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一陣聲音吵醒的時候,天還沒有亮。
聲音是從廚房裡傳出來的,砰砰砰,彭彭彭,各種廚具的交響樂。接著是客廳,走動的聲音,忙碌的聲音,跟這個夏天的蟬鳴一樣,斷斷續續地,綿延不止。
良久,煩人的「蟬鳴」終於戛然而止,門被打開又被關上,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漸行漸遠,最後消失在夏日早晨稀薄的空氣中。
我轉了個身,從半開的窗戶望出去,宛若一塊暗色調的絲絨棉布的天空,有稀疏懸掛的幾顆星星,就像是棉布上鑲著的晶亮的珠片。
一閃一閃的。
我的眼睛忽然一陣發困,一閉眼,便又睡過去了。
我是念枳。念枳念枳,我始終是不明白,我如何有的這麼一個生疏而拗口的名字。
後來我學會上網,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在百度的搜索欄中輸入這個字,枳。落葉灌木或小喬木,小枝多刺,果實黃綠色,味酸不可食,可入藥。酸,那滿滿一行字中我唯獨對這個字分外留心,它就像是一朵詭異的花,一個很久之前就種下的蠱,一句穿越了我整個青春時期的咒語。
夢裡間或會出現一個男人的臉,只是恍如我們中間相隔了千山萬水,遙遠模糊的像是沒有輪廓,我總是看不清那張臉。
想像中,應該是那個給予了我生命的男人。那個有著厚實雙手和肩膀,可以讓我的年少離開地面體驗飛翔的男人。那個會在我受欺負受委屈的時候,挺身而出,給予我溫暖懷抱的男人。
那才是我的生命我的青春,所需要的守護者。
而不是蘇素若這樣的,從來都不屑於施捨我哪怕一個擁抱的,冷血的女人。每次我受到欺負和委屈,她都是拉起我的手就往家裡走,不說一句安慰和體貼的話,讓我的眼淚也跟著啪嗒啪嗒地掉了一路。到家後她甩開我的手,我便一屁股坐到地上,她也不再看我一眼,鎖上門就出去了。我放聲大哭著,推倒所有的傢俱,瘋了一般地發洩我的不滿和傷心,等到哭累了哭夠了,再把滿地的狼藉一點點地恢復到起先的模樣。
蘇素若就是這麼一個不及格的母親,她生活中所有的和唯一的事情便是工作。我一直認為,她是一個沒感覺也沒感情的人。
蘇素若的工作就跟穿衣服一樣,有時穿這件有時穿那件,有時把幾件一起穿在身上。她開過服裝店,擺過水果攤,還在菜市場賣過青菜,但由於經營不善,一一地敗下陣來。她還當過保姆,在城裡最壯觀最豪華那個住宅區的一戶人家,當了兩個月就被主人家掃地出門,理由是懷疑她偷了女主人放在抽屜裡的金項鏈。當然後來證明這個懷疑並不成立。
現在便是蘇素若把幾件衣服一起穿在身上的時候。她每天一早起了床,收拾準備妥當後便騎著三輪車,拉著滿滿一車雞蛋,向早市的菜市場踩去。她在熹微的晨光中吆喝,臉上堆著的是被晨露打濕的公式化的笑容。中午她戴了遮陽的帽子,捧著一大摞的傳單出沒在人潮湧動的街道,有時是一大摞印滿醫療和美容機構的廣告的小冊子,跟我平時上街也會遇上的那些麻煩阿姨那樣,拉住每一個路過的行人,換來對方一臉嫌棄和厭惡的表情。而一到傍晚她便會現身於我上學學校的門口,那條被各種各樣的小攤販擠得水洩不通的小吃街。
我和同學笑著走出來,剛走出校門口就遠遠地看到她,對著自行車後座上裝滿玉米和紅薯的鍋,賣力地吆喝。我的臉禁不住一陣發熱,慌忙找了個借口,丟下同學就往回跑。老實說,是我不敢,也不願,在這樣的地方,與這樣的她相見。
相形見絀。
我不明白,我們母女的生活一直過的這樣簡單和儉樸,我上學一個學期也不過幾百塊的學費,需要她如此拼了老命去「斂財」甚至於被錢牽著鼻子走光榮地淪為金錢的奴隸嗎?
我知道,我一直是任性而叛逆的孩子,在我整個的青春期,一點也不乖巧。
那時的我,每一天都渾渾噩噩不明所以。在課堂上睡到不願醒來,被老師點名批評教訓也毫不在意,或者乾脆就從那沉悶的課堂上消失。有男生約我,我便跟著他們出去,東倒西歪地溜冰,在K房裡扯著嗓子大聲唱歌,把大瓶大瓶的啤酒往嘴裡灌,笑的一塌糊塗。有男生把充滿令人作嘔煙酒味的嘴巴湊過來,卻被我生硬地一把推開。
那一天,翻牆回到學校,站在校園裡那株盎然的櫻花樹下,我向身邊的一個男生要了根煙,剛把煙點燃還未觸及*,就看到了那個平日總是在講台上面張牙舞爪的女人,我的班主任。那天的事情是以蘇素若被請進教導處作為結果的。
我等待著,甚至希望她把我大罵一頓,狠狠地罵我一頓才好。可是卻連這樣的期待也成了奢望,我看到的依然是她臉上那慣有的不痛不癢的表情,不,她是努了努嘴的,只是最終還是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
一個小時後,我在校門口那混亂不堪的小吃街看到她,許是生意頗好,她笑嘻嘻地在數著手上的一疊紙幣,那一天的夕陽遲遲沒有退去,把她的笑容定格在一圈金黃裡。我覺得那夕陽比中午的烈日還要猛烈,我忽然就很想哭。
青春的列車不知不覺就開進了十七歲的夏天。
我寫許多許多的文章,不停地寫,它們也就不停地出現在校刊上。校刊上開始頻繁地出現念枳這個名字和她寫的文章,期期皆有,有時一期還有好幾篇。
一天,一個男孩找到我,他遞給我一個本子,全是我發表在校刊上那些文章,它們一篇一篇被剪下來,張貼著這裡。男孩說,我叫橘,可以交個朋友嗎?他灼灼的眸子看著我,我的心忽然就迷亂了。
我開始與這個叫橘的男孩十指交纏,出現在校園的每一個角落裡。我亦和他一起出現在校門口,以親暱的姿態穿過那些小販喧嘩的喊叫,我在落日的餘暉中無恥而肆意地笑。
終於有一天我再也笑不出來,因為橘不見了,連一句告別也沒有留下。到他的班級找他,他的同學都說他轉學了。
那個傍晚,在如血的殘陽中,蘇素若深深吸入一口氣,開口對我講述了那一切。
十七年前,二十歲的蘇素若是一個風景如畫的小鎮上的一名小學教師,有一天鎮上來了一對年輕的戀人,女孩子已經有了身孕。蘇素若才知道,男孩子是一個家族企業的繼承人,而女孩子只是一介平民,真摯的愛情得不得世俗眼光的認可,便選擇了逃逸。不久之後,女孩子在一個風雨之夜死於難產,男孩子心如死灰,遂回去繼承家族產業,同時也接受與另一個大家族的聯姻。他在臨走前把初生的女嬰交到蘇素若手中。而蘇素若卻早已深深愛上了這個英俊有魄力的男孩,只是她什麼也不說,默默地接過女嬰,把她撫養長大。而由於走的太過匆忙,男孩子並沒有留下具體的聯繫方式。
後來蘇素若辭了職,帶著他留下的孩子來到他的城市,才知道他的公司已經遷移到那個擁有世界上最著名大學和帥的一塌糊塗的足球明星的國度。蘇素若於是拼了命去賺錢,她要在「女兒」18歲前賺到足夠的錢,然後和她一起去她親人所在的那個國度。她說,血緣是世界上最奇妙的東西,只要他們在同一片天空下,一切便都有可能……
末了,蘇素若說,那個男人叫林浩初,他難產死去的戀人叫夏枳,而我,就是風雨之夜降生的那個嬰兒……
蘇素若還說,一心忙於賺錢的她確實疏忽了我,直到我的「早戀」提醒了她,她便找到那個叫橘的男孩子,好一番苦口婆心的勸說……
司地找實習的崗位,在一家廣告公司面試的時候,董事長是一個面容俊朗笑容和藹的中年男人,我們交談很是融洽,恍若一對在多年前就已然相識的故人。終於想起來,間或出現在夢中的那個面容模糊的男人,就是他。
他叫林浩初。
我們終於緊緊擁抱。
悠閒下來的蘇素若,漸漸煥發出那個年紀的女人所特有的風韻和美麗,倘若再稍稍打扮一下,便也是姿色可人的女人。我猜想多年以前的她也是個美麗的女子。如果不是因為身不由己,說不定當年的林浩初也會喜歡*的吧?
林夫人已經在三年前逝世,他一直沒有再婚。當得知他準備和蘇素若結婚的那一刻,我終於忍不住喜極而泣。
青春的舊電影裡,總與一個女人有關,總與一個詞語有關。而這又是怎樣深沉的母愛。
而我,也終於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