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後——
藍中帶黑的薄霧在無人的暗街上瀰漫著,清冷的空氣完全不同於白天,涼涼的,拂過頰面時帶絲陰氣。
街底的盡頭有些微光,隨著「躂躂躂」的馬蹄聲,微光愈來愈明亮,最後,一輛馬車從黑暗裡脫身,緩慢而穩定地走在夜街上。
駕駛馬車的是一名年輕的書生,看上去約莫二十五、六歲,相貌俊美出塵,帶絲病容,一身雪白長衫罩在他飄逸優美的身骨上,顯得有些仙風道骨、弱不禁風,近看之下,他的神色悠閒而愉快,似乎是一個很懂自得其樂的男人。
馬車行至近客棧的地方,書生小小暍了一聲,拉住韁繩,半掀車幔,對著馬車內的小孩低聲道:「小四,餓不餓?」
車內的小男孩搖搖頭。
書生聞言,露出狡黠的淺笑,道:「可是你娘睡醒了,一定餓。你去跟客棧的大叔買幾個饅頭,一斤滷牛肉,記得,牛肉切細片點,再討壺熱水,你爹我想喝熱騰騰的茶。」
那叫小四的小男孩扁了扁嘴,爬出馬車,接過碎銀,便去敲客棧的大門。
書生微微一笑,看到車內熟睡的妻子,小心地拉下車幔,防止冷風吹進去。然後,他嫌著無聊,就著車燈看起《搜神記》來。
未久,客棧的門開了,店小二揉了揉眼睛,罵道:
「三更半夜的,敲門跟催魂似的,你當趕著去投胎……」低頭一看,是名七歲大的小男娃,一時愣住說不出話來。
「大叔,我要買五個饅頭,一斤切細片的滷牛肉,可不可以再給我壺熱水?我爹要泡茶喝!對了,如果廚房還有軟軟易嚼的糕點,也順道幫我打包,冷掉的也沒有關係。」童稚的咬音十分清晰流暢。雖然爹爹說家產已經變賣光了,得省吃儉用,但他早就發現爹爹把大半的家財存在錢莊裡,還背著他跟娘偷吃好料的,他偶一為之應該不算不孝吧。
「小娃兒,你爹呢?」店小二瞄到不遠處的那輛馬車,不管是眼前這小孩或者坐在車上的美書生,看起來都像是一對養尊處優的優雅父子。他連忙改口:「小公子,你們是外地人吧?既然又餓又累,不如在客棧裡住一宿,明兒個再離開也不遲啊。」
「不成不成,咱們是要趕天亮離開這城鎮的。大叔,我爹說,你要不賣,我們就再另外找間客棧好了。」小四連眼皮也不眨地說。
「好好好,小公子你在這裡等等吧,我去把水燒熱,順便溫一下牛肉跟饅頭,很快就好。」
「謝謝大叔!」他中氣十足喊道,乖乖站在門口等著。
黑夜裡,空氣冷冷地,凍到他的鼻子。他掩嘴打了個噴嚏,輕微的氣體從指縫裡鑽了出去,噴散了四周詭異的藍霧。
神似親爹的眸瞳骨碌碌地轉著,他偷偷吹了一小口氣,好奇地看著夜霧四散……倏地,他張大眼,瞪著破霧而出的大鬍子!
那大鬍子也沒有料到眼前會有個小孩,及時煞住腳步,再定睛一看,發現這童稚小孩生得十分討喜,英眉大眼配上白裡透紅的小臉蛋,身骨偏細,不宜練武……
這小娃簡直是某人返老還童了——
「萬家佛?」鬍子不由自主地脫口。
「你認識我爹?」
那大鬍子一怔,直覺順著小男孩的目光轉身看去,瞧見一輛馬車停在不遠處,馬車上的白衣青年——他驚喜地咧嘴大笑,激動上前,聲若洪鐘地嚷道:
「萬家佛!家佛賢弟!」那聲量,幾乎一條街都清楚可聞了。
萬家佛被迫抬頭,俊美的臉皮雖然一貫的優雅,但黑眸流露極短的錯愕,隨即展開迷人的笑顏:「原來是嚴大哥。你住這兒?」
「是啊!」嚴仲秋一臉喜色,大鬍子下的大臉充滿久逢故人的興奮。「你這小子,自從喝你一杯喜酒後,就再也沒見過面了。那小娃子是你小兒?」
萬家佛含笑睇向還在客棧前的兒子,點頭道:
「正是我的小孩,取名佛賜,乳名小四,七歲了。」
「七歲?是是,他那模樣正是你七歲時的樣子,你小時要站在他身邊,那簡直是一對出色的雙生子!你來應城作客?」
「……不,我只是路過。」
「路過?哼!你要是沒讓我瞧見也就算了,今天讓我看見,非得要跟我回去住個三兩個月不可!」嚴仲秋天生的豪邁性子,說起話來直來直往,加上他一向大聲大氣,老讓人以為他是在威嚇人似的。
是自幼相處的好兄弟,萬家佛當然明白他毫不修飾的個性,當下遂笑道:
「不行不行,我的行程裡沒要打算留下。這樣吧,改天我專程登門拜訪,要不,一定親自寫信給你。」
「寫信?這半年來,我寫信給你不知道幾次,次次石沉大海,沒有一次回信。怎麼?是你的日子過得太悠哉,還是弟妹不准你回信給我這個老粗漢子?」
談到他的妻子,萬家佛俊秀的臉龐染上溫柔,溫聲道:
「青青不是這種人。」
「那弟妹呢?你帶著兒子出來,她沒吭聲嗎?還是她在府裡照顧其他小孩?這小孩叫小四,家佛,你家裡真是好福氣,上頭還有三個呢。」
「不,萬家單傳,就小四一人而已。」萬家佛想起了車內妻子還在熟睡,他放下書,下了馬車,低笑道:「青青這回跟我一塊出門,她正在車內睡著呢。」
嚴仲秋連忙跟他走離幾步,也跟著降下聲量:「連弟妹都一塊出門?那你們一定要來我家作客啊!何況在馬車裡睡多難受,小四這孩子一定受不了這樣的顛簸吧?」奇怪,之前他嗓門奇大,怎麼馬車內一點動靜也沒有?
「小四他習慣了。嚴大哥,你一向是鐵錚錚的漢子,平常舞刀弄劍對你是小事,但要你提筆寫信比登天還難,你說你半年內就寫了好幾封信給我,是你有喜事?」他故意將重心從自身拉到嚴仲秋身上,不料卻看見眼前的豪邁兄長一臉煩惱。
他所知道的嚴仲秋,脾氣雖粗,但頂天立地,就算挨了刀,去了半條命也絕不會吭上一聲的。
他輕蹙眉心,回頭看了馬車一眼,輕聲問道:
「嚴大哥,你心裡有事?」
「這……也沒有什麼事……小事一樁,說了你也不信的……」
「難得看你吞吞吐吐的。這世上沒有不可能的事,你說我聽聽就是。」
「唉,我說了,依你性子肯定撇頭就走——」嚴仲秋匆地瞄到擱在車上的書,藉著車燈隱隱看見書名。他脫口:「家佛,你看《搜神記》?你不是不信鬼神的嗎?」
「我閒著無聊打發時間看的。」萬家佛答得很順。
閒著無聊也絕不會看這種談論鬼神的書,那才是他認識的萬家佛啊!嚴仲秋應了一聲,遲疑一會兒,才道:
「其實,我之所以頻頻寫信給你,是想你滿腹經綸,一定能改變我的想法,讓我不再迷惑。這半年來,我家小妹淑媛不太對勁,我以為是她鬧病,才會三天兩頭變性子,後來有一回家僕經過她閨房,聽見不堪入耳的聲音,私下來稟告我,我心想哪個採花大盜膽敢來我嚴仲秋家裡毀我小妹名節,立即配刀闖進去,結果瞧見……瞧見一抹黑影從窗口竄去。」
「不是採花大盜?」俊臉略帶凝重。
「不,應該不是。你知道我眼力好,不會看錯,那黑影根本不及人的身高,反而像頭畜牲……」大鬍子下的牙齒咬得鏘鏘作響:「我知道其中一定有問題,接連幾天守在她閨房外,本以為沒事了,哪知她突然發瘋了,不准我靠近她的房間,否則她就要自盡給我看,明知一入夜那畜牲就會來,我卻無能為力!家佛,會不會是我的錯覺?也許是小妹她有什麼意中人,打通了地道夜夜私會?」
「小妹她房間離嚴府外牆有多遠?」
雙肩微軟,鬍子下的聲音很無力:「難道真是鬼魅作祟?為什麼挑上她?這世上真有鬼魅?」
「我看書上說,亂世一起,妖孽必出。嚴大哥,這年頭挑上誰不稀奇,稀奇的是沒被挑上的人。」萬家佛斂笑,沉思良久,直到馬車突然有了動靜,他回過神,走到馬車前。「青青,你醒了?」
車內傳來低啞的應聲。
萬家佛沒掀開車幔,柔聲道:
「你剛醒,容易受涼,別出來。我……我有個好兄弟住在應城裡,他家裡有事,咱們叨擾一個晚上,你說好不好?」
車內,沉默一陣後,才有女聲傳出來:「相公,你要上哪兒我全聽你的。」
萬家佛聞言,轉身面對嚴仲秋,薄薄的俊臉充滿得意,甚至帶點炫耀。
「我家青青一向以夫為尊。大哥你羨慕嗎?要羨慕,你可得早點成親啊。」
嚴仲秋見他一跟妻子說過話,態度就變得有點輕佻,他內心雖然煩憂卻也感到好笑。「豈止一晚上?就算不為小妹的事,也要你們住上好一陣子我才肯放人。」
「我怕到時候,你會求我趕緊走。」萬家隨口笑道,向買好食物的兒子招手。「小四,來見過嚴大伯。今晚咱們一家子要打擾嚴大伯了。」
小四明顯一愣,一時之間有點不知所措,只能呆呆地看著親爹。
嚴仲秋以為小四怕生,頓時哈哈大笑,抱起小四軟軟的小身體,朗聲道:
「小四,你爹啊,叫萬家佛,你爺爺他是要『家有一尊佛,平安康泰,萬年無事』,現在,我不止請了一尊大佛回家,連你這尊小佛也一塊帶回家,我嚴府從此萬事順遂!當然,弟妹也一樣。她叫菁菁——」
「馬畢青。嚴大哥,她叫馬畢青,是我的結髮妻子,你可別喊錯,就算她以夫為尊,我也會被罰跪算盤的。」萬家佛打趣說完,身手俐落地坐上馬車。
小四也迅速鑽進車幔之內,連讓人看見馬畢青一眼的機會都沒有,嚴仲秋跟著坐到萬家佛身邊,聽見車內小四小聲地問:
「娘,咱們真的要去嚴大伯的家嗎?」
沒有聽見馬畢青的聲音,小四也沒有再問了,嚴仲秋也不以為意,說道:
「我來駕馬車吧。」他心裡高興,因此沒有注意到藍黑色的霧氣迎面飄散開時,在萬家佛沒有血色的臉皮上勾勒出幾許陰森之氣。
不過,他倒是察覺到,在往嚴府的路上,馬車內除了偶爾有小四的聲音外,馬畢青真是一點聲音都沒有了。
他明明記得,家佛的妻子年少曾走遍天下,照理說應是個很直爽的姑娘啊……
嚴仲秋搬到應城已有十多年之久,一開始只有十餘人口,後來落地生根,以教城裡青年刀術為業,宅院逐漸改建擴充,如今的嚴府包括家僕家婢、寄住的學藝青年,共計七十上下人口。
東邊的樓院是給客人住的,這兩天無人,萬家佛一家子正好住了進來。
輕巧地開門又關上,萬家佛脫了白色的外衫後,忽然像想到什麼,呆呆地看著乾淨舒服的床鋪好一會兒,嘴角泛起興奮,連忙熄了油燈,賊溜溜地爬上床。
「娘子……」那聲音有點賴皮,完全不像平常正經八百的萬家佛。
「嗯?」黑暗裡有一雙亮晶晶的大眸。
「那個……」他吞了吞口水,很熱切地說:「我們有好久好久沒有……唔,車上有小四那小子壞事,車內又擠,讓我數數,半年內才三次,我這個相公,一點也不威猛對不對?」
「相公,你在我心目中是很威猛的男人。」黑暗裡,女人的聲音帶點甜帶點笑,令人想到多汁甜美的桃子。
萬家佛一想到她渾身的桃子氣味,不由得心醉神迷,索性不規矩地撫摸她的身子,嘴裡說道:
「青青,我好想要你好想要你……」吻上她尚帶點涼的小嘴,他情慾微動,見她沒有拒絕,心裡暗喜,更加放肆,乾脆將整個身子的重量壓在她的上頭。真樂真樂,要早知今天晚上能有一番溫存,他晚上一定先吃三個大饅頭,讓自己有體力迎接接下來的驚濤駭浪,他真的不願再去想起,每次溫存後,活下來的是誰。
「相公,你來你兄弟這裡住,就是為了要這樣啊……」她呼吸微微紊亂,卻還是帶著甜笑說。
「是啊,我正是這個目的——不,我的意思是,咱們夫妻老帶著一個小四,很麻煩,要他滾邊去,他還看得津津有味——」想到就氣,氣到順道偷偷拉鬆了她的肚兜——哎啊,成功!
「小四呢?」她暗暗深吸口氣,極力克制他挑逗下的反應。
「我讓小四跟他嚴大伯一塊睡。」雙手繼續不規矩,很積極地幫妻子拉下衣物。「娘子,娘子,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很愛很愛你?」
「相公,你愛我哪兒?」
脫光了,脫光了!他心裡高興,小心地不流露出猴急,吻著她桃子般的臉,嘴裡應付道:「我當然愛你的身……愛你的全部。青青,是不是我的錯覺?這段對話,好像每次都要說上一遍是不是?」
他身下的女人噗哧笑了出來。
有什麼好笑的?食色性也,人之天性,何況他是個男人,又不是個太監,有個親愛的妻子隨時在身旁,還能毫無反應才有問題。
「可是,佛哥哥,我不想動耶。」
「你不動也無所謂,我來就好。」錯此機會,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他只能依賴上一次的回憶,每天回味一點點;再回味,他怕回憶都要風乾了。
「我是說,我剛睡醒,骨頭還有點懶散的,沒什麼精神……」
他黑眸微瞇,瞪著那雙在黑暗裡發亮的星子。「青青,你睡了一整天,現在應該很有力氣要發洩才對!你儘管對我發洩,來啊來啊!」
「我想去練個武也許會好點。」
「馬畢青,你明不明白,為什麼夫妻夫妻,夫要排在妻前頭?」
「……明白。」
「那你願不願意讓證實我是個很威猛的丈夫?」
「……相公,如果這是你的命令的話,我一定配合。」
他咬咬牙,考慮了半天,終究屈服在他男人的需求——不,是屈服在妻子莫大的吸引力下。「好,命令就命令。娘子,你等著吧,我讓你回味回味再回味,下回求我,我都要考慮!」
剎那頓了一下,像想到什麼,他扯下床幃,確認青青的春色不會外洩後,隨即像頭餓了三天三夜的野獸一口吃掉她。不,不,要小口小口吃掉她,要反覆地吃,吃得連骨頭都不剩,每一小口都要小心收藏到心裡他才甘願!
因為,下一次真的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啊!
好可愛的娘子啊……這娘子真像顆桃子,令人垂涎欲滴,尤其她的聲音銷魂到連我骨頭都酥了。小老弟,我就讓你看看,要吸食精氣,得像我這般。這種書生,蒼白無力,能戰一回就了不起了,不像我,待會讓桃子娘子欲仙欲死……
你口水都流了滿地啦,這小娘子就你碰吧,再半個月,那嚴家小女人也差不多了,咱們可要換地方修練了……
嬉笑淫語若有似無地飄進床幃,驚動了萬家佛的意識。他心裡惱怒萬分,張開眸子,瞧見趴在自己身上、精力還十分充沛的妻子。頓時,惱怒化為無比哀怨:
「娘子,我睡了多久?」
「不久,才半個時辰而已。」她柔聲笑道。
「你精神真好啊。」他有點不是滋味。
「是啊,我睡了大半天,當然好,是相公你駕一天的馬車累了,瞇個眼而已。」她很給他面子的。
「你……下次可不可以稍微委屈點,由我在上你在下?」雖然很快活,但畢竟稍稍損了他的男子氣概。
「好啊,相公說什麼我就做什麼。」她一向以夫為尊的。
是啊,她每次都這樣說,但往往結果都一樣,他這頭野獸到最後後繼無力,變成一隻虛弱的小白兔。所幸,青青對男女情事並不熟悉,全由他教導,她才沒有發現其實她的相公是一個不算很威猛,甚至有點虛弱的男人。
他滿心憐惜地摸著她又軟又長的青絲,想起之前令他火大的對話。
「青青……剛才是你在說話?」剛才真吵,吵得連他想再瞇一下都不能。
她眨了眨眼,注視他一會兒才搖頭。「我知道你睡著,不會無故吵醒你。」
「是嗎?」他淺笑。真的很不想承認妻子柔軟又結實的嬌軀很誘惑他的心靈,但他——
還沒有那體力可以配合心動下的心癢難耐。
他暗暗埋怨自己,輕輕將她推向床的內側,翻身坐起。
「佛哥哥,你一向睡到天明的。」她有點驚訝。
她是想說,行房之後他通常很沒用的一覺到天亮吧?基於保全丈夫最基本的尊嚴,他轉身對她眨眼賊笑:
「青青,你想不想再戰一回?」俊目一眨一眨地,語氣很邪惡,卻不敢把視線往下移,趁她微愣的同時,趕緊聳著他白皙纖弱的肩,道:「好吧,我體貼你,放你一馬。」下床、穿衣,一氣呵成,然後暗喜自己保住自尊。見她的衣物散落在地,他順手交給她,命令:「你穿上吧,畢竟這裡不是自己家,要有人闖進來可麻煩了。」
馬畢青見他小心翼翼將床幃拉好,他自個兒守在外頭,好像真的在防人偷窺似的。心裡雖然疑惑,但還是很「以夫為尊」地穿上衣物。
「佛哥哥,你肚子餓了嗎?」她問。
「你怎麼知道?」
「因為你肚子叫得很大聲。我去廚房幫你找點東西來吧。」
「不了。」俊臉微微發紅。真是困窘,下回他一定要積極奮力向上,為自己搏回顏面。「半夜你不方便行動,我去找吧。」
她聞言,點頭。「我也餓了,佛哥哥,你吃什麼順便也幫我帶上一份吧。」
他的妻子真是體貼入心,明明不餓也要為他的薄臉皮著想。他笑道:「我去去就回。」回頭正要給她暗示,見她正在紮起烏溜溜的長髮,露出了整個細頸,衣衫有點不整,嬌軀的曲線一覽無遺,這樣的風情是她成親那一晚後才產生的,看了八年,怎麼也看不膩。他黑眸閃過一抹柔情,啞聲說:「青青,你身子只有我能看光,你領口拉好,記得,只有我能碰你。」跟她眨了眨右眼,親自監督她把領口拉好,才慢吞吞地走出門。
夜涼如水,嚴家的風燈共有十盞,點在主要的道路上。今天為了他們夫妻,特地在院內點上一盞。
萬家佛頭也不回走出微亮的庭院,隨即院牆上的狐影立刻化為白衣俊朗的青年,他哼笑一聲,變出一盤食物,然後推開門,笑道:
「娘子,我回來了!」桃子娘子,我來啦!馬上讓你忘掉那個很無力的相公!
馬畢青一愣,掀開床幃,訝道:
「佛哥哥,你這麼快就回來了?」
廚房裡的冷飯冷菜還真不少。萬家佛挑挑揀揀了一些,確定兩人份夠吃——唔,再多加一人份好了,今天真的太難得那個殺風景的小四不在。也許他稍晚恢復點精力,可以再戰江湖,至少也要讓青青偶爾覺得他沒那麼無力才成。
想著想著,對下半夜又充滿無限希望,他順手拿過廚房的小燈,很悠閒地返回客院。
一到客院外,就發現裡頭人聲鼎沸,燈影交錯。好幾名僕役奔過他身邊時,他刻意保持距離。他走進院內,瞧見院中央刀光劍影好不精采。
「爹!」縮小版的萬家佛,奔到他面前,嚷道:「娘在跟人打架!」
「喔……」萬家佛神色自然,拉著兒子到柱旁躲起來。「你娘跟人打架,咱們不能被她發現。」
「爹!娘打的那個人,跟你長得一模一樣!剛才嚴大伯要去阻止,娘卻喝住了他!」
「哦哦,那小四,你阻止了沒?」
小四搖搖頭。「娘從來不打爹的。」
萬家佛聞言,綻開一抹淺笑:「那當然!你娘向來以夫為尊,連我走過的路,她都要膜拜一番,小四,這世上大概再也找不到像你娘這樣崇敬你爹的女人了。當然,主要還是因為你爹是世上難得一見很有男子氣概的大丈夫。」那語氣明顯地拽了起來。
「那是爹太弱了,娘不敢打吧。就算娘想打了,爹也自動拿算盤過來了……唔唔……」小四咕噥,隨即小嘴唔唔唔地發不出聲音,因為被狠心的親爹塞了一堆肉絲。
「小四,你多學著點。這世上,有很多事不能光看表面的。要不是你娘跟我向來心有靈犀,這下可要被妖怪騙了,那多冤枉啊。」
「妖怪?」連忙狼狽吞下,小四小臉充滿緊張。「爹,那娘不是有危險嗎?」
「就因為有危險,我才不能現身啊。」病態的俊顏染上美麗的回憶,他幽幽歎息:「想當年,你娘還沒嫁過門的時候,每年咱們都會相聚一個月。唉,你不知道你娘對付壞蛋時像只黑熊似的多神勇,但一看見我,她就成了羞怯的小兔子,每回我撫琴,她就提議舞劍。小四,你不知道當年你爹憋得快要內傷了,你娘在我面前舞劍緊張得像是木頭在跳舞……說起來,這也全怪我讓你娘這麼迷戀……」唉,光是回想,他就忍俊下禁了。
小四看看正在冒死激鬥的娘親,再抬頭看看親爹。爹爹看起來的確又在得意洋洋,遙想當年美事,但目光卻是盯著娘不放。
院裡遽生變化——
「是妖怪!」
「是頭狐狸啊!」嚴府的家僕傳出驚呼。
白衣俊美的青年在中了馬畢青一劍後,渾身的毛髮迅速激生,整個活生生的人變得毛絨絨的,她連驚訝也沒有,眼明手快,腕間一轉,趁他轉身要逃離時,劍尖準確無誤地送進他的心窩裡。頓時,毛絨絨的人體急速縮小,化為斷氣的狐屍。
在旁目瞪整個經過的嚴仲秋一臉錯愕,瞪著一眨眼前還是萬家佛的妖屍,好一會兒,才遲疑喚道:
「弟妹……」是弟妹吧?
「別過來!」馬畢青冷聲喝道,挽了個劍花,直指牆上若隱若現的斑點。「還有一隻呢!是你自個兒出來,還是要我逼你現原形?」
嚴府院牆上斑剝的痕跡開始凝聚成形,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竄出,連馬畢青都來不及鎖住它的身形,就見它看中了柱子旁的小孩兒,直往那兒疾竄而去。
「小四,快跑!」她大驚叫道。
那頭狐妖原本打算拿小娃兒當要脅,匆見小娃的身後站著大號的娃兒,正是方才同伴幻化的萬家佛。它暗叫聲好,一併要拿下這兩人的同時,卻見到萬家佛含笑注視著它。
明明當定它爪下人質了,他為什麼笑?
那脫塵病態的俊顏連點錯愕恐懼都沒有,自在的笑顏愈擴愈大,傳達到那雙閃著異采的黑眸裡。驀地,眸中瞳仁化為點點青光,微勾的嘴角在半暗的柱影下,噙著若隱若現的陰森笑意。
那笑,簡直是在說——來得好!就等你自找死路!
畜牲的本能極強,明白什麼東西對自己最有害。剎那間,它捨棄抓人質的念頭,硬生生地從萬家佛身邊打擦過去,好像沾到了什麼,它不及細察,隨即躍出嚴府高牆,消失不見。
「小四!」馬畢青原要衝上前抱住兒子,後而像想到什麼,踢起腳邊的長布,迅速包住她那把長劍後,才奔前用力抱住軟綿綿的小身子。「小四,你有沒有事?有沒有哪兒被擦到了?疼不疼?怕不怕?」
「沒有,娘,我很好啦!」在眾目睽睽之下,小四的小臉染暈。
「真的沒有?」她摸著他小小軟軟的身體,確認他真的沒有事,才鬆了口氣,親親他帶著乳香的額面,笑道:「我的小四沒事就好。」
糟了,感覺一道惱怒的視線送到他頭頂了,小四悄悄回抱了娘親一下,確定她暖呼呼的,才說道:「娘,爹也沒事。」臉紅紅的,再偷抱一下好了。他愈長愈大,以後要這樣抱娘的機會會愈來愈少的。
「我知道他沒事的。」
頂傳來不悅。
馬畢青跟兒子眨眨眼,抿嘴笑道:「因為你爹天下無敵嘛,小小的狐狸精當然傷不了他,你不一樣,你只是個小娃兒,沒你爹強,是不?」
頂傳來的不悅聲,稍微降低了點。
馬畢青又偷親了兒子一口,然後起身,看見嚴仲秋有點閃神地走過來。
「相公,這就是你常說的好兄弟嗎?」她輕聲問。
「是啊。」
「……我不喜歡。」那聲音幾乎是含在嘴裡的。
萬家佛聞言,唇畔淺笑,並不答話。
「家佛,方才……方才弟妹……」
「嚴大哥,先前下馬車你可能沒看清楚,她就是我娘子,青青。」萬家佛十分炫耀與得意。
嚴仲伙見她拱手,他連忙還禮。「果然是弟妹,剛才小四喊是他娘,我著實嚇了一跳——」下馬車時,他忙著吩咐僕役清理客房,小四跟他睡,僕役則帶著這對夫妻去客房,所以當他一轉身時,只看見萬家佛小心扶著一身披風的女子離去。
眼前這**,約莫二十三、四歲,個頭兒只到萬家佛的肩頭,穿著粉紅桃色的夏衫,右腕緊緊繫著老舊的紅絲繩;她的貌色遠不如自家相公來得出色,但久看之後,發現她有張別有韻味的桃子臉,眸色分明,即使在黑夜裡,依舊感覺得出她炯炯有神的雙眸,只是看起來不像是成過親的婦人,反倒像是小四的姊姊。
是了,他終於看出眼前的馬畢青與之前他所感覺的馬畢青有何不同了。
之前的馬畢青在馬車內一聲不吭,下了馬車穿著披風像在御寒似的弱不禁風;而現在的馬畢青則確實是萬家佛跟他提過的那位走遍大江南北的馬畢青。
「嚴大哥,方纔的妖怪已死,你可以放心了。」萬家佛展笑道。
嚴仲秋疑惑地喃道:「真有妖怪?真有妖怪?」懷疑是一回事,親眼目睹又是一回事啊!
「眼見為憑。再者,小弟不是說過,這種亂世,連積善之家都有妖孽存在,要有人遇不上妖怪,那可真要謝天謝地了。」原是帶點譏誚的語氣,在看向妻子時,又皮了起來:「就我家青青跟我心有靈犀,我暗示她可能有妖怪,那頭狐狸精化身成我,她都認得出來。你瞧,我跟青青多麼情深意重、恩愛無比了,是不?」
「……相公。」在他面前,馬畢青一向不會按捺住疑惑。「你,暗示過我?」
萬家佛一愣。「我朝你眨眼了,不是嗎?要不,你怎麼認得出來那不是我?」
「相公,他走進來時端著食物,你一向挑食,那盤食物裡至少有三樣是你不愛吃的。」
「……」他微微瞇眸。「青青,你再說一次。」
「相公,他走進來時端著食物,我一向挑食,那盤食物至少有三樣是我不愛吃的,再加上你的暗示,我自然明白那不是你。」她一向很「以夫為尊」的。
萬家佛滿意地笑了,轉向嚴仲秋,得意地聳肩,態度好像在說,世上還有哪個妻子能像他萬某人的妻子一樣那麼地聽話?
嚴仲秋暗自失笑,對著馬畢青問道:
「弟妹,你的功夫看起來並非高手,為什麼能一劍斬了妖怪?」
「那是我千方百計找來的斬妖劍。」萬家佛代她回答,綻開笑道:「不然青青哪有這份能耐去滅個妖怪。小四,你去收好那把劍。」
小四聞言,立刻跑去抱起那把被長布包得密實的利劍。
「嚴大哥,晚點你將那頭狐屍給火化,切莫埋了了事。小妹明早應該就能恢復正常……正好,明天一早我們一家就要離開。」
「什麼離開?現在你可是咱們嚴府的大恩人!好歹也要住個幾天才能走,何況,方纔還逃了一頭狐妖……」
「嚴大哥,你放心,那頭狐狸就算逃了也不敢再回來。不等妖怪跟人不同,多半沒有什麼代人報仇講義氣的事。」
「你怎麼知道?」
「古書上都這麼說的。」萬家佛掩了個呵欠,拉過妻子,笑道:「嚴大哥,折騰了半夜,我可累了。小四,你賴在你娘身邊做什麼?你去跟嚴大伯睡。」
下半夜他還要努力呢。不知道剛才一番打鬥有沒有消耗青青的體力?最好是有。好歹也要有一次讓他在體力上勝過青青,讓他能徹底地壓住青青吧!
小四遲遲不肯離開娘親的腿邊,最後索性抱住她的大腿。
「小四,你想跟娘睡嗎?」馬畢青柔聲問道。
小四看著化身為凶神惡煞的親爹,然後鼓起勇氣點點頭,細聲道:
「嚴大伯的鬍子好刺人,娘……我跟你睡,好不好?」雖然他年紀不小了,可是,還是很想撒嬌。
「好啊!」她開心地抱起兒子,在他的忍耐下親了他小嘴一口。「娘也好想跟小四一塊睡呢,小四的身體軟軟的,跟你爹一樣,可你比你爹好抱許多,小四,你的嘴甜甜香香的呢。」
「喂!」見母子倆真的很樂的回房,萬家佛一愣,趕緊追過去。「青青,等一下,我呢?我呢?」有了兒子就忘了丈夫,算什麼啊?
「家佛,既然如此,不如你到我那兒,咱倆好久沒有聊個過癮——」嚴仲秋原要抓住他的手臂,哪知才一碰到他的衣袖,萬家佛立刻翻臉拂袖。
「別碰我!」他疾言厲色道。立刻察覺自己不當的反應,俊美的臉皮像翻書一樣,馬上噙著迷人的笑。「嚴大哥,真是對不起,我受了點風寒,怕傳染給你。」
「風寒?難怪你臉色蒼白……」簡直是毫無血色的病容。
「是啊,既然青青疼兒子,不肯照顧我這個文弱的丈夫,嚴大哥,今晚我睡在青青隔壁那間空房就行了。」他哀怨道。
「這怎麼行?一定得請個大夫過來看看!」
萬家佛搖頭苦笑。「還沒那麼嚴重,睡個覺就好了。嚴大哥,夜深了,你別待在這裡過久,小心受了風寒;風寒也就算了,要是莫名其妙加重病情,我可會內疚一生的。」語畢,他拱手作揖,逕自往隔壁的空房走去,嘴裡還在嘀嘀咕咕的:「青青,你一向以夫為尊的,為了那小傢伙,拋棄我像話嗎?明天不好好唸唸你,我真不甘心真不甘心……一張床,多了個小傢伙,怎麼擠?可惡!」
門關上,掩去了他不肯停止的抱怨。
直到冷風吹過,嚴仲秋才從他碎碎念裡回過神。就算他再老粗,也察覺了這一家子好像有些不對勁,大的、小的、男的、女的,全不對勁,只是,他還沒有足夠的細膩心思看穿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大老爺……」僕役悄聲來報:「廚房的老張急病死了。」
「什麼?」
「方纔咱們經過廚房時,發現老張斷氣了,可爺兒當時正在處理妖怪的事,所以沒敢馬上來報。」
「老張白天不是還好好的嗎?怎麼會突然得急病死了?你帶我過去看看。對了,先別張揚出去,免得府裡人心慌慌。」剛收了個妖怪,現在又死了個人,老張年歲大了,遲早會走,卻沒有料到會走得這麼突然。
嚴仲秋臨走之前,回頭看了一眼客房。
今晚沒有月光,只靠著一盞風燈照亮客房。此時此刻,他竟有種錯覺,這客房外的光……帶點詭綠,一閃一閃的,陰冷又鬼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