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橋,流水,人家,枯籐,老樹,昏鴉,斷腸人在天涯……
此時,任飄萍就處在這樣的地方,心情也正是這種心情。望著遠去的綠衣女子的背影,眉頭緊皺,眼神裡一抹無法抹去的悲涼。
有風吹過,風是一樣的風。可是被吹著的人不同,所以風便變得不同了。
適才綠衣女子交給他的是一支玉簪,一支極其普通的在市場花二兩銀子就可以買到的玉簪,這支玉簪現在就在任飄萍的手裡,他輕輕地撫摸著,心裡卻一陣陣劇痛。這支玉簪是他在八年前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銀子買給小蝶的。也就是在八年前小蝶嫁給了震天幫少幫主趙宏雲。(飛庫小說網首發)
也許,對男人來說,第一個女人是最難以忘懷的,可是,對女人來說,最後一個男人才是最重要的。
如今,任飄萍又想起了小蝶……他知道自己不該趟這池渾水,可是也只有他自己知道這池渾水非趟不可。
時至清初康熙當政時期,平吳三桂,削三番,簽《尼布楚條約》,是以天下安定,四海昇平,百姓安居樂業,歌舞昇平。
洛陽,中原之中心,繁榮景象自是不必多言。
現在,是午時。
整個洛陽城最豪華的酒樓——醉裡繡乾坤,任飄萍此時就坐在二樓靠窗戶的一張桌子旁,任飄萍從來都不去洛陽,因為洛陽正是震天幫總壇所在地,可是現在他就在洛陽城裡,因為歐陽小蝶也在洛陽城裡,或許他不僅僅是為了歐陽小蝶才來到洛陽,可是目前表面上的確是這樣的。
任飄萍一身白衣就那麼地靜靜地一個人坐在那兒,淡然而恬靜,自斟自飲著,似是什麼都在想,似乎什麼又都不再想。看上去的他似乎更像是一個文弱的書生,卻又是於他偶然眼眸中的精光一現昭示著他的凜然不可小覷。任飄萍似是不太喜歡說話,喜歡默默地觀察四周的一切,眼睛生來本就是用來看的吧!
整個二樓約有一百平米見方,足足擺了三十多張大紅檀木方桌,每張桌子俱是坐滿了各種各樣的人,有江湖俠客,也有尋常百姓,更有那街霸惡少,三教九流,魚龍混雜。酒樓的生意顯然很是興隆,十幾個小二忙碌穿梭於其間,依然可以聽到客官們不斷催促飯菜的聲音,當然還可以聽到嘈雜大聲的划拳行酒令的聲音,喝醉酒的說著醉話或是撒潑的聲音……
可是,就在這時,任飄萍忽然聽到了一聲琴音。
琴聲優雅婉轉,歌聲更是令人如沐春風。任飄萍已經好久沒有聽到這樣美妙的歌聲,任飄萍抬眼望去,映在他眼眸中的是一個生著一雙一如秋水美目的撫琴綠衣女子,那女子二十多歲的樣子,黛眉開嬌橫遠岫,綠鬢淳濃染春煙,任飄萍似是已不知道究竟是歌美還是人美了。
而整個醉裡繡乾坤酒樓的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似乎都已忘記了來這裡本是吃飯的,擠著的,熱的,被踩痛腳的、就是沒有人說話的,一個也沒有,全是來聽曲的,或者說是看美人的。
再有歌聲傳來,「物事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聽到這裡時,任飄萍已是如癡如醉。
「好,本公子就賞你十兩銀子」綠衣女子對面,一書生模樣極為英俊貌比潘安的男子說道。若不是一個唱曲的一個聽曲的,這兩人真是天生的一對絕配。
任飄萍眉頭一皺,抬頭向那書生望去,那書生看上去很柔弱,風一吹就會倒一般,手中一把長劍,拿在他手裡似是要掉到地上。
「多謝公子。」那綠衣女子輕啟朱唇,聲音恰似玉珠墜地。
書生笑道:「姑娘不必言謝,在下娘親也是很愛聽個小曲什麼的,不知姑娘可否移步舍下高歌一曲?」
綠衣女子眼睛像似會說話一樣楊眉瞥了一眼任飄萍道:「你若是請窗戶旁邊那位公子一起去,我就去。」
「好」,話音未落,書生已到了任飄萍的身前。
任飄萍此刻懶懶地伸了一下腰,也就在這一瞬間,他已經封住了書生的所有生路,他知道麻煩要來躲是躲不過去的。
書生驟然間感到退不可退,進不可進,一陣冷汗已自後背飄出,可是書生卻在笑。
此時,歌女已不再是歌女,一聲琴音突兀地響起,一道破空之力直擊任飄萍的椅子腿,而書生也不再是書生,劍已直刺任飄萍的咽喉。椅子應聲而裂,任飄萍卻沒有倒下去,還保持著剛才的坐姿,書生的劍尖已夾在了任飄萍的指間。
書生只有苦笑,苦笑聲中,劍生寒芒,力透劍尖,竟幻生出九朵梅花,每一朵花都在朝任飄萍微笑。與此同時,綠衣女子的琴弦上已是激射而出六道有形劍氣,六道劍氣就已似是六道閃電攜無比凌厲直劈任飄萍面門而來。
任飄萍笑,撒手劍尖,身形暴起,道了一聲『好』!掌化刀,力劈,一如泰山壓頂,勢沉而力重,這一劈之下,地動山搖,桌椅翻騰倒飛,碗碟四濺而碎,人群驚竄而奔,兩張大紅檀木桌子已是向那書生和綠衣女子飛去,飛去的已經不是桌子,而是任飄萍的聚於桌上的萬千刀氣。
沒有九朵梅花,也沒有六道劍氣,只有兩張桌子。
任飄萍也在笑,露出嘴裡的兩顆煞是調皮而又潔白的虎牙。
綠衣女子靜靜地看著任飄萍,也看見了任飄萍嘴裡的那兩顆虎牙,那雙會說話的眼睛變得像是一池瀰漫著霧氣的湖水說道:「罷了!」倏地嫣然一笑「我們還會再見面的。」人卻已穿窗而去。
任飄萍看著書生,他在等,等書生說話。
書生果然說話了:「任飄萍就是任飄萍,在下柳如君。」任飄萍笑了笑道:「善解人衣柳如君。」書生點頭。
「不知閣下是否善解人意?」任飄萍依然笑道。
柳如君道:「善解人衣柳如君當然善解人意,但是之前我已立下重誓,想必任兄不會強人所難吧。」
任飄萍苦笑道:「你走吧。」他知道有些人若是不想說,縱然你把他老子殺了他也不會說。
柳如君看了一眼任飄萍道:「多謝,任兄若是有雅興不妨去一趟龍門石窟,告辭了。」
任飄萍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像似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他認為自己需要理理頭緒。想那柳如君在江湖上論劍術至少也位居前二十名,一套七七四十九式拈花劍法鮮有人能敵,若論起輕功更是少有人能出其右。至於那撫琴綠衣女子,大千世界中以琴為武器的鳳毛麟角,而近來在江湖中揚名立萬的絕不會超過三人,以年齡而論,此女子必是在三年前以一曲纏綿悱惻的「念奴嬌」殲擊川北黑道十三太保的燕無雙——逝水無痕燕無雙。
可是他們兩人怎麼會同時出現在洛陽?為何要刺殺於我?是誰在幕後?這一切與小蝶又有什麼關係呢?
一想到小蝶,任飄萍的心又亂了。
……
龍門石窟位於洛陽城南二十里處,開鑿於山水相依的懸崖峭壁間,其前有伊水緩緩流過,
這裡雕刻有各種風格,神態各異,大小不一的佛像成千上萬座。在這裡住著一位老人,龍門老人,對江湖中所發生的一切大小事件皆瞭如指掌,絕無例外。龍門石窟,龍門老人……
龍門石窟,萬佛洞,子時。
夜黑如墨,洞內一盞燭光頗為明亮,卻是搖曳著不為人知的每一尊佛的不同的雕工和神情。
龍門老人此刻正坐在地上,臉色蒼白,已全無往日的胸有成竹,在他面前,一蒙面皂衣人,手中一把鋒利短小的魚腸劍已抵在了龍門老人的胸口。
一個人知道別人太多的秘密是一件很危險的事,龍門老人豈非不知,只是今日蒙面人一招就制住了自己,而自己偏偏猜不出此人是誰。只要能知道對方是誰,天下就沒有人能殺了他。因為每個人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龍門老人開始流汗,冷汗。
蒙面人卻開始說話,但是奇怪的是從一個男人嘴裡說出的卻是女人的聲音:「我們來談一談有關『仙人掌』的事情吧。」
龍門老人起初聽到是一個女人的聽了就會讓男人浮想聯翩的聲音,心中亦驚亦喜,驚的是此人是女人,喜的也是此人是女人,女人總是好欺騙的,可是當他聽到『仙人掌』三個字時已面如死魚,只因仙人掌不是仙人掌,而是一個組織,一個殺手的組織。
龍門老人已是閉上眼睛,絕望地說道:「恕老夫無可奉告。」
殺氣,一股強烈的殺氣,就連在洞外的任飄萍都能感覺到。正當他要衝進洞裡時殺氣卻突然消失地無影無蹤。
龍門老人知道自己已經在鬼門關打了一個來回。
那蒙面人又問道:「那麼任飄萍呢?」這次卻是一個男人的聲音。
龍門老人長出一口氣說道:「八年前,江湖上出現了一個年輕人,無門無派,也沒有人知道他的武功門路,適時十八歲。同年七月初七,孤身一人一夜間連盜京城十八富豪八百萬兩白銀;同年臘月初十,在陝南道上單掌擊退黑道中盛極一時的秦嶺六魔,六人武功俱廢;次年六月二十八,與少林寺達摩院首席長老捨得和尚和武當派掌門忘憂上人切磋武藝一天一夜,無人得知結果,最後三人結為忘年知己……時下人稱天荒地老柳飛絮,咫尺天涯任飄萍。」
龍門老人此時眉飛色舞,說起武林掌故如數家珍,全然忘記了眼前的蒙面人。
任飄萍在洞外聽著,也不得不對這老人佩服的很。
洞內忽地一片沉默,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事,蒙面人的心事是什麼呢?龍門老人想知道,任飄萍也想知道。
可是,任飄萍現在最想知道的是小蝶的事。
於是,任飄萍就到了蒙面人的身前,蒙面人的劍已閃電般撩向任飄萍的肩,凶狠而毒辣,任飄萍只有退,蒙面人的劍如影隨形,任飄萍只有再退,卻已無法再退,就在背部要碰到佛像時,任飄萍的身子倏地橫向向右移動了五尺,蒙面人一驚時,任飄萍已到了洞外。
龍門老人和蒙面人幾乎同時驚道:「咫尺天涯任飄萍!」雖然三人彼此從未謀面,而天下獨一無二的輕功步法咫尺天涯卻不會錯。
任飄萍心中也是一驚,江湖中能迫使自己使出咫尺天涯的人並不是很多。
「不錯,不知兄台找在下何事?」任飄萍很是謙虛地問道。
蒙面人道:「誰要找你?」
任飄萍笑道:「看來是我聽錯了。」
蒙面人卻是不依不饒道:「沒想到任飄萍也會偷聽人家的談話!」此時蒙面人一口女人腔。
任飄萍大笑:「偷聽有時豈非是人生一件雅事。」
蒙面人道:「放屁。」屁字未說完,急忙用手去捂嘴。
任飄萍狡黠地一笑,那蒙面人惱羞成怒道:「哼!任飄萍,我不會放過你的。」人已經縱身離去。
龍門老人道:「那女娃兒自是喜歡上你了。」
任飄萍並不接話茬道:「歐陽小蝶。」卻已不再多說,說多了會傷心。
龍門老人似是早已知道任飄萍的來意道:「震天幫少幫主夫人歐陽小蝶,於十五日前眾目睽睽之下被人擄走,現下全無消息,來人留有素箋一張,其上只有四個字——咫尺天涯。」
龍門老人言已盡,任飄萍知道龍門老人意未盡。他從不為難別人,更不想為難面前的這位老人。任飄萍望著眼前的一尊尊佛像,突然覺得自己很渺小人世間本來就有很多事是為難不得的,無論是為難別人也好,還是為難自己也好。
「謝了,前輩。」道完謝,任飄萍昂首大步走向黑夜,一望無際的黑夜。
……
翌日,清晨。
空氣中還瀰漫著昨夜的絲絲寒意之時,任飄萍已經站在氣勢如虹的震天幫總壇大門前。
震天幫於八年前在君子劍趙老爺子趙世青的手裡已是天下第二大幫,僅次於丐幫,現下在少幫主趙宏雲的經營下更是昌盛。
震天幫的大門很氣派,兩隻足有三米高的石獅立於大門兩側,朱紅的大門高四米寬六米,極盡之雕龍畫棟,大門的兩側是兩個稍小一些的偏門,大門緊閉,前有兩隻頗為可愛的小貓正在用爪子戲弄著地上的一隻已是毫無反抗之力的小老鼠,一邊臥著一隻老貓,懶懶地靜養,偶爾睜開瞇著的一隻眼,看看兩隻小貓,又閉上了眼做著它的自己的美夢。
適時趙宏雲已和幾位長老迎上前來。說到迎接只有趙宏雲臉上有一些笑意,其他三位長老臉色十分凝重。
趙宏雲笑道:「一別八年,任兄風采依舊啊!」
任飄萍接道:「謝了,趙老爺子可好。」
趙宏雲臉色忽然也凝重了起來:「很好很好,任兄,裡邊請。」
震天幫龍虎廳。
趙宏雲背向負手而立道:「想必任兄已知小蝶被擄一事了。」
「哦!?」任飄萍不知自己這算是回答還是吃驚。
趙宏雲接著說道:「就在你來到本幫前一刻鐘,家父遇害而亡。」
「哦?」這次任飄萍可是真的一驚道:「可否容我一看?」
趙宏雲伸手道:「請。」
一旁的瘦弱黑衣長老身形一閃,攔在了任飄萍的前面,急道:「少幫主!」趙宏雲一擺手沉聲道:「我相信這些並非任兄所為。」
趙宏雲的眼睛注視著任飄萍,眼睛裡卻沒有幾分相信的意思。
震天幫的後堂,趙老爺子的屍體尚有餘溫,神色驚訝而恐懼,全身上下沒有一絲傷口,任飄萍看了看趙老爺子的舌頭,轉身拿起桌子上已有些微涼的茶杯,放在鼻子前嗅了嗅說道:「好茶!」那瘦弱的長老此時似已怒不可遏,鏘的一聲一對精鋼所鑄的判官筆已點向任飄萍的咽喉,去勢銳不可擋。任飄萍沒有動,可是有人動了,「不可!」趙宏雲喝斥的同時,那對判官筆已在趙宏雲的手中。
任飄萍笑道:「鐵面判官風無際,三十年前以一對判官筆稱霸武林,後加入公門為朝廷效力,八年前由於辦案不力退隱江湖,想不到今日能得以相見,幸會。」
那瘦弱黑衣長老自是一驚道:「好眼力,這一切皆是拜你所賜,謝了。」嘴裡雖道謝,可是臉上沒有絲毫謝意。
趙宏雲笑道:「任兄不必在意,請隨我去書房。」
書房裡只有趙宏雲和任飄萍兩人,任飄萍的面前並排放著兩頁素箋,一樣的紙,一樣的字,一樣的內容——咫尺天涯任飄萍。一張是擄走小蝶時留下的,一張是殺害趙老爺子時留下的。
任飄萍有點玩世不恭地看著這位少幫主,趙宏雲淺笑道:「我自是相信你,因為你不會為難小蝶,八年前你不會,八年後你更不會。」趙宏雲長歎一聲道:「還有我和小蝶的孩子如屏。」此時,趙宏雲一臉的兒女情長,剛才的一方霸主的威嚴和驕傲已消失的無影無蹤。
任飄萍無言,是心無言,心到痛處自無言。
「爹爹」一聲悅耳稚嫩的童音從門外傳來,「我的風箏不飛了。」一個七八歲模樣的小女孩已像只蝴蝶翩翩然飛進了書房裡。
太像了。
任飄萍乍一見這只蝴蝶,心已飛到了十年前的那片開滿油菜花的金黃色的海洋,田埂間,小蝶像是蝴蝶一樣飛舞,手指間一根長長的絲線搖曳著自己的風箏。
「大伯好!」小如屏道,眼睛裡竟透漏著無比的歡喜。
任飄萍自是一怔道:「好,好好好。」任飄萍很少失態,此時不禁有些自嘲。
「來,大伯看看。」任飄萍說道,接過小如屏的風箏,眼裡的這只風箏竟有些熟悉,他輕車熟路很快修好了這只風箏。
小如屏又可以在院子裡放風箏了。
……
愛和放風箏豈不是一樣,松不得緊不得。太鬆愛會跑掉,太緊愛會夭折。
任飄萍向趙宏雲要走了那兩張素箋,回到了客棧。眼前仍然是那兩張素箋,紙是洛陽的紙,字是大家閨秀的字,他已經沒了頭緒。
一束刺目的陽光透過窗戶照在了紙上,紙上隱約有一個圖案,仔細一看,赫然是一棵火紅的仙人掌。
仙人掌。
任飄萍知道那仙人掌代表什麼,死亡,無法抗拒的死亡。
如今,他要走向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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