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開始注意起她了,才會覺得好像不管到哪兒都會見到她,還是他們之間太有緣了?
瞥了眼她縮頭縮腦地躲在樹後頭,他閉了閉眼,終於忍不住向她叫道:
「妳又迷路了嗎?」
文青梅沒料到他會發現,很不好意思地走出來。
「她……她……」
「鳳夫人,妳別怕,她只是婢女而已。妳這娃兒又要做什麼?」
「我……呃,那個我家小姐正在午眠。」她瞄了瞄他扶住顏起恩第二小妾的柔荑。
「然後呢?」
「我守著守著……有點悶,就出來走走。」
「繼續說。」
「不小心,就迷了路。」見他嗤之以鼻,她解釋:「我雖迷路,可也遇見其它婢女。」
「哦?」終於勾起他的興味了。「在這附近遇見的?」
她點點頭。
「妳一次把話說完。」
「我在外頭遇見這兒的婢女,她們不敢進來,叫我進來請蘇少爺往昂心院,說是你請來的貴客已到。」
「哦?來了嗎?」
「怎麼不敢進來……難道她以為咱們──」
「鳳夫人,妳別怕,那只是誤會,咱們之間清清白白的。」暗覺一雙眼睛直勾勾地望著他,他仍面不改色地向這年輕的**綻出迷倒眾生的笑來:「妳只是喜歡聽我說起各地風情與遊歷,除此外就什麼也沒有了,不是嗎?若是起恩向我問起,我定會為妳澄清。」如果他真有這個膽子敢問的話。「我先送鳳夫人回房吧──」
正要轉頭向文青梅說話,忽見她又細又長的眸子還在瞪著自己。
不知為何,她充滿譴責的目光讓他心裡有些不舒服,像是他正在做的事罪大惡極。罪大惡極?也不瞧瞧到底誰才是那個逼死人的罪人?
他哼了一聲:「妳這丫頭還不……」話未畢,突見她像風一樣地衝過來,腦中想起昨晚她飛過牆頭,跌在地上的景象。直覺要抓住她,她卻在他面前煞住,高舉她短短幹幹的手臂──
啪!
她用力拍開他扶住鳳夫人的手背。
喀。
細微的聲音傳進他的耳中,他臉色一白。
「男非夫,女非妻,能避嫌就避!」童音叫道。
蘇善璽的左手狀似無意地捧住那只被打的手,瞪向她。
「妳打我?」
「男非夫,女非妻,要避!一定要避!夫人,我送妳回去吧。」
「憑妳這個走一條直路都會迷路的人?」他臉龐**,見鳳夫人訝異地看著自
己,他勉強露出絕倒眾生的笑顏來。「夫人,我還有事交代這丫頭──」
待鳳夫人識趣離去之後,他又狠狠瞪了她一眼,隨即捧著手,暗暗深吸口氣,往昂心院走去。
「還不快跟來?想讓我跟妳家小姐暗示,讓妳臂上再多淤傷嗎?」
咦?原來他都知道啊。快步追在他身後,想了想,好心勸道:
「你還是別再故意親近她了吧,若是讓他知道,豈不是要鬧僵了?」
「他不敢。」
「就算不敢,你這麼做又有什麼意義呢?你妹妹都死了──」差點撞上他的背。
她見他轉身注視自己,冷冷掀唇道:
「妳以為人死了,就能一了百了嗎?該要負責的,我一個也不放過。」
「可是……妳妹妹地下有知,她不會開心的。」
「地下有知?」他笑了一聲:「十六年來,我連她的魂都沒有見過,要我怎麼相信她還有意識知道我的所作所為?她不會知道了,永遠也不會了。」
文青梅望著他,喃喃道:
「我真慶幸我自盡未死。我若死了,也許不知哪個角落會蹦出像你一樣的人,他要花十六年處心積慮為我蹧蹋他自己,我一定連死了都不安心。」
蘇善璽瞪著她。「要妳多話。」
「你的眼睛到底在看誰呢?我聽小姐說,你已三十有六了,年紀真的不小了,難道,你從來沒有想過找個人共度餘生?」
「喲,原來妳這小婢女是為妳家小姐說話的嗎?啊,對了,我想起來了,在妳跳井的前一晚,還來警告我,要我別太親近妳家小姐,那晚妳陰沉得像鬼,怎麼?現在又是什麼讓妳轉了性子,要將妳家小姐推給我?」
文青梅一時語塞,見他靠近自己,俯身對她詭笑:
「還是,妳對我有意,才會不管在哪兒都能瞧見妳?」
「我……我……」放大的俊臉讓她幾乎屏息,就算他有三十多了,相貌仍是惑人的。「我對你沒有任何邪念,我會常走動,是這府……這府老讓我喘不過氣來,我不喜歡這裡。」
「哦?不喜歡?」他退開兩步,淡笑:「我也不喜歡。小娃兒,我是一個很壞的男人,妳不要輕易把心放在我的身上,我沒有辦法響應,也不想響應。」
他的話很自戀,她聽見的卻是濃濃的悲哀,張口想要答話,腦中一片空白,不知該如何回他。
「我就說,老聽到外頭有聲音嘛,果然是璽少爺,好久不見了,當年我趙竣蒙您照顧,才有今日的成就──」熱絡的招呼未完,便聽見有孩子的童音插進來。
「搞什麼!快樂點!別老讓我跟著難受起來!」她一掌用力打向蘇善璽的胸口,本意是想讓他振作的「友善的輕拍」,不料小小的掌心才觸到他的前胸,倏地一下,他已消失在她面前。
唇微啟,她呆了。
「璽……璽少爺!」趙竣目睹慘案發生,大驚地奔向那慘倒在假山前的人。
首次──可以算是三十六年來,蘇善璽第一次如此狼狽地趴在冰冷的地面上,完全失去了他平日的風采。
她露出即將要受責罰的表情,小心翼翼地上前詢問:
「蘇少爺……你……還有氣吧?」
***
「咳,咳咳──」
「大舅子,你沒事吧?要不要先去請個大夫?」
「我只是不慎跌了跤,須要看大夫嗎?」青白的臉上微微惱怒,看了顏起恩那張縱慾過度的老臉。即使這傢伙裝得誠懇,仍知他在暗自偷笑。
「看看大夫,防著點總是好的。」脫下一身官服的趙竣認真說道:「坦白說,咱們年紀都不算小了,一點小毛病都會渾身難受得緊。」
「是是是,蘇少爺,奴婢馬上去請大夫。」文青梅在他背後叫道。
「妳哪兒也別去。」想逃之夭夭?「還不快來為趙爺斟茶?」
「喔──」她上前,心懷內疚,規矩地為國家棟樑倒茶。
趙竣看她一眼,訝問:「小姑娘幾歲了?」
「奴婢才十二歲。」
「不十五嗎?」蘇善璽沒好氣道。
「蘇少爺,你不覺得我愈看愈小嗎?」順手幫蘇善璽斟茶。年紀愈小,愈不易被責罰,他可別跟她家小姐告狀啊,不然她兩隻手臂怕要廢在她家小姐的擰功上了。
「才十二歲啊,果然,我就猜妳只有十來歲。璽少爺,這是你撿來的小婢嗎?」
「我有這種婢女,算倒霉了。」他咬牙道,隨即注意到趙竣與顏起恩望向自己的奇異目光,頓時察覺自己完美的面具有一絲裂痕,他勉強笑道:「這小婢是程府小姐的,年紀太小不懂事,又常迷路,我怕她出去找大夫不成,反要咱們去報官府呢。」
「原來如此啊……」自覺這話題最好不要聊下去,不然可能會發生「血腥事件」,趙竣偷瞄了一眼那叫文青梅的小妹妹,試圖依她的長相揣測將來她長大時的容貌,忽覺一道視線落在自己身上,一移眼,對上蘇善璽的目光。「呃……璽少爺,瞧這小婢站在你身後的樣子,真像是爹跟女兒啊,呵呵呵──」笑了三聲,突然有點笑不下去。本想轉移話題的,好像轉錯了。
顏起恩彷彿未覺氣氛有些異樣,擊掌笑道:
「大舅子做事向來只憑隨意,也沒有什麼門戶之見,若是喜歡這小婢,不如收作義女吧?反正大舅子尚未娶妻,元醒舅子也還沒孩子,有個後,也妥當點,不是嗎?」
蘇善璽微微一笑,道:
「這事就不勞你費心了,起恩。」這傢伙也只敢作這種程度的暗諷。「趙兄,上回你捎來的書信提及你恩師有心將千金許給你,不知何時能喝到你一杯喜酒呢?」眼角瞥到顏起恩一臉羨慕又懊悔。他暗笑一聲,不齒之至。
趙竣感恩地說:「當年若不是日常生活全仗璽少爺照顧,又助我盤纏,絕非有今日的趙竣。」
蘇善璽啜了口茶,慢條斯理地說道:
「哪兒的話,是你爭氣又有才華,我只不過供你所需,讓你有個清靜的環境讀書。」
「還三不五時來鼓勵我。」趙竣補充道,面懷感激。
「啊,對了,起恩,你曾提過趙兄曾是你同窗苦讀的好友,是不?瞧,他現在已是朝中棟樑,現你雖靠收租過活,可好歹是朋友,趙兄可不會嫌棄你的,你別太自卑啊。」
「是是……」聲如蚊。
趙竣見顏起恩又羞又惱,不知蘇善璽為何有意無意為難顏兄,只好開口解圍:「以前,還多賴嫂夫人照顧……」
「哪個嫂夫人?」蘇善璽插問。
「自然是顏兄的大夫人,蘇兄的妹子啊。」
「她不是!」
「啊?璽少爺,當年顏兄新婚未及半年,我因生活遇困,實在難熬,只好厚著臉皮來求助顏兄。不料一連幾天,顏兄都不在,我還當顏兄故意躲我──當然,事後我知道顏兄的確身不在府中,是璽少爺的妹子出來見我的。我還記得她一聽我是顏兄的朋友,立刻奉為上賓,也不嫌我衣著寒傖,不瞞你們,那時難得找到可以聽我嘮叨吐苦水的人,我說了大半天,嫂夫人也不曾打斷過我,臨走還送了我一點碎銀,說我既是顏兄朋友,朋友有難,自當相助,它日若功成名就,也無須記恩在心。顏兄,你真是娶了個賢德妻子,可惜她因病早逝,不然──」咦,氣氛頓時凍得像寒冬中的雪。趙竣見顏起恩臉色一陣蒼白,而蘇善璽則閉著眼,像是忍著什麼。
他,又說錯話了吧?
「早就不是了。」冰冷的話從蘇善璽嘴裡吐出來,再張開眼時已是一片平靜。「我妹子少昂早在死前就已協議放妻書,她生是蘇家人、死是蘇家鬼,屍身葬在蘇家祖墳之中。趙兄,以後別再說起這檔事來了,起恩現在的妻子可是我的表妹,你讓她聽見了,她可是會記在心頭的。」
溫和的語氣聽不出什麼波瀾來,趙竣仍覺自己說錯話,只是不知說錯了什麼?眼角不安地瞄到亭外頭正飄著霏霏細雨,難怪感到微冷,又見那孩子丫鬟很規矩地站在亭外,雙眼像在注視蘇善璽的背影。
「啊,對了。」把話題轉到這事總沒錯吧?趙竣向她招招手:「妳站進來點,讓雨打著,可是會受涼的。」
「喔……」文青梅聽話地站到涼亭邊緣。
「瞧妳這孩子,真乖。」見蘇善璽不以為然掀了掀唇,他笑道:「璽少爺,你還是早日成婚吧。瞧,你要早點成親,也早就當了爹,說不定還有像她一樣大的孩子呢。」
「有這麼大的女兒又如何?到頭來,還不是讓人給蹧蹋了。」蘇善璽笑意未達眼,起身說道:「你們舊友久未見面,好好聊聊吧,我沒法奉陪了,我跌的那一跤恐怕有點嚴重,先去休息了。趙兄,將來你若不嫌棄,路經蘇府時,一定要進來聊聊。」
聽見趙竣連聲允諾,蘇善璽便頭也不回地走出昂心院。
文青梅接過其它丫鬟好心遞過的傘,連忙追上去,見他走得好快,一點也不怕愈下愈大的雨。
既然不快樂,為什麼要一直待在充滿難受回憶的顏府呢?想要這麼問他,心裡卻早就知道答案了。
他要讓顏起恩不好過。
可是,顏起恩不好過,他也不好過,不是嗎──
見他停在石砌的牆前,額面微靠著冰冷的牆面,咬著牙根好緊好緊。
過了半晌,有個聲音不停在他耳邊響起。他張開眼,往側看去,見她一直拿著傘,原地跳躍著。
「妳在做什麼?」
「我在撐傘啊。」
「撐個傘需要跳成這樣嗎?」
「你太高了,傘遮不住你啊!」她惱叫。
「……」他一時說不出話來。看她拿著一把傘努力地跳著,想為他擋住一片濕意。突然之間,心中有點想笑。
「這顏府……完全仿蘇府而造。」他忽然說道。
「啊?」
「但我每來一趟,總會難受得緊,甚至夜夜失眠,而原因,我很清楚。」
文青梅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俊美的側面。
「我記得,妳說妳也不知道為什麼待在這府裡喘不過氣來?」
「嗯……」
他輕哼了一聲,向她討來手絹,用力紮緊方才被她狠狠拍下的那個可憐的手掌,再拿過她的傘,轉身就走。
文青梅呆了下,叫道:「你要去哪兒?對了,一定是去看大夫!我可以幫你請大夫啊!蘇少爺!蘇少爺……」遲疑了下,終於拔腿追上。「你等一下,等一下啦!」
***
「不看大夫嗎?不看大夫嗎?萬一重傷怎麼辦?」
「我只是跌了跤,能傷到哪裡?」
「可我看你一直咳,是傷到內臟了吧?」
「跌個跤也會傷到內臟?」他嗤之以鼻:「咳,我是受了點風寒,不行嗎?」
「那個……」小小的聲音在發言。
「受了風寒更要看大夫啊。還有,你的手是不是受傷啦?連動都要右手來扶,我就說嘛,男非夫,女非妻,還是不要亂碰的好,現在可好,準是老天罰你了,萬一生瘡怎麼辦?」文青梅擔心地說道。
「真是不好意思啊……」小小的聲音有點大聲了。
「要妳多事!」連頭也沒回,沒好氣地說。
小聲音終於大起來了:「這位公子,我做的繡包是遠近有名的,可你站在攤子前已半個多時辰……那個,就算你生了你家女兒的氣,也不用讓她淋著雨嘛。」
蘇善璽瞪了他一眼,終於轉身瞧那個一直跟著自己的小娃兒。雨還不算大,但也讓她的身子微濕起來,他皺眉,隨手拿了個繡包,付了銀子,說道:
「妳過來。」
文青梅上前,見他撐傘往街上走去,她搔搔濕答答的辮子,跟著他的身後走。
他又回頭,惱叫:「我不是叫妳上前嗎?」
「啊……喔……」她快步跑前,鑽進紙傘的範圍之內。「蘇少爺,傘讓我來拿吧。」
「妳?妳跳著為我撐傘嗎?小矮子。」
她一臉受辱。「我才十二歲,還有長大的空間。」
聽他嗤笑一聲,她心裡有些不快,長得矮也非她的錯啊。偷看他一眼,俊美的臉龐含著淡淡的笑,不像待在顏府裡那般的痛苦,她也微微笑起,往下移,看見他隨手拿的繡包,腦中突閃一個念頭。
「這繡包……是給我家小姐的?」
「我給她做什麼?」
「那……是給鳳夫人的?」她小心翼翼地問。
他斜睨她一眼,知她在想什麼,故意說道:「我就是要送她,怎樣?」
「那……那就送我吧!」
「啐,送妳這小婢女嗎──」話還來不及諷完,見她伸手來拿,本要收起,後而想起她可怕的掌力,立刻鬆手讓她搶去。
差點,又要再廢掉一次,他暗驚。
她趕緊收進懷裡,大鬆口氣。
「妳這小婢女,到底在想什麼?妳處處想管我的事,以為妳是我的誰?若我跟妳家主子通報,妳知道妳會受到多少責罰?」
要是知道為什麼就好了,文青梅慢慢地跟著他走在大街上。大街的一切,其實她都很陌生,彷彿生平第一遭出門,讓她有些慌恐。她知道失去記憶後,腦中一片空白,自然會記不得一切,可是,她看四周除了陌生之外,還有一種「不該是如此」的感覺。
如果,大街不該是如此,那麼,在她記憶裡的街道該是什麼模樣?心中仍有疑惑地抬頭望向他的側面。
既然自己腦中一片空白了,為何還對他有所執著?甚至,在她心中,幾乎等於陌生人的他,留在她心裡的時間竟會比她家小姐還久。
還是因為,從井底被救出的剎那,一張眼看見是他,所以才會念念不忘?
「這是間老廟。」他忽然停在一間廟前。
她跟著停下來,好奇地順著他的眼往前看,瞧見街尾這間老廟有些破舊。每個人都往廟前走過,卻沒有進入的打算。
「這間廟雖在街尾,卻年久失修,沒有什麼香火了。」他走進廟中,文青梅連忙跟著。
廟內破舊不堪,連廟中佛像也有裂痕,但屋頂倒是挺好,沒有漏雨的痕跡。她以為他是要躲雨,他卻微笑地走到佛像前,淡淡說道:
「這兒的人一直想重修,每個人都討出點錢來,仍是不夠。曾找過這鎮上最有錢的人,可惜他不肯,所以,這間廟一直是這樣的,有十來年了吧。」
「他……是指顏起恩嗎?」
「嗯哼,妳真聰明。」
「不是他不肯……而是你要他不肯的吧?」她脫口,見他已經不再驚訝地轉過身,面對她。
「不管幾次,妳總讓我覺得在妳面前無所遁形。小娃兒,妳若不是活生生的人,我真要以烏妳是哪兒來的仙童,專門來點化我的。」他隨意挑了一個乾淨的角落坐下,笑道:「為什麼我要重建廟宇呢?神不靈,連少昂那麼善良的女孩都保護不了,這間廟又有什麼存在的意義呢?啊,妳這麼熟知我,幾乎可以說是比我的孿生兄弟還瞭解我,妳來猜猜看,少昂是怎麼死的?」
文青梅想起他十分憤恨她自盡,便輕聲說道:
「你妹子是自盡的嗎?」
「自盡?妳猜對一半。她是想自盡,而她以為她自盡了。」口氣微微變化:「每個人都以為她是自盡的,就連我,也以為她親手結束了她的生命,直到我在她的房裡找到了那些她不曾寄出的書信──是我為她買的丫鬟背叛了她!」雙拳緊握,至今想來除了懊悔就是憎恨自己。「那丫頭懷了他的孩子!就在少昂成親不到兩個月的時間。懷了孩子嗎?若是被迫的,我萬萬不會怪她!可她是心甘情願地背著少昂與他做苟合之事!那日,我悲痛欲絕,無暇多理其它事,帶著少昂的棺木回蘇家入斂之後,元醒提到他將那有砒霜的酒杯帶回,兩隻皆有強烈的砒霜毒性──為什麼呢?少昂她若知顏起恩有心逼她允妾入府,而學人在杯中放醋,她要換成毒酒,必知哪杯該下毒,為何兩隻都有毒?她生性善良,就算要自盡,也不會留下另一隻可以在剎那間毒死一個人的毒酒,她會怕有人誤飲。何況,她從小自卑相貌,曾提過若哪日不幸要死,她一定會撐著走回房,只讓最親近的人踏進她的世界、看見她死後的樣子,她豈會下這麼重的毒?那,就是有人害她了?元醒一提,我立時想到顏起恩那混球,但那混球軟弱到連反抗我都不敢。顏府裡還有誰能下手?我又想起少昂信中提及的那丫鬟,我再回顏府,用盡方法終於讓那丫鬟承認是她下的手。她怕少昂不允,又怕少昂會趕走她,所以心急之下先下手為強。她到底在怕什麼?她到底有沒有用心服侍過少昂?少昂就算不允妾,也絕不會斷她生路,為什麼?為什麼?她想當顏府的夫人嗎?想到害死一個人嗎?好啊,我不押她去官府,我讓她一命抵一命。」
「你……殺了她?」
「我讓人拿掉她的孩子,讓顏起恩趕她出府,讓她永遠得不到想要的東西,讓她親眼看見她為什麼樣的人在謀害人命!」
她聞言,動了唇卻不知道要說什麼才好啊。心裡在發冷,因為明白他平靜地說出這些話時,他的心已經沉到好深好深的地獄裡了。
從頭到尾,到底是誰有錯呢?只怕都混成一團爛泥,再也分不清了。
「他啊,只不過是一個貪念太多又軟弱的人,就算我心中想殺了他千萬次,我也不會真的付諸實行。有時候,活著比死了更痛苦,我讓他這一輩子不會有任何的成就;讓他到死都只會像個廢物一樣活著;讓他得不到最想要的東西,就連方纔,我也是故意離開,妳知道為什麼嗎?他想當官想瘋了,他必會跟趙竣重套交情,瞧瞧有沒有門路可謀個一官半職。趙竣雖是官,但我有恩於他,我會要他不先斷了那
廢物的希望,要他一直抱著這希望,然後,『啪』地一聲,什麼都沒有了。」他頓了頓,一字一語清楚地說:「什麼都沒有了。」
「那你呢?」她輕聲問。
「我?」
「到那時,你也什麼都沒有了吧?」
他聞言,愣了下,回憶的眼瞳逐漸滲進這個叫文青梅的小姑娘。她正蹲在自己的身邊,很認真很認真地望著自己。
這雙眼睛,好像少昂啊。心裡閃過此念,不由自主地答道:
「我早就什麼都沒有了。」
「真的什麼都沒有了嗎?在這個世上,難道沒有一個足夠讓你牽掛的人嗎?沒有一個可以讓你心中產生希望的人嗎?你……到底在恨誰呢?」
「還會有誰呢?」他譏道。
「其實,你最恨的,只有一個吧?不是顏起恩,也不是那丫鬟,從頭到尾,你最恨的是你自己吧?」
軟軟的童音在他的耳邊響著,見她對自己伸出手來,他卻連動都不想動,只眼睜睜地看著她小小的手覆在自己的眼皮上。
眼,看不見了。就像每個睡不著的夜晚,不停地不停地重複看完那些血淋淋的書信後,在一片黑暗中發著呆。永遠只有黑暗。
「你已經夠老了,恨起自己來的臉又這麼醜,萬一沒有人要,那你的少昂只怕在九泉下也不安心。」
「哼。妳不是她,怎知?」
「你會為她浪費了十六年,那一定是很疼她憐她的,所以,她也必定極為喜歡你這個兄長,怎會忍心看你如此虐待自己?」
「我快活得很,見那廢物只能仰我鼻息過活,我就快活!」
「真的嗎?真的嗎?你真的快樂嗎?」
他想答他快樂,為何不?聽她童音軟軟的,又在他耳畔慢慢響起:
「我好高興我活下來了,真的。蘇少爺,我好高興我自盡後,能忘了一切,把過去的痛苦全忘了,可以重新再來一次。我想要希望、想要快樂,如果你也能跟我一樣忘掉過去,那有多好?」
「可是,我並沒有失去記憶。」
「是啊……真麻煩……」
聽她聲音又軟又苦惱,真不明白她在為他煩惱什麼?他與她,本是陌生人,不是嗎?
「那……」
她的聲音又響起,忽地讓他想起了在很久很久以前,幾乎是上輩子的事了,那時,他受了一場風寒,躺在病榻上好幾天,隱約中只覺有個人在守著他,醒來後,才發現是他欺到上癮的妹妹──從那時起,心裡有了變化,就不再捉弄她了。任憑元醒笑他偽君子,他也不理了。
啊,好久沒有想起與少昂共有的美好回憶。這些年,不管怎麼努力地回憶,一次又一次湧上心頭的都是少昂的委屈。
他好恨啊!
恨自己當初瞎了眼才會挑到那姓顏的傢伙;恨自已太年輕,竟以為每個人都是有骨氣,不會讓世俗金錢給腐化!每回想起的總是那半年少昂是如何度過的、心情如何地痛苦,他再也無法想起過去曾共有的回憶。
「我想到了!」那聲音充滿了喜悅:「蘇少爺,你就認我當妹子吧。」
他渾身一顫。
「我雖比不上你嘴裡說的少昂小姐,可我也是一個人了,你認我當妹子吧,我讓你疼、讓你寵,讓你的心中不再空虛、不再有恨,好不好?」
妳以為妳是誰?也配跟少昂站在同一線嗎?直覺地,習以為常的惡毒正要出口,忽地,軟軟的小手慢慢移開他的眼皮。
光線從她短小的五指縫裡洩露,一點一滴地聚集在他的黑瞳間。光,開始擴散了,覆住他的整個視線,鑽進了他的身體。
他頓覺眼前好亮,黑眼緩緩移到她孩子氣過重的笑臉。眉在笑、眼在笑、嘴在笑,她真心誠意地在笑,笑顏為什麼能這麼開懷?
「好嗎?」她張口問。
剎那之間,真要恍惚了。是他的錯覺嗎?總覺,她的笑顏好熟悉啊。
「咦?這是你的東西嗎?」她訝問,直覺拾起他身邊白白的、圓圓的胖娃娃。「好可愛啊……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在哪兒呢?在哪兒?這胖娃娃的瞇瞇眼,真的在某段記憶裡翻攪。
抬起頭來,見他近乎專注地望著自己,她臉微紅,暗惱自己好像對美麗的事物也不能免俗,甚至好像有點小迷戀呢。
「這是你的嗎?」她舉高。
他回神,愣了下,不知少昂生前鍾愛的娃娃怎會掉出,正要接過,忽地聽見:
「大師姐,原來妳失去記憶了啊。」
他甚至來不及察覺任何事,就見她臉色一變,直覺伸出短手要推開他。
等等!腦中閃過此念,嘴一張,氣才到喉口,小掌拍到他的胸,下一刻,他已再度飛撞到供桌之下。
生平,同一天內,第二次他狼狽地趴在生霉的泥地上。
他開始懷疑──他真的必須看大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