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五的晚上,蓮和婷婷坐在她們常去的一家餐廳裡。這是家素食餐廳,沒有很多人,小方桌鋪著綠白格子布,小巧的白花瓶裡插著一小枝滿天星和一朵含苞的紅玫瑰。婷婷問蓮:「最近怎麼樣呀?」
「不錯,遭到提拔,又漲了工錢。」
「我給你介紹的這個活兒不錯吧。」
是呀,工作換來換去也沒意思,這個好,做了有一年了。你怎麼樣?
「還那樣兒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個活兒,人販子。」
婷婷在外企業務部,專門幫公司找人,又幫人找公司,所以老管自己叫人販子。蓮聽到這個笑了,說:「你把我再販一次吧,我也好多得點兒身價銀子。」婷婷白她一眼,說:「真不知足,這麼好的東家哪兒那麼容易找呀。」
菜上來,兩個人不說話,吃了一陣子,湯也上來了,婷婷拿個碗裝了一碗,把勺子在湯碗裡攪來攪去,說:「蓮,我想結婚了。」
蓮高興地說:「是嘛。也是,你和大慶都好了那麼久了,該結婚了。」
婷婷看著別處,說:「是呀,是很久了。不過,我不是要和他結婚。」
蓮吃了一驚,婷婷回過頭來,低頭扒拉著那個花瓶,蓮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婷婷說:「其實我很想和大慶結婚,可是拿什麼結?沒錢,沒房子,你知道的,我家就那點兒地兒,他家更慘,只有一間平房,怎麼結婚?你別說我俗,結婚本來就是一件俗人的事兒呀。」蓮無言以對。過了一會兒,婷婷幽幽地說:「蓮,人家都說紅玫瑰象徵愛情,其實,玫瑰應該是我們生活裡的各種**,滿天星才是愛情,永遠只能做做點綴。蓮你又不是沒遇上過這種事。」蓮心裡有些痛,婷婷指的是她從前的戀人勇,在學校裡勇比蓮高兩個年級,畢業時,蓮用盡了家裡所有的關係,把他分到了北京的一個大機關,可不上一年,勇就娶了上司的女兒。蓮黯然地說:「我明白的。其實,我也不是要攔你,只是,你真的捨得?」婷婷想了想,說:「既然已經這樣了,還有什麼捨得不捨得的呢?」蓮覺得也是,如果這是婷婷的決定,別人又何必再有什麼說道呢?
早上蓮才到公司,李總就叫她去一下他的辦公室。蓮敲門進去,李總說你坐吧。蓮覺得這個一向幹練的人今天臉上有種少見的疲憊的樣子。他一言不發,遞了張紙給蓮,蓮才看了頭兩行,就覺得全身的血都在往頭上湧。李總說:「蓮,真對不起,沒想到提拔你會招來這個。對不起。」蓮明白了,抄過一張紙來,就寫辭職信。李總無力地說:「對不起,我會讓他們發你三個月的工資。」蓮笑了笑,頭也不回出去了。
早上,蓮習慣地睜開了眼,想想沒有班可以上,舒服地歎口氣,又睡了。日上三竿時,她起來,把亂糟糟的家收拾一下,拎個籃子去買菜。回來的路上,看見路邊有個小販,用兩個大塑料桶裝了兩桶玫瑰、康乃馨和滿天星在賣。她想起婷婷的話,站住了腳,小販很慇勤上來說:小姐,買玫瑰吧,一塊錢一枝。蓮指指滿天星問價錢,小販說:小姐,你要是買玫瑰,我送你兩枝滿天星好了。
蓮說:「我不買玫瑰,就要滿天星。」小販不甘心,說:「要麼買康乃馨吧,這種粉的配滿天星最好看了。」蓮固執的說:「我就要滿天星。」小販大約覺得蓮很奇怪,洩了氣說:「好吧,給三塊錢一把吧。」
蓮回到家,才想起家裡沒有花瓶,只好胡亂用個大玻璃杯插起來。
她端詳了一會兒,單單的一把滿天星就是顯得蒼白單弱。也許滿天星真的只能點綴別的花。
無所事事的日子很長,蓮經常去街上閒走,不是週末,街上的人少些,店裡也沒有那麼多人,她一口氣買了兩條牛仔褲,四、五件T恤,工作了這些年,幾乎都沒有穿仔褲T恤的時候。就是這些日子,她認識了何堅。那天她在一條不常去的街上,看見了這間叫「陶匠的家」的陶藝店,臨街的大玻璃櫥窗半捲著竹簾,靠窗放了張小桌,用一個大木盤子裝了好些陶珠陶片串的飾物,旁邊有張舒服寬大的扶手椅。門上還有個牌子,上面寫著「門開著進來吧」。看見這個牌子,蓮笑了,推門進去,門一開,她就聽見了風鈴的聲音,那是幾串牙黃的陶魚兒用細細的透明魚線懸在一個屋簷樣的小橫樑上,綴了幾個淡粉的小陶珠兒,蓮沒想到陶土做的風鈴會有這麼清脆空靈的聲音,她一下就喜歡上了。
店很小,三面牆全用草蓆鋪滿,上面疏疏落落地掛著些陶瓶,陶盤,沿著牆邊兒一溜兒矮木架子上,放滿了瓶瓶罐罐,有成品,也有泥胚。陽光把竹簾的影子投到店裡,顯得非常溫暖。蓮在店裡轉了幾圈,那店主並不上來兜攬,蓮覺得無比自在,索性坐到扶手椅裡,細細地挑了三串項鏈出來。想想錢不夠,權衡半天放下了一串深藍的。店主是個年輕男人,他收了錢,把風鈴和項鏈仔細包好遞給蓮。
蓮正要出門,聽見後面有人說等等,蓮回過身來,店主在大木盤裡揀出蓮剛剛放下的項鏈遞給蓮說:「這個送你了。」蓮說:「哎,我就是沒帶夠錢,下次我再買吧。」店主笑了說:「真沒見過你這樣兒的,白給也不要。這樣吧,看你也不還價兒,算是優惠給你的吧。給你,這是我的名片,有空就來。你是我的大客戶呢。」蓮看看他又認真又有趣的樣子,笑著接過了名片和項鏈。名片上用隸書印著:陶匠的堅。還有店址和電話。蓮歇夠了,就打電話給婷婷,讓婷婷幫她留意一下工作。婷婷說:「不是幹得好好兒的嗎,怎麼又不幹了?」蓮說:「頭兒提拔我,有人說閒話。」
婷婷來了精神:「真的?真有那麼回事兒?」
「瞎說,哪兒有。」
「那你辭什麼職?你問心無愧,怕什麼呢?隨他們說唄。」
「傻瓜,就算我扛得住,我的頭兒也得撇清了他自己呀。」
「明白了。也怪你自己,不結婚,招人閒話。」
「舌頭在別人嘴裡,就算我結了婚,人家還不是想怎麼說就怎麼說。」
「也是,下一個想找個什麼樣兒的。」
蓮想了一會兒說:婷婷,幫我留意一下有沒有臨時的工作吧,簡單的活兒,秘書什麼的,錢多錢少無所謂。我不想在一個地方干長了。老是這樣的結果,真讓人受不了。就像打遊戲,總通不了關,老是要從頭再來。
有半年多的時間,蓮在一個又一個工作裡漂著。也有公司要留她做長期的,她都笑笑拒絕了。有空的時候她就到陶匠的家坐坐,滿屋陶器厚重的質感還有何堅這個人都給她非常踏實安穩的感覺,她喜歡這種感覺。
三月裡,蓮又有了個新工作。那天早*走進那家公司時,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那間敞開的充滿陽光的辦公室,她實在受夠了在一人高的隔斷圈出的一平米見方的地界兒裡轉來轉去的日子。一個穿著考究的男人站在那兒問她:「你找誰?」蓮說:「我找楊先生,我是外企介紹來的。」那男人打量了她一會兒,說:「叫我Alan吧,跟我來,我有些文件要你幫忙複印。」中午的時候,Alan過來說:「能請你吃飯嗎?」蓮都愣住了,喃喃地說自己可以去食堂吃,旁邊的一個女孩就笑笑說你去吧,Alan的規矩是請新來的人吃飯。那頓飯吃得很舒服,Alan是個風趣又體貼的人,蓮差點兒忘了眼前的人是自己的新老闆,而她不過是臨時給他做一個月的秘書。下午Alan把護照交給蓮請她去趟航空公司確認機票,路上,蓮忍不住看了眼Alan的出生日期,算了算,他已經39歲了,可是看上去他充滿活力,意氣風發,實在不像一個奔四十的人。
就在這個月裡,蓮把所有週末都耗在陪婷婷購物上面,婷婷要結婚了。
在一家豪華的商場裡,婷婷買了許多東西,站在款台前結賬時,她說:「從前沒錢,看見這些東西羨慕得很,偶爾省下錢來買一件,寶貝喜歡得不得了。現在可以敞開來買,反而覺得也沒什麼意思了。」
蓮看著她,她臉上有股落寞的樣子。婷婷把地址給了服務台,囑咐送貨的人小心她的瓷器,就拉著蓮去喝咖啡。咖啡廳很安靜,有點兒若有若無的音樂。婷婷說:「蓮,下個星期天我結婚,你可一定要來呀。」蓮點點頭說一定。婷婷猶豫了一下又說:「蓮,求你件事,下週六把你的屋子借我用用。」蓮深看她一眼,沒多說什麼,只說回頭我把鑰匙給你。
婷婷結婚前的週末,蓮無聊地坐在陶匠的家,因為是週末店裡老有幾個客人。何堅給人包紮陶器的時候,蓮就幫他收錢,傍晚的時候人少了,店裡就他們兩個,蓮說:「何堅,月底我又得失業了,你雇了我算了,我也不用到處打工了。」何堅瞧她一眼說:「算了吧。我哪兒雇得起你,我付的工錢給你付房租都不夠。再說了,雇了你,我的生意怎麼做?你什麼都喜歡,都不捨得賣,恨不能每樣東西都搬回家去。」蓮笑了,說:「我不過開個玩笑,弄出你這麼多話。我不過覺得這麼不停地換公司,換老闆,實在太累了。」何堅奇怪地看她:「這不是你心甘情願的嗎?做長期嫌累的是你,做臨時嫌累的也是你。你要怎麼才好?」蓮說:「我沒有你的本事呀,泥巴都可以賣出大價錢,只好辛苦些了。」何堅頓了下說:「哪天,我帶你到我的作坊去看看吧,燒一件能賣你說的大價錢的泥巴不是那麼容易的呢。」
婷婷結婚的早上,蓮去花店給她買花,她選了粉紅的玫瑰,她覺得這種嬌羞的粉紅色最適合送新娘。賣花的人問:「小姐,要不要滿天星?玫瑰配上滿天星才好看。」蓮堅決地說:「不要滿天星,就是玫瑰。」
四月初Alan問蓮能不能留下來給他做秘書,蓮同意了。那天下班的時候,蓮沒坐車,在路上走了一會兒,她的臉感到風裡的暖意,四月了,所有樹上的嫩芽都綻了出來,她走過一個院子,院牆裡一株高大的樹開了滿滿一樹白花,東邊,淡檸檬色的滿月升起來了。蓮覺得心裡很安定很快樂。
四月中旬的時候,蓮隨著Alan去招聘會招人,Alan站在後面一會兒中文一會兒英文和人談話,蓮忙著發表格,收表格,回答問題。快中午了,Alan讓蓮把休息的牌子放上去,人才漸漸散去。蓮一抬眼,大吃一驚,勇站在那裡微笑著看她,蓮呆呆地看著他慢鏡頭一樣分開慢慢散去的人流走到她跟前,心裡就像有把重錘在敲。勇說:「是蓮吧,我剛才還以為認錯人了。」蓮慌亂地說:「沒有。你,來找工作?」勇笑笑說:「我陪太太來的。她在那邊填表呢。」他回頭招呼了一下,一個女子走過來,站在勇的旁邊,勇說:「給你介紹,這是我太太,這是我大學的同學。」蓮對那個陌生的女子微笑了一下,下意識地遞了張報名表過去。勇從容地很有風度地說:「你有名片嗎?給我一張好不好,好不容易遇上,別又斷了聯繫。」蓮說:「我才到這家公司,還沒有名片。」勇的太太說:「沒關係,這張表上有公司電話的。」他們對蓮笑笑,道了別就走了。蓮傻站在那兒,多年以前那種酸痛的心情又回來了,她不明白幹嘛她還是要再遇上他。Alan一直站在後面看著。這時過來說:蓮,咱們一起去吃飯。還有一下午呢。蓮這才回過神來。吃飯的時候,Alan看著蓮努力地尋找話題,要掩蓋自己的狼狽樣子,索性也不說什麼,他們最後在沉默中吃完了飯。
過了些天,勇真的把電話打到公司,約蓮去吃飯。蓮搜腸刮肚想找個推辭的理由,勇放低了聲音說難得她出差了求你了,蓮實在沒有辦法拒絕。他們找到一條僻靜街上的小飯館,蓮習慣地往窗邊的位子走去,勇拉住她說還是坐在裡面吧。勇叫了一桌的菜,可自己光喝啤酒,蓮低頭*著兩支筷子,過了一會兒,她聽見勇叫了一聲:「蓮。」蓮抬起頭來,看住勇的臉,曾經是多熟悉多親愛的一張臉呀,雖然多了些滄桑,還是讓蓮覺得痛心徹骨的熟悉。勇伸出手來,拉過蓮的一隻手,輕輕*著,他說:「蓮,那天我碰見你,真的高興極了,你一點兒也沒變,你不知道,這麼多年,我多想你。」蓮看住他,不說話,他接下去說:「蓮,我知道對不起你,可我沒辦法。你知道,那一年,我人生地不熟,什麼都不習慣,真可怕。我住在集體宿舍裡,同屋的人打呼嚕,我整夜整夜不能睡,第二天還要上班,我都快瘋了,所以不顧一切結了婚。」蓮依然不說話,看著眼前的男人,這些年來,她終於知道了他的理由,這讓她覺得蒼涼,又有些滑稽。她被丟下是因為同屋的人晚上打呼嚕。這麼多年,她替他找了無數的理由,可沒想到這個。但是她已經學會了不再去怪他,因為清楚人有很多生存需要超過對愛情的需要。婷婷是對的,愛情只是點綴別的花的滿天星。蓮伸出手去,溫柔地*了一下勇的臉,溫柔地對他說:「不用再解釋了。發生的事總是發生了。我要你明白我現在並不怪你,換了其他人,大概也會這麼做的。我們都是凡人。」勇激動得一把握住蓮的手,他沒想到他心裡的一塊石頭就這麼輕易地掉了,他說:「蓮,還記得我那年在杭州靈隱對你說的話嗎?」蓮趕緊說:「記得。」她要堵住他的嘴,讓他再重複那兩句話是她再也不能忍受的事情。
蓮和勇站在晚春落滿楊花的大街上,夜深了,灑水車剛過去,路面在燈下閃閃發亮。他們站在那兒,最後勇說:「去我家坐坐?」蓮深吸了口氣說:「算了,還是去我那兒吧。」那天晚上他們在蓮的小屋裡*,勇激情依舊,就像六年前他們在杭州的一間小旅社裡。第二天早上,蓮先起來了,坐在那兒看著勇熟睡的臉,無限柔情又非常平靜,她現在聽到了他的解釋,也付出了她該付出的,可以把這段感情畫一個句號,再開始新的人生了。她去廚房裡給勇做早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正做著勇走進來,從後面抱住她,她能感到他胸前結實的肌肉。蓮看著勇吃完早飯。她送他到樓下,那是個清麗的春天的早晨,蓮站在樹下,她把嘴湊上去吻了下勇,說謝謝你來找我,就這樣吧,回去過你自己的日子吧。停了會兒她又補了一句,我也可以過我自己的日子了。勇聽了這話,明白了,他知道自己既沒有權利也不可能再要回蓮。他看看蓮,她讓他從生活裡跳出來一小會兒,現在又該回去了。他微笑著伸手去摸了摸蓮的頭髮,轉身走了。蓮在樹下站了會兒,看著他走遠。
轉眼就到了冬天裡,蓮好容易才有個週末的晚上能和婷婷一起去吃素餐。見了面婷婷就抱怨:「蓮,趁早辭了你這個工作吧,不過是秘書,還忙成這樣,害得我都見不到你。你不知道這些日子我過得有多無聊。」蓮笑了,她可不捨得這份工作。她說:「別,別看秘書,公司不錯,人少,老闆講理,沖這三條,我就不想走。上次我老闆說要送我去培訓,回來做業務,我都沒答應。」婷婷看看蓮,蓮容光煥發,整個人透出一種知足踏實的感覺,活像有著有落的人,就說:「蓮,你變了呢。有什麼事了嗎?」
「什麼什麼事?」
「說不出來,你從前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的。」
蓮歎口氣說:「我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不光是這個原因吧。」婷婷意味深長地說。
蓮岔開了話題,問婷婷:「你呢?過得好嗎?」
婷婷說:「當然好,全是玫瑰的日子,當然好。」蓮還是覺得她言不由衷。
那一晚,蓮做了個夢,醒過來想想夢裡的情形,她對自己說:別瞎想啦。怎麼會。
第二天下午,她坐在陶匠的家裡,心不在焉地扒拉著木盤子裡的飾物。何堅說:「蓮,你怎麼心事很重的樣子。」蓮懶懶地說:「我一向這樣子啊。」何堅仔細打量了她一下,說:「今天就是和以前不一樣。」蓮瞟了他一眼問:「有什麼不一樣啊?」「不知道,好像自己和自己打架。」蓮不由得笑了,直了直腰,說:「喂,何堅,我有沒有和你講過滿天星的理論?」「我洗耳恭聽。」蓮就把婷婷說的話講給何堅聽,他聽了撓撓頭,說:「這個理論真特別。」蓮歎口氣說:「上次我單買了一把滿天星,回家後怎麼插都不行,就是不好看。」何堅說:「說不定因為你沒有好花瓶。」蓮笑了,站起來,滿店裡轉了一圈說:「真是三句話不離本行。你這兒好像也沒合適的啊?」何堅說:「別找了,回頭我給你做一個。」蓮看了看他,他是認真的。蓮就說:「何堅,早點打佯吧,陪我吃飯好嗎?」何堅開玩笑地說:「遇上你真倒霉,盡耽誤我的生意。」邊說,邊去把門上的牌子翻到「歇了」那一面。
忙碌的日子總是過得很塊。轉眼過了年,然後花開,然後花落。
六月裡Alan要回美國述職兼度假,臨走前天天加班安排工作。
臨走前一天更是忙到午夜才覺得可以安心上飛機了。他和蓮一起坐電梯下去,看見蓮疲倦的樣子,心裡有種溫暖的感情漫上來,不由得說:「蓮,辛苦你了。回頭我走了,你也可以歇兩天。」
蓮搖搖頭說:「老闆,沒什麼,這是我的工作。」Alan說:「其實我不想這時候去度假,正忙呢,可我太太去年就把機票旅館訂好了。」蓮看他一眼,他沒有必要解釋。Alan想想又說:「蓮,當初決定把你留下來真是正確,我覺得我們配合得很默契,你的想法常和我一樣。可是我還是覺得你做秘書可惜了,再想想我的建議吧。這次我回去可以和總部的培訓部談的。」蓮很想和他講講李總那件事,可想起半年前的夢,心裡有異樣的感覺,又不想提了,只是說:「老闆,我也沒什麼追求,就圖個安穩日子,這樣我已經覺得很好了。」
Alan走了以後,不時有電話指示。因為時差的關係,經常打到蓮的家裡,弄得蓮更累。這一天蓮回到家裡,先去放水沖澡。在嘩啦嘩啦的水聲裡隱隱聽見電話響,她沒去管它,閉上眼睛,慢慢享受熱水流過全身的放鬆的感覺。電話響了很久。蓮洗完澡,換了寬鬆的衣服,打開冰箱找有什麼可以做來吃的東西,好幾天沒在家吃飯,週日買的菜全打蔫兒了。蓮想還是煮方便麵吃吧。這時電話又響了,蓮猶猶豫豫最後接了起來,是Alan,Alan說:「蓮你在家呀,剛才怎麼不接電話?」蓮說:「我正洗澡呢。」Alan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問:「公司裡有什麼事嗎?」蓮覺得Alan片刻的沉默有點曖昧的感覺,她還是淡淡地說:「沒什麼,重要的傳真我都給您傳過去了。」Alan說我去看看,打攪你了,你休息吧。蓮放下電話,沒有走開,然後電話就又響了,Alan在那邊說:「蓮,我忘了件事。」Alan頓住了,蓮心裡一顫,很想說你不用講了你要講什麼我都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可是何必呢說出來又能怎麼樣呢,但她終究沒說什麼,於是Alan就說:「蓮,我真的很愛你,你真是一個非常特殊的女孩子。我跟你說這句話的時候,不是你的老闆,不是你的同事,我就是一個普通的人,想說我愛你,我沒有一點兒要冒犯你的那個意思。真的沒有。」蓮想終於窗戶紙被捅開了,可外面並不是燦爛的陽光。Alan聽蓮不說話小心翼翼地問:「我沒得罪你吧?」蓮知道自己不能再沉默,一定要說些什麼,結果說出來的卻是:「這也沒什麼。」蓮說完就後悔了,自己想什麼叫沒什麼呀?可心裡太亂了,想不出別的可以說的話。Alan依然溫柔地說:「我就要回去了,要我給你帶些什麼嗎?」蓮定了定神,說:「不用了。不過,老闆,這樣的話您就說這一次,我就聽這一次,好嗎?」Alan沉默了一會兒,說:「好的,我知道了。」蓮那一夜都沒睡好。
蓮在週五早上走進辦公室的時候,心裡七上八下的,Alan應該回來了。她去給自己沖杯咖啡,打開電腦,這時她聽見Alan在背後意氣風發地說:「早上好。」Alan掛好外套,打開他那個大黑箱子,開始忙著給辦公室裡的人分小禮物,等他坐定下來,蓮就拿出電話記錄本子,分揀過的傳真,電子郵件,信件一齊都放在Alan的桌上。Alan看看蓮的臉色,她好像還是那樣,淡淡的。Alan遞給她一個黑色天鵝絨的小包,裡面是一隻精緻的鍍金小化妝鏡。蓮謝了他,把鏡子放進包裡,然後各忙各的。過了幾天,雖然有單獨在一起的時候,Alan都沒再說起那天電話裡的事,蓮鬆口氣,可以把這麼安穩的日子就這麼過下去了。
七月裡,有人給介紹了上海的一個項目,Alan要去看看,蓮照例拎著手提電腦跟上了飛機。他們上午到上海,下午看過項目,晚上一起寫項目簡報。寫完發出去已經是後半夜了。蓮困得不行,道了別就回房睡了。第二天早上在餐廳裡蓮找到Alan,倒了杯咖啡,沒精打采地坐在他對面,Alan看看蓮,她還沒全醒,一言不發,夢遊一樣機械地往咖啡杯裡倒糖,他心裡那種溫暖的感情又漫上來了,他說把機票改簽到晚上吧,蓮你再去睡會兒。蓮閉著眼說沒關係我可以在飛機上睡。Alan笑了,說:「上海是購物的好地方,你不想去逛逛?」蓮的眼睛一下子睜開了。就這樣星期六的上午,他們一起走在繁華的街上,步調默契悠閒,蓮在前面,Alan落後半個肩膀,蓮不時半側過頭來和他講話。在一家鞋店裡蓮看中一雙鞋,Alan站在那兒看著她試,蓮坐在寬大的皮凳上,繫好鞋帶,抬頭問Alan:「好不好看?」Alan微笑著說很好,蓮一時恍惚了,下意識裡覺得這一幕是如此的熟悉,什麼時候什麼地方早已發生過,這時小姐在旁邊說先生那就給小姐買下來吧,可以打八折的哎。Alan笑笑伸手去摸錢包,蓮突然醒悟過來,跳起來大叫我自己來。她急急忙忙付過錢,拎著袋子出了店,Alan伸過手來,蓮不自覺地把袋子遞給他,邊憤憤地說:「把我看成什麼人了!」Alan問她:「什麼人呢?」蓮的臉慢慢紅了,扭過臉去一個勁兒往前走,他們走在繁茂的法國梧桐下,在枝葉和光影裡穿行,沉默把他們兩個和周圍的喧嘩隔開。走著走著下起雨來,有經驗的上海人紛紛的撐起傘,街上漂起了五彩繽紛的傘花。大雨落下來,還帶著暖意,蓮開始還在樹下屋簷下躲躲閃閃地走,等到衣服都給打濕了,心裡反覺得無拘無束了,自由自在地走著,Alan跟著她覺得自己整個人都青春煥發起來,他們嘻嘻哈哈在雨裡走,不管旁人奇怪的眼光,後來雨越下越大,漸漸的就變成了冷雨,Alan看蓮的*都紫了,拉著她躲到一家小店裡,蓮站在店門口,抱著肩,天色已經暗得傍晚一樣,車都開了燈,暈黃的燈光掙扎著從雨裡透出來。
隔著白茫茫的大雨,蓮望著對面靜安寺暗紅的大門,雨嘩嘩地潑下來,在大路上肆意縱橫流淌,整個世界好像都被漂起來,要送到一個不知所在的地方,蓮看著對面靜立肅穆的寺院,好像回到了多年以前,聽見勇在她耳邊和她講: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蓮站在那兒,頭髮上滴下來的水順著脖子蜿蜿蜒蜒流下去,風吹過來,她打個冷戰,這時Alan在後面說:很冷吧,要不打個車回去吧。蓮沒有說話,Alan站得離她很近,她的背上能感覺到他身上散出來的熱氣,蓮覺得身體深處閃過一道震顫,像閃電一樣,心裡有股鬱悶在往上頂,頂得她渾身都抖起來。蓮癡癡地望著對面大雨裡的靜安寺,覺得自己在這個茫茫的世界上無比渺小,而周圍的一切如此冰冷,只有背上這一片微微的溫暖,她心裡有種宿命的感覺。她轉過頭來,說,反正不遠,咱們索性跑回去吧。
Alan楞了一下,蓮的聲音裡有股不管不顧的勁兒。他不敢多想,也不願意多想,一把拉起蓮的手就跑出去了。跑著跑著蓮的步子慢下來,最後站在那兒彎著腰氣喘吁吁地叫:哎呀,實在,實在跑不動了。Alan也喘吁吁的,停了步子看她,她站在雨裡,一頭一臉的水,衣服濕透了,貼在身上,整個兒人像被大雨洗去了多餘的一切,顯得無比真切。Alan伸出手來,摟住蓮的肩膀,堅定地說:「那我們慢慢走回去。」
下了電梯,先到了蓮的房間,蓮掏出鑰匙卡來,手指哆嗦著把卡*去,卡嗒一聲,鎖上小小的綠燈亮了,蓮的手在門把上停住了,Alan走到自己房間門口,又回過頭來,看見蓮也正看著他,他又走回去,顫著聲兒叫了一聲:「蓮。」蓮低下頭,門上的綠燈滅了,小小的紅燈一閃一閃,Alan又叫了一聲,蓮閉了下眼睛,又把卡*鎖裡,握住把手,使勁兒往下一扳,門開了,Alan站在門外,看著門裡的蓮,蓮抬起頭,閉上眼睛說你還等什麼?外面嘩嘩的雨聲蓋住了其他一切聲音,世界反而特別的安靜。
在飛機上,蓮把頭靠在Alan的肩上,睡得十分香甜,Alan伸手給她撥開垂在眼睛上的一綹頭髮,心裡充滿溫柔,他看看外面,飛機在雲上面,一輪明月安靜地照著。Alan真希望飛機永遠不要著陸。
週日,蓮把手機扔在家裡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閒逛,不知不覺就又走到陶匠的家。店裡有幾個客人,何堅正忙著,蓮就去坐在窗邊的扶手椅裡。何堅送走了那幾個人,看看蓮一臉烏雲的樣子,把門上的牌子翻到另一面,放下竹簾,拖張凳子坐在蓮的對面。蓮說:「你忙你的吧,你這樣看我,我會哭的。」何堅站起來,一會兒拿回來一個紙包,遞給蓮。蓮把它放在膝蓋上,慢慢打開一層又一層的報紙,那是一件淡粉綠的陶皿,好像蓮葉,幾點隨意的白釉,像是蓮葉上的水滴。何堅說:「我答應你的,只是燒起來真不容易。」蓮說:「真是太美了,插上滿天星一定好看。」這時淚珠兒已經在她眼裡打轉了。何堅又遞給她一小塊東西,蓮接過來,抬起眼問他。何堅說:「這是陶泥。這才是我真的要你看的東西。我這屋子裡所有的東西都是從這兒來的。蓮,上次你說的滿天星的事我想了很久,後來我想明白了:其實滿天星插在什麼裡面,插得好不好看,和什麼花在一起都不重要,它本來是花,從土裡長出來,開出來,並不管自己會有什麼命運。就像愛情在人們心裡長出來一樣是件自然的事,不管會有什麼結果。讓人痛苦,讓人猶豫的不是愛情本身,而是人在愛時的患得患失。」蓮看著何堅,他從沒這麼嚴肅過,蓮忍住淚說:「你說得真好,我想我能明白,可是,我就是忍不住,忍不住。」何堅說:「只要你能明白,慢慢就會好的。走吧,我知道有一個地方的沙鍋做得很好吃。」
蓮回家已經很晚了,她坐那兒把何堅的話想了又想,就去拿張白紙準備寫辭職信。這時電話響了,一聲又一聲,特別的刺心,蓮拚命按捺住自己不去接電話,提起筆使勁兒在紙上劃下一撇,電話沒完沒了的響著,蓮用力一筆一筆寫著,響一聲寫一筆,心裡翻江倒海一樣的痛。寫完了兩個字,電話不響了,夜非常非常的安靜。
週一的早上,蓮早早就來到辦公室,她打開抽屜看了看,她的文檔一向整理得很清楚,不用再整了。而且她也沒有習慣在辦公室裡放私人的東西。她取一張報銷的表,仔細填好。又打開電腦,開始刪自己私人的文件。這時Alan進來了,黑著眼圈,他走到蓮旁邊說:「蓮,跟我到會議室來。」Alan站在會議室的窗邊,煩躁不安,蓮這樣躲著他讓他覺得一定有事要發生。等他看到蓮進來,手裡還拿著一個白信封,心就往下一沉,想好的話都說不出來了。蓮默默把信封遞給他,他機械地打開,看著「辭職」那兩個黑沉沉的字。蓮說:「總有這一天的,不如現在吧。你是願意我多干一個月等你招到新人呢還是我今天就走?」Alan看了一會兒蓮蒼白的臉,很想再留她一個月,可是就算多一個月又怎麼樣呢?他咬咬牙啞著聲兒說:「我明白,你今天就走吧,公司會多發你三個月的工資。」蓮看了看他,開門出去了。Alan望著窗外,外面是七月陽光燦爛的早上,這間有中央空調永遠20度的屋子把他和外面熱烈的陽光遠遠地隔開了,在這個七月的早上,他心裡覺得無比的蒼涼。
有一天,Alan坐在方向盤後面,看見一個很像蓮的女孩和一個男人走在陽光燦爛灰塵飛揚的大街上,她在前面,他落後半個肩,她不時側過頭來和他說話,他們的步子非常合拍協調。這時Alan的太太說:「綠燈亮了,你等什麼呢?」Alan開動車,超過了那對男女。他忍住了沒有去看那究竟是不是蓮。這些日子以來,他一次又一次在回憶中回到上海的那場大雨裡,而一次比一次他更清楚蓮在那天給了他一生中最美好最純粹沒有一點兒陰影的愛,他現在心裡平靜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