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有神靈用那一覽無遺的洞察之眼,來窺視福蘭·弗萊爾與佩姬·馮·科摩的腦子,會發覺兩人極為相似,聰明、狡詐、固執、邏輯縝密、懂得借助外力、精通法學、行事別具一格,有著天才的閃光點和自負。
但這對思維構造上的雙胞胎,在性格上卻絲毫沒有合拍之處。
這源於兩人背道而馳的道德觀。
道德是種奇妙的情感,它讓人擺脫野蠻,脫離蒙昧,如創造天地的神,在人心中分離出善和惡。聖人因它產生崇高的美,惡徒由它發出腐臭的氣息。它如空氣般瞧不見摸不著,但每個人都能感受到它的存在,如果失去道德產生的秩序和約束,整個社會都會混亂甚至崩潰。
他們都不是有自我小說wWw首發毀滅傾向的厭世者,也不是慈悲為懷,願以微薄自身來承擔世間苦難的聖人,而傾向於現實的利己主義。
只不過佩姬傲慢地踐踏嘲弄著道德,認為它只不過去弱者企圖保護自己的幻影,在姑娘的視野中,名聲赫赫的家族,高樓林立的城市,輝煌莊嚴的國家,都和野生的叢林無異,甚至更加殘忍。
在叢林中,道德、憐憫、愛,都是死神的毒藥。
福蘭卻認可道德,懂得要向這至偉表現出卑微,固守著最後點清高,當他為佩姬的要求,為案子做出有傾向性的不公判決時;當他得到在旁人眼中,是值得羨慕的機遇時,心頭都會感到掙扎和苦痛,像有著辟辟啪啪的火星時刻灼痛。
對,就是因為這點點苦痛,福蘭終究成為了他自己,而不是另一個,長著那東東的佩姬。
所以他們之間沒有擁抱,只有仇恨。
這本源上的差別並不能讓人察覺,至少在黛麗安·西瓦尼亞眼中。
她的新主人兼監視對象,和女主人是同一類人,喜歡獨處,擅於思考,表面優雅禮儀,但有種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此刻小女僕剛被福蘭從臥室裡趕出來,原因是當男人拉開燈時,發覺這位妙齡姑娘正躺在自己那張大床上。
「你在做什麼?我說未經許可。不要隨意出入我的房間。」
「暖床。」
「暖床?」
「如果讓主人直接睡入冰冷的被子裡,可是我地失責。」黛麗安用那種純真柔弱的神情說,睡裙吊帶的半側正滑落在手肘處,她解釋著,「按東方的傳統,這是主人應當享受的權利之一。」
這種帶著性暗示的挑逗,配上那副純潔的表情,充滿著辛辣的誘惑。
福蘭皺著眉頭,他知道這姑娘想幹什麼,只是在搜查行李。查探隱私時被他恰巧堵在了房裡。但有必要用這種令人啼笑皆非地理由來辯解麼?
他微微彎下腰,露出一副故作微笑的怪相,用食指的指端托起黛麗安的下巴。親切地說,「請出去,或者滾出去,語氣雖然不同,但涵義卻相近。」
黛麗安受過專業的密探訓練,能從最細微處查探到隱藏在虛偽後的真相。
一個聰明人不可能在大局上給自己留下可疑的地方,但生活給人帶來的影響是無法磨滅的,他們在日常的舉止中總會讓這種生活烙印表現出來,再好地偽裝,也會在不經意間露出破綻。暗示著他所經歷過地事物。
「6點十分,伯騎士閣下起床,每天他都在這時刻醒來……對東方風俗極為瞭解,所說的冒險經歷可信度很高……食物偏好於海魚類料理,不拒絕貝殼、墨魚肉,這是經年生活於沿海地區的人才會保持地口味,內陸人很少會食用無鱗魚……」姑娘記錄著,對自己苛刻,不近女色。
曾在海濱城市度過很長的一段時間,是個嚴謹的男人。黛麗安評價道。
相處的時日太短,目前沒發覺不合理之處,還需要繼續觀察。姑娘想。
假設這位伯騎士閣下並不像表面上那麼忠誠可信,總會被她發覺出真相。
黑天鵝堡的藏書館宛如一個珍品的陳列間,一排排棕色的六層檀香書櫃筆直地在光潔的黃楊桃地板上蔓延,每排櫃子旁,都放置著精緻的三角梯,方便人取到最上層的書本。羅列在櫃中地典籍,能讓見識最淵博的學者在胸腔深處發出讚歎,薩亞的手稻、羅素的十四行詩禁本、海明斯基的全套著作初印第一版,不少珍品連國家大圖書館都難得一見,這些文學上的收藏價值連城,無法估算。
紙張和油墨的美妙味道淡淡地點綴在空氣中,柔柔的光透過嵌在天頂的五彩玻璃窗,薄紗似地披灑下來。
不過這間全拜倫屈指可數地私家藏書館顯然是被原主人單純地當成了品味的象徵,你很難找到書籍上找到被翻閱過的折皺,大廳一側甚至還擺放著台立式鋼琴,真正熱愛研究學識的人,最厭煩被雜音打擾文字和腦力間的激烈碰撞,哪怕是悠揚舒緩的音樂。
福蘭·弗萊爾安靜地在櫃子間穿梭,偶爾停下,隨手抽出本書,站著看一陣子,他摸了摸一套全彩法學典籍的書脊,這套書內容宏大,詳盡解釋了每條律文在實際中的運用和經典案例分析,頁尾還有法學專家的註釋,頁數也是相當的驚人,整套足足有十六本,疊起來差不多半人高,昔日他剛成為第七街法庭的新鮮人時,做夢都想買上一套,但定價和微薄薪水的對比,意味著他得攢上大半年錢,前提還是每日只吃兩餐。
他還記得,自己為了省錢,每天花幾小時站在一間裝潢得頗有品位的高檔書店裡,一頁頁翻看,飛快地背誦下來,然後在回家時,將值得揣摩的內容記錄到筆記上。
有一次,他凝神默誦時,肩膀被人拍了拍,轉頭一看,是書店的老闆之一,那是位頗有紳士風度,頭髮斑白,戴著金框眼鏡的學者。
「你很喜歡它們?」老紳士問。
「嗯。它對我太有幫助了。」福蘭有些臉紅,雖然書店允許顧客隨意翻閱,但他未免也幹得太過了。
「這種專業書幾乎沒人會看,我從未見有顧客這麼喜歡它們。」老紳士同樣抽出一本,愛惜地撫摸著封皮,像摸著孩子毛蘋茸的腦袋,「每月一銀角,不,五個銅子。怎麼樣?」
一時間福蘭不清楚這是什麼意思。
「只有存在於腦子裡,知識才有意義。否則最有價值,記載了世間所有奧秘的書,也只是一本毫無作用的死物。」老紳士看出了福蘭的困惑,笑著解釋道,「與其將它們放在書架裡變黃變舊,還不如讓一個上進的青年人,腦袋更加充實。」
五個銅子,不要押金,這善意讓福蘭在兩年間。隨時享用著精神上裂餐地大餐。
對此。初涉司法界的小伙子,心中深懷感激。
每次還書時,老紳士都親自前來迎接。兩人總站在廳裡交談一番,幾乎成了忘年交。
但某天,當上見習檢控官的福蘭,在第七街法庭的新案捲上,瞧到了老紳士的名字。
那是起過失傷人案,老紳士發覺合夥人一直在暗中搞鬼,貪污了不少共同擁有的本金,糾紛爭吵時,他憤怒地拿起桌上的鎮紙,狠狠砸在了合夥人臉上。邊緣包著銅箔的鐵鎮紙,劃傷了對方地眼睛。
福蘭負責這起案件的指控,他先用詐騙罪將合夥人送進了監獄,但在審判傷害案時,他猶豫了。
這只是一位老好人在情緒失控時犯下的過失,並非出於本意,但法律只看重行為所帶來的結果,不能因為嫌疑人平日的品性,就無視受害者遇到的傷害。
哪怕受害者是個貨真價實的卑鄙小人。
「也許我能幫幫這位有恩情的老友。判無罪釋放吧。」福蘭想,但這是佝私,將人的私情置於司法的公義之上,如果每個檢控官都這麼幹,法律地威嚴會被玷污。
他一夜沒睡,在第二天地庭審時,老紳士用期盼的目光望著福蘭,對於一位個性矜持的學者來說,被關進監獄簡直是顏面掃地地遭遇,那會讓他沒臉見人。
福蘭咬牙判處了入獄三個月的刑罰。
這是過失傷害罪的最低刑期,事後福蘭還運用自己那點可憐的影響力,盡力讓對方在獄中過得舒服點。
「抱歉,但我必須得堅持原則。」老紳士出獄後生了場大病,福蘭去看望他時,呢喃地解釋。
「你沒錯,別自責了。」對方安慰他,並表示理解。
但他倆從此再也沒有來往。
在道理上,老紳士不怪福蘭;在人情上,老紳士卻恨福蘭。
那時的福蘭,是個堅守原則的固執人。
他是什麼時候開始逐漸轉變的呢?
一張飛揚跋扈的美麗的臉浮現出來。
佩姬。
他討厭這個女人,但也許福蘭自己也不知道,在內心的最深處,他認可她地理念,人類尊敬法則的約束,但等約束降臨到自個身上時,他們又追求私情的偏倚。
一個將維護公正放在首位的人,只會積累越來越多的怨恨。
人活在世間,永遠得對各種事物妥協,磨平生硬的菱角,變得圓滑。
「……第七冊第兩百八十三頁……是對復仇案的法學解釋……」帶著絲慵懶的沙啞聲線,將福蘭從恍惚的追憶中帶回了現實。
他望見佩姬正佇在身後,瞟著自己手中翻開地書。
「在人文上,出現值得同情的罪人,和令人鄙夷的受害者時,大眾會傾向於憐憫施加暴力的一方,比如飽受苛刻對待的雇工,在追討被剋扣的薪金時,用匕首捅死了老闆,但在律文上,並不能因為他曾經歷過的遭遇和苦難,否定罪行的本身。」福蘭說,他熟記著這套書所有的案例註釋,「你可有別的看法。」
佩姬用手指捋了捋頭髮,斬釘截鐵地說,「如果從檢控官的角度,我擁護罪便罰的法律本質,但在私人的角度,我更欣賞快意恩仇的報復,彼施加了多少仇恨,我便償還多少,這樣才能讓心中陰鬱的火平息。」
「殿下,你說得很對,我也這麼想。」福蘭閉著的唇抿成一條薄線,如此回答道。
他已經越來越像佩姬了。
拜倫的王妃剛順著長長的走廊,從主廳來到位於別院的藏書館。
一路上,她遠遠望見城堡僕傭們邊談笑著邊處理手中的工作,她覺得幾乎每個角落都流淌著輕鬆的笑語,每個人都能找到心意相投的夥伴。
某種淡淡的孤獨感突然搜住了她的心,她在身邊找不到思路構造相同的人,看不到能真正理解她想法的人,僕人尊敬她畏懼她,屬下追隨她期待從她這裡得到甘甜的糖果,就算是丈夫,只會膚淺地愛她。
人終究是種群居性的生物,她無法避免天性的本能。
推開門時,佩姬望見了福蘭,那個醜陋的大個子,似乎最接近她想擁有的人。
「我要去費都一趟。」大小姐說道。
「費都?如果沒記錯,您正在禁足中,至少在明面上,不能離開黑天鵝堡半步。」
「我將作為費都司法廳一系列瀆職案的證據提供方,參與庭審,雖然以我的身份可以拒絕,但這也是個好理由,城堡再大再奢華,也總讓人覺得氣悶,你準備一下,後天和我一起出發。」
「好的。」
大小姐望了望書館牆壁上的掛鐘,「十一點,你陪我一起午餐吧。」
「悉聽尊便。」
她朝門外走去,幾步後,她回過頭,吩咐道,「跟緊點,我給你能在我身後半步行走的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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