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女人我認識她,也許有過瞬間的轉身,*好看的的紅唇微微上提彎成意味深長的一線,漆黑的眸子深邃廣闊,峭壁一樣孤絕的縱深我只在敞開的夜空中見過,溫暖又無情,撫慰又疏離,泠泠的光芒遠離塵世燈火,散落無數人間的秘密。女兒,妻子,母親,宜家宜室的女子中規中矩。穿越時間的洪荒,因襲相傳的美德源自上古時代,一條隱秘的鎖鏈層層穿透一代代女人的肋骨,敦厚溫良的女人如出一轍。一低頭的溫順恭良裡,一針一線,連綴起方正拙樸的生活。窗扇微啟,美目巧笑;香扇兒撲地,粉蝶兒難覓……鬼靈精怪的影子也曾出入於書生的書房,天光大亮前狐媚的女子奪窗而去。邪與媚幾乎是一對並蒂蓮,開放在人們根深蒂固的印象裡。自古紅顏多禍水,*媚人的女子入不得正史見不得陽光,說來說去也只能在荒涼闃寂的後半夜裡與人。古中國泛黃的線裝書裡,純良的女人一板一眼地守著丈夫和孩子,任窗外朔風呼嘯,寒窯裡滴水成冰,女人在清湯寡水的生活裡安之若素,她從來就不曾打算向窗外看一眼,心無旁騖如同入了定的老僧,固而以後的日子也將甘之如飴地過下去。西方的典籍裡,女人更被提升至神性的高度,從聖母瑪利亞到蒙娜麗莎,從宗教到藝術,女性的光輝更被籠罩上神性的光環。她們美好、聖潔,土地般寬廣的懷抱孕育了人類的文明史。殺戮的時代血流成河,女人奉獻上河流一樣寬廣的憂愁甚至血液;森林也垂下藍色的頭顱,傳來陣陣「颯颯」的聲響——為了女人——它們的母親低低抽泣。
但是,時光的漩渦裡,我也曾聽到異樣的呼吸和聲響。女性本身就是一部厚厚的歷史甚至哲學。總有一些秘密在秘密中流傳。真與偽,善與惡,美與醜……有時候,真相竟會被誤解那麼多年。
不知是誰有這般奇巧的智慧,用貓來比喻女人。貓生性狡黠詭異,小巧尖利的面目裡潛伏著危險的信息。傳說貓有九條命,在西方的童話中常與詭秘的巫師相伴。這使得女人的面目飄忽而神秘,迷離惝恍的夢境裡有著雪片般紛繁的多重身份。
女人是現實而瑣碎的。經驗告訴我們,唯有庸碌最是可靠。世人眼裡,女巫是孤獨神秘的,深居簡出,終日蒼白著面頰。陰暗的內心被某片樹葉遮住了陽光,潮濕的地方最易發霉生菌,滋生邪惡、仇恨,伎倆和陰謀。即使有歡樂也必將因為邪惡而激動地戰慄,孤獨總是圍成圈兒繞著她起舞。有一千個女人,就有一千個巫師依附在她們的身體裡。於是每個女人,都會在某個特定的時刻,靈魂出竅。此時,日常的軀體已經無法安置女人意欲出逃的靈魂。就像在伊甸園裡那次一樣,女人再次被蛇勾引,深埋的**長春籐一樣蠢蠢欲動了,嘗試跨越冰冷的大理石般堅固的理智和道德的藩籬。命中注定,女人將一次又一次,接受懲罰。
我第一次注意到她,是在沃比薩,安德烈侯爵舉辦的舞會上。無人知曉,就是那場舞會,讓我幾乎預見到她的未來。如同嚴冬的雪,凜凜地,讓我心寒。她像一個充滿好奇心的鄉下孩子,無意間闖入夢中也不曾想到過的皇宮,奢華的陳設和芬芳的氣味令她興奮懵懂,愈加迷醉。眼前走馬燈一樣晃動著衣著光鮮的賓客、銀製的餐具、訓練有素的僕人,以及她未曾見識過的各樣精美食品,無不透射出高貴華美的氣質。甚至一隻枝形大燭台上的平常蠟燭,在銀製的鍾形罩上,也發散出更長更亮的光焰……
這樣奢華的場景完全不同於她*咀嚼的乏味的青菜幫生活。貴重的器具、優雅的行止、舞到眩暈的激情,這瀰散著浪漫粒子的夜晚,最宜於發生一場驚艷的愛情呀。格調浪漫的舞會簡直是一場優雅愛情的物質影像,投射在這個璀璨的夜晚。週遭琳琅滿目的器具和五光十色的人物共同交織出一種氛圍,像氳氤的霧氣,讓她陷入窒息的境地,神思昏聵。她渴望被淹沒,被融解,被同化。「夜是黑的。下了幾點小雨。她吸著濕潤的空氣,涼風吹著她的眼皮。跳舞的音樂還在她耳邊響,她睜著眼睛想不打瞌睡,要延長這豪華生活轉眼即逝的幻景。」這一小段話讓我驚訝而惶恐,我懷疑作者用某種精密的儀器深入探測過眾生的內心世界,他洞悉了世人內心深處那些濕漉漉的從來不願在陽光下晾曬的內容。比如:虛榮、**、貪念,甚至來不及興風作浪的一掠而過的罪惡。同時,我幾乎看見她從未被生活填滿過的**的深喉。
我摸到她溫熱而慌亂的脈搏,在更早的少女時代。她在安靜封閉的修道院裡度過一段看似平靜的時光。讀聖經做懺悔,枯燥的生活在例行公事之餘,她斑斕落寞的心事宛如靜止的蝶翅,在黑暗中閃著模糊的微光。冗長乏味的生活裡,她隱隱感受到綠色的浪漫天光順著一段祈禱詞搭就的梯子潛入她的蒙昧而喜悅的內心,遙遠的渺茫的愛情已經輕聲地呼喚著她了,像嘩嘩漲潮的潮汐,在某個未知處。愛情是最幽微、銳利的曙光。人類古老的本能在她青春的血液裡甦醒,復活。而這,也曾打動過你和我。迷戀愛情,不是她一個人才會犯下的錯。
她一直不甘心生活的平淡,不情願被埋沒。她渴望著生活的劇變,強烈的渴望像一陣颶風刮得她內心震顫,神思搖蕩。但是,劇變常常像八級地震,磚頭和瓦礫齊飛,從各個方向紛紛砸落下來——劇變意味著毀滅。安於庸常容易滿足的人是有福的。像街道上所有知足惜福的婦人,神色平和,躊躇滿志地挽著丈夫和孩子。原本,她是有這個機會的。忘了說明,她有一個忠實的做鄉村醫生的丈夫:包法利。他愛她,像疼愛自己的女兒。但她不為所動。既有的愛情成為她的盲點,*重複的單調讓她覺得婚姻是口味永遠一成不變的果醬。她把對於生活的期望,全部寄托在愛情的改變上。或者說,愛情,是她生活的一個象徵,一個縮影。她像一條乾渴的魚,假愛情之手,跳離已經激不起半點波瀾的生活。她比其他女人不幸,就在於她身體裡過於活躍的因子,她要改變,要創造。已有的生活,讓她如臨末日,奄奄一息。說來說去,這一切要歸罪於她的「貪婪」。
她像玻璃櫥後的標本,被選中,被解剖,並裝入較之於「常人」膨脹了數倍以上的**,因此,她淪為「異端」,她合該「毀滅」。
我們都是有罪的。每個人的身上,都或多或少地有著她的部分影像。但更多的人,能成功地將她藏匿。她潛伏在我們內心的黑暗裡,小聲吵嚷,或者沉睡。
她是女人,她們是女人。極端正常的或病態的內心水草豐美的女人。實際上這些女人明媚可愛,青春的軀體和靈魂潤澤而有*,像夏夜孤單的玫瑰,飽含幻想,尚未呈現衰老的乾癟。
不安分的女人,骨子裡生長著浪漫元素的女人,對於現有生活總是倍感失落和不安的女人。可想而知,有朝一日,當女人發現自己的生活是那只穿在腳上的鞋子,結實保暖但缺少裝飾式樣老套,她內心困頓的哀鳴和敵意的詛咒。(請別告訴我她就是那個一直在黑暗中昏睡的你,你如鏡的坦誠將讓我照見自己蒼白虛弱的臉。)當她遇見寡斷優柔的萊昂,愛上虛情假意的羅多夫……這一切,都不值得大驚小怪。自私、*、*,這些感歎號式的語詞強加於天性浪漫的女人身上未免太過魯莽。平常呆板的生活,欺騙了那些生來喜歡刺繡編織的女子。這幾乎是她們與生俱來的能力。她們不僅僅在繃架上刺繡,更在靈魂的內裡。萊昂只是她內心深處碎掉的鏡子,她浪漫的情結包括愛情注定是殘缺破碎的;羅多夫是一條蚊蚋成團的臭水溝,無意間被她經過,她在一潭腐水中誤會了自己心靈的倒影。
艾瑪小姐,不幸淪為了包法利夫人。她渴望愛情,就像渴望陽光。愛情是太陽,她的血管裡流淌著具有趨光性的血液。但是她忘記了,女人都是陰性植物。適宜的陽光是營養,過剩了則是毒藥。她活在強光造成的陰影的假象裡,至死都在疲倦而寂寞地想像著,那具有致命誘惑力的金色光芒。
包法利夫人,是你,是我,是路過的每一個人。
多年後,我再次和她遭遇。同樣是法國,這次,我甚至叫不*所居住的小鎮的名字,她似乎也徹徹底底忘記了自己的經歷。這不奇怪,沒有人能說出自己的前世今生,倘若一個人一出生就已經借前生之鑒將自己一生的運勢和劫數隔岸觀火般瞭然於胸,未免太恐怖了。但是,她的命運,怎麼都像顛簸風口浪尖上的一葉扁舟,讓一個時空錯亂的局外人深深蹙眉,久久擔憂。我從來不相信相術,不相信神秘的掌紋之說,更不相信人世輪迴。但是,她讓我觸目驚心。在人群裡,在那些隨著紙頁的打開而迅速構建起來的建築群落和時空隧道裡,我一下就能辨認出她的元神、她的氣味,她因為專注而恍惚的眼神。我確認,我早就認識她了,但我說不清,如同我在某些時刻無法清晰闡述自己的內心。人的內心是一座迷宮,自己參與了它的構建,同時也被它迷惑。
她依舊毫無懸念地漂亮。常常,誤了她的,就是這麼一點點不尋常的漂亮。因為漂亮,她認定應該剔除掉自己生活中粗陋的瑕疵;因為漂亮,她覺得自己受了生活和造主物的欺侮。既然是一朵花,即使不開在富麗的皇家花苑,也要開在花園裡接受無數路人讚歎目光的朝拜才是。怎麼就偏偏生在了尋常百姓家的矮牆裡?「因為社會地位和出身弟門對女人來說,本來就沒有意義,她們的美貌、優雅和嫵媚就是她們的社會地位和出身門弟。她們天生的聰慧機敏,風趣優雅,就是她們惟一的等級,使得平民人家的一些姑娘可以和身份最高貴的夫人相媲美。」
漂亮不是致命的,時刻跳蕩出內心舔舐著她靈魂四壁的**的小火苗才是危險的。她身上有著所有年青女人都具有的通病:耽於幻想,並且沉迷。現實生存空間的逼仄,讓她們年輕的夢幻憔悴甚至枯萎。簡陋的住房,寒酸的牆壁,磨損的座椅……漸漸地,她的眸子裡浮現出另外一番場景:「……靜靜的會客廳,牆壁上掛著東方式的帷幕,被又高又大的分枝的銅燭台照得通亮;暖氣爐裡散發出一股暖烘烘的空氣,兩個穿短套褲長襪的身材魁梧的男僕,在這使人暈暈乎乎的暖空氣中,倒在寬大的扶手椅裡睡著了。」多少年了,每次看到這樣的描述,誰能抗拒自己內心深處油然而生的暖意?烘烤上你的臉頰的,分明是一個年青女人滾燙焦灼的充滿*的內心。是憧憬最先裝飾了不盡如人意的現實生活。即使面對一個女人並不恰如其分的渴望,善良的智者總會微笑著默許。在他心臟的位置,曾經或正在綻放對於生活和未來的熱望。
是的,你一定記起來了,她叫瑪蒂爾德。我第一次聽說她的故事,在中學的課堂上。那時候,語文課的重要一環就是在對課文進行一番細緻的分析後,大家集思廣益,總結中心思想。我已經忘記了那堂課的具體情形,但是瑪蒂爾德在一代孩子的心中已經成為一個不甚光彩的名字。她愛慕虛榮,簡直就是一個可憐的小丑。儘管她為一串假鑽石項鏈付出了青春和金錢的代價,但沒有人同情她。這個荒唐可鄙愛慕虛榮的女人理應受到這樣的懲罰。隱約記得,那篇課文要求總結一下這個女人所具有的微乎其微的美德,老師勉強地找到一點:她很誠實,並且能夠為此背負沉重的債務。即使是這樣一句簡單的讚美,也讓一顆童稚的心靈極為不舒服。一個貪圖虛榮享樂的女人怎麼居然還能說她有美德呢?
那時,我還不是女人,我連一枚青澀的果子都算不上。充其量是一枚尚在沉睡的果核。因此,多年後,我再次翻開書頁,摩挲著她內心深處那些寂寞、委屈,和燭花一樣爆發出來的短暫的快樂的假象,無比摯誠地,請求瑪蒂爾德的寬恕和原諒。請原諒我的無知和愚蠢,原諒我的魯莽和盲從。我曾經那麼愚魯,像個虛偽的假聖人,背叛了一個女人的溫柔細緻的內心。
她早早來到我們的生命裡。我們盡量按捺住她的不安從而按捺住自己的焦躁和痛苦。有時候,她還是會從我們的身體裡跑出來,我們微微吃了一驚,隨即又安靜下來,她並不讓我們陌生。她一直是我們生命中的一部分,當她堅持從我們的身體或人群中脫穎而出,我們暗中嫉妒卻要大聲詛咒,以此證明自己和她不同。但每次,她都以沉默和執拗回擊眾人的叫罵。她輸得徹底,贏得不動聲色。
她叫風,一個漂亮女人,生活優裕,某醫院院長,丈夫在某所大學任教。有房有車,這樣的生活,讓很多人羨慕。風幼時家貧,媽媽沒有工作,育有三男二女,七口人的生活著落全由父親一個人起早摸黑地擔負著。數九寒天裡,風伸出佈滿細小的血紅裂口的黑色小手幫家裡拾煤核兒的時候,生活就已教會她最實用的真理,而不是那些風花雪月的形而上的教條。
風似乎沒有過情竇初開的少女時代。十七八歲的時候,她對好朋友說:我一定要嫁給一個有錢人,只要有錢,老頭兒也成。我實在過夠了這種窮日子。
但是,風並沒有嫁給有錢的老頭。風漂亮,儘管穿的都是姐姐的舊衣裳,眉眼間有意無意的總能挑起萬種風情。風是那種女人,只要她認準的事情,就一定要進行到底。毅力和堅忍,原來不僅僅可以用在對於事業的專注上,還可以用到談情說愛上。
其間的種種細節局外人難以洞悉。總之,風最後得償所願,還好,生活沒有恐怖得讓風華正茂的她嫁給闊綽的老頭,而是歡天喜地地嫁給了某個家境顯赫的中年人,做了續絃。據說,那個男人是市裡某個*的兒子。一夜之間,麻雀變鳳凰。
時間真快,像一條無聲的暗流,不知不覺間將日子從此岸渡到彼岸。
多年後,一直音訊全無的風突然出現在同學聚會上。神采飛揚的風眉眼依舊,優裕的家境讓她更添風韻。席間,風偷偷地問昔日密友,是否有情人?同學大為驚駭。風神秘地一笑。她說自己有過兩任情人,第一個情人比她年輕十五歲,是自己的下屬。後來,迫於種種壓力,年輕的情人和她分手。這件事讓她大病一場。很快,第二任情人像冬天之後的春天一樣必然地降臨,風的身體日益康復。
同學問及她的丈夫,風大笑。她說,我們各自忙自己的事業,他的應酬更是多得不得了,哪有時間談情說愛啊。再說,這麼多年了,即使握個手,也像左手摸右手。所以,無論從身體還是精神出發,找個情人,都是必須的啊。「女人沒情夫,活著像頭豬」。最後,風以這樣一句戲謔結束了她的談話。
風從來都是那種堅定的女人,她知道自己最需要的是什麼。物質匱乏的年代裡,她的當務之急是脫離貧窮,並非愛情;而物質豐厚的時候,她精神的春天盛開,她需要愛情的滋潤,而且近於「惡補」。
很多人都覺得,風一直是富有的女人。但是,風真的會滿足嗎?她的內心深處,似乎一直存在一個空洞。她要源源不斷地向裡面填充物質、*、**……我不知道風是否得到過真正的滿足。
風一直是活在「當下」的女人。她既不是為了一場舞會的歡愉而抵押上十年青春的荒唐得不切實際的瑪蒂爾德;她也不是為了愛情的幻滅而選擇自殺的包法利夫人。她從來腳踏實地,堅定有力地行走在自己的人生需求裡,而不是行走在飄渺的雲端。愛情並非她唯一的追求,某種時候,愛情更是她脫離苦海的捷徑、解除苦悶的手段。包法利夫人為了愛情活著,而風的愛情,是為了自己更好地活著。
在這個世界上,你找不到兩個完全一模一樣的人,但你可以輕而易舉地找到兩個相似的人——我強調的是內心需求的某種相似或一致。
包法利夫人、瑪蒂爾德,以至風,她們活在不同的時代和國度,面對結滿果實的**之樹,她們總有自己獨到的取捨。倘若心靈是一面鏡子,我們能夠從她們各自的鏡像裡讀取到不同的閱歷和經驗。性別決定了她們具有同樣孤寂的身份——女人。她們曾經各自向著自己心中的天堂狂奔而去……時間的殿堂上,她們的願望無論實現或幻滅,都只是廊前一現的曇花。現世裡,無數碌碌經過的女人,我在她們的舉手投足一顰一笑間發現了瑪蒂爾德、包法利夫人的蹤跡,她們一直都生活在這個秩序而混亂的世界上,或者,她們壓根就是一個人。只不過,每次她僅以一面示人,且有著不同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