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河橋,奈河橋,過了奈河橋,今生斷了緣;
奈河橋,奈河橋,過了奈河橋,黃泉路不盡……
一進鬼門,就聽見淒厲的哀歌傳遍地府,再走幾步,發現那歌聲來自奈河橋下的死魂在哀唱,愈近奈河橋,歌聲愈大,一分為二,二分為四,愈分愈多,彷彿齊聲在哀唱。
「平康縣馬畢青,你過了奈河橋之後,就算是你丈夫成了瘟鬼也無能為力了。」陰差說道,轉身召來兩隻小鬼,同時看向手中罪簿:「下寧鎮馬家夫婦,我已修改罪簿,你倆功過相抵,還剩下五十年罪刑,帶下去吧。」
馬畢青目不轉睛地注視馬父馬母離去後,緩緩看向四周,有點陌生又熟悉,想不起來半年前在地府裡,到底是被佛哥哥怎麼救上去的。
奈河橋下的哀歌不斷,不停干擾她的思緒,總覺得在這裡待愈久,她就愈容易忘記對佛哥哥跟小四的感情。
垂下眼,看著自己的十指,一根一根吃力地數著——
「第一年成親,第二年有孕生子,第三年養兒……第八年……」
夫妻緣份八年,明明說好,兩人要到很老很老一塊走的,卻被自己的爹娘給毀了。對不起,對不起,佛哥哥,她答應的,卻毀了約。
陰差自奈河橋下走回,陰聲說道:
「可以過了。過了奈河橋,先拘你進枉死城,待鍾老爺離去再行審理。」
馬畢青聞言,心裡微疑,再往奈河橋看去,注意到死魂一批十人上橋,唯獨她,獨自一人,留在最後走。為什麼?
「走了。」陰差拉著她的枷鎖,抱怨:「三不五時淨出些亂子,人都死了還去看什麼回溯鏡,到頭來還不是會怪下頭的差役辦事不力。」
正欲上橋,忽然聽見有小鬼喊道:
「那是什麼?」
小鬼們個個舉起火把仰望天上,馬畢青不由得也跟著抬起頭,看向黑漆漆的天空。
天空上層,好像有什麼東西飄落下來了。愈飄愈多,遠遠看像是漫天飛雪,一近地面才發現飄下來的全是紙。
好多好多的紙,紙非純白,透著暗色的字跡,落到身邊時,陰差隨便抓了一張,馬畢青注意到暗色的字跡原來是血書,當許多血書飄落到奈河橋下的水面時,薄紙迅速浸溶於水失去蹤跡,鮮紅的血卻滲進了黑色的河裡,迅速蔓延開來。
一張接著一張都沉進水底,血卻不停不停地從紙面浮了上來,逐漸覆蓋整條黑沉的河面——
半年前自她復生後,她曾看過許多形容陰曹地府的古書,從未提到過這種景象啊。
「我妻青青……」陰差念道。
馬畢青立刻轉頭,瞪著陰差。
陰差一頭霧水,繼續念道:
「我妻青青於庚子年八月初八嫁於萬府獨子,年十六,成親之日,我允她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此情未變,此誓不改。天不公,我妻青青七歲成孤,於此亂世生存,受盡苦難,未曾怨天;年值十六,我迎她入門,要她從此有家有夫有子有孫,共活於此亂世,如今天生瘟鬼來作祟,奪我妻青青之命……」陰差呆了呆,不再念下去。血書飄不完似的,放眼所及,地府如下大雪,他再抓一張,定睛讀道:「……天下公,我妻青青何辜?遭親生爹娘拖下地府,天與我民五常,使父義、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如今遭地府閻王所迫,父不成父、母不成母,累及我妻青青背負不孝之罪,天惟與我民彝大泯亂!不公下正,不平……」
陰差心一跳,再取一張,瞪著上頭斑斑血跡!
「又是天不公!哪來這麼多不公?這書生根本在胡說八道!」他脫口道。立即下令:「快將所有狀紙撿起,不得流出!快!你,去守在馬畢青身邊,千萬別再教她逃離地府!」
佛哥哥……馬畢青看著四周忙著撿紙的小鬼跟陰差,整個地府一時之間鬧轟轟的,奈河橋下的水變得好鮮紅,鮮血流過之處,哀歌盡滅。
天上還飄著血書,她慢慢舉臂,任由其中一張落在自己雙手裡。
她注視上頭龍飛鳳舞的字體,緩緩讀道:
「我妻青青自幼跟隨雜耍藝人流浪大江南北,無力讀書,每年她隨團到平康縣時,我教她識字讀書。她聰明,可惜出生亂世,爹娘無力扶養,她不卑不怨,雖所學有限,仍然知足常樂。亂世,戰爭起,一國之君無能,民不聊生,京盛鄉衰,我經年擔心,於她年十六迎進萬家,成親之日,她輾轉難眠,我以為她不習慣與人共睡,後而聽她反覆低念:萬家人馬畢青。我方知她心裡所想所念。我妻青青,於庚子年八月初八人萬家門,生是萬家人,擁有一夫萬家佛,一子萬佛賜,縱然死後亦是萬家鬼。事實不改,情意下改,我入土之後,夫妻並葬,我妻青青可不懼不怕。」馬畢青輕輕撫過上頭的血跡。
這不是狀紙,這是寫給她看的啊。
她的佛哥哥伯她死後被怨恨所纏,被爹娘傷透了心嗎?原來他也知道成親那天她既高興又害怕,難以入睡,想著從此她不必再東奔西走,想著她終於跟佛哥哥有個共同的家了。
看著眾家小鬼還在手忙腳亂,好像漏了一張就會被判下十八層地獄一樣。她老覺有異卻沒有多作揣想。順勢又接住一張,依舊是他以血代筆——
「……八年夫妻生活,極其短暫,其子佛賜年僅七歲,卻遭生死別離,天雖不公,我不怨、子不怨,我妻青青也莫怨!我曾說過,縱有一天我不幸離世,我也不會擔心佛賜,在這七年間,絕非空白度日,我要教的、我要讓他明白的,我要讓他體會的,七年夠了。我妻青青,八年雖短,但我憐你愛你疼你怕你,佛賜敬你愛你懼你,在這八年內無不一日如此,你憶往即可明白。縱然……你我無再見一日,縱然你我無法頭髮白白,八年足抵他人一生。我,萬家佛,於此時此地起誓,當年廟前立約,我未曾後悔:為妻下地府,我未曾後悔;僅有八年夫妻生活,我未曾後悔,此時此刻我心懷滿足,天雖不公,卻讓你我相遇,生下佛賜,我滿足,不怨,無悔。」
馬畢青慢慢地將他寫的血書緊緊抱進懷裡,原是遲緩迷惑的神色有些激動,而後漸漸舒笑。
「佛哥哥……你用心良苦,要我不怨不恨,故意這樣說……小四怕我也就算了,你偏要指我是母老虎,我哪兒讓你怕過……」眼神迷濛起來,回憶歷歷在目。
是啊,虧得佛哥哥提醒她,這八年她好快樂好快樂,快樂到幾乎忘了在成親那日曾有那樣的心情。
這八年,她是真的當自己是萬家的人,當自己的家就在乎康縣的萬家,即使這半年以馬車為家,她也不以為苦,有他跟小四在的地方,不就是她的家嗎?
就算無法頭髮白白一塊走,曾經有過這麼快樂這麼快樂的生活,足夠讓她心懷感恩了,即使遭親生爹娘拖下地府,又如何呢?
佛哥哥的溫柔,小四的貼心構成了一個家,她應該感激的,好感激好感激在這種世道裡,她曾擁有這麼美好的人生。
「那是什麼?」看守她的小鬼叫道。
奈河橋下血染河面,一朵接著一朵盛開的蓮花順著水勢從末端流進地府之中,她心裡更疑,確定絕對在人間書裡沒有看過這種景象。
蓮花只在鮮血上流動,細看之後,發現那是紙折的蓮花。她雖然疑惑,但並沒有任何的好奇心,反而是看守她的小鬼不自覺地離開她的身邊,奔到奈河橋畔,叫道:
「是平康縣流過來的!是給萬家佛夫婦的!」
「又是他們?人都死了就不能安份點嗎?到底還想怎樣!快拾起來!快點!」
馬畢青不再注意眼前一片混亂,滿足地抱著萬家佛的書信,看向右腕紅色老舊的細繩,啞聲道:
「我,馬畢青,於此時此地起誓,生於此世,爹娘捨棄我,遇見所有不快活的事,我絕不怨恨:來世不再是馬畢青,也沒有萬家佛,我也絕不怨不恨,我很滿足很滿足了……」忽然間,她看見紅繩末端有些發亮,再一眨眼,繩子像是會生長似的,迅速蔓延沒入身後的黑暗之中。
沉重的魂魄赫然被扯動了。
她呆了呆,看見紅繩不停地被拉動著,她抬起眼正好對上馬母麻木中帶著吃驚的眼神。之前押著馬母馬父的鬼役,正忙著撿佛哥哥的血書,所以他們一直站在遠處等候——
腕間紅繩被扯動的力道更大了,幾乎將她拉動了一步,她搗住嘴,目不轉睛地看著馬母的唇掀了再掀,終究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隨即她的身子迅速被拉進黑暗之中。
過奈河橋下的魂魄她是最後一個,所以身後無魂,眾小鬼在忙著毀屍滅跡,沒有任何鬼役注意到她。
陰差怒道:
「全收拾乾淨,一個也不准剩!這個姓萬的書生,無論如何就是要跟咱們搶人就是了!哼,也得看他一介瘟鬼有沒有本事能從我手中再次帶走馬——」轉身一看,看見好不容易才拖下黃泉的馬畢青竟然急速被拖出鬼門之外。
兩人一時之間互瞪,陰差立即回神叫道:
「馬畢青!」舉步要追,黑暗之中已無馬畢青身影。
短暫的失去意識後,再張眸時是無窮無盡的黑暗,他不知寫了多久,一天一夜?還是兩天?三天了?
當他意識尚在時,埋頭就是寫寫寫,他心裡已有決定,寫到他的血流盡,寫到有人來收他為止,現在他能為青青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他頭也沒回的,平靜地輕喊:
「小四,你睡著了嗎?」
入了夜,小四會顧著火堆,燒著他寫過的狀紙與書信。也對,小四隻是個孩子,終究不能久熬。
輕咳一聲,他要放下青青的屍身,起身生火,忽然察覺青青不在他懷裡了。
他錯愕,叫道:
「小四,你娘呢?」
之前不在意外界變化,如今發現這黑暗連個星光都沒有,伸手不見五指,他如盲人直摸著地面,尋找青青,卻發現地上帶濕,有股腥臊的味道。
青青呢?青青呢?
這不像是他寫血書時的荒郊野外,反而像是——
是黃泉路上?
是了!這種腥臭曾在半年前救青青時聞過的!
他立刻大喊:「誰把我妻子帶走了?帶了她的魂,為何還要帶走她的屍體?」
「家佛?」
萬家佛聞言,抬起眼。陰森的黑暗依舊,但極遠處開始有無數的小光在聚攏,接著,某個粗獷的身影逐漸現身,眨眼間已到他的面前來。
「果然是你!我就聽這聲音像是你!」嚴仲秋驚喜叫道。
「嚴大哥……你為何來這裡?這是黃泉路上嗎?」
「黃泉路?不是吧,這不是我在作夢嗎?」
「作夢……」萬家佛四周張望,腥臭依舊,卻無小鬼的吵雜。「要是作夢就太好了……」等他醒來,青青還是在他懷裡,不會連屍身都被小鬼搶走。「嚴大哥,你是來找小夏?」
嚴仲秋看見他似乎無力起身,趕緊上前扶他一把。
一扶起他,嚴仲秋就見他蒼白的臉色上沾著大量血跡,連眼珠都……青色?青眸白唇,雖然還是纖細俊美的相貌,卻給他一種已不是人的錯覺。
「我是來找小夏的,不過,我大概睡著了,不,我絕對睡著了……我一張眼,就看見四周盡黑……是作夢,絕對是作夢!」
萬家佛聽他信誓旦旦,好像不願承認到了詭魅的地方,他輕笑一聲,十分平靜地說:
「是啊,是夢。咱們能在夢裡相見不容易了。」
「家佛,你到底出了什麼事?那天我只看見一陣白霧。等霧散了,只剩一把斬妖劍落在門外,還是車伕告訴我,你帶了我家小夏走,要不然我根本不知從何找起。」
當天霧大,誰能看見馬車離去?萬家佛心有疑慮,卻再也不在乎了。
「嚴大哥,你車伕眼真尖啊。」他隨口說。
「就是他一路載我來追你們……家佛,是我誤會了嗎?你變成妖怪了?我以為是弟妹她……」
萬家佛微微一笑,柔聲道:
「我跟青青,都一樣的。」自半年前被瘟鬼所害,到今天青青走上陰問路的事,簡短地解釋一遍後,對嚴仲秋一揖到底,溫聲說道:「嚴大哥,你追得正好,再過不久,我也將歸於塵土,小四是人,將來還有大好前程,就請大哥照料了。」
「你在胡扯什麼?你人還好好的,難道要隨弟妹走?你還有小四啊!」
「我已經變瘟鬼,遲早會有人來收我。就算我帶小四去駝羅山又有什麼意義?當日是希望一家三口有個容身之處,如今青青不在,小四是人,我帶他去那種地方做什麼?嚴大哥,縱然你想要讓我活下去,你也得看看有多少人會再被我害死啊。」他說得平靜,毫無眷戀。
嚴仲秋張口欲言,又不知道該說什麼。他的確是無法眼睜睜看見萬家佛無故害死人。
「若真是如此,小四我必會照顧,絕不讓他誤入歧途。」最後,他只能如此保證。
萬家佛笑了聲,說道:
「嚴大哥,我對我家孩子可有信心得很,他要誤入歧途,很難。」頓了下,又道:「請嚴大哥再答允我一件事。」
「你說。」
「我允青青,我若人上必與她並葬,偏我下場是形神具滅。請嚴大哥在我死後,取過我的衣物與青青合葬一處。」
「……好,我必會讓你倆合葬一處。」見他又要拜揖,嚴仲秋連忙拒絕,問道:「家佛,這是咱們兄弟的最後一面?」
「也許。」萬家佛不以為意:「所以,才會在這裡相見吧。」
「小夏他……身子可好?」家佛主瘟,小夏自幼病弱,要被傳染也下意外。
「小夏的身子的確很好。」萬家佛只強調身子,卻不提他有沒有活著。「嚴大哥,帶小四回去之後,他若哭鬧,你不必理會。孩子小,再過兩年他自動淡忘父母,他要問起你我跟青青的事,你也下用多提,就說我跟青青死於瘟疫,久而久之,他便記不得事實了。」見嚴仲秋衝動地跨前一步,他立刻往後保持距離,笑道:「我已是瘟鬼,嚴大哥你體質太過陽剛,專克小鬼的,像我這種妖魔鬼怪,最好別太近身,會傷到彼此的。」
「你是個人啊!」
萬家佛只是含笑,並未多言。
「難怪有人叫我往此處走,原來是要見你最後一面!」
「有人?」誰算得這麼準,能讓他來得及交代身後事?他心裡又疑,卻也沒多問,忽然看見嚴仲秋的視線越過他,瞪著他身後。
他轉身,瞧見不遠處有個小木佛立在地面上。
他一怔,喃道:
「好眼熟……」
「家有一尊佛,平安康泰,萬年無事。願此戶人家能受佛哥哥保佑。」細細稚氣的聲音在漆黑陰森的天地問輕輕迴響著,隨即有抹小身影出現在小佛像面前,認真地將它埋進土裡。
「是青青!」怎麼回事?奔前正要抓住,小佛像與青青都已經消失。萬家佛立刻轉向嚴仲秋,問道:「你看見了嗎?你看見了嗎?」
「看見了,看見了!真像弟妹啊……」他不過妖怪則已,一遇好像什麼都出現了。「怎麼回事——」
赫然住口,萬家佛瞪著出現在自己面前的小青青。
「家有一尊佛,平安康泰,萬年無事。好不好?」她對他展顏歡笑著,捧著那小佛像到他面前。
這小佛像很像他,笑顏迎人,面露慈悲,小小的,雕得好細緻。是青青雕的嗎?在她眼裡,他就是這尊佛像嗎?
「好不好?」她笑著問,這三個字不停在天地間迴響著。
他看著她,不發一語。
「家佛,弟妹在幹什麼?」
「好不好?」她又問,笑顏燦燦,聲音清亮,不卑不亢。
「……青青,在你心裡,我一直就是你的佛嗎?就算我成了瘟鬼,你依舊如此認定嗎?」他沙啞問。
她沒回答他,重複笑問:
「家有一尊佛,平安康泰,萬年無事。好不好?」高舉的手始終沒有放下。
青色的瞳孔緊縮了下,一顆薄淚在眸裡打轉,他目不轉晴地盯著她看,然後輕輕一笑,柔聲道:
「好。」
她笑著將高舉的小佛像埋進他左邊的心臟裡,佛像融進他的體內,笑容滿面的小青青也跟著不見了。
「家有一尊佛,平安康泰,萬年無事。願天下人家,都受佛哥哥的保佑……」童稚清亮的聲音帶著隱隱的回音,愈來愈遠,終至歸於平靜。
萬家佛垂下視線,撫住自己的胸口。
他不是已成鬼了嗎?佛埋進他的心頭,那他到底算什麼?
為了讓青青能安心地走,他誆她他不怨不恨,其實他心裡還是有恨。他跟青青原可過著平靜快活的一生,偏逢變故,他可以為妻化作鬼,只要一家平安,只要一家平安啊!
他有恨,有恨的鬼,心中怎會有佛?縱然他曾是家中佛,現在也早已淪落鬼道了。
嚴仲秋突然出聲:
「家佛,你記不記得我還在平康縣時,那時你才十三、四歲,路過學堂聽見教學師傅說到鬼神,你年輕氣盛,跟他辯了一陣,到最後你笑著跟他說:『世上無鬼神,縱然有,也不過是在你我身上,人可以是鬼也可以是佛。』。你還指著自己說,你現在是佛,下一刻也可以是鬼,鬼神是由傳說構成,傳說是人口耳相傳的,那麼,人又是從誰的身上看見傳說的呢?到頭來,不過是自己罷了。」
萬家佛緩緩抬眼,目不轉晴地注視嚴仲秋正直的眸,良久,他才微笑:
「那時,我年少輕狂,說的是歪理,胡讓的。」
嚴仲秋仍然堅定不栘地看著他。
萬家佛輕笑出聲,閉上濛濛青眸,啞聲道:
「每個人心裡住了鬼也住了佛。那教學師傅仙逝之際,曾握著我的手說,原來,世道亂成這樣,是天下人看不見心裡的佛,都成鬼了。我沒料到教學師傅竟將我一時輕狂的辯詞牢記在心。那時戰爭剛起,我一路走回家,看見青青跟才兩歲的小四,我告訴自己,我要保住乎康縣,保不住,我的妻小必會沉淪於亂世之中。我告訴自己,既然天上無佛佑眾生,我可以為他們成鬼也能為他們成佛……哈,到頭來,我終究化鬼了;到頭來,其實我也能成佛,是不?」再張開時,看著手腕的紅繩,深吸口氣道:「我,萬家佛,於此時此地起誓,縱然魂飛魄散,我也絕不恨。縱無來世,我也絕不恨。」
青青,青青,她若在他身邊,一定很高興他的心裡有她雕的佛像,家有一尊佛,他縱然已淪為鬼身,走不進她的黃泉路,他也不恨了,青青可以安心了……腕間紅繩匆地緊縮。他微覺詫異,看見細繩迅速延伸至黑暗之中。
「家佛,這又是怎麼回事?」嚴仲秋自認已見怪不怪了。
萬家佛呆了呆,心跳如鼓,顫不成聲道:
「這是半年前那瘟鬼給我的,青青體內有我一半魂魄,這條繩子能拉動青青體內屬於我的那部份,連帶把她一塊帶回來,只是回來之後就斷了,我殺了那瘟鬼,不知繩子竟能……」心臟愈跳愈快,不敢置信,遲遲不敢伸手。
嚴仲秋立刻伸手拉扯,喊道:
「有東西在對頭!」
「是青青!」萬家佛叫道,趕緊偕同嚴仲秋用力拉回,愈拉愈近,愈近愈有奇異的雜音。
「不妙,是小鬼在追青青!」更加死命地拉。這繩子極長,若不是有嚴仲秋在場,憑他一介書生,縱然能拉,也不見得能在小鬼之前拉回青青。
嚴仲秋暴暍一聲,收繩速度奇快,匆地黑暗之中白影跌出,萬家佛立即抱住,狂喜叫道:
「青青!」
馬畢青尚在驚疑之中,瞪著他的青眸,幾次張口,都說不出話來。
「先走再說!」嚴仲秋說道,與萬家佛同時張望四周可行之路。
「馬畢青!哪裡走?」
嚴仲秋聽見黑暗的雜音愈來愈近,雙臂擋在胸前,說道:
「快躲到我身後!一切由你大哥來擋著!」
「不,我跟青青不是人了,跟你太靠近,兩者都有傷害。」
「你不是說,你也能是佛嗎?既然如此,我怕什麼,你又怕什麼?」
萬家佛怔了怔,見嚴仲秋萬夫莫敵,不以為然的樣子。他抱緊青青,低聲說:「青青,你別動別說話。」
馬畢青聞言點頭,回抱住他。
萬家佛小心翼翼地接近嚴仲秋,讓自身擋在青青跟嚴仲秋之間,直到他與嚴仲秋的魂魄微微碰觸重疊,一陣麻感襲來,讓他差點鬆手,他咬牙忍住緊抱著青青的魂魄,過了一會兒,麻感漸退,並無其它異樣。
「馬畢青!」無數猙獰小鬼現形。「人呢?怎麼不見了?」
萬家佛護住馬畢青的頭身,看見小鬼明明從身邊走過,卻好像沒有發現他們三人。
不知道是不是靈魂彼此碰觸到的關係,他隱約感覺到嚴仲秋有跟他同樣的想法,故誰也沒有開口動出重圍。
小鬼的臉突地逼近,在他面前張望,他伸手遮住青青的雙眸,自己視若無睹,任由小鬼在眼前走動。
「奇了,明明看她往這兒來,怎會消失不見?這馬畢青真會惹麻煩!」
「要找下著,大家都慘。鍾老爺正在閻王身邊看回溯鏡,要讓他發現地府被搞成這樣,依他性子一定會追究到底,到頭來倒楣的還是咱們!」
萬家佛聞言,心裡微微起疑,又聽那小鬼應道:
「陰差大人利用雙親拉魂也是迫不得及,馬畢青是難得一見的例子,不靠血親拉魂,根本沒法引她回地府,雖說是下下策,但也是唯一的法子,閻王爺應該不會太怪罪才是。」
等等!萬家佛腦筋轉得極快,立刻明白小夏曾聽地府血親推回誤抓的人魂,卻從來不曾聽過地府血親拉下親生子女,是因為從頭到尾地府不會做出這種違背天道,造成父不父、母不母的事來!
「上頭要你做事,可不會管你做不做得成。做不成,罰;做成了有違原則,照罰!小鬼難當啊,尤其現在鍾老爺在看萬家佛的回溯鏡,看了又有什麼用?縱然他一句話要放了萬家佛夫妻。也得考慮到萬家佛這只瘟鬼留在世間,會害死多少百姓啊!」
小鬼尋了一陣,找不著人,焦急地沒入黑暗之中。
萬家佛心中多疑,依舊抱著青青不放,果然沒有一會兒,小鬼又倒回來尋了幾次。
直到最後一次小鬼剛走,有個聲音輕輕響起:
「嚴爺,快醒來。」
「是我車伕!」嚴仲秋暗喊聲糟,立即轉向萬家佛,道:「我要醒了,家佛……」話才說完,身形忽然消失。
「青青……」他倆已現形,小鬼若再來,就走不了了。
「佛哥哥,我不怕。」馬畢青含笑:「我一點也不怕,真的。」
萬家佛深深注視她,而後苦笑:
「我的修行沒你奸。」
她用力搖頭,低聲說道:
「我不怕,是因為我知道,就算我暍了孟婆湯,就算我投胎轉世了,我一定不會遺憾,我背後一直有你。方纔我念著你給我的信,想起了從我十歲之後,每年總有一個月能看見你;想起了我成親的快樂:想起了懷小四的快樂。如果能一塊頭髮白白,那一定是我連下輩子的福氣都用盡了:如果不能再廝守,我也已經比其他人要幸運好多好多,因為我在那麼小那麼小的時候就遇見你了。」
萬家佛默默拉緊她的手,柔聲道:
「我若預知今日,必在十二歲那年就娶你回家,讓你有更多美好的回憶。」
馬畢青噗哧笑出來:
「佛哥哥,那時候我才十歲,還不懂什麼叫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呢。」眼淚拚命湧了出來,因為知道他說的全是真心話。明明自己是那麼地幸福,有幸遇見真心愛她的相公,明明心滿意足了,但為什麼她會一直掉淚?
「青青,待會兒咱們要被發現,我跟你一塊走,雖然咱們路的終點不同,但,我求閻王,讓我目送你暍孟婆湯去投胎;小四你可以放心了,有嚴大哥會照顧他,我們家的小四,我有信心,將來一定是一個比他爹還要正直的好男兒。」
她笑著點頭,抹了淚,淚又落。
萬家佛神色溫柔,正要替她拂去頰面淚珠時,啪嚓拍嚓的撲拍聲自上空響起,兩人同時抬頭看,看見一隻鳊蝠飛到他們身邊。
萬家佛畢竟是畫過鍾馗像的,知道蝙蝠專為鍾馗引路。他平靜地說:
「是鍾馗來了!」該來的,還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