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遠被大飛機起飛和降落吸引。奇怪,不論在什麼時候看見飛機起飛,我就呆呆地看,心裡很昂然的樣子。
大飛機起飛真好看。我初到紐約那幾年,還曾跑到飛機場邊上遠遠地看,飛機越過頭頂,震耳欲聾。自己坐在飛機裡,起飛了,倒沒什麼,可是遠遠地看,飛機起來了,降落了,永遠興奮,目瞪口呆。
尤其是飛機在跑道上排隊等待起飛,前面的飛機慢條斯理,依次循序向前進,停好,給太陽照著。忽然,那為首的飛機渾身發抖,往前竄,稍不留神,機頭已經抬將起來,一對翅膀左右平攤,衝上去,衝上去,義無反顧,異常堅貞,真叫人感動啊——人怎麼會幹出這樣一件事情,這麼重的一塊鐵?!
不對,是鋁,可是鋁也很重啊。
小飛機起飛有點滑稽,像晴空中的蜻蜓或蚱蜢。瞧!它也起來了,那份招搖,活像上海弄堂裡騎著腳踏車呼嘯而過的小阿飛。
有一陣我喜歡申請靠窗的位子,然後錄像。我有好幾盤錄像是飛行景觀。你看白雲遠遠近近一朵一朵聳起來,像幾十個原子彈同時爆炸,夕陽照過來,雲的影子遮住另一朵雲,每朵雲,我猜大概有幾億立方米大。雲移動,我也移動,緩緩移動的巨大景象,最壯觀。
要是屈原、李白坐在飛機上,看雲彩,看大地,會寫出怎樣的句子!?
地平線忽然傾斜
小時候窮,人窮了常有非分之想。*中小汽車稀罕,我想:這輩子恐怕坐不了小汽車了。結果22歲那年,很偶然,有一次從南昌的什麼地方到火車站去,一位朋友弄到了一輛小汽車,送我去。這經驗幾乎和我第一次坐飛機那般隆重。一坐進去,人忽然矮了,那會兒都坐公共汽車,往下看路人,一坐進小汽車,路人個個比我高。
第一次坐飛機是兩年後,居然得去*的緣分。南京飛成都,成都飛拉薩。是伊爾申什麼什麼型號的蘇聯飛機。起飛了,地平線忽然傾斜,地皮好像掀起來。
當然興奮!印象很深。1976年,27年前。那也是我第一次從空中看地面,長江在四川湖北一帶,在中南的綠野大地猛烈轉彎,大蟒蛇似地,因為飛機在移動,長江轉彎像是活的,飛躍的。
等到我第二次去*,1980年,坐飛機知道害怕了。那時已經有家室有小孩,心想別出事!越過高原遇上氣流,劇烈顛簸,你知道嗎,好比上帝手裡捏個飯盒使勁晃,你就坐在飯盒裡!杯水打翻了。我嘔吐,非常難受,倒不怕,只在每一顛簸的間隙集中神志,等著下一顛簸,顛著,等著,終於平穩了。
空姐非常鎮靜。空姐了不起,面不改色。那時的空姐穿得類似軍裝,像文工團員。據我知道好多空難都記載空姐鎮靜。9·11事件,機艙裡誰都知道此命休矣,空姐一個個打電話給地面交待事情。這是職業勇氣,比道德還要高,在職業中,人有了勇氣,她可能在地面上沒那麼勇敢,平常也沒那麼勇敢。其實女人比男人更勇敢,女人是母性的,母性是保護,到那一刻,母性喚醒了。
畢加索從不坐飛機
畢加索從不坐飛機,他不願飛越大西洋到美國。他知道自己這條命很重要,知道天下只有一個畢加索。中國古諺: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畢加索知道自己是「千金之子」。馬蒂斯坐飛機,去過紐約,在第五大道暴走,說摩天大樓讓他很震撼。達利喜歡坐飛機。這幾位都是現代美術史頂重要的人。
我會閃過一念:這次會出事嗎?!
但只是一念,並不會深想下去。你看,每次起飛,每次降落,全體乘客一聲不響。有一次我在洛杉磯起飛,瓢潑大雨,飛機升空時瘋了似地發抖,無比堅定地發抖。雨簾簡直是瀑布,巨大的機翼像把橫過來的刀一樣劃破雨簾,雨水均勻地向機翼上方呈大弧線飛濺。身邊是一位肥胖的黑人女子,閉著眼,不停劃十字。
起飛、降落,那時的心理值得寫。很難寫。起飛時我通常看書,輕輕地、輕輕地恐懼半秒鐘,好像事不關己,一面讀著書裡的字句,而且像平時讀書那樣,閃過毫不相干的念頭。
我一年至少4次越洋飛行,暑假寒假都要回紐約探親,每次單程都是十幾個小時。還加上好多次國內飛行。飛行的恐懼還是會有,只是一次比一次輕微、輕率,像小刀片劃過——人的恐懼或快樂都是輕率的,都不曾細細咀嚼……沒有人交流這種恐懼。中國人天然避諱,西方人喜歡談恐懼,西方文化一大內容就是恐懼,世界末日、最後審判,這跟宗教傳統有關係。中國人不談。文學家應該寫寫看:人類乘坐這種最奢華、最現代、最危險的交通工具時——幾百人擠在一個圓筒裡——心裡什麼念頭?
轟隆一聲,著陸了。大地真好啊!暗自慶幸,愚蠢的慶幸:又揀了一條命,其實沒人在搶我這條命。
我不知道我是什麼表情
20年前剛到美國,最驚訝就是飛機場。紐約肯尼迪國際機場,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現代機場。以後在美國各地飛行,很多好機場,芝加哥機場、道拉斯機場,都比紐約機場造得晚,所以更現代。今天中國也出現浦東機場、首都機場、廣州機場這樣新造的機場,其實比紐約機場現代多了,咱們現在有資格笑話:瞧,國外機場不過如此。
但是重要的不是機場,是乘客。
在美國,飛機叫作「空中巴士」,乘客行李很少,穿著體面,臉上是一種長期習慣飛機生活的「無表情」。中國呢?你看中國人擠公共汽車那份混亂,現在還這樣,爭先恐後,全是表情。近六七年,飛行開始大規模*中國公眾生活,每到機場我就看人,你瞧,不少女人,尤其是年輕女子,穿得像去開PARTY。穿西裝的地方老闆或官員,顯然興奮,鄭重其事,上下飛機,不停打手機:「我在候機室呢!馬上登機了!掛了!」明明通話內容跟飛行無關,可是要來點明他在飛機場。火車高級軟臥車廂也能看這種自覺的優越感,裝得無所謂,但是對自己很滿意。
這種表情很有意思。中國人整體生活已經*消費時代,但「表情」還屬於前消費時代,還在興奮期。可別太快弄得像西方人一樣,一臉冷漠,一臉的無表情。所謂消費時代的臉,在西方是集體表情:他們知道這一切意味著著什麼代價:孤單、恐懼、疏離,死亡。有了飛行,就有空難,西方人蠻看破的。看破了,於是出現集體表情。西方人面臨突發災難,比中國人鎮靜、理性。911那天頭一幢樓出事,千百員工下樓撤離就跟排隊進電影院似地,不搶,不慌,不失態。
他們早就在這個文明中,看破它的好處,看破它的可怕。
中國人擁抱新文明,還不太想到這一切的後果……。不過高級白領和資深官員,顯然飛機坐了多少年了,家常便飯,開始接近西方人那種冷漠的,視之當然的「無表情」。
惟獨不知道我是什麼表情。我總是好奇,東張西望,介於賊和間諜之間。
人在旅途中會有fantasy,就是想入非非。不知女人有沒有,男人希望有艷遇。我現在還有這種fantasy:讓你輕微快樂的不是真的艷遇——艷遇概率,少得跟空難一樣——而是fantasy:也像空難的恐懼般,一念閃過,閃過一念。
但我有個毛病:旅途中不會主動跟人說話。不是架子大,是害羞。天性如此。我覺得搭話是輕佻的。有的男女沒幾句就熟得跟前世冤家似地,火車沒開就已經打牌了,那份兒親暱呀:嗨!你瞧你、你瞧你,討厭!
我給你說一次艷遇,真的艷遇——我是畫畫的,賊眼,去年從上海飛北京,一眼瞧見隊伍最前面正在簽票的女子,美人!後側面那麼好看,簡直「專業」美人!
她掉頭走了。走了,我就忘了。
我經常遲到,好幾次是廣播播音找我,連名帶姓。那次我也是最後進機艙的人。坐滿了,一眼看見她——不是我在找她:這樣的美人,怎會不看見呢。美術館最好的畫,老遠勾你目光——我一排排對座號,居然就在她身邊:我靠走廊,她居中,靠窗一位小女孩。看見正面了!形太準了,眉眼鼻樑,筆筆中鋒,像王羲之的字。王羲之的字,極姿媚的。
我暗自高興。要命的是害羞同時到位,你知道,害羞其實是倔強的情緒。我們就這樣並排坐著,我不可能別過腦袋看她——除非眼睛長在太陽穴靠耳朵那兒——她索性坐我遠點兒,還能偷看她。
害羞:一個老男人心裡的小男生情結。我們從小不跟女生講話,看到漂亮出眾的女性,緊張,拘謹。這種心態跟一輩子。平時我胡說八道很放鬆,人不多的聚會,誰相貌出眾,我會暗暗拘謹。現在還這樣,沒辦法,這是性格。
我很想畫身邊這位美人,跟她講話,但此時此刻我知道什麼都不會做,還不如沒艷遇。
起飛了。她開始睡覺,身子彎下去,頭髮垂落,擋住臉面。空姐送茶水了,我替她攢在我的小桌面上,伺機遞給她,光是遞遞也風流啊——我插隊時有個哥們兒,打起人來拳腳忒狠,可是他常到縣汽車站守候下車的女生,搶著給人扛行李——我也不過如此伎倆。
可是沒得逞。她全程熟睡,根本沒喝水,也不注意水杯。她偶爾起身朝椅背後仰,中國人很少側面這麼標緻——我到底還是扭頭看了,真是驚艷!摸出一枝圓珠筆,一個信封,反面是白的,我飛快勾勒,飛機輕微顛簸,線條也顛簸。還像。我記得偷看周圍有沒有人注意,簡直是作案。
完了。北京到了。艷遇結束了。飛機停穩,燈光大亮,我起身讓她出來,活活看她走掉,一句話沒講。她標緻到那樣,自己知道,埋頭走開。
下一次坐飛機,放個什麼電影,香港片。她演皇后,綾纙綢緞,嗔怒著——哦,難怪,她是演員。過一陣,報攤上一本彩色雜誌封面,又是她,查對名字:范冰冰,那位鄰座睡美人。
做個懸念小說還行,留著期待:結果呢,結果就像我上面說得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