後不成?
文妃微微一笑,又恢復了平時的高貴大體的樣子,「妹妹多管閒事了,不過姐姐可別拿鳳後來壓妹妹,是不是真的還不清楚,架勢倒裝得很像啊!」
小小聞言一震,撲哧一笑,「文妃可記得當日尚亭你辱我以色侍君?」
文妃一怔,隨即又想了起來,恨不得上前撕破小小的那張花容月貌的臉,只是:「你說尚亭?你果真不是鳳後!」
文妃大喜,沒想到這人竟敢當著她的面承認。
小小不以為意,回頭看了羅綺一眼:「回宮!」
可是小小回宮還沒坐熱椅子,就聽外面來報:「太后駕到!」
羅綺聽了,大驚,不知太后打的什麼心思,「洛兒,這……」
小小一付事不關己的樣子,「既然來了,就請進來吧!」
羅綺點頭,出去迎接。
沒過一會兒,就見太后怒氣沖沖地帶著幸災樂禍的文妃遠遠走來。
小小上前:「拜見母后!」
太后拿眼一斜,鼻哼了一聲就朝主屋走去。
文妃見了,更加傲慢,趾高氣昂地跟在後面。
羅綺臉色一沉,看了小小一眼,「我去找皇上!」
小小雖不願看到皇上,但是現在的這兩個人更讓她不願應付,無奈地點了點頭,讓羅綺快去快回。又整理整理情緒,進了屋,笑著問道:「不知母后大駕光臨可為何事?」
太后冷眼看著眼前的這個女人,心裡盤算著:如果除掉她,是不是就可以救他一命?不!不可能,太后馬上否定這個可能,她只是個棋子而已。隨即又歎了口氣,方才聽到文妃來告狀,自己以為抓到了她的把柄,想都沒想就過來興師問罪,可是……
太后沒辦法,一邊文妃期望的眼神讓她不得不把這出鬧劇繼續唱下去:「小小可認識那被逐出宮的洛妃?」
小小佯裝不懂,「洛妃可是琪昊的親母?」
太后點頭,文妃在旁邊咬牙切齒。
「小小不曾見過她,只是聽琪昊提起過。」小小一本正經答道。
「你明明就是她,為何還要狡辯?」文妃看不過去,指著小小大聲嚷道。
小小臉色一變,顯然是受了驚嚇做手捧心狀。
太后瞥了一眼:「文妃,不要沒有規矩!」
文妃不依:「太后,她明明當著我的面承認了的,她就是洛妃……」
還沒說完就聽外面一個聲音斥道:「什麼洛妃?朕的鳳後是錢小小!」
文妃一聽,抬眼一看就見皇上氣勢洶洶地走了過來,進屋還來不及拜見太后就將小小護在了身後,怒視著她和太后,忽然之間,她似乎聽到了心碎的聲音。
太后見皇上明顯的庇護,心下一冷,殺了眼前這個女人的決心更加強烈:「皇兒!」
「兒臣拜見母后!」皇上及時行禮,然後便緊緊拽住小小的手,傲然地面對著太后和文妃。
「皇兒來得可真是及時!」太后出言諷刺。
皇上頷首,「母后言重,鳳後近幾日身體不好,兒臣剛好路過便來瞧瞧,不巧就碰到母后了,兒臣還替鳳後謝謝母后的掛記之情!」皇上四兩撥千斤地將太后此行的目的說成探望,太后豈會不知,卻斥道:「那麼大的人了,還要你替她謝?!」
皇上臉色有些掛不住,懇求道:「鳳後才剛剛回宮,母后海涵!」
太后歎了口氣,起身:「罷了罷了,民間不都說,兒大不由娘嗎?你做什麼心裡有數就好,其他哀家也不便插手,鳳後好好保重身子,你可是龍朝的鳳後啊!」然後轉頭對文妃說道:「回去吧!」
文妃不甘心,剛想再說什麼卻被太后一個眼神止住,只能悻悻然地跟著太后離開。
至始至終,小小都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大大的眼睛明明看著眼前人,卻更像看著他處。皇上見了有些心慌!
出了伊人宮,文妃小聲咕囔:「太后,她明明就是洛妃!」
太后偏過頭,拭目以待她的分析。「如果不是她做賊心虛,為什麼要這麼著急地把皇上找回來?」看著太后點頭,文妃受到了鼓舞似的,又說:「況且今日下午她明明就是承認她是洛妃!」說完文妃滿懷期望地看著太后,希望她能給她一個滿意的答覆,最起碼,也要替她做主,替她腹中的孩子做主啊!
太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搖搖頭,「你能看出她是假鳳後,為何就看不出她是誰的假鳳後?」
文妃一愣,一時反應不過來太后的意思。
太后微微歎了口氣,「皇上說她是真的,她就是真的。熠兒,」太后沒有叫她文妃,而叫了她的小名,那神情,像極了父親,文妃有一瞬間的恍惚,就聽太后接著說:「我們的命運由皇上來左右,皇上讓誰活,誰就可以活著,若是皇上讓誰死,那麼他一定死的很慘,而且他想讓一個人死的時候,還會告訴他,你要把命交出來了,讓你一個人提心吊膽,想逃也逃不了,躲也躲不過去,天天在死亡邊緣煎熬著,等待著死亡的來臨就像在這後宮之中等待著他心血來潮的垂幸一樣……熠兒,這就是權勢,讓我們每個人都不得不低頭的權勢!你好好想想吧,不要再虎口拔須了!」
太后說完便轉身離去,徒留一個目瞪口呆的文妃站在那裡,權勢嗎?這就是指鹿為馬的權勢?文妃又摸了摸肚子,溫柔又冷血地笑道:「孩子,母后一定要幫你得到。」
晚上,慈安寺裡,「小小拜見太后!」
太后微微點頭,示意她坐下。
小小輕輕入座,祈松端茶過來就退下去了。
太后和小小兩個人都不說話,在這昏暗的屋子裡各自品著茶,但是之間流動的氣息卻讓站在外面的祈松不停地嚥下口水,緊張得不得了。
過了一會兒,小小毫無身份地打了個哈欠,「不知太后深夜密詔小小所為何事?」
太后一斜眼,微微一笑:「哀家還以為鳳後能這樣坐到天亮?」
小小稍稍欠身,「讓太后見笑了,小小身子不好,也沒有那般定力。」
「呵呵,小小可懂佛?」太后看著小小通透的眼睛,不禁心中感慨:這應是雙看透世事的眼睛啊!
「略知一二而已。」小小毫不謙虛。
太后搖頭,突然問道:「當年是你設計讓淑妃對你用私刑?」
小小驚訝,微微一笑:「是的!」
「她是哀家唯一的侄女啊……」太后看著窗外微弱的月光,一臉哀傷,悵然道。
「小小知道。」小小低下頭去。
「也是你害死家兄?」太后又問,語氣中隱忍著痛苦和憤怒。
「是的。」小小知她說的是永陽侯,仍不抬頭,不是因為內疚,只是不想看太后臉上那抹脆弱的悲傷。
「為什麼?」太后轉過頭,定定地盯著小小,索要一個答案。
小小抬頭,抿起嘴,「小小只是忠人之事罷了。」
「是嗎?」太后低下頭去,右手習慣性的想去摸玉佛,卻撲了個空,才想起來玉佛已經還給他了……又歎了口氣:「小小,我們活在世上多多少少都會有些不幸,但是若將別人加諸在你身上的不幸變本加厲地加在另些人的身上,那是對還是錯?」
小小呵呵一笑,「太后認為呢?」
「錯!」
「呵呵,太后,曾經也有人問過小小是對還是錯?但是小小心裡從來就沒有對錯。」
太后一驚,眼裡浮現出不解,「為何?」
「小小只知道開心和不開心,如果是對的,但是令小小不開心,小小不要。如果是錯的,卻令小小開心,小小會要。」
「這樣不自私嗎?」
「小小以前也糾結在這個,但是後來小小想明白了,如果我不開心,活著還有什麼意義,連活著的意義都沒了,什麼自私什麼識大體全是狗屁……」小小看著外面,一臉欣喜地說著,她似乎看到了光一樣,整個臉上都映著光亮,一種讓人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的光亮。
太后若有所思地看著她,「是因為明倫嗎?」
小小一怔,溫柔笑著,堅定地點點頭,「沒有明倫,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明倫沒死?」太后大驚失色,甚至從凳子上站了起來。
小小哈哈大笑,「太后,皇上早已心知肚明,你為何這般驚訝?」
太后自知失態,卻毫不尷尬,依然從容大度,「你不怕樹大招風?」
「小小不懂。」
「如果是我,我不會讓皇上知道明倫的下落。」太后就事論事。
可是小小卻搖頭,「太后,你太低估你兒子了,他是皇上,明倫的下落不是我能瞞得了的,而且我也不想瞞。」
「為什麼?」太后蹙起眉頭,眼前的這個女人長得傾國傾城,花容月貌,尤其是那雙眼睛,透著一種凌駕一切之上的空靈,而一顰一笑卻有著無人能抵抗的妖艷和嫵媚,她就像個妖怪,牢牢的拽著人的心,肆意地玩弄著,毫無憐憫地冰冷的玩弄著,這一刻太后終於能明白皇上為何會對她唸唸難忘,甚至那個從小就異常寡淡的明倫都……太后又歎了口氣,她是鳳後,是錢小小,這一點似乎已經毋庸置疑了。同樣,有了這種認知,太后剛問出口的話又馬上後悔了,這個女人給的答案絕不是她想聽的。
不出所料,就聽小小嘴角一絲嘲笑,緩緩說道:「太后,你說,依皇上那高傲的性子,瞞著他明倫的下落和讓他知道明倫的下落卻又不能動他,哪個更能讓他受不了……」
太后聽了,倒吸口氣,眼神漸深:「你就這麼拿準皇上不能殺明倫?」
小小只笑不語。
太后又歎了口氣,「小小打算如何殺他?」
小小沒料到太后這麼直接,著實一驚訝,又抿嘴笑道:「不到萬不得已,小小絕不親手殺人。」
「唉……」太后得到了答案,雖不甘心,卻無能為力,也無意再與小小糾纏下去,再糾纏下去,只怕她會忍不住現在殺了她!
「小小,你很像哀家!」最後說了一句,太后轉身回到內屋。
小小愣愣地看著太后的背影,像嗎?呵呵,小小搖頭苦笑,自言自語:如果是我,面對即將殺死明倫的人,我一定先殺了他!太后,我們不像,我只是個自私的女人而已,而你,是龍朝的太后,你的兒子是龍朝的皇上,你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我害死你的最愛,然後你再想辦法殺了我,可是殺了我又能怎樣,他還會活過來嗎?哈哈,活不過來的,死了就是死了,縱使你殺了所有人,他也活不過來的……
太后在內屋身體不停地顫抖,一手捂著嘴,不讓自己發出任何聲音;一手緊握著一把匕首,卻只能攥在手裡,說的對,她什麼都做不了,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死,死在她兒子手上,死在這個妖精般的女人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