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之後,溥溥出嫁,咸陽政局也悄悄發生了變化。
秦王政與中樞大臣們經過反覆商討,在諸多國事的決策上取得了一致意見。
秦王政下令,為盡快穩固關東地方郡縣的形勢,中樞決定遷徙大量關東富豪於大秦本土安置,並剿殺藏匿於關東各地的叛逆,收繳關東人私藏的利器等等一系列遏制和打擊地方勢力,防止地方叛亂的舉措。
此策治標不治本,為標本兼治,秦王政又下令,嚴禁地方郡縣藉著中央增賦加稅的機會,擅自以各種名義加重普羅大眾的負擔,一經發現,嚴懲不貸。
為保證這一政策得到貫徹執行,中樞決定,地方穩定與否是考察各地軍政官長們的第一條件,如果地方上爆發叛亂,地方軍政官長們就地免職,嚴重者有牢獄之災。同時秦王政也授予地方監御史更大權力,並從中央御史府中抽調了部分官員,兵分數路巡查地方。
此策進一步維護了中央權威,增加了中央對地方的控制力,同時也加大了遏制和打擊地方勢力的力度。
當前形勢下,地方穩定與否關鍵在於普羅大眾能否吃飽穿暖,能否生存,所以秦王政下令各地方,不遺餘力恢復和發展農耕。只要增加了糧食產量,那麼威脅大秦安危的最突出的矛盾必然緩解。
為此,咸陽要遏制工商業的發展,尤其要打擊低買高賣的商賈。遷徙關東富豪就是這一政策的體現,這些富豪中,除了大小貴族外,大部分都是各地財產頗豐的商賈。
這一政策的出台,對關東的巨商富賈們構成了直接威脅。可以想像,這只是咸陽打擊工商業的開始,接下來肯定有一連串的政策,一步步把巨商富賈們逼得「衣不蔽體」,走投無路,最終難逃身死族滅之禍。
關東的巨商富賈們在這幾年紛紛改換門庭,另找靠山,而關東的一些大富豪們雖然實力有限,但也不落人後,各找門路,找不到大靠山,依附不到像蓼園這樣的大秦一等豪門,那就找小靠山,比如鎮戍地方的功臣們,他們也屬於大秦豪門,不過權勢小一些而已。
找靠山的好處是不言而喻的。以這次咸陽強行遷徙關東富豪來說,其基本原則是確保地方的穩定,而這些地方大富豪因為財產太多,涉及到山澤、土地、作坊、人口、賦稅等等問題,如果把他們也強行遷徙而走,那不但不能穩定地方局勢,反而加劇了地方局勢的混亂,所以咸陽即便想「一網打盡」,也要一步步來,這就給了「靠山」們保護他們的時間。
保護大富豪的最好辦法就是政策,只要政策保護他們,關東的大富豪們就能繼續生存。
「靠山」們齊心協力,經過多方博弈,給了關東大富豪們一條出路。
咸陽並不想做強盜。強盜是一次性買賣,你把大戶搶光了,下次搶誰的?所以咸陽要做牧羊人,把大戶們像羊一樣圈養在牧場上,把他們養得膘肥體壯,然後剪羊毛,只要羊不死,羊毛就可以一次次地剪下去。
秦王政和咸陽宮不得不正視現實。如果秦王政是牧場主,豪門貴族是牧羊人,大富豪是肥羊,那麼在牧場主窮困潦倒的情況下,他要想盡快扭轉被動局面,只能殺那些羸弱的羊以充飢,把最好的草餵養肥羊,靠剪肥羊的羊毛來獲得發展的本錢,然後來買更多的草餵養出更多的肥羊。
這個「剪羊毛」的發展策略就是寶鼎提出來的,既保住了肥羊,又讓大秦獲得了羊毛,一舉兩得,而唯一讓秦王政不滿意的地方就是此策與他的「集權」理念有衝突,不過此刻他只能妥協,與牧羊人們共享羊毛。
肥羊保住了,羊毛的分配辦法也商量妥當了,接下來就是剪羊毛了。
秦王政下令,為加快中土的統一進程,加快中土的北疆防禦力量,加快南疆的發展步伐,中央和地方必須調動中土的全部財力,利用一切可能的手段獲得財賦,為此中央擬制了一系列優惠政策,比如加大中央和地方向民間賒貸或賒借錢糧的力度,比如鼓勵民眾到南北兩疆開荒墾地,修建水利道路城垣,建作坊開市榷,等等,凡有利於統一中土和發展南北兩疆的事情,朝廷都給予最優惠的政策,而其中貢獻突出者,授予爵位甚至官職。
大富豪們獲知此策,憤怒者有之,惶恐者有之,捶胸頓足者有之,但最終都選擇了沉默和順從。
胳膊擰不過大腿,如果和咸陽、和豪門貴族們直接對抗,其結果可能比被迫遷徙的關東富豪們更慘,不但財產無限制縮水消失,甚至連整個家族都灰飛煙滅。
大秦掠奪了關東中小富豪和普通商賈的財富,殺雞儆猴,逼得關東的大富豪們不得不老老實實地趴在地上,讓咸陽剪他們的「羊毛」,那麼,如何剪巨商富賈們的「羊毛」?
巨商富賈們的背後都是豪門貴族,甚至就是豪門貴族的「代理人」,剪他們的羊毛實際上就是掠奪豪門貴族的財富,這其中的難度之大可想而知。
關東的巨商富賈們大都依附在蓼園門下,大秦本土的巨商富賈也基本上跟著寶鼎四處「擄掠」,大家的利益捆綁在一起,寶鼎自然要為他們謀取最大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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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時代要有新思維、新理念。
在過去的幾年裡,寶鼎一直向這些巨賈們灌輸著大一統的理念。在大一統的新時代,巨賈們生存的土壤徹底改變了。過去諸侯國國力有限,資源有限,所以諸侯國的君主和貴族們才需要他們,扶植他們,巨賈們活得很滋潤,但在大一統時代,大秦擁有整個中土,資源無限,國力無限制增長,君王和貴族們掌控著整個中土的權力和財富,巨賈們的生存空間突然就消失了。
過去寶鼎不但扶植本土巨賈,也招攬關東巨賈,利用他們瘋狂地掠奪諸侯國的財富,但寶鼎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誡巨賈們,統一後,他們的生存方式必須做出顛覆性改變,必須改頭換面,更換身份,迅速進入貴族階層,掌控權力。
在大一統的新時代,誰掌控權力,誰就擁有財富。雖然在舊時代,這一理論同樣是真理,但諸侯並列,我在這個諸侯國失去了權勢或者權勢的保護,我還能跑到另外一個諸侯國去改換門庭東山再起,但在大一統時代就不行了,整個中土都是大秦的疆土,你失去了權勢或者權勢的保護,你就死無葬身之地,所以巨賈們若想保全自己的家族和財富,唯一的辦法就是迅速改變身份,由商賈變為貴族。
這個貴族不是像烏氏裸一樣徒有其表的假貴族,而是真正掌握權力的真貴族,這樣兩三代之後,巨賈世家就變成了豪門貴族,於是便能繼續擁有世代傳承下來的財富,而且更多。
烏氏裸能爵封倫侯,當然是因為有軍功,但他的軍功是用戰馬換來的,是用金錢換來的,所以他得不到尊重和承認,他這個倫侯也不可能擁有真正的權力。不過沒關係,這一代用金錢買到爵位,成為貴族,就為下一代打下了基礎。
烏氏下一代的烏重一直追隨寶鼎征戰,爵封左更,這是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爵位,受人尊重,將來如果他的軍功更大,爵位更高,就能做大官,獲得更大的權勢,那麼到了第三代,烏氏必定可以成為大秦新一代的豪門貴族。
這就是寶鼎給巨賈們設計的新的生存之路。
道理就是這麼個道理,很簡單,大家都能接受,至於願不願去做,那就是各家家主的才智了,假如貪圖眼前的利益,不願意拿現在的財富去換取未來的權勢,那就沒辦法了,估計寶鼎第一個就要拿他開刀,殺雞儆猴嘛,小手段而已。
新年前後,蓼園門下的巨賈全部趕到了咸陽,各家家主為了家族的未來,不僅僅要向寶鼎表忠心,更要全力支持寶鼎的策略,以便爭取在新時代繼續生存下去。
寶鼎特意用了兩天的時間,專門和巨賈們討論蓼園的發展大計。
毫無意外,巨賈們做出了最明智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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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陽宮的政策出台之後,太傅公子寶鼎、丞相隗狀、王綰、治粟內史馮去疾和少府王戊便召見了中土所有的巨賈,與這些巨賈們具體商討如何最大程度地調動國力、集中和合理利用中土財富等諸多用來緩解中央財政危機的一攬子方案。
舊時代還沒有結束,新時代才剛剛拉開帷幕,這些曾經在舊時代「長袖善舞」的巨賈們有著豐富的影響和干涉國策的經驗,雖然他們知道新時代來了,統一大勢已不可逆轉,但誰敢說從此大秦就是中土唯一的王國?誰敢說大秦不會重蹈大周王朝的覆轍,陷入分裂和戰亂?即便是周武王,在他駕崩後,諸侯便紛紛造反,內戰爆發,如果不是周公攝政,力挽狂瀾,大周王朝哪來的八百年國運?秦王政遲早都要死的,他死了,新王能否鎮制功臣?郡國制會不會崩潰?中土是不是再一次諸侯並列?武烈侯就是大秦最大的功臣,將來他可能就是中土最大的諸侯王,甚至有可能再一次統一中土,到那時這些改變了身份的巨賈們或許就有機會成為一方諸侯。人性貪婪,巨賈們更是貪婪到了極致,即便他們遵從武烈侯的策略,但在激烈的思想衝突下,他們永遠不會變成一頭溫馴的小綿羊,任由大秦剪他們的羊毛,他們會想方設法利用眼下的機會去影響甚至改變大秦的國策。
巨賈們願意捐助,願意投資,願意向咸陽宮做出妥協,而咸陽宮也不吝嗇於貴族的爵位,更不吝嗇於做出承諾願意以未來的利益回報巨賈們現在的慷慨解囊和忠君愛國之舉。
政策是否具備持久性關係到君王和中央的權威,但秦王政和咸陽宮的最終目標是「集權」,他們隨時會毀棄承諾,改變政策,而巨賈們對此一清二楚,獲取爵位並不意味著獲得權勢,他們在很長一段時間還要庇蔭於蓼園門下逐漸發展,所以能否利用這次機會進一步壯大武烈侯的實力才是關鍵所在。
為此,他們表現得很「強勢」。蓼園門下的巨賈太多,而依附於其他大秦豪門的巨賈勢力單薄,尤其在琴氏明確表態和蓼園巨賈共進退的情況下,形勢就一邊倒了。
蓼園巨賈提出,捐助和投資實際上都不能緩解當前中央財政的危機,那是治標不治本,在中土局勢不穩,大秦國力沒有恢復的情況下,咸陽實施一連串的重大決策,中央財政根本支撐不了,所以有些決策的實施必須暫時擱置或者延緩。
這意思很明顯,我雖然是一頭肥羊,我也願意給你剪羊毛,但你不能只顧眼前利益,剪了羊毛就把肥羊一刀宰了,你總得給我草吃,給我水喝,讓我保持茁壯的身軀繼續長羊毛,這樣我活下來了,繼續吃香的喝辣的,而你也可以繼續剪羊毛,大家你好我好,共享中土統一所帶來的利益。說白了,就是在統一後的權力和財富的再分配中,你必須給我一大塊利益,不能過河拆橋,否則,大家撕破臉,誰也沒好處。
咸陽假如做一錘子買賣,剪光他們的羊毛,把當前最急迫的幾件國事一次性解決了,那巨賈還有存在的價值嗎?豈不是和那些被強行遷徙的關東富豪毫無區別?
咸陽宮非常惱怒。我剪你的羊毛,那是給你面子,授你爵位,更是天大的恩賜,你竟然給臉不要臉,和我談條件,拿羊毛來要挾我,你想死啊?
不過咸陽宮不敢逼得太狠,掠奪富豪財富緩解中央財政危機雖然是個緩解燃眉之急的辦法,但激化了中央和地方之間的矛盾,激化了咸陽宮和鎮戍地方的功臣們之間的矛盾。你中央財政不夠可以掠奪地方富豪,那地方財政怎麼辦?地方府署即便再乘機搜刮一次,所得也是極其有限,遠遠不如養著這些肥羊,一次次的剪羊毛。但咸陽宮有宗室和外戚做後盾,有武烈侯的公開支持,中央現在連蓼園巨賈們的「羊毛」都敢剪,還怕你地方功臣造反不成?所以這一次中央名義上是和巨賈們共商國事,實際上就是向宗室和外戚貴族做妥協,即便巨賈們提出來的建議有干涉國策之嫌,那也得忍著。
討論幾天後,雙方在關鍵性問題上拒不讓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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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鼎覲見秦王政。
秦王政以立儲來贏得了宗室和楚系的支持,這種支持不僅僅體現在燕南和江南兩個封國的撤銷上,也體現在咸陽宮下令掠奪關東富豪的財富上,不過關東富豪中的巨商富賈有強硬的靠山,宗室和外戚貴族做為靠山雖然主動選擇了妥協,但妥協是有條件的,不能損害了他們的直接利益。
或許咸陽宮是想妥協,然而,咸陽宮聯合宗室和外戚肆無忌憚地掠奪地方財富,損害了關東人和老秦人的利益,逼得這兩派貴族群起而攻之,咸陽宮不敢偏袒,只好「沉默是金」,靜待局勢的發展。
關東人和老秦人怨氣滿腹,你們宗室和外戚倚仗權勢,讓那些巨賈們明目張膽地「搶劫」財富,賺得盆滿盂滿,如今你們猶不知足,還要搶劫我們的財富,這簡直是欺人太甚。你搶我們的,那我們無論如何也要在你身上咬下一塊肉。這次談判陷入僵持,就是因為丞相王綰和兩位財政官長馮去疾、王戊的阻撓,咬牙切齒也要在大肥羊身上砍下一條腿。
豪門貴族互相爭鬥,咸陽宮當然高興了,所以秦王政和內廷始終一言不發。
寶鼎向秦王政再一次闡述了「剪羊毛」之策。
秦王政耐心聽完,然後問道,「你在北疆學會了放牧,這養羊的本事倒是不小。蓼園目前養了多少羊?這些年你剪了多少羊毛?」
「征伐中原,賑災救災,遷徙災民,征伐江南,建十八方鎮,開鑿南嶺大渠,第一次開闢東南戰場,北疆的墾荒屯田,北疆長城要塞等防禦設施的建設……」寶鼎毫不客氣,一一例舉,「無論蓼園剪了多少次羊毛,都無法抹殺這些肥羊對大秦統一所做的貢獻。」
寶鼎神情嚴肅,義正嚴詞。
秦王政冷笑,「但也無法否認他們在統一過程中所掠奪的巨大財富。」
「如果沒有他們的掠奪,這些財富現在都在誰的手上?咸陽宮搶得回來嗎?」
秦王政頓時啞然。如果沒有蓼園巨賈有組織有預謀的掠奪,那麼這些財富必然落在功臣們的手上,秦王政若想把這些財富再搶回來,那就不是困難了,而是要掀起一場屠戮的風暴。
「羊毛是要剪,但前提是肥羊必須活著,而且活得很好。」寶鼎說道,「非常時期用非常手段,尤其在這個關鍵時刻,穩定第一,為了穩定,必要的妥協不但不會削弱中央的權威,反而會讓中央權威隨著一個又一個的勝利而空前高漲。」
秦王政凝神沉思。
「竭澤而漁不如放水養魚。」寶鼎言辭懇切。
秦王政緩緩點頭,「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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