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接近清晨的時刻,沉沉睡去。車子仍然在前行,顛簸而疾馳。窗外是綿延的山脈和陰冷稀薄的空氣,她記起蘇和曾說,命運給予我們的遭遇,就像一段又一段的旅途。風景的盛放,留戀,直至遺忘。一定不要忘記,你曾經,在我手心綻放。
(一)一段旅途
那是4月的時候,一段旅途。*。
她在午後的時候驚醒,像沉睡許久的動物一樣,剛接觸到直射的陽光,會覺得眼睛的刺痛。*的陽光直接灼熱,無任何遮攔的撲面而來。窗外的景物,已是清晰而又陌生。深處,是綿延的雪山,傲立磅礡。身旁的男人遞給她一瓶水,說,你醒了,馬上就到唐古拉山口了,我們可以在白天看到它的景象。
她想起,來的路上,經過山口的時候,是深夜。亦看不清楚在海拔最高頂點上那座紀念碑的摸樣,車內的人大多數在沉睡,她聽到有人不斷嘔吐和翻身的聲音。她卻是清晰無比。當雪花透過車窗的漏隙融化在她臉上,眼淚無聲的流下來。耳鳴伴隨鼻子出血腥涼的味道,她並非是身體的不適覺得脆弱,只是在那一刻,想起蘇和,如星光一樣,剛一閃耀,就稍縱即逝。瞬間覺得心裡變得刺骨的寒冷,像被掏空的瓶子一樣,心裡的裂痕又無端分出許多枝椏,綻放開來。
她接過楠的水,嗓間乾渴,冰涼的水滑到喉間,瞬間覺得舒服和溫暖。就像楠一樣,像是包在她心裡的冰外面那道溫暖的膜。楠是她剛到拉薩時結識的旅伴。一個39歲的中年男子。面容寬厚平和。楠一直對她說,你就像我的一個孩子。看到你,就想包容和溫暖你。他們在從格爾木開往拉薩的大巴上相識,楠看到她把包內的藥都分給身體不適的旅客。看到她在車停靠休息的時候一個人拿著相機拍遠處的景物。神情安靜而堅毅。下車的時候,楠走過去,對她說,你要住哪裡。她微微的吃驚,說出一個旅館的名稱。他們同行,住進那間旅館,同一個房間。
第一個夜晚,空氣的稀薄和寒冷使她無法入睡,天微白的時候,聽到楠輕微的腳步聲,移動到她床邊,停頓住,她背對著他,時間仿若靜止住。楠從她背後抱住她,她感覺到肌膚觸碰的溫暖,楠只是這樣抱住她,把頭埋在她背後濃密的髮絲中。她的心忽地揪雜起來,蘇和也喜歡在身後這樣抱著她,對她說,我好想這樣一直抱著你。可是,她沒有這樣的人生。蘇和離開後,有時候半夜醒來,會覺得身後一片沒由來的冰涼。她改不了蜷縮睡覺的習慣。一直以來都是。她聽見楠輕微的*,楠,你是覺得寒冷才會這樣抱著我嗎?楠說,看到你蜷縮睡覺的樣子,覺得你像個孩子,想要這樣抓住你,給你我能給予你的。她忽然微笑起來。楠有美滿和諧的家庭,那是旅途以外一個溫暖的空間。而她和楠,只是旅途中偶然相遇的男女,亦覺得風景的稀罕美麗,溫暖的靠近,卻不能,彼此落寂的擁有。她是明白的。楠也是明白的。收藏的風景,她只能這樣選擇。
*的天是離自己越來越遠了,她靠在車窗這樣想。遠處,高空大片的雲和連綿的山脈已是逐漸的模糊。地面已經開始呈現低矮的樓面。她忽然有一種失落和空曠感。她已經離開那座城市半個多月。這一段的旅途,她本是躲避和逃離,想把所有有關蘇和的記憶都埋在這個世界上最高的地方。開始距離那座城市越來越近的時候,但是,蘇和,遺落在一路路途中的記憶又像被吸起來一樣,拼圖似的,又拼成了心中一段完整的畫面。
車到陝西的時候,她和楠下了車,這裡也是她和楠將要分開的城市。然後再前行。她同楠說,謝謝你,楠。我們要說再見了。楠只是微笑看著她說,好,一路保重。我會去看你。她開始覺得心裡的難過。她和楠,應該有過旅途中一段最美麗的時光。她是對楠心存感激的。在布達拉宮前面,他們合照過一張相,她想起,楠也是這樣微笑著,面容平和。
*的天湛藍而寬大,她和楠常常行走在拉薩的街頭,四處都有手拿轉金筒的男人、女人。酥油茶的氣息瀰漫隨處可見。每到一個寺宇,她總要虔誠的跪拜。楠從不問她和蘇和之間的故事,只是有一次,楠問她,你是為蘇和祈求幸福吧。她心裡疼痛,卻不說話。楠知道她的堅毅和容忍就像包在她身上的殼一樣,每每想抓住她,卻總是覺得觸摸不到。這樣的女子,讓他總覺得心裡不知名的痛惜。
約好去看天湖的那一天,大雨磅礡,夾著冰粒。車上不了山,她坐在走廊的長椅上,裹著件灰色男式的羽絨服,看著雨下,那件羽絨服,是蘇和穿過的,她把頭埋進去,深呼吸下一口氣。此刻,還殘留有蘇和的香水味道。蘇和走的時候,幾乎沒有帶走他的任何衣物。如此決裂,想必是不想帶走任何記憶。她看著自己呼出的白氣,在稀薄的空氣中淡化,消失。她是想把蘇和的體溫帶到這裡來。等待的人們都聚集在一起,小聲的談話。也許是雨聲太大,她只覺得所有的聲響冗雜在一起,沉隆隆的一片蒙蓋在周圍,回到房間,才覺得頭劇烈的疼痛,楠摸她的額頭,說,你是生病了,在發燒。她就這樣昏沉沉的睡去。楠一直照顧她,坐在床頭看著她入睡。她仿若覺得自己是在她和蘇和曾經的住所裡,一切都沒有改變,安靜溫暖的存在。蘇和這樣遙遠的看著她。由清晰變模糊,她努力的想要看清楚蘇和的臉,可是卻沒有力氣。
睜開眼睛的時候,天空已放晴,明晃晃的陽光使她覺得四周的聖潔和安寧,房間的上空到處是圖騰的*模樣,然後,接觸到楠疲憊的神情,楠說,你醒了,你已經睡了一天一夜了。她忽然覺得安定,在這個遙遠的邊界,任何一種溫暖都會讓人覺得有一種寵愛的錯覺。她有些嬌嗔地對腩說,我餓了,我們出去吃飯吧。腩帶她去吃*特色的食物,她喝大壺的青稞酒,傍晚,藏民聚集在一起舞蹈,她被楠拉動著,一圈一圈的舞動。內心潮動,激烈的大笑。楠伏在她的耳邊,說,看見你笑,真好。你知道,有些事情,並非如我們所願,一直會看它永垂不朽。我希望,你能快樂的生活。她抬頭看見面前的這個男人,眼角已經有明顯的細紋,但是眼神誠摯平和。她相信他是純善的人,遇見,才會在心裡存有感激。
她微笑同楠告別,行李很少,只是一個背包和一隻放雜物的口袋。楠就這樣看著她走出自己的視野,融入到喧雜的人群裡。背影堅毅和寂寥。這樣分別,她有時候想,是生命中的錯覺,還是她曾經真的到過的那個神聖的高原,遇到的人,短暫相識的朋友。大概是再也不會在某一個地方相遇。如果是有,那麼蘇和,是她生命中的最為燦爛盛放的一朵花,可是,她不能,擁有。
(二)蘇和
到達北方這個城市的時候,她知道,蘇和已是永久的離開了這個曾經屬於他們的城市。一切似乎都沒有改變,急流的人群,堅硬的樓群。呼吸,有時候,在她站在十字路口的時候,會沒由來的覺得窒息,不知道怎樣去前行。
午夜的時候,她時常驚醒,一轉身,床沿的身體就要落下去。蘇和總說,她是個極度沒有安全感的人。衣服的口袋總是很多,背包大多數是空曠而龐大的式樣,像是時刻都要躲藏進去。就算是和蘇和在一起以後,有時候,她仍覺得自己是一個人。17歲以後,她變成一個矜持和沉默的人。19歲大學的時候,遇見蘇和。蘇和,呵,她總在午夜驚醒的時刻這樣想起蘇和。稜角分明,手掌時常潮濕,有著嬰孩般柔軟的發。她是再也沒有遇見一個像蘇和般有如此柔軟頭髮的男人。她時常幫蘇和吹頭髮,細細柔柔,散在她的指間。那個時刻,她應該是在幸福著。
北方的夏季已經開始蔓延,她一直留在她和蘇和曾經的住所裡,天氣逐漸的炎熱,她看著季節這樣的變遷。像棲息的動物一樣,看著皮膚毛孔裡散發出的汗液,寂靜的在空曠的屋子裡揮發掉。時常買花,依舊是百合和太陽菊。豐饒的盛放。蘇和也時常買花給她,大束大束的。她總是剪去那些多餘的枝椏,透過那些茂密的枝葉,看見蘇和微笑的臉,蘇和總是坐在那裡,工作或是玩遊戲。她再次習慣性的看遠處,卻是安靜一片。
她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開始與蘇和有隔閡的,不是沒有努力過,只是過後卻總也恢復不到心原有的位置。他們像是兩個賽跑的人,剛開始的時候,在一條起跑線上,可是慢慢的,卻距離越來越遠。蘇和該是停下來,看看身後的她。她曾對蘇和這樣說,蘇和,你永遠都是我的一個高度,我怎麼努力,都達不到你的高度。蘇和只是微笑的拍她的頭,說,傻瓜,我們會永遠在一個高度。我所看到的風景,你也能看得到。她知道,是她的心先離開。蘇和過度的包容,總是使她想要後退。如果兩個人的心有一個人先離開,只留下兩個身體在那裡,那另一個人的心也會遲早離開。她和蘇和,到後來,經常是窒息的沉默。兩個人身體還在一起,心卻像是隔離了許多觸摸不到的礁石。
她和蘇和在一起四年,她一直以為這個能在陽光下和她十指相扣的男人,可以有把握的和他一起完成愛情。蘇和是少有的優秀男子,偏偏看見她,她當時是有點受寵若驚的。等到蘇和去北方這座城市工作的時候,她也快畢業。那個時候,她每天寫一封信給蘇和,蘇和離開的時候,也只帶走了她曾寫給他的幾百封信。這個城市,她和蘇和共同生活兩年。如今卻是如此陌生。她再次看到蘇和的衣物、看過的碟片,甚至是喝水的杯子,心裡的缺口都會無限的擴張開來,忍不住的疼痛。
知道蘇和身邊另一個女子的時候,她像是早已知道她和蘇和的故事已經到了尾聲。蘇和告訴她的時候,她還是有些微微的訝異。那個夜晚,蘇和捧著她的臉,說,我一直想要努力的靠近你的心,可是,我始終靠不到,原諒我的放棄。她知道自己一直是落寂的人。她和蘇和,是彼此的深愛,可是,卻找不到愛情的出口。她像是手捧著水晶球,一直小心翼翼,卻還是打碎了它。倏忽地,有一種疲憊之外的輕鬆。可是,在那一刻,心裡還是像裂開無數的洞,每個洞裡,都是冰冷的水。迅速滲透到身體的每個部位,她彎下腰去,還是忍不住埋住頭哭泣。
蘇和一直是她永遠無法言說的傷。最後一個夜晚,蘇和擁抱著她,激烈的*。她感覺他身體微微的戰慄,手掌潮濕的溫度。大段的*在她的耳邊。她亦覺得疼痛,每次和蘇和這樣,她的眼前總會出現一幅景象,帶著隆重的色彩。她彷彿又看到那幅畫面,寥寥幾筆,卻是盛華無比。她第一次聽見蘇和大聲哭泣,有淚水滑過她的耳邊。冰涼。蘇和,蘇和,她在心裡疾呼,我們該是永遠不能再見了。
蘇和離開這座城市的時候,她逃離開來。火車上,一個人靠著車窗吸煙。看到窗外的景物飛快的掠過。蘇和的短信息發過來,說,命運給予我們的遭遇,就像一段又一段的旅途,風景的盛放,留戀,直至遺忘。一定不要忘記,你曾經,在我手心綻放。她一直記得,蘇和說的話。
(三)遇見
再遇見知日的時候,已是北方夏季氾濫的時候,乾燥的悶熱。她常常暴走在街上,看到自己的影子逐漸地拉長。大學的時候,喜歡夜晚一個人在空曠的*場上跑步,可以聽見自己心臟躍動的聲音,極限的運動之後,坐在地上,激烈的*,她常常會覺得是一種釋放。
知日知道蘇和的離開,她和蘇和在一起的時候,知日曾經看望過她幾次,一次是送糖果給她,他知道她溺愛糖果。舌頭感受甜的時候,她總感覺心短暫的溫暖和滿足。在這個城市,她極少的朋友。兩年之前,她剛來這座城市,陌生的街道常使她迷失方向,她一直是沒有方向感的人。知日看見她時,她正站在街口,不知道要往哪個方向前行。他們這樣相識,偶爾的見面。
知日是又這樣看到了她。遠處,她仍站在那裡,神情寂寥安靜。她彷彿覺得這個場景曾經在兩年前出現過,高大的北方男子,唇間齒白。她抬頭微笑望向他。她知道他們是兩個靈魂相投的人。知日是喜歡她的,只是他從來都不對她說。
他們開始時常在酒吧見面,她拚命的吸煙,酒精麻痺過後看到人群在眼前的起伏。和蘇和在一起的時候,她幾乎斷絕了煙酒。蘇和是如此明媚的光線,她一直就這樣迎著光努力奔跑,終究疲憊不堪。她的頭劇烈的疼痛,知日扶住她到街邊嘔吐。她開始大聲的疾哭,午夜的風吹過,微微的清涼,她感到自己是如此的疲憊。
知日常常帶她去雍合宮聽頌經,清晨的大殿,總是神聖和安寧。帶著清涼的氣息。她低著頭,閉上雙眼。這個時刻,記憶總是一片空白。小喇嘛往她的手心裡填滿聖水,示意她喝下,她的舌間接觸到冰涼清甜的液體,然後感覺它滑向喉間。如果世間真的是有可以忘卻記憶的聖水,她希望喝下去的是。一切都可以消失飴盡。不留遺憾和眷念。
每每再次想到蘇和,她就塞上耳麥,一個人在空曠的房間裡跳舞。輕轉著舞步,蘇和,總是讓她的腳墊著他的腳尖,一步一步地轉動。知日有次,也這樣的把她的腳墊上他的腳尖。他們這樣旋轉,卻又如此寂寞。搬過來和我一起住,知日說。她亦感到微微的震撼,想要逃縮。可是知日,這樣深刻的擁抱她。不要逃離,讓我來照顧你。知日的話語這樣在耳邊響起。
遇見,一定是修煉千世,才換取一次的相遇。而相度,又是要修煉幾季的春夏。她每每看到知日忙碌的身影,總是這樣忍不住感傷起來,續而蘇和的名字又這樣浮現在眼前,蘇和,應該是相遇而又不能相度的人。知日的公司日益的龐大,她也選擇了一份工作,忙碌似乎可以淡忘許多的事情。她常常的這樣對知日說。
尾
知道蘇和遇難的消息,她已經和知日分開許久。蘇和,是在坐往台北的飛機上遇難,所有的人沒有一人生還。不久之後,她收到一個包裹,是蘇和的母親寄來的,全部是她寫給蘇和的那幾百封信。細細地紅繩繫著。她依稀看到蘇和的臉,像是遺失了許久的一個夢,清晰一點,便要消失。沒有眼淚,停頓在那裡,她從冰箱裡拿裡一瓶水,一口氣的喝完後,忽然發現,自己滿臉已都是淚水。
她依舊這樣的生活,離開群體,常常面無表情的行走。經歷數人,離開或是被離開。
2005年的年,她在北方這個城市度過,站在窗前,看到遠處躍入高空的煙火。打開窗,冰涼的空氣瞬間包融在面部,呼出一口氣,她想起曾站在*的高原上,眺望到遠處的風景,耳邊是凜冽的風。心是激烈而純聖。想起蘇和,想起許多的人或事。消失和經過的時光,仿若花一樣,就這樣重複的在手心盛放。只是不知道,誰的手心,可以永遠的這樣盛放。
那一刻,她忽然覺得,自己的心,轟然之間,已經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