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山野嶺的夜,自一派幽冷淒寒的猙獰。月下路窄淵深,偶一抬眼就是滿目的崎嶇險峻,月光不到處,層層佈滿著失足的驚悸。天地在這裡張開了大口,要一口吞噬了跌跌撞撞的無知生靈。山間涼氣襲來不像風,倒像是一張網,身陷其中,被大自然肆意蹂躪的孤獨絕望突然充塞心間,此時哪怕就一株扎根瘦瘠土中的樹在面前顫抖,都使得內心深處那一股悲哀於無依無靠的寒意淡淡升起,裊裊瀰漫在胸腔裡。
就在山背後的一個小小巖洞裡,搖曳不定的火光,將兩個身影倒映在凹凸不平的巖壁上。一個是尖耳朵圓嘴,一個是圓耳朵尖嘴,體型的懸殊,就如同老虎對著烏鴉。
「凍死我了凍死我了……」烏鴉當然是貌似,嘮叨個不停的惡習比它的生命力還要頑強,雖然身體在冰涼徹骨的山間寒氣下瑟瑟發抖,嘴巴到底也沒有閒著。我方才只顧趕路,又把這個傢伙脆弱的身體狀況給忘了,結果它凍僵倒在半路,我只好拎起它躲到這山洞裡來急救。撿一堆乾枯的柴草,丟上一團火花,洞裡轉眼間變得暖和起來,貌似很快就甦醒了。「凍死我了凍死我了……」它嘴裡不停地叨念,手足湊一起搓個不停,加上它背後被火光誇張得山嶽般偉岸的身影也不斷抖動,好好個清淨巖洞被攪得極富動感。巖洞後面越來越小,火光也未能照到盡頭,我想躲也躲不進去。
我不勝其煩,只好又點燃了一堆柴火,弄熄了那堆即將燃盡的,又拿乾草在上面鋪了鋪。貌似不用我吩咐,拖著僵直的身軀爬過來,一仰脖子倒了下去。一時間,耳邊洞外寒氣一陣陣呼嘯著撲過,身旁火堆的柴草畢畢剝剝地發出輕微爆裂聲,這種安詳而平靜的氣氛,在貌似閉嘴之前是感受不到的。
人類太強大了。我心裡歎息,人煙茂密的地方,根本就不必擔心飽暖的問題,可一旦來到荒無人煙的地方,生命立即變得這般脆弱,要不是我有能耐給它生火取暖,貌似這條小命就在這兒交代了。
我把想法告訴貌似平靜的貌似,它馬上點頭表示同意。
「是啊,別看我們老鼠、你們貓、它們狗時不時就鬧得不可開交,一旦離開了人類,哪個都活不下去。人類建起了城市,佈置了下水道,興建起各種各樣的建築,還經營食物和衣物,我們老鼠也是這樣才有了生存的空間。人養了貓來驅逐過多的老鼠,養了狗來驅逐不懷好意的同族,省下來的精力,他們自己就用盡辦法來改造環境,」貌似說得頭頭是道,真令人驚訝!它真是老鼠?
「有什麼好奇怪的?這是明擺著的事!」它瞪眼看著我,順便撿起火堆裡烤熟了的一個山藥蛋剝了皮開始啃,「誰能比我們清楚?有貓的一家,根本沒有老鼠會感興趣!除非哪隻老鼠餓昏了頭去碰運氣找死,不然那家主人落在老鼠口裡的口糧可就全落在貓口裡了。不過,貓哪裡就那麼敬業了呢!它們爪子可不是吃素的,閒來沒事就得磨磨,主人家裡有什麼東西就磨什麼東西,三年五載下來也不見得比老鼠客氣。你也是貓,你不也很清楚的?」
「不清楚,我全給忘了。」失憶真是好用啊,我根本不必跟它糾纏。
「你忘了?這怎麼可能?你就算忘了吃魚吃老鼠,也不會忘了自己是貓啊?婚變?情仇?失戀?……」它正把悲慘世界裡的成員一個個朝我身上落實,猛一瞥眼,看到我的臉色越來越黑。
「呵呵呵……就是胡思亂想一下而已,呵呵呵……唉,也許我就是因為喜歡胡思亂想,所以才沒有母鼠喜歡的吧。」飽暖思什麼來著?這果然就是老鼠!最像人類的老鼠!
被它一攪和,我差點忘了剛才想的是什麼了。人類的強大,對,就是人類的強大。
縱使人類是全部生靈的任何缺點的集合體,而有一個優點卻是誰也無法否認。人是在跟自然的對抗的生靈中最為成功的一員,他們用堤壩降服了江河,用耕作降服了荒地,用火降服了不馴的生靈。雖然天上掉下來的東西沒法子掌握,但他們建起了城市鄉村,蓋起了房屋,有足夠寬敞和堅固的屋頂可以擋住風霜雨雪。當自然災害無法危害他們的時候,他們又運用起了自然的眾多資源,甚至生靈,還有電。
我從爪上發出蜿蜒盤旋的電光,呆呆地望著。從未有過的奇遇,竟在我身上出現。我擁有電,擁有強大到難以想像的電,我可以輕易用它起火,用它降服任何生靈,可我能像人類一樣把它用得照亮整個城市,運轉像山巒大小的機器嗎?
走出山洞,我站在山坡上,望著遠處。只要不是瞎子,總能辨認出,哪裡是人類靠自己在崇山峻嶺中硬生生開墾出來的人類世界。廣漠的漆黑中,那一片華燈璀璨的都市格外地顯眼。華麗的外表,繁複得難以置信的內在,川流不息的新陳代謝,正散佈著人類生活無窮無盡的魅力。任誰想要去推動這樣的巨輪運轉,心裡都會產生一種叫做無力的感覺。
有著人類這樣強大的主人,有著每時每刻無數的新奇玩意兒、充足的供給、眼花繚亂的交往周旋,已經滿足了我先天和後天所有的愛好,我為什麼要從這樣的生活裡走出來呢?這樣的生活有什麼不好呢?
我彷彿失足陷入了深淵發現眼前和心裡的環境產生斷層時不斷努力掙扎、回憶和搜尋的心力交瘁。
閉上眼睛,我漸漸辨清了方向,找到了離開迷茫的路。
我要的不是滿足。我不要任何人來滿足我什麼。我只要用自己的旅途去滿足自己。遭遇會不斷提醒我,我該怎麼活著。
睜開眼睛,那都市的光輝彷彿已經不那麼耀眼,那只是這個漆黑的世界裡比較奪目的一點,而不是全部。
突然,一聲尖叫從山洞裡傳來。遐思邇想被砸個粉碎,我立馬轉身,奔回山洞看個究竟。
回到山洞,我不由得鬆了口氣。還好,並沒有發生什麼大不了的事。要不是看到貌似正專心致志地使勁踩著它自己尾巴上面的火苗,我還擔心不定出了什麼意外。
「你喊什麼?」我訓斥它。
「睡著睡著覺得痛,一睜眼尾巴燒起來了。」它不好意思地嘻嘻哈哈,焦黑的尾巴好像很怕疼,一動不動。
有老鼠就是不得安寧!我跟眾多養貓的人類達成共識了,熄了火,一翻身不再理它。夜漸深,山風愈來愈大,呼嘯聲尖利刺耳。貌似早睡熟了吧?連平日必不可少的磨牙都沒有聽到。我意識漸漸朦朧,夢鄉離我越來越近了。
又是一聲尖叫。又是貌似的聲音。
還讓不讓我安生睡覺阿!我不耐煩地踹了塊石頭過去。天知道夢裡咬到自己地爪子還是遇到鯊魚……我忍住天性滅鼠的衝動,勉強睜開了半隻眼睛瞄一瞄究竟。
地上一條尾巴在輕輕搖動……黑色的尾巴。貌似剛才燒黑了尾巴的。我的心放下了一半,自己也挪挪尾巴,不出聲地咒罵著它。正打算合上眼簾繼續尋夢,但腦海裡猛地一閃,不對,尾巴上面一閃一閃的是什麼?鱗片?貌似尾巴上怎麼會有鱗片?
我一躍而起,揮爪放出一道電光,照亮了整個洞穴。閃爍白熾的電光照耀下,貌似正在一張獠牙閃亮的大嘴裡,它只露出上半身死命掙扎扭動,那使勁將它往肚子裡吞的,是一條又大又長的漆黑大蛇!
「你在幹什麼?」我上前拍拍大蛇的尾巴。
「我在忙!沒看到?別摸我!」它回頭瞪了我一眼,尾巴一甩甩開了我,而它嘴裡頭的貌似說不出話來,正使勁朝我招手,「吃個老鼠都有貓來搶,這日子咋就那麼難過呢……」
原來這麼恐怖的生靈,也只是想過好日子而已。我一聲歎息,前爪一伸又揪住它的尾巴,稍微加了一點兒電。它全身猛地一顫,抖個不停,貌似被它一口痰似的往外一吐,吧嗒一聲砸巖壁上暈了過去。
大蛇也暈了過去。它渾身的煙灰剛剛抖得乾乾淨淨,原來是漂亮的橙黃色。我看著眼前一條暈了的大蛇,還有一隻暈了的老鼠,突然不知道自己該幹嘛才好。這裡該是它的家,我倆貿然闖了進來,嘮嘮叨叨折騰了大半宿不說,還生火冒煙把它熏得漆黑,我甚至阻止它吃東西……它吃的要不是我朋友,我的所作所為還真是很不講理。我到外頭樹上鳥窩掏上幾個鳥蛋,也不管上頭大鳥唧唧歪歪,銜回來放在了大蛇的面前。兩隻鳥還在洞外吵個不停,就是不敢進來。吵什麼吵阿,沒收幾個農副產品也這麼嘮叨,大不了再生它十個八個嘛……這麼大林子有的是蟲子可以吃。
貌似被吵得醒了過來,睜眼看見倒在面前的大蛇,馬上就地一打滾跑到我背後發抖個沒完。我一把拽住它放到了脖子上,坐著等大蛇醒過來。
那幫鳥的吵鬧,加上貌似的牙齒打架,大蛇緩緩地甦醒來過來。它盤起了身子,看了看面前的鳥蛋,說了一句話:「謝謝。」
我跟貌似都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