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草叢中開滿了白的花,清晨的老區公共墓地靜極了,前夜潮濕的空氣讓掩沒在草中的石板路濕漉漉,代表消逝者的墓碑,與春天裡生機勃勃的菖蒲,構造了整個死靈安息的淨土。
很早就有人來掃墓。
掃墓者身材適中,從踏著青苔穿過甬道的步伐來看,他正值精力充沛的黃金年齡,黑色的呢子大衣領子朝上翻著,在不起眼的領口內側,繡著一隻小小的烏鴉狀紋徽。
筆挺的淡紫色長褲的褲腳被包在長筒馬靴裡,靴子鞋底顯然釘上了防止摩損的金屬片,男子似乎怕驚擾了死者的安眠,特意放慢腳步,以免發出咯吱咯吱的踏擊聲。
在轉過一條小道,靠左側的角落裡,並排著三座有點新的碑牌。
「當生命中止的時候,永恆便開始了。」男子站在黑白的大理石墓碑前,放下手中的花束,輕輕念著墓佑銘,他掏出手帕,慢慢地,如同進行莊嚴儀式般,將墓碑和檯子上沾染的灰土擦拭乾淨。
「對死人,的確是生活在了永恆的樂園裡,不會疲憊,不知痛苦。」他喃喃說,「但對生者,哪怕是死過又活了的行屍,仍然要體會品嚐情感的悲哀和慾望。」
大早晨殘留著的霧靄逐漸散去,喧嘈的人聲打破了墓地的靜默。男子將手帕蓋在花束上,轉身離去。
「既然毀滅與迫害是從費都開始,那麼,我就先從還留在這個城市的罪人,開始審判吧。」他想。
※※※
一年一度的狂歡佳節又快來了,前年這個時候,教會的封城令讓費都人憋足了氣,而去年,經濟還未完全復甦的費都,可沒精力加大對節日的投資。
所以與前兩年的狂歡相比,今年規模盛大得可以告訴所有人:不夜城的繁榮又回來了。
一輛馬車從巡警廳所在的街道駛出,在提前歡慶的人流中緩慢穿行,平時只需要一刻鐘的路,馬車足足磨蹭了一個多鐘頭,直到拐彎轉進香樹大街,馬車伕才鬆了口氣。
「現在人都這麼多,兩天後的狂歡節,我們沒法做生意了。」車伕抱怨。
在狂歡節的氣氛裡,能保持肅靜的地方,除了第一庭和大教堂的廣場,只有被稱為黃金路的香樹大街了。
這是費都的金融中心,幾乎所有的銀行家,都彙集在此,開辦事務所。這也是身份的象徵,假如一位金融圈的人物,不能在香樹大街弄到一間房,掛上寫著自己名字的招牌,在顧客眼中,信譽至少損失一大半。
「那些都是野路子。」費都的銀行家總是藐視著黃金路以外的任何信貸所。
能維持費都貿易活動的生命線,只有香樹大街。
每天數以千萬的款子在這裡流通,為了保障安全,巡警廳特地安排了一隊巡警,日夜巡邏。而每家事務所與倉庫的看守,都是久經考驗,絕對忠誠的人。
沒有誰能從香樹大街森嚴的守衛中,靠搶劫弄到半毛錢,而銀行家們個個精明絕頂,不少詐騙犯剛想搗鼓點歪門邪道,就被他們識破,送進不用花錢的單間套房。
點綴在各大事務所之間,格調高雅的咖啡餐廳,在中午時,總擠滿了眼高於頂的金融大師,他們一邊享用著絕好的小牛嫩排,一邊用渾不在意的口氣,吐出後面跟著一堆零的數字。
有人得意洋洋地說,「上月號角船行又想找我貸十萬的款子,最遲鈍的人都知道,這家船行要破產了,我當然是拒絕了,幸虧有先見之明,以前的貸款早以收回。」
而聽到這番話的,禮貌地恭維了幾句,轉身又和另外的同行炫耀,「消息靈通才能賺大錢,號角船行快翻身了,它最後的一艘船在遠東弄到了最上等的香料,目前已經安全返航,估計兩天後抵達費都港,我剛貸給船行二十萬金愷撒,10%的利息。」
在黃金路,聲望最高的事務所當屬皇城雙鷹銀行在費都的分處,雙鷹是全拜倫第一流的大銀行,金融網絡佈滿全國,它開出的支票,連最謹慎的商人也不會懷疑。
馬車停在了雙鷹費都分行,在門前的警衛兼服務生,用無法挑剔的動作,拉開車門,一名青年人走下來,隨手塞給警衛一張票子。
警衛恭敬地表示感謝,等他偷偷瞥了眼手中的票子,不由抽了口冷氣,那是一張面值五金幣的金卷。
銀行大廳的職員注視著剛走進來,打扮貴氣的男子,不少女職員在心裡歡呼,「天,這是哪國的王子,就算不是,也應是某位公爵家的公子,只有這樣的身份,才配得上他那張俊臉蛋。」
「我需要寄存服務。」男子微笑著對櫃檯後的一位女營業員說,這笑容馬上讓營業員臉紅得有些眩暈。
「呃……當然,我馬上……」女營業員有些結巴了,但她立刻記起銀行的制度,「抱歉,能打聽下,您要寄存什麼物品以及哪種規格的服務。」
「一幅畫,我需要最高級的保險箱。」男子揚了揚一個用油布包裹好的長方型夾子。
「最高級?請稍等,我為您通知德博拉行長。」女營業員意識到,這是筆大買賣,「也難怪,看看他的模樣,也不是我們這些小職員能接待的。」她幽怨地想。
按銀行的業務,租憑保險箱分三個等級,最高等,等於是租下一個配有專人守衛的小金庫,每日的租金高達三百金愷撒,一般都寄存著有錢人不安心放在家中的珍貴藝術品和財寶。
德博拉行長走出辦公室,親自接待了這位年輕的富翁。
租金對銀行來說,並不算什麼,但會選擇這項業務的,只有最富貴的豪客。
如果能使他們滿意,指不准下次就是大筆款子存進來。
在辦公室,男子優雅地端起咖啡,小口抿了下,似乎不滿意咖啡的味道,很快將杯子放下,然後望著行長,等待著什麼。
德博拉馬上意識到了,這是身份高貴的大人物常有的傲慢,他們從不習慣與陌生人打交道時,先行介紹自己。
「我是梅.德博拉,本行的行長。」他笑容可掬。
「范.格萊。」男子點點頭,回答道,他說的拜倫語,聲音清晰,略帶點異地口音。
這不是很出奇的名字,德博拉也沒聽說過有叫這個的大富翁,很可能是假名,但這男子那無法擺脫的貴族習氣,還是透露了點內幕,范,只有在西邊葡荷王國的王公,名字裡才有資格加上「范」字。
某些王公,喜歡搞微服出遊的調調,這樣更方便他們無法忌憚地行事,勾引一些出身貧寒,又長得可人的農家妹。等一走了之時,那些被糟蹋了身子的姑娘,無從追查。
但光憑這些,德博拉也不能確定他所想的是否正確,他打量著男子,氣質優雅,接受過良好教育,身材健壯但不是那種肌肉恐怖的壯漢,說明他經常進行如擊劍狩獵之類的貴族運動。
那身深色的衣服,一點也不張揚,甚至有些普通,只有經常接觸到上流社會***的人,才能看出它的價值,瞧瞧布料和手工,光袖口的那對紐扣,行長就知道,起碼值六百金幣。
只有手指上的戒指,樸實無華,行長看不出什麼名堂,但這身打扮的人,佩帶的飾品又豈可能不名貴。行長只能認為自己的見識還不夠。
而且身為男人,德博拉也必須承認,這年青人實在俊俏,特別是黑色的眼眸與顏色稍淺的棕栗色頭髮,讓他充滿異國神秘的味道,嘴角總是不經意流露出帶點刻薄的漩渦,十足大家族出身的貴公子。
「這傢伙,甚至不用花錢,光是鉤鉤小指頭,就會有姑娘投懷送抱。」德博拉嫉妒地想。
「我剛購買了一幅畫,但放在旅館不能安心,我需要租……」自稱格萊的男子用手指輕輕扣著椅沿,「十天,直到我回國。」
「畫?請恕我冒昧,光是一幅畫,似乎並不值得用最高級的……」行長說了一半,被格萊用譏笑的眼神打斷,他驕傲地說,「達奇的作品。」
德博拉沒話說了,達奇,歷史上最出名的繪畫大師,他那些聞名遐邇的名作,能讓每位熱愛藝術的收藏家發狂。
不過這位大師為人所知的畫,通常收藏在各國的王宮或者國家展覽館裡,德博拉突然明白了,這是黑市的交易品,大師有不少名畫曾經失竊,那些竊賊想出手,只能從地下市場裡流通。
想必這位先生所購買的,也是髒物之一。
不過行長可不會為了這點小事,得罪一位潛在的大客戶,他識趣地沒有追問。
「這幅畫花了我十五萬,其實我也不懂畫,單純為了在拍賣上和人鬥口氣。」格萊說,似乎炫耀著十五萬對他而言,算不上什麼。
十五萬!這些靠著祖先的功績,醉生夢死的紈褲公子哥,為了鬥氣就能花十五萬!德博拉更嫉妒了,銀行行長的職位,每年的薪水也就兩萬。
雖然黃金路每個銀行家遇見他,都會尊敬地打招呼,但他知道,自己只是個打工仔,銀行的收益都屬於坦丁的總行。
幾千萬的款子從他手裡流出和進帳,但除去年金,沒一毛錢歸他。
當然,德博拉沒把陰暗的心思表現出來,「我立即安排最好的金庫。」
格萊點點頭,將夾子放在辦公桌上,「畫在這裡。」
「請稍等,我讓銀行的資深鑒定師過來。請抱歉,這是制度,並非我對閣下有哪怕一絲毫的不相信。」德博拉說,他還是很謹慎,按規矩,如果寄存物出現損傷,銀行得原價賠償,萬一這男人故意存一幅假畫,十日後領取時反咬一口,指責銀行調包,那可虧大了。
「理所當然。」格萊不介意,「嚴謹的規矩反而讓我對貴行更加信任。」
鑒定師小心的打開外層的油布,極其精美的畫框裡,鑲嵌著一張只上了一半色的素描。
他用了很長一段時間鑒賞完畫,「噢,閣下,這是大師早期,畫技還未成熟時的練筆之作,而且還是半成品,在市場上最多只值一萬塊。」
「一萬塊?」格萊驚訝地從椅子上跳起來,「這可是達奇的作品!我花了十五萬!」
「是的,閣下,實際上我還將畫框的價值算在內了。」鑒定師回答,「大師的名畫用金錢來衡量,簡直是對藝術的侮辱,但並不代表,連大師的隨筆之作,也值那個價。假如沒有畫布上達奇的簽名,這種半成品不值錢。」
格萊有些氣急敗壞,「該死,我上當了。」
德博拉幸災樂禍地想,「看,這種不懂行,又喜歡亂花錢的敗家子,活該被騙。」
行長眼裡的敗家子似乎意識到自己喪失了風度,他重新坐下來,「不就是十五萬麼,這點小錢沒什麼,我仍然選擇最高等的寄存服務。」他裝著不在乎,但德博拉知道,敗家子在賭氣。
用三千塊來保存只值一萬塊的東西,也只有這種公子哥才幹得出來。
「但我們只能給您開一萬塊的保險索賠合同。」
「哦,就這麼辦吧。」
接過銀行開給他的存單,格萊將單據折疊好,放入口袋,推開辦公室的大門,走了。
德博拉高興地看到,這傢伙的步伐,遠沒有進來時,那麼優雅從容。
十四萬的虧空,估計對他來說,也是個大數目。
「唉,貴族,就是把面子看得比什麼都重要。」德博拉拿起畫,按規定,最高等的金庫,只有行長才能進入。
在金庫裡,德博拉覺得畫框有點鬆,他剛把畫放到檯子上,框架的小螺絲就掉了下來。
「哈,連框子都是贗品。」德博拉揀起螺絲,想鑲上去,但他發現了件奇怪的事,半成品素描下,微微露出,另一張畫的一角。
畫框裡有夾層!德博拉想揭開看看究竟,但兩張畫黏得很緊,他怕弄損傷了,小心翼翼搗鼓了許久都沒弄開。
「閣下,前台來了客戶,是關於貸款的事宜。」金庫外的守衛通知道。
德博拉遺憾地停了手,直到走進銀行大廳,他還在想,那張隱藏的畫是什麼。
大街上,格萊付了馬車錢,一個人在擁擠的人群中穿行。
「第一個。」英俊的小伙子想,他不會忘記,一年多以前,就是這家銀行的行長,違背了金融機構應具備的道德,用虛假的帳戶成為毀滅了他人生的幫兇。
他摸著戒指,魔力限定的時間快到了,他得回去了。
得回去,用另一種容貌,扮演另一個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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