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陸家的人離開松江之後,陸成方越想越不甘心,不城軟禁了十年麼,至於把他養成一個白眼狼嗎?現在居然連家族都不顧了,硬是要去跟著出身低賤而且沒有任何根基的一個南歸的野人,至於嗎?
「至於嗎?我陸家難道已經衰敗到連家族子弟都留不住了?」陸成方唉聲歎氣,像是在詢問旁人,又像是在自言自語。從松江一出來他的情緒都很低落,和陸成皋同乘一輛馬車,卻歎息連連,看得陸成皋直皺眉頭。
陸成皋是一個很有智慧的人,是青州陸家公認的智囊。他從松江出來以後倒不至於象陸成方那樣艾聲不斷,只是低著個頭苦思不已。此時聽了陸成方的話,他一邊思索,隨口答道:「家主,我陸家還沒到衰敗的地步,目前還正是興盛時期。」
「那青城為何對我陸家不屑一顧?你聽聽他是什麼口氣,就像跟旁人說話一樣,哪裡有一點為家族考慮了。」陸成方喃喃地說道,他的怒氣早發完了,現在卻是怒不出來。
「實際上從四年前我們陸家將青城逐出家門的那一刻起,不,是從青城開始偷偷瞞著我們學法家學問的時候起,青城就跟陸家不同心了。」陸成皋雙眼閃著智慧的光芒,透過窗簾看著隱約的的景色。
此時馬車剛剛出松江府城,現在他細細觀來,發現路上的行人車馬還算不上少,至少比起一些個跟松江同級的州府來說還不算少。但他知道,若是跟全盛時期松江超過二十萬戶的人口相比,這樣的行人車馬只能算是蕭條得可怕。
松江曾以富庶繁華之名崛起於兩浙路,這幾年來很多人都有了一種認識。只要林家還在松江,只要林大官人在,松江絕對跟蕭條不沾邊。
「兩浙有刮天高三尺地朱勉匹夫,所以凋敝;松江有隻手興華亭的林大官人,所以繁華。」
這是這幾年在兩浙路很流行的一句話。當然,這只是那些升斗小民私下裡的感慨而已,他們沒有松江人的運氣,天降林大官人來幫助他們,而他們只能在東南小朝廷的盤剝下苦苦度日,什麼時候熬不下去了只能拋妻棄子背井離鄉。
陸成皋對這些地方性傳聞當然不知。但他也曾聽聞過松江的富庶繁華。
這個新興起的東南小府先是以價廉物美的織錦布匹聞名大江南北,隨後陸續供應茶、漆器、陶瓷、鐵器、紙張、蔗糖、美酒、皮革等等,每樣都是價廉之物,而且供應量極其的大,更重要地是,如此價廉之物其質量卻不輸與其它商家多少甚至更為質高,如此一來,松江貨物行銷兩浙,兩淮也多有市場。到後來,大概是政和六年的時候。松江各商家工場推出了品牌和售後服務這種新奇的東西(不用想,這肯定是林靖文這廝的主意)。更是讓松江貨物大受歡迎,甚至,很多人就認準了松江的品牌,非松江之物不買。
但是到了政和七年,松江貨物對中原的供應大幅降低,那時候林家逼迫高麗簽定了《開城條約》,整個高麗市場為林家壟斷,那時候林家根本沒多少人口,生產力受限自然不能過多供應中原,後來人口多了生產也跟著擴大了吧。但內需也跟著擴大了不知道多少倍,到現在林家內部市場上都是供小於求,更無力經略中原市場了。
這些情況陸成皋自然是不知道的,他現在知道的是。陸青城所言非虛,松江的人口絕大部分真的已經被遷走了,按照現在地規模。連全盛時期松江的二十之一都不到。剩下地這些未被遷走的人應該是被林家放棄了的,林家根本就沒打算遷他們走,不然整個松江府只怕連一個人都沒有。
一年之內遷走二十萬戶,這該是多大的實力啊!萬民遷徙可比不得一戶人家搬家,需要做的事多了。錢糧物資只是小事,運輸用的車馬和船隻也不算什麼,關鍵是行政方面,需要規劃城鎮,需要分派官吏,需要劃定戶口……遼國在百年前也曾大規模遷徙中原之民去苦寒的關外,遷去的戶口比現在林家遷的只多不少。但看看遼國的結果吧,數十萬戶漢人百姓真正到得關外地十不過二三,或者逃散,或者被凍餓而死,或者被契丹人殺死,更多的卻是死在遷徙的路上,數十萬戶,真正到達關外並最終存活下來的不過區區幾萬戶而已。據說當時幽燕到關外地道路之上屍骨枕籍,漢人的屍骨充塞原野,契丹人用彎刀和馬鞭驅趕漢人奴隸整整清理了半年還多的時間才清理完,甚至引發了不止一場瘟疫。
只見漢民骨,只聞漢奴泣,不見漢人還。
閒話扯遠了,不過不管怎麼說,大規模遷徙百姓需要地人力物力財力極為恐怖,更重要的是需要一個國家的實力才行,難道林家真的已經到了這種地步?
陸成皋想得頭都大了。
陸成方卻沒想這麼多,他只是為沒能達成此行的目的而感慨。「唉,七月的時候我們陸家安排在高麗的人拚死傳回消息,雖不甚詳細但總有個大概,本來我們可以以此算計林家一把的,多少也能出了幾年前扶桑海域兩戰皆沒的惡氣,卻不曾想林家應對如此迅速。只是,不知道到底是誰洩露了消息,難道是我們陸家內部的人?」
「應該不是,我估計應該是朝廷那邊有人在給林家通消息。」陸成皋搖搖頭,這個問題他在陸青城露出口風的時候他就想過了,早就有了大致的判斷,「我陸家知此消息的人連同家主在內絕不超過七個人,都是家族核心弟子,不可能會出賣家族。以小弟看,消息之所以洩露,應該是在我們向朝廷揭發之後出了紕漏,換句話說。是朝中有人在為林家通報消息,只是小弟實在想不出來這人會是誰。」言下甚是苦惱。
「會不會是康王?他是林家的主子,為自己的屬下通報消息很正常。」
陸成皋一口否決:「不會是康王,從松江陷入流民之禍起,康王可以說相當於半放棄了林家,他不會再為林家幹這種火中取栗的事。何況一旦得知林家私底下做的這些事,只怕康王是第一個找林家算帳地,斷無相助林家之理。」
「那會不會是蔡太師?」
陸成皋搖搖頭。
「童太尉?」
「更不可能,蔡、童二人根本就沒將林家視為心腹過,他們可能會為林家錦上添花。更可能落井下石,但絕不會雪中送炭,此一點小弟萬分肯定,蔡、童二人一貫就是這麼個德性。」陸成皋苦惱地道:「但如此重大的消息,能知道的人實在不會太多,據我陸家在朝中的人傳回的消息,目前也就只有門下省的幾位頭面官員和六部尚書知道,這些人都有可能洩密,還有太子和一干神通廣大的皇子也可能知道,他們或者會出於某種目的洩密——人。小弟實在分析不出來到底會是誰向林家通報消息。
苦思了一會兒,陸成皋卻自己放棄了。苦笑著道:「我還想這些有什麼用,不管林家在朝中的人是誰都不重要了,林家已經坐穩了根基,現在卻是到了他們展翅高飛的時候,我等依靠尋常手段已然奈何林家不得,再算計亦是無用。」
陸成方正待仔細詢問,卻感覺馬車突然停了下來,連忙掀開前簾,問道:「發生了何事?為何停下來?」
「老爺,是松江知府陸大人帶人趕上來了。他們攔住了道路,小地卻是不得不停下來。」
陸成方大怒:「逆子,難道還想弒父不成?我倒要看看他敢不敢攔我。」怒氣沖沖地起身衝出去。
陸成皋連忙一把拉住,勸道:「且慢。家主。只怕青城侄兒另有要事,家主萬不可枉加斥責,免生禍端。」
陸成方奇怪地看了陸成皋一眼。怎麼這個陸家的智囊好像很怕那個逆子?他卻不知道,陸成皋算出林家已有一國之力之後,姑且不論這一國是大國還是小國,但畢竟是一國,終歸不是陸家可以抗衡的,是以對林家有了忌諱,倒不是怕陸青城,而是怕陸青城身後的林家。不過,陸成方還是收斂了怒氣,只是冷著個臉下了馬車。
陸家一行三輛馬車,還有隨行的百餘家兵都已經被攔住了,攔住他們的自然是陸青城帶來的人,只是,陸成方一見之下卻是倒吸了口涼氣,心下駭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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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道他為何駭然,原來,只見道路中間,一隊紅衣黑甲的兵士已經明刀執槍地肅然而立,這些兵士的鎧甲全是鐵甲,都是半身鱗甲,一手持刀一手持盾,正是朴刀兵。一排朴刀兵正把盾牌立於身前,刀出鞘目視前方,也就是陸家車隊的方向。
這些兵士鎧甲地樣式很奇怪,顏色更奇怪。不過,讓陸成方駭然的不是這些,而是這些兵士地眼神。殺氣,這些兵士眼中滿是殺氣,只有真正上過戰場殺過人而且久經訓練的精銳才有這樣凜冽的氣勢,不可否認,這些兵士皆是精兵。現在這些精兵以殺氣騰騰地目光盯著你看,你如何不駭然?
一聲呼哨,黑甲士兵的隊列從中間裂開,讓開了一條道路,一身官袍的陸青城走了出來。
「陸大官人……」陸青城當先一拱手,禮節倒是周到,不過他一開口就讓陸成方的怒氣爆發了出來。
陸成方怒目一瞪,氣極喝道:「你稱呼我什麼,陸大官人?逆子,有兒子這麼稱呼父親的嗎?」
陸青城掃了他一眼,揮了揮手,兩旁的士兵一提刀盾齊聲大喝:「殺!」
幾十人的喝聲竟然有一種千軍萬馬的感覺,而且那股濃烈地殺氣和戰意更是讓陸家眾人膽寒,他們安逸已久,哪裡能承受百戰精兵爆發出來的氣勢,一個個雙腿發抖甚至連手中的兵器都快拿不穩了,只覺得對面的那些凶神惡煞地士兵隨時會衝過來。
陸青城看了看臉色有些蒼白卻強裝鎮定的陸成方一眼,淡淡地道:「你是宋國之民,我是林家之吏,道不同屬不與,自古君大於父,我自然稱呼你為『大官人』。」
那邊陸成皋也暗中拉了拉陸成方的衣角。
陸成方看了看面前林立地士兵,冷笑著對陸青城道:「那又如何?我若堅持要你行人子禮呢,難道你還敢弒父不成?」
「弒父我是不敢,也沒這個打算,」陸青城微微一笑,卻道:「但我為林家之臣自然不能向別國一小民行重禮,如此林家顏面何存?若是大官人堅持的話,」陸青城停頓了一下,臉色一冷,道:「那我離去便是,兩不相見總是可以的。只是,若青州陸家日後傾覆,須怪不得我不顧香火之情。」說罷便待拂袖而去。
成皋也顧不得陸成方的臉色了,一聲高喝叫住陸青城,急忙忙地從家兵的保護中跑出來,來到陸青城面前連聲問道:「賢侄……陸大人適才所言青州陸家傾覆之言是為何由?我陸家自問從未得罪過你林家,為何林家欲如此作為?」
「因為你們屢次犯了我家主公之忌。以前登州種種也就罷了,些許小事算不得仇恨,我且問你,你陸家可曾往北國販賣漢家女子?」
「有,只是……」
陸青城擺擺手,打斷了陸成皋的分辯,又問:「可曾勾結遼國邊軍攻破邊關城池殺戮不肯與陸家合作的大宋官吏?」
陸成皋臉色蒼白,看著陸青城嘴唇抖了抖,最終卻沒說什麼,只是點點頭。
「還有,此次向朝廷告密的也是你青州陸家吧。」陸青城突然怒氣勃發,喝問:「你可知道,我家主公帶著林家兒郎百戰艱辛浴血征袍,幾歷生死,犧牲了多少好兒郎的性命才得以彰顯漢家聲威?你知不知道,在遼東那些契丹人稱呼我們漢人什麼?賤民,漢狗,漢奴,我們漢人在契丹異族眼裡不是人,是牲口,是可以予取予求的草芥……」
陸青城大吸了幾口氣,平息了一下怒氣,語氣變得平靜下來,道:「我家主公領軍伐遼東,多少熱血男兒埋骨異鄉,父失其子,妻喪其夫,兄哭其弟,為的只是為我漢人爭一口氣。你現在去遼東看看,那些異族現在可敢當我漢人是豬狗草芥?你去問問他們,我們漢人還是不是他們眼中的賤民?」
「如許大好兒郎的熱血和性命才換來契丹異族一聲『唐人』的稱呼和眼中的敬畏,可你們倒好,自甘下賤,以自家女子討好異族不說,還夥同異族殺戮同胞,你們……」
陸青城漲紅著臉指著陸成方他們,怒氣衝天,氣得都說不出話來。而陸成方卻是滿臉的茫然,在他的觀念裡這些事實在不算什麼,很多人都這麼做的,他根本就不知道陸青城為何如此大怒。
他這副莫名其妙的神色被陸青城看在眼裡,陸青城心下大歎,滿腹的怒氣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是語氣平淡地道:「青州陸家當亡,此事已不可更改。但我畢竟也是出自陸家,不想陸家如此斷了香火,卻想為青州陸家保存一些血脈,若是你們還有一點頭腦的話……派陸家肯吃苦且有真才實學的子弟來找我吧,我擬建遼東陸家以延續山東陸氏一脈。」
說罷,只拿眼光去看面前的陸成皋,陸成方他是不指望了,那是一個不可救藥的貨色。
陸成皋聽了陸青城的話心情澎湃,一時間很多想法湧上心頭,但此時卻不是想這些的時候,見陸青城詢問,他低頭思付片刻,問道:「未知陸大人現居何職?在林家地位如何?」
「律政使。按照宋國的標準算,」陸青城傲然道:「當位列三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