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鼎三思了,思前想後他承認這個時代的局限性,但這個時代最不缺乏的就是「變通」之術。
與匈奴人暫時休戰以贏得休養生息的時間正深諳變通之道,深合權謀之術,為何不能實施?僅僅因為不瞭解匈奴人,或者因為仇恨野蠻人,就連最基本的變通權謀都不要了這?也未免過於迂腐、過於執著了吧?
「上奏咸陽。」寶鼎說道,「一切後果我來承擔。」
唐仰無奈,小心提醒道,「給皇帝寫封信,把利弊得失說清楚,務必求得皇帝的支持。」
寶鼎遲疑不語。
到目前為止,咸陽對北軍內部危機沒有做出任何表態。沒有態度事實上就是一種態度,表明始皇帝和咸陽宮對寶鼎這位北軍統率在不適當的時機採用一種不恰當的辦法激化了北軍內部矛盾一事極其不滿。
寶鼎因此對始皇帝產生了一種抵制情緒,或者可以說是憤懣。我為了把十萬大軍調回京師,不惜與王賁反目成仇,不惜與老秦人對決,這時候你應該堅決站在我這一邊,假如你為了遏制我而向王賁及西北疆勢力妥協,那北疆局勢會急轉直下,而這種變化不論對北疆鎮戍還是對國內穩定包括對中央權威都是一個沉重打擊,寶鼎甚至認為自己前段時間的努力都可能盡數付之東流。
唐仰看到寶鼎不說話,知道他在想什麼,心情也是異常鬱悶。
寶鼎近期的所做所為,他也不是十分理解。為了能保證中央全力實施休養生息之策,寶鼎不惜自損實力,不惜與以老秦人為首的西北疆勢力大打出手,而與此同時始皇帝和咸陽宮卻沒有給予寶鼎充分的信任,更沒有給他及時而堅決的支持,反倒懷疑寶鼎居心叵測,別有所圖,於是寶鼎陷入了加大政治勢力的夾擊之中。
這是何苦?唐仰不禁要問,這對你本人有何好處?這種做法是否當真能拯救危機四伏的大秦?假如始皇帝選擇支持王賁及西北疆勢力,那你豈不陷入重大危機?大秦內部的危機豈不更加嚴重?然而寶鼎堅持一條道走到黑,任何勸諫也不起作用,唐仰只能祈禱上天的眷顧了。
誰知上一個危機尚未解決,寶鼎又給自己帶來了新的危機,這不是等於拱手送給對手一個攻擊借口嗎?
「不寫。」寶鼎一句話讓唐仰心裡冰涼,「我在奏章中寫得很清楚了,無須贅述。」
「武烈王,這是兩回事。」唐仰苦諫,「這是一種態度,一種贏取皇帝信任的態度啊。」
「不寫。」寶鼎用力一揮手,口氣不容置疑,「這就是我的態度。假如咸陽宮在這個關鍵時刻背棄我,置北軍、北疆乃至中土於危難之中,那足以說明他們沒有能力,也不可能帶領大秦走出今日危機,那我還猶豫什麼?還顧忌什麼?」
唐仰心頭頓窒,再不敢勸。或許寶鼎在此刻選擇與匈奴人議和,正是逼迫咸陽宮不要做出錯誤選擇的一種手段吧。
=
三里海很快來到代北平城,同來的還有大單于秘使。
琴珪奉命與匈奴秘使談判。雙方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停戰開市,小心翼翼地避開了議和結盟。議和結盟直接牽扯到雙方國政的修改,其中涉及到諸多難題,所以在沒有做好充分準備之前,還是先避開為好,沒有必要因此而陷入長時間的談判和爭吵。
匈奴人此次議和,重在開市,希望雙方能重開回易,而秦人則重在停戰,以取得邊疆的穩定。
雙方各取所需,很快達成議和的基本原則。
邊關是否開市本在寶鼎的權限範圍內,但因為匈奴人需要鹽鐵帛等物資,而秦人需要戰馬,這些都關係到了國之存亡,假如擅自進行此類物資的交易等同於謀逆,所以寶鼎必須奏請咸陽,首先得到咸陽的許可才好展開後續談判。
這時候寶鼎得到咸陽傳來的消息,太子東巡,而太尉蒙武與駟車庶長公子騰正飛赴北疆調解。始皇帝依舊沒有明確其態度。
寶鼎必須加快停戰開市步伐,以便在接下來的博弈中佔據主動。他馬上召集司馬尚等北行轅統率和代北邊郡軍政官長,傳達了停戰開市的新策略,並詳細解釋了實施這一築略的原因和其目的。他希望能贏得大家的理解和支持。
此刻代北人即便有不同看法也不得不支持寶鼎了,北軍內部危機爆發至今咸陽沒有明確表態,這導致未來迷霧重重撲朔迷離。雖然咸陽即便支持王賁也無法擊倒武烈王,但這無疑會嚴重損害代北人的利益,給北疆鎮戍帶來無法預料的危機,所以代北人只有齊心協力了,力求迅速扭轉北疆緊張局勢以便在這場博弈中確立先機。
代北人統一了認識,寶鼎隨即加快了停戰開市的步伐,與匈奴人的談判規格隨之升級,雙方進入具體磋商階段。
匈奴人撤軍了,這一消息讓王賁有了不詳之感。緊接著又傳來武烈王與匈奴人正在進行停戰開市談判的消息,王賁這才知道匈奴人突然撤軍的原因。
王賁雖然不知道始皇帝和咸陽宮在處置北軍內部危機上的態度,但咸陽既然派兩位上公大臣來調解,那顯然是打算先壓制矛盾以便集中力量擊敗匈奴人,然後再視北疆局勢的發展制定相應對策。現如今武烈王以奇制勝,以開市來贏得匈奴人的撤軍,迅速緩解了北疆危機,一舉扭轉了被動局面,接下來被動的就是王賁了,而王賁若想在這場博弈中贏得勝利,就必須把北軍內部這場危機持續下去並愈演愈烈。
王賁上奏咸陽,認為武烈王以「開市」來換取匈奴人的停戰,實際上就是向匈奴人示弱,拿大秦的錢糧來賄買匈奴人,拿中土的財富來討好匈奴人,這不但出賣了大秦的利益,侮辱了咸陽的尊嚴,盜竊了中土的財富,還養虎為患,可以想像,一旦匈奴人以自己的不斷攻擊迫使大秦低頭認輸,讓匈奴人意識到憑借武力可以從中土敲詐擄掠到大量財富,他們必定「樂此不疲」,貪婪成性的匈奴人會利用敲詐得到的財富迅速發展,然後再以武力持續敲詐中土以獲取更多的財富。
王賁歷數了以「開市」來換取「停戰」的所有弊端,指責武烈王有賣國之嫌疑。今日武烈王以「開市」乞討到邊疆的和平,接下來武烈王必定會以更加屈辱的條件來乞求匈奴人與大秦結盟,最終這一策略會損害到大秦的利益,危及到中土的安全,而武烈王卻因此得到了匈奴人的支持,這將對咸陽政局造成難以估量的影響。
王賁在奏章中雖然沒有公開指出武烈王有篡位謀國之野心,但字裡行間已經把這種意思表露得非常清晰。
=
蒙武和公子騰抵達離石要塞,在北軍大行轅見到王賁,還沒有等他們開口,王賁先行稟報了北疆局勢的最新發展,嚴厲責斥了武烈王在不經咸陽授權的情況下,擅自與匈奴人進行議和談判,並試圖以開市來換取北疆的和平。
「匈奴人是一頭餵不飽的惡狼,今天你給它一塊肉,明天它就會要一隻羊,後天它就索要一頭牛了。」王賁憤怒地說道,「武烈王養虎為患,是何居心?目的何在?」
蒙武和公子騰面面相覷,兩人都沒有想到,武烈王公子寶鼎竟然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用這種與虎謀皮的議和方式驅趕了入侵的匈奴人,一舉扭轉了北疆的緊張局勢。
匈奴人入侵所造成的緊張局勢和北軍內部矛盾爆發所造成的危機給咸陽帶來了重壓,咸陽政局因此動盪不安。如今匈奴人撤兵了,北疆局勢不再緊張,那麼北軍內部危機的解決就不再困難,而始皇帝和咸陽宮解決北軍內部危機的方式也就有了實施的基礎。
但是,武烈王所採取的「停戰開市」之策引發了一系列的新問題,這些新問題無疑會讓咸陽陷入新一輪的爭論,這些爭論是否會影響始皇帝處理北軍危機的決策就不得而知了。
蒙武本來就不同意始皇帝鎮制和打擊以王賁為首的西北疆勢力,所以他當即閉上了嘴巴,不再按照預定計策代表始皇帝向王賁施壓,以迫使王賁主動請辭,以壓制西北疆勢力來保證北軍內部的團結。
公子騰當然明白蒙恬的意思,考慮到北疆局勢出現了新變化,他也沒有繼續堅持,而是選擇了等待,等待始皇帝和咸陽宮拿出新對策。
「從休養生息的國策來說,目前大秦需要一個穩定的國內外局勢。」公子騰有意提醒怒不可遏的王賁和別有用心的蒙恬,「武烈王在北疆鎮戍得不到中央財政全力支持情況下,以開市來換取匈奴人的停戰,以南北兩方的停戰來贏得大秦休養生息的時間,這個策略還是符合當前大秦發展和新政實施的需要。」
王賁冷笑不語。
蒙恬撫鬚歎道,「大秦需要發展,新政需要實施,北疆也需要穩定,但為了穩定北疆而養虎為患,武烈王為了眼前利益而置長遠利益於不顧,這顯然不符合大秦的根本利益。」
公子騰微微皺眉,眼裡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鄙夷。
武烈王的這個新策略肯定不是「突發奇想」,而是經過了深思熟慮,或者說在武烈王離京趕赴北疆之前,就已經有了一個完整的謀劃。這個新策略本身沒有錯誤,錯就錯在它可以幫助北疆局勢穩下來。
北疆局勢一旦穩下來,未來數年甚至十幾年內,南北雖然對峙卻難以爆發戰爭,那麼北伐將無限期延遲,南北戰爭的延緩首先就給大秦實施休養生息之策贏得了時間,不出意外的話,中央財政將很快「觸底反彈」迅速進入一個良性循環的噴發期。中央有了充足的財政,隨即可以加快中央建設的步伐,包括修築直道和北軍建設,如此一來中央實力強悍了,而隨之發展壯大的地方勢力就始終被牢牢壓制,「分封」和「割據」對分封貴族集團而言也始終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幻想。
說白了,武烈王穩定北疆的新策略其實就是「分封」和「集權」這對尖銳矛盾的延伸。這對矛盾無處不在,北軍內部危機的本質也是如此,雖然這場危機名義上是爭奪北軍控制權,但實際上就是「分封」和「集權」兩大貴族集團在北疆的博弈。
武烈王或許對始皇帝和「集權」貴族集團信心不夠,擔心他們迫於壓力在北軍控制權這件事上進行妥協,如此他將極度被動,所以他毅然拿出了這個新策略,讓咸陽陷入新的爭鬥,以此來轉移矛盾,給始皇帝和咸陽宮有更多的時間來正確處置北軍危機。
「先不要急著下結論。」公子騰搖手道,「開市是不是意味著養虎為患,還要看武烈王和匈奴人的具體談判結果。在結果沒有出來之前,還是謹慎一些好,不要妄下結論,以免陷入被動。」
這是嚴重的警告了。蒙武謹小慎微,聽到公子騰的話,心知肚明,不再發表意見,而王賁卻隱約感覺到事情正在向不利於自己的方向發展。
=
當夜,王賁悄悄拜訪蒙武。
蒙武也不做隱瞞,把始皇帝的決策如實相告。在北軍這一塊,兩者利益一致,都尋求最大的控制權,但現在形勢對他們非常不利。
王賁雖然有所預感,但聽到始皇帝的決策,他還是渾身冰冷,巨大的危機感撲面而至,讓他不堪承受。
「皇帝選擇支持武烈王,這是毋庸置疑的一件事。」蒙武神色凝重地說道,「雖然皇帝一度猶豫,認為北軍內部的互相鉗制有利於咸陽控制北軍,但李斯、趙亥、周青臣等大臣考慮到十萬北軍回鎮京師最終還要落實在武烈王的支持上,中央財政危機的緩解也要落實在武烈王完全掌控北疆的基礎上,尤其重要的是,中央集權更需要利用北疆武力來威懾和鎮懾地方,所以李斯等大臣最終還是一致勸諫皇帝堅決支持武烈王。」
「相比較而言,中央更著重於對關東地區的控制,對六個封國的控制。李斯等大臣寧願讓武烈王控制北疆,利用中央財政來鉗制武烈王,也不願意看到中央失去對封國和關東郡縣的控制。這兩者利益的輕重,咸陽宮還是有清晰的判斷。正是基於這個原因,始皇帝最終還是決定把北疆和北軍交給武烈王,而不是讓北疆和北軍陷入長久的危機當中,以致影響到中央對地方的控制,影響到中央緩解財政危機。」
王賁神色冷峻,坐在火盆邊上久久不語。
他失算了,無論對武烈王本人還是對咸陽政局的分析都出現了錯誤,這個錯誤讓他掉進了武烈王設下的陷阱,陷入生存危機。僥倖的是,始皇帝因為前車之鑒,不想再掀起一場屠戮風暴,更不想失去老秦人對大秦的忠誠,所以他讓蒙武和公子騰聯袂趕赴北疆,名義上是調解,實際上就是逼迫王賁主動請辭,離開北軍。
北軍內部矛盾的公開化,北軍內部的分裂危機,肯定需要一個人來承擔責任,而這個人就是王賁。
王賁請辭,西北疆的鎮戍主力回鎮京師,北軍內部的西北疆勢力遭到致命打擊,「分封」貴族對北軍控制力進一步減弱,在這個過程中沒有血淋淋的殺戮,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然而,「分封」貴族集團面對始皇帝和武烈王一次次的聯手攻擊,已經產生了嚴重的危機感。
統一完成,始皇帝和武烈王拿出來進行南北戰爭的策略,把王翦、麃公、蒙武等征伐楚國的軍隊主力調到了北疆;接著以同樣的借口建設新北軍,撤消了四大鎮戍區;然後就是挑起了老秦人和關東系的「戰爭」,把王翦、麃公、王綰等老秦權貴一起趕出了咸陽;如今風暴再至,又要把王賁趕出北軍,給西北疆勢力以致命一擊。如果始皇帝和武烈王順利達到目的,那麼在咸陽依靠武烈王控制北軍之後,恐怕就要對關東地方勢力展開狂風暴雨般的打擊了。
中央集權的步伐越來越快,「分封」貴族集團為了維護自身的生存和利益,當然要展開反擊。
「武烈王以開市來換取匈奴人的停戰僅僅是穩定北疆的開始。」蒙武繼續說道,「如果我的預料不錯,武烈王最終的目的可能是與匈奴人議和結盟。」
王賁抬頭望著蒙武,凝神細聽。
「武烈王在穩定北疆的策略上,一向看重河西大月氏的作用,而與河西大月氏的結盟,在過去幾年裡,尤其在統一大戰的關鍵時刻,屢屢發揮作用,有效遏制了匈奴人對長城防線的攻擊。現如今天下大勢變了,繼續維持與河西大月氏的盟約,並不能給北疆帶來穩定,相反,與匈奴人結盟,才能給北疆帶來長久的穩定。」
「中土尚未統一的時候,匈奴人南下攻擊就連番受阻,現在中土統一了,匈奴人實際上失去了南下入侵的最佳時機,為此,匈奴人肯定也要改變策略。」
「今日西北疆的局勢是三強鼎立,我大秦實力最強,匈奴人次之,大月氏最弱。無疑,匈奴人要打大月氏,武烈王同樣圖謀攻佔河西。大秦迫於財政危機,無力北伐,只能據長城堅守,此刻假如能堅定匈奴人攻打河西的想法,讓匈奴人和大月氏陷入長期戰爭,那麼等到兩者打得兩敗俱傷之際,也就是我大秦北伐之刻。不出意外的話,大秦可輕鬆拿下河西,橫掃河套。」
「武烈王建下此等功勳,必定會對咸陽產生致命威脅。」蒙武說到這裡撫鬚輕歎,「所以,武烈王此策若想得到皇帝的許可,恐怕很難。」
王賁明白了,咸陽政局要發生變化,很多事已經變得不確定,始皇帝解決北軍內部危機的決策或許要發生轉變。
=
=
=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