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濛濛亮,父親就挑著柴火和我上路了。那時我剛到縣城裡上初中,父親的負擔因此更重了。隆冬將近,父親經常抽空上山砍柴,然後賣到縣城,由此給我湊生活費以及學雜費。每個週末,我都會回家幫助父親一起砍柴,然後週一凌晨再走二十里的山路到學校去。這一次,因為我額外需要五元錢的奧數測試費,所以父親昨晚又摸黑砍了一擔柴,等到今天早晨在縣城賣掉後再把錢給我。
「最近錢是越來越緊張了。」父親挑著擔,邊走邊嘀咕。自從到縣城上學,這句話我聽了已經不下百遍了。一陣輕微的冷風襲來。天漸漸亮了,山脊的輪廓越來越清晰。有白而軟的東西從空中飄下來,落在父親的身上,倏忽就不見了。忽然又有兩個落到我的鼻子上,用手一摸也沒了,鼻尖只留下一點冰涼的酸。抬頭遠望,雪花正從天而降,有些大一點的樹葉上已經掛白了。除了扁擔的顫悠和我們輕重不一的腳步聲,山路靜謐而空明。
街上大部分的人家還沒有開門。父親挑著擔,帶著我挨家挨戶找買主。由於擔心耽誤我上學,又怕柴火打濕了沒人要,父親走得很快,我能聽到他的喘氣聲越來越大了。最後終於在一條城鄉結合部的弄堂裡遇到了買柴人。父親卸下柴火,從那人手裡接過一沓毛票,仔細地數了數,一共四元。父親說:「同志,我這擔柴要五塊錢哩。」「什麼?昨天不還是四塊嗎?」那人瞟了一眼父親。「昨天是昨天。您沒看我這擔柴,比別人的要厚重得多嗎?」父親小心翼翼地說。「那我不管,都是四塊錢,我又沒有讓你搞這麼厚重。」那人沒有絲毫加錢的意思。「今天下雪了,您看我多不容易。您就加一塊吧。」父親幾乎是哀求的口吻了。
我從門縫看見那人在褲兜掏來掏去,終於摸出一張皺巴巴的五元紙鈔,然後把那沓毛票從我父親手裡抓過去,又把那張紙鈔從門縫往外一扔,丟下一句話:「拿去吧!」
風裹挾著雪吹過來,紙鈔落到門檻前父親的腳下。父親怔怔地站著,不知是因為冷還是累,他的鼻氣變得忽粗忽細。等我走過去剛要把地上的錢撿起來,父親忽然把我拉到一邊,然後低下頭,彎下腰,緩緩地把那張紙鈔拾了起來,揣在懷裡。父親彎腰去撿錢的時候,我發現他的身體幾乎彎成了一個零度角,頭幾乎觸到了地上。父親站起身來,對那人說一聲:「多謝了!」然後轉身拉著我默默離開。
「爹,你冷不冷?」等走遠了,我問父親。因為要挑擔,父親出門的時候穿得有點少。「你可得給我好好讀書。」父親頓了頓,說:「沒有別的出路,只有讀書才能進城裡哩。」
雪下得越來越大,整個縣城變成了一片銀白色。父親沒有急著回家,他要一直把我送到學校去。「爹,本來我不想花那麼多錢去那個什麼測試的。可是老師說了,要是獲得好名次,將來能保送上北京的大學。」眼看快到學校,我終於忍不住說了心裡話。我有點想哭了,眼睛濕濕的。「測試好啊,爹和娘支持你。要是能保送上大學,那真要感謝老祖宗了。」父親摸著我的頭說:「我當年也想上大學呢!看來這個願望你能幫我了啦。」
到學校門口了,父親從懷裡把那五元錢掏出來,塞到我的書包裡。好像生怕它還會飄走似的,他使勁地把書包捏了又捏。「孩子,爹還有一句話。」父親望著我,神情與以往大不一樣。「等你將來有錢了,假使也遇到了像我這樣的人,你最好、不要讓他……」
「什麼?爹?」
「在你面前低頭彎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