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一位貴族而言,什麼最重要?不是華貴的服飾、上等的馬車、博學的管家以及私人沙龍的邀請函,而是代表著家族的紋章。
血脈與榮譽的傳承,無不體現在這小小的玩意上。從上面的圖案,就能猜測到其祖上是什麼出身。
比如一位騎士家的紋章,通常是以獅子、野豬這類強悍的動物為代表,而文官出身的家族,圖案多半是鳥類以及花卉。
假如紋章上的飛鳥是一隻鵜鶘或者天鵝,十有八九,此家族曾經有位成員擔任過教會的高級神職者。
紫色的盾形底層上劃出三道黃色斜條紋,整個圖案的正中,是一隻黑色的烏鴉,這既是弗萊爾勳爵家的家徽。
福蘭的祖父,是一位在軍隊負責處理情報的秘書官,縝密的計算使他贏得了相當不錯的名聲。
在軍隊任職的情報官,獲得爵位後時常會將烏鴉作為紋章最顯眼的地方,警戒者和告死者,烏鴉在世人的心目中有著如此的含義。
現在弗萊爾勳爵的家徽上,多出了一些小小的天平樣布邊,司法界的老資格檢控官都愛這麼做。
嗯,在旁人看來,福蘭確實是位司法界老手。雖然他坐上正式檢控官的職位才剛剛兩年。
他不是那種莊重威嚴,光憑不帶絲毫喜怒的面孔就能讓嫌疑犯和律師覺得不安的強硬派檢控官,他總是寧靜地坐在審判席上,臉上掛著溫和得有些羞澀的淺笑,彷彿是個剛出茅廬,第一次見識大場面的記錄員。
但從這位記錄員嘴裡吐出的話語,刻薄得要命,專門瞄準對手的軟肋,再頑固的犯人,再狡猾的辯護律師,在他手下也走不了幾個回合。
比起天際震耳欲隆的雷電,在火藥庫旁無聲無息燃燒的小小火苗,更叫人感到恐怖。
假如一場審判如同一出的歌劇,福蘭無疑是最耀眼的演出者,他支配著庭上所有人的情緒,他的話語仿若沾染上了魔力,無論是觀眾還是敵手,都被牽引著隨著他的步伐喜、怒、哀、樂。
只要站在那莊穆的審判台前,他就是無所不能的先知,再繁複的案件也難不倒他。
聖福蘭,這是貴族第一法庭的員工們私下給他的外號。
所有人都猜測,過不了幾年,弗萊爾先生將會成為費都歷史上最年輕的大檢控官。
這種說法來源於福蘭的傑出能力,更來源於萊因施曼對他的。
誰都知道,福蘭.弗萊爾,是金雀花繁茂根莖上的一部分。
兩年內,至少有十五起關乎到金雀花家族利益的案子,福蘭都做出了傾向於自己人的判決,「萊因施曼家的忠犬」,不懷好意的人都這麼稱呼他。
但無論如何,喜歡他的人和嫉恨他的人,都承認或者不得不認同,這位二十五歲的青年人,有著比年齡更加老成的智慧。
剛剛在餐廳享用過美味的佳餚,賓客們心滿意足地聚集在大客廳,三三兩兩的分組高談闊論著,十數位的侍者來回穿梭在人群之間,客人偶爾從侍者手托的盤子上取過一杯養胃的葡萄酒,然後把精神再度投向正在討論的話題之中。
幾乎都是由司法界人士參加的聚會,話題自然離不開法律。
一群法官和檢控官在興趣濃厚地談論著前不久剛發生的一樁奇案。
費都老區有一塊約五平方里,被斑斑駁駁的鐵欄杆圈起來的區域,屬於死者長眠之地。近一個世紀來,這座城市墓園,至少埋葬了十數萬名死者,新舊不一的墓碑密集得宛若雨後濕地裡冒出來的蘑菇,地方實在不夠用,只好一層一層地相疊埋葬。
誇張點說,隨便從墓園一角朝下挖,挖到十幾米的地下,仍然能看到骸骨。
雖然教會的墓地富麗堂皇,但那只提供給花得起價錢的有錢信徒,普通的費都市民,能夠為逝去的親人提供的,惟有厚實點的棺木和盡量靠上點的墓地。
在三個星期前,這塊為市民們提供安息之所的地方,像花園裡闖進了頭莽撞的大馬般,被弄得凌亂破碎,無數的屍骨被從地上挖出來,佈滿了各個角落。沒人知道這是個惡作劇還是某個災難的前奏,悲傷的人們無法辨認滿地的骨頭到底哪塊屬於自己的親人,只好一起動手,挖了個大坑,將它們統統埋了進去。
事情還沒有結束。
而兩個星期前,騷亂又開始了,這次輪到教會的神聖墓園,當幾位貴族老爺在看到自己先父的骷髏被隨手掛在欄杆的尖頂上時,憤怒湧向了什麼線索都沒找到的巡警隊。
據說安姆探長在幾宿沒睡後,瞪著全是血絲的眼球,對著前來施加壓力的大人物吼道,「要麼讓我睡覺;要麼把我活埋到墓地裡去。」
「太可怕了,我想費都出現了一個變態狂。」
「噢,幸虧我們家的家族墓地沒有受到騷擾,出這事後,我馬上請了十名守夜人。」
「巡警隊調查後,提出了一個奇特的理論:從那些骸骨的姿勢和墓穴裡泥土的痕跡來看,骨頭們彷彿從夢中醒來,自己從幾米深的地下爬了出來。」
「哈,那位探長玩上癮了,自從幾年前那著名的午夜屠夫殺人案,他聲明是魔鬼所為後,現在又咬定有亡魂作祟。不過得承認,這真是個好說辭,將一切都推給超自然因素而不用背負任何責任。」
「那麼下次開庭時,我將理直氣壯地對嫌疑犯說:『雖然缺少證據,但前天夜裡,審判的聖徒來到我夢中,親口述說你犯下的罪行,所以,我們準備燒死你』。」
檢控官們嘲笑著,反正抓捕犯人取得證據的工作,自有前面的巡警廳去完成,他們犯不著為此過於傷神。
除此之外,檢控官們也是男人,男人的話題當然也離不開女人。
而金雀花家的大小姐時常是這個話題的焦點。
此刻焦點人物正坐在貴族法庭總法庭長卡門伯爵的身邊,貌似親密地交談著。
姑娘的打扮很隨意,白色的女士呢子西裝和褲子,與平時在法庭沒什麼兩樣,只是把總是束在腦袋後的馬尾辮放了下來。
怎麼看,佩姬.唐.萊因施曼都不屬於標準的美人,五官雖然精緻,但面部的線條過於剛強了些,嘴角時常掛著刻薄的淺笑,行動也大手大腳,眼神凌厲得使人不敢逼視。但這些缺點融和在一起,反而產生了奇妙的美感,彷彿她天生就適合「灑脫」「帥氣」等屬於男人的詞彙。
所以在***裡,不少自認為門當戶對的人,曾經對她發動過熱烈的追求,不過並沒有結果。
至今,人們都沒發現佩姬有親密的男友,除了持續兩年的誹聞男主角:福蘭.弗萊爾。
在談論佩姬時,少不了也得把福蘭牽扯出來,品頭論足一番。
「靠性能力朝上爬的傢伙。」這是惡毒的評價。
「至少是個聰明人。」這是中立的評價。
「還算帥哥,看模樣是弱攻,又似乎是強受。」呃,這是某種生物愛慕的評價。
福蘭獨自待在宴會廳旁側的吸煙室裡,撫摩著皮質香煙夾子細膩的外紋,盤算是不是再來上一根。
自從他的煙癮漲到了一天兩包的地步,安玫就強迫他節制。
方法就是福蘭口袋裡的香煙夾子,一天只允許放上七根煙。
「七是個好數字,傳說光明之印創造天與地的天數。」安玫扯著毫不搭界的事強調,「我可不想你變得滿嘴煙垢,那樣接吻會變成一種痛苦到窒息的酷刑。」
現在夾子裡只剩下一根煙,福蘭拿不定主意,是立刻享受一番,還是留到睡覺前。
犯煙癮時,可睡不上一夜好覺。像小蟲子在心裡蠢蠢欲動,令人坐立不安的感覺,也算種難受的刑罰。
「你已經待在這兒半個小時了。」不知什麼時候,佩姬找到了吸煙室,正用厭惡的表情對著煙霧繚繞的小房間抗議,「有事需要拜託你。」
「請說?」福蘭皺緊了眉頭,和佩姬打交道不是一項有趣的工作,伴隨著這位大小姐出現的,通常是法律對權勢與利益的妥協,而做出妥協的,即是自己。
這些都令福蘭感到無可奈何的痛恨。
推開吸煙室靠近陽台的窗戶,佩姬把頭伸出去深呼吸了幾下,讓清爽的空氣沖淡滿室的煙味,她大咧咧地坐到窗戶的邊框上,簡潔明瞭地說,「亞雷斯子爵主持的商會正面臨一場糾紛,他與合夥人之間關於一筆十萬金愷撒的款子歸屬權的問題。子爵的手顯然離那堆金愷撒更遠些。」
「這應該是隸屬商業法庭負責的範圍。」
「亞雷斯閣下貴族的身份允許第一庭接手這樁官司,而金雀花一直很感謝子爵閣下對家族的友善,希望對此做出回報。」
「所以,我又必須讓自己已不算清白的名譽再抹上一點污垢?」
「別像孩子般抱怨了,猴子們就親近夜空般漆黑的名譽。」大小姐不屑地瞟著福蘭,「視榮譽為性命,扼守美德的人,只有在故事中才存在。你不會幼稚到相信世上真的存在聖徒吧。」
福蘭微微歎了口氣,終於下定決心,點燃了最後一支煙,「我會照辦的。」他像長了蛀齒導致腮膀子又腫又痛般擠出這句話。
得到了滿意的承諾,佩姬緩和氣氛般換了個話題,「怎麼沒帶你那位俏皮的小情婦來?」
「她不適合這種應酬。還有,她不是我的情婦。」
最開始,參加上流社會的聚會時,安玫總吵著要來看看,但幾次後,小野貓將這視為恐怖的經歷。
「天,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和那些貴夫人們交流,她們說的我一句插不上嘴,從頭到尾只能站在一旁傻笑,我想在別人眼裡,我是個剛從鄉下來的呆丫頭。」安玫哭喪著臉,那些煩瑣的禮儀,最新的流行與品位,她怎麼也學不會。
然後她小心翼翼地湊到福蘭身邊問,「我不會給你丟臉了吧。」
「其實我也適應不了那氣氛,所以每次,我都躲到吸煙室打發時間直到結束。」福蘭安慰她。
安玫身有同感地拚命點頭,然後同情地宣佈,「以後你再去參加宴會,可以多帶兩支煙。」
佩姬像聽到笑話似地睜大眼睛,上上下下仔細打量著福蘭,「天,你不會是真的喜歡上那個鄉下丫頭了吧。」
「請注意您的語氣。」福蘭覺得該結束這次對話了,他站起身,把煙頭狠狠掐熄在玻璃缸裡,準備離開這個令人反感的房間,「您嘴裡的鄉下丫頭,即將成為我的夫人,預時希望您能以友善的態度來參加我的婚禮。」
這個姑娘無時無刻都讓他覺得:自己和她不是一路人。
這些大人物總是用居高臨下地眼神注視身邊的一切,刻薄、倨傲得不可思議,彷彿自己是掌控這個世界的主人。
「堂堂一位檢控官的未婚妻,居然是在酒館工作過的妓女,請相信,你會變成會最滑稽的笑料。」佩姬諷刺地嚷道,「特別是,當你的某位同僚,發現披著婚紗的新娘,居然是幾年前被他用幾個銅子買上床的下賤流鶯時。」
福蘭的身體似乎僵硬了,大口大口喘著氣,彷彿要將正在胸腔裡燃燒著的灼熱吐息出來,他緩慢地回過頭,刻意抑制的情緒讓聲音嘶啞起來,「請不要干涉我的生活了,女士,雖然你就愛這勾當。容許我再說一句,在我眼裡,你不比其他人高貴多少。」
大客廳裡的來賓竊竊私語,奇怪地看著流言中最有前途的檢控官鐵青著臉,一刻也不停留地離開了。
福蘭走得飛快,近乎於小跑,他突然覺得很疲倦,只想回家。
那個有著溫暖的壁爐、溫暖的氣氛、溫暖的人的家。
拉姆大街三十七號的三樓正亮著燈,剛爬上樓梯,還沒掏出鑰匙,門的另一側就傳來「嗚嗚」撒嬌似的低鳴以及爪子擾著門上木頭的聲音。
門開了,安玫把頭探出來,才兩個月大的小奶狗黑傑克從縫隙鑽出來,搖著尾巴在福蘭的腳邊打著圈。
「今天的宴會結束得挺早呀。」安玫迷人的綠眼睛裡寫著問號,「早知道把麵包和湯提前放到爐子上,你肯定沒吃飽。」
「奶奶呢?」福蘭問。
「睡著啦,老人家熬不得夜。」安玫把手指豎到嘴唇前,做了個小聲點的手勢,馬上,她就明白福蘭為何這麼問了。
在沙發上,上演著一場風暴,小小的客廳裡洋溢著濃濃的春色,除此之外便是從喉嚨裡滲透出的嬌吟。
「哦,你瘋了,別吵醒奶奶,我們回房間吧。」好不容易掙脫開福蘭的舌頭,安玫喘息著輕聲抗議,但顯然上訴被駁回,回應她的又是一波暴風雨般的熱吻。
黑傑克睜著圓滾滾的眼睛,「汪汪」叫了兩聲,然後被女主人責怪的眼神嚇得夾起了尾巴。
「該死的小東西,快回自己的窩裡去,不然明天燉了你。」安玫瞪了小奶狗一眼,在心底無奈地恐嚇著,她顫抖著,全身皮膚佈滿潮紅,努力抵抗著越來越濃烈的快感,不讓自己發出聲音。
「你這個同樣該死的大混球。」緊緊抱住情人,安玫狠狠咬了他一口,然後期待著疾風暴雨來得更猛烈些。
※※※
萊因施曼家華貴的馬車沿著碎石子路慢慢前行,佩姬怒火沖沖的表情已然從面容上消退。
佩姬一直牢牢記得她奉為真理的東西,對上位者來說,控制他人無外兩種手段:鞭子與糖果。
鞭子讓他們記得,誰才是主人;糖果則讓他們,心甘情願匍匐在她腳下。
但她一直無法真正控制福蘭。
「對他過於仁慈了麼?」佩姬想。這個男人居然用那種瞧不起的語氣來侮辱她。
區區一個檢控官,她至少有十種方法,令他跌入無盡深淵的最底層。
對於福蘭,佩姬一直懷有莫明的情緒,她欣賞他的智慧,欣賞他在法庭上胸有成足,巧妙地一步步將對手引進陷阱的表演。
操控聰明人,讓他們隨著自己的意願起舞,無疑是比戲弄愚笨猴子,更有趣的遊戲。
但再好玩的玩具,不能聽話時,那就和街邊被唾棄的垃圾沒什麼兩樣。
佩姬小時候養過一隻狗,乖巧懂事,只聽她一個人的話,整日和她黏在一起,片刻也不分開。
而佩姬也愛得它要命,甚至聘請了有名的廚師來負責小狗的伙食。
可當佩姬被送到寄宿女校讀了一年書後,再次回家時,已經長大的狗不認識她了,對著她惡狠狠拚命大叫。
第二天,佩姬的午餐,就是一盆烤得油脂四溢的狗肉。
馬車停下時,金雀花的大小姐做出了決定,再給那件玩具一次機會,如果能使自個滿意,她會慷慨地施捨用黃金打造的狗窩和鏈子,否則,就毀了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