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伯倫神甫是鄉村上德高望重的老人,生得一副慈悲的面容,人人都敬愛他,他平日的所作所為也對得起這份尊重。這裡人口很少,只有五十幾戶近勸人,位於一處半山坡,是那種典型的落敗村集,沒有工廠、商場和旅館,也沒有投資商想開發附近的土地。他們在山坡開墾菜圃和貧瘡的田地,養雞牧羊,磨麥子,用干羊糞烤硬麵包,用麥桿和枯枝燒水做飯,自給自足,過著一種原始的生活方式。
它隸屬於山腳下一座小城管轄,但因為過於貧困,除了按時按點抵達的稅務官,政府從不將它放在心上。
所以老神甫平日裡不但要照料鄉民的精神生活,也不辭辛苦地幫忙他們的現實生活。
「貧窮的牧師、沒有薪水的代理鄉長、糾紛調解員、教師兼醫生、婚禮和葬禮的安排者、孩子的洗禮人。」老人有著許多形同累贅,他卻甘之如飴的頭銜。
他住在一間簡陋的木頭小教堂裡,裡面有陳舊的長座椅和葡萄酒杯似的布道壇,但檯子左邊的木板裂開了,讓它看上去是一隻破了半邊的酒杯。
老神甫在本地傳教了二十年,據說,當初在地區教會挑選人員時,許多神甫都因為窮山惡水的環境遲疑不前,後來紀伯倫他那時還是個四旬的中年漢子站出來說,「我去吧。」
同僚暗中對他告誡,「紀神甫,那裡除了渾身羊糞味的鄉下人,就什麼也沒了。」
「哦,天國沒告訴我,救贖和恩慈也有歧視。」他回答。
然後,他去了,並扎根下來,當年地區教會同資格的神甫。最差的也升職為大教堂的執事,但他仍默默地在被人遺忘的角落,照料著一群天父的子民。
最初,他每週聚集著居民,在破教堂裡進行著簡樸的彌撒,但很快,他發現那些孩子們沒有老師,有的十多歲了。還不會寫自己地名字。
「知識和信仰同樣重要,信仰是精神的慰藉,而知識更是改變人生的武器。」紀神甫想,於是他出了趟鎮,居民們都猜測這位新來的神甫,受不了苦逃走了時,他牽著自己的那匹矮腳騾子又回來了。
騾兜裡裝滿了筆、墨水和小本子,還有一些書,神甫對好奇的鄉民說,「讓孩子們每天下午都來教堂。我給他們上課。「這當然是完全免費的。他也拒絕收錢,甚至拒絕心懷感激的人,邀請他去用一次晚餐。
「我多吃一口。孩子就少一口地營養。」
二十年來,有不少長大的孩子,想走出去到外面闖蕩,但又對未知的世界感到恐怖,老神甫就鼓勵他,「恐懼只是層霧,讓許多東西看上去模模糊糊,但只要向前走一步,穿過去,你會發現。其實不過如此。」
有的人發了小財,將家人接到城市裡生活,卻沒有對啟蒙老師表達任何感激之情。他也不以為然。
老神甫是鄉上最富有的人,他有一匹老騾子和兩隻羊,每季度教會也會分發一筆款項給所有的教堂,但他經常囊空如洗,因為他領養著三個無家的孤兒,要出資給所有求學的孩子購買文具,貼補沒有生活能力的孤寡老人。維護修整比他還老的教堂,免得哪天塌陷。
我們現在都已清楚,紀伯倫是位光輝地聖人,是良善默默無聞地支柱。但他之所以出現在諸位的視野中,是因為老神甫又揀回了一名孤苦伶竹的小劫匪。
那是在一個月前,老神甫騎著同樣衰老地騾子,從地區大教堂領取款子後剛剛轉回,兩百塊,一半現鈔一半硬幣,零錢碎鈔很多,顯得荷包鼓鼓的。他用了四分之一,在城裡買了些必備的物資:幾大疊廉價紙,蠟燭、兩包化肥和帶給學生們吃的糖果。
緩坡的山路經年未修,有次老騾子就陷到了路上凹陷的地方,差點折斷了腿,所以神甫在上山時,都會將坐騎牽著走,每次回到鎮子時,人比驢還累。
神甫在午後時分路過了一片小山林,他尋思著歇歇腳,在樹蔭下喘口氣。
於是他將騾子栓在樹上,讓它啃食著嫩草,自己從兜囊裡摸出麵包和清水,在進行過宗教的餐前儀式後,坐在草地上,用小鐵刀切著硬麵包。
騾子突然不安的掙扎著,他看見一個披著灰袍子,身材矮小的人出現在面前,手中握著一把鋒利的短劍。
「交……交出來……把它給我……」那人聲音很沙啞。
「劫匪麼?發現我剛領取了善款,從城裡就跟來了?」神甫悲哀地想,因為沒強盜會來搶劫一個穿著破褂子地窮人。
「這是天國給窮人的慈悲,是孩子們的書本費。」紀伯倫試圖勸阻,但如果對方來硬的,他阻擋不了。雖然這個人和他一般高,但神甫是個體弱的老人,手中也只有一把破舊的餐刀。
「……教……會?」那人聲音變輕了,斗篷下的眼睛,似乎也閃爍不定,但還是慢慢走了過去,飛快地從紀伯倫手中,奪過了一小半切好的麵包,埋頭狼吞虎嚥起來。
這種黑麥子烤的麵包非常硬,不合著水吃幾乎難以下嚥,強盜咳嗽起來,像被噎住了喉嚨。
老神甫默默地看著,他才發現,這人囊在身上地袍子又髒又破,幾縷垂出來的頭髮也沾滿灰土,袍底露出皮靴的鞋頭,已經和裡面的襪子一起磨爛了,黑兮兮的腳趾頭流著血。
除了那把造型精緻不知來歷的短刃,這人像個乞兒多過強盜。
他鬆了口氣,憐憫的心腸讓他將清水遞了過去,「喝點,慢慢吃,如果不夠,我還有。」老神甫拍著對方的背,但那人受驚似地跌倒,手裡的麵包殘渣灑了滿地。
「別……別碰我……我是……是個罪人。」那人艱難地說。
老神甫以為對方是在為搶劫的事兒懺悔,他在胸口劃了個十字,「天國迷途的羊羔呵。你是主的好孩子,不然,也不會等餓得沒力氣時,為了活命的食物才來打劫路人。」
那人抬起臉,包在頭上的斗篷滑下,眼眸中有股迷亂的神采,雖然顏容上滿是黑灰和污垢,但老神甫還是辨識出。這是個剛剛成年,惹人憐愛地小姑娘。
本地的居民們在黃昏時,看到他們愛戴的紀伯倫神甫,牽著坐騎出現在村口,他們熱情地上前迎接,卻發現騾子上坐著一個光著腳的髒姑娘,鞭子掛在鞍旁,那兩隻腳腫得厲害,破了皮,有些傷口還有發炎的跡象。
「主教閣下(他們知道他只是個神甫。但唯覺得這麼稱呼才能表達濃濃的尊敬)。這位小姐是誰?」他們問,估摸著又是神甫先生揀回來的孤兒。
「天國會照耀每一隻羔羊。」果然,神甫這麼回答道。他向旁人請求道,「傑瑞兄弟,請幫我把化肥搬到田邊的棚子去,明天大伙都用得著;梅多夫人,你家還有老薑嗎?我得燒點濃姜水,給這孩子泡腳,免得發炎引起敗血症……」
整個村子都忙碌起來,人人都想出份力。
一些草藥,舊衣裳,還有半掛補身子地醃雞肉。送到了教堂。
馬蒂達·赫本——我們都已經猜到是她了——表情僵硬地環顧著這間極為簡樸的小教堂,椅子是由長木條訂成的,布道壇又矮又舊,懸綴於正壁上,木製浮雕的光明之印,雖然被擦拭得一塵不染,但也看得出相當有年頭了。
但其中有股偉力,這裡不是氣勢雄偉但死氣沉沉的大堂子,每個人進來時。都會發自內心地析禱,眼眸裡有信仰、尊敬與熱愛,馬蒂達感受得到它蘊涵的榮耀和光彩,這讓她畏懼不安,手握緊拳頭,發著抖。
老神甫收養的三個孤兒,最大的剛滿十三歲,是個淳樸勤快的好姑娘,她好奇地問新加入的這位姐姐,「你是誰?有名字麼?我叫艾茜。」
「我是誰?」她不知該怎麼回答,聖武士馬蒂達、狂信徒馬蒂達,還有不潔者馬蒂達。
她恍恍惚惚地選了個方向,漫無目地地前行,無論哪條路,她都看不見未來。迷茫地苦痛是枷鎖,是囚牢,她將自己捆綁在暗無天日中。
「下水道的怪物,異端的魔鬼……」馬蒂達有個目標,她祈盼能殺掉它,讓自己回到過去。
但她不敢這麼做。
這個念想是折斷桅帆地危船上,最後的食物;是沙漠裡迷失方位的遇難者,手中殘餘的清水。明明餓得渴得發慌,卻不敢去吃去喝,因為還留有一口水一塊麵包,就有能活下去的期盼。
用馬摩爾克人的話,這是種將頭埋在沙子裡的鴕鳥心態。
「要是它死了,我還回不去,那怎麼辦?」姑娘不願繼續想下去。
怎樣辦?至高無上的天國!怎樣辦?
姑娘自虐般地折磨著身體,行屍走肉般走著,只保留著生存最底線的要求。她沒錢,實在餓得發昏,她翻過餐館後巷的垃圾筒,吃那些發臭地渣子,睡在濕冷的屋簷下,被人唾棄咒罵。
直到她遇到了那位老神甫,姑娘不願意去搶,但沒找到食物的飢餓,人對生存的本能,摧毀了理性。
「你無家可歸?」老人問。
她沉默。
「別害怕,那,跟我來吧。」老人伸出手。
帶著辛辣氣味的濃姜水刺痛了腳踝的傷口,它能除滅細菌,抑制發炎,艾茜望著那雙紅腫的腿,同情地嚷著,「你走了多少路?真可憐。」
小孤女蹲下來,拿著毛巾,想給馬蒂達擦腳,聖武士姑娘急急地縮回腿,弄翻了盆子,褐色的姜水濺了兩人一身。
艾茜吃驚地望著她。
「我……我自己來。」馬蒂達結巴地解釋道。
「原來你不是啞巴。」艾茜興高采烈地把毛巾遞過來,「水已經燒好一大桶啦,就放在後屋,你得去好好泡泡,洗好一起晚餐。」
餐桌上,紀伯倫神甫對煥然一新的馬蒂達感到驚訝,她穿著鄰居梅多夫人送來地一套舊衣服,臉頰也因為缺乏營養顯得有些消瘦,神采還是無精打采的,但姑娘擁有著一種迥異於常人的稟賦,老人的閱歷告訴神甫,她並不像個貧苦出身的孤女。
老神甫注意到,她用餐的姿勢在細節上很講究禮儀,彷彿面前的不是一盤土豆泥腔雞肉,而是宴會上的大餐,這不是特意為之,是曾接受過的教育和禮儀訓練,已經深入到了骨頭裡。
更震驚地是,她雖然不多話,但用詞文雅,包括不少發音煩瑣的敬語,有些宗教味的詞唯有安諾教庭的高層才會使用,老神甫也只從地區主教的嘴裡聽到過。
她是神職人員?
但用餐前,她沒做感謝天國恩賜食物的飯前禱告。
「算了,這還是個孩子,天國自會指引她的道路。」老神甫最後打消了詢問的念頭。
老神甫一家人生活在連著教堂的木板房中,包括一間飯廳,三間臥室,房頂壓著茅草,屋後還有一塊自家用的菜圃,泥土裡的油菜和青抓已經冒出了嫩黃的芽苗,園圃一角用木籬笆圈起來,兩隻羊和老騾子就待在裡面。
七歲的馬裡和五歲的凱瑞睡在左邊的臥室,老神甫住在最裡面的屋子,那間房也兼職著書房和禱告室的功能,艾茜是個半大的姑娘,所以能一個人擁有間臥室,她很高興終於在夜晚有同伴了。
暫時只有一張床,棉墊和被子都是舊的,洗得很乾淨,艾茜顯得很興奮,和馬蒂達擠在一起,嘰嘰喳喳地說著話。
「有空我領你去山上,那裡有片開滿野鬱金香的草地,還有紫三葉草,在草叢中打滾,舒服極了。」
「大白和小白很乖,哦,你還不認識,是我們家的羊,毛軟軟的,怎麼摸它們也不會發火。」
「你真漂亮,比插畫上的公主還漂亮。」
「你有媽媽麼?我沒有,總是再想,媽媽應該是怎麼樣的人啊,一定有溫暖的手……」
說著說著,小艾苗漸漸地睡著了。
馬蒂達睜著眼睛,黑暗中,她似乎看到了許多張臉。有當年神學院的同學和導師,有騎士團並肩戰鬥過的武士,有溫柔照顧過她的芭蕊,有總是想逗她笑的妮可,有纏著她討點白焰吃的塞西莉亞,有那個褻瀆,蒙騙了世人的魔鬼,那些臉糾葛在一起,在她頭頂上無形地盤旋。
「媽媽蒂達輕聲說,「我不能那麼做,是安諾養育了我,是天國給了我信仰,我不能……」
她無法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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